两人坐在那儿闲谈了一阵子,张彩想到太医吩咐徐勋静养,索性就不再说这些朝堂上纷纷乱乱的斗争,而是和徐勋笑谈起了琴谱,而唐寅正好也在这时候进了门来,闻言自是饶有兴致地加入其中。两人从徐门正传说到如今的琴操之艺分江浙闽三派,浙操为上,江操者多烦琐,浙操多疏畅,比江操清亮,而闽操则是百中无一……唐寅兴致上来,甚至还立时命人送了琴来演示了一曲,即便徐勋最初心情烦躁,渐渐也在琴音安抚下缓转了过来。

就在他渐渐生出困意眯上了眼睛的时候,耳朵突然捕捉到外头有轻轻呼唤的声音。他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就只见唐寅蹑手蹑脚地到了门边,把帘子拨开一条缝和人言语了几句,随即就面色沉重地转身回来。这时候,他便索性睁大了眼睛。

“是有什么消息?”

唐寅看了一眼张彩,随即声音凝重地说道:“司礼监刘公公到午门传皇上旨意,下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北镇抚司诏狱。”

听到是下诏狱,徐勋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旋即就吩咐去传阿宝来。须臾等阿宝进了屋子,他就当着张彩和唐寅的面吩咐道:“你去北镇抚司见一见李千户,就说王伯安和我昔日有些交往,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待他宽一些,他有什么奏折一概帮他送上去。”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若万一事有不谐……我的意思是宫中有意动用廷杖等等,让他务必给我报个信。”

此话一出,唐寅和张彩齐齐愣住了。等阿宝领命出去,张彩忍不住问道:“大人怎就觉得皇上会动用廷杖?须知皇上登基以来,除了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说什么星象乱,以妖言惑众杖毙,还从未动用过廷杖。”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徐勋怎能说自己记忆之中,王守仁就是遭了廷杖贬到贵州龙场驿驿丞,由此在一个阳明洞中真正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学说,这才有了赫赫大名的阳明先生。尽管如今王守仁的命运轨迹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可兜兜转转又走到了这条路上,就算瞎操心,他也不得不先做准备。

尽管王守仁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但刘瑾心里的那团火却没法子轻易消散。把人发落去诏狱的这天晚上,他请假回了私宅,一进屋子就寻了个小错处大发雷霆,紧跟着就吩咐把那小厮拉下去,等孙聪进了屋子来,他便气急败坏地骂道:“真该死,外头不得消停,就连家里也不太平!你给咱家好好盯着,再有这种事,就不是罚他了!”

“公公恕罪,小的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见孙聪辩解也不辩解,径直就跪下请罪,刘瑾这才面色稍霁:“咱家已经打听过了,礼部那儿少一个司务,虽说是不入流的官,但礼部清贵,再说有个职司就可以名正言顺带着你在身边。你自己好好用心,别丢了咱家的脸!”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孙聪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爬起身,一脸的千恩万谢。刘瑾看在眼里更觉得心情舒畅,下巴一抬就问起这几日家中的情景。孙聪如同手里捧着一笔账似的,将一个个上门拜见的访客从人名到送的礼一一道来,刘瑾起初还不觉什么,渐渐就觉察到了,最后抬手将人打断了,又连连点头称赞道:“好,好,日后也别拿那些账簿来给咱家看,就这么禀报!”

“焦阁老来了!”

一声焦阁老来了,孙聪觑了一眼刘瑾脸色,立时出去迎了人进来,旋即知机地掩上房门退下。而刘瑾一看到焦芳,一张脸顿时黑了,站起身指着焦芳的鼻子就骂道:“都是你给咱家留的麻烦!那个江山飞老早就该杀了,你既然能把郑旺那几个狗东西都杀了,又还了唐寅徐经功名,干嘛留着这个狗东西惹祸?”

“公公,这是天大的冤枉!”

焦芳当初清理天牢时,从旧狱卒口中得知江山飞身上功夫非同小可,确实是动过这主意,因而曾经让人给其旁敲侧击地点过闵珪的事,又令天牢宽刑。然而,随着他自己正位吏部,在刑部时间不长的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么个人物,毕竟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很多,谁知道在这当口发作!此时此刻,见刘瑾径直就怪到了自己头上,他又是觉得刘瑾如今性子越发跋扈,又是觉得心里冒火,叫起撞天屈之后,他就恼怒地说道:“刘公公,这事若真的是和我有涉,管教我那儿子一辈子科举无成!”

“呸,这种牙疼咒也想咱家信?”刘瑾一想到王守仁奏疏上了之后自己的心惊胆战,就忍不住气得咬牙切齿,“若是没有影的事,王守仁能这么轻易捕风捉影?要不是他也就罢了,咱家尽可扣下来,偏他和皇上有些缘分,这事情又压不住,咱家竟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奏!谷大用那儿正在刑部里头一个劲挖呢,你有事早说咱家还有办法,你不早说咱家可不管你,直接把你扔出去顶缸!”

“公公!这种事您居然以为皇上会信?皇上因为王守仁不去左右官厅,已经是厌恶了他,又怎会轻信他的话!他们这些人嚷嚷喊打喊杀的又不是您一个人,公公叫上其他人到皇上面前去哭一场,紧跟着让个冒失的把皇上的怒火撺掇起来,然后立时传廷杖远远把人赶出京城!他王守仁不在,其他人哪里还敢那么往您身上扣屎盆子,谣言就起不来!”

焦芳一口气说到这儿,随即就缓和了语气说:“至于平北伯那儿,公公亲自去一趟探视探视。只说是王守仁是因为闵珪的缘故方才猪油蒙了心乱告状,您看在他份上,还在皇上面前求了情,这才有从轻发落。”

被焦芳这样一说,刘瑾一时踌躇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不得不承认焦芳这主意确实快刀斩乱麻。然而,一想到事情祸起刑部,他就沉下脸道:“你别以为事情就这么轻易,刑部的事情不撸平了,照旧会火烧到你的屁股上。罢了,这事情咱家去和谷大用说,你今后记着别这么自作主张,否则咱家可救不了你!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尽管刘瑾态度生硬,可焦芳知道刘瑾所说的也是事实,自己在士林之中风评太差,此次入阁全凭刘瑾,因而哪怕再憋火,他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站起身来告辞。等到他一走,刘瑾就在心中翻来覆去盘算着那几个人,最后便想到了马永成身上。

这老小子是一块爆炭,撩拨一下应该可行!他娘的,这次他这黑锅背得真冤枉!

大晚上的,因徐勋养伤而闭门谢客的兴安伯府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磨了好一阵嘴皮子请门上通报,钱宁终于是得以入内。提着食盒的他在小花厅坐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请了他进去,他一路跟着穿堂入室,最后终于到了徐勋的床前。

“大人……”

“你不在宫里,这时候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钱宁见徐勋脸色还有些青白,放下食盒便到床前踏板上单膝跪了下去:“是军中上下得知大人遇刺,从士卒到军官群情激愤,所以才让卑职这个指挥使来探望大人。”说到这里,他就指了指那放在高几上的食盒道,“这是卑职让家里小星做的,她调理的一手好汤水,最是滋补益气,卑职紧赶着送了过来。卑职知道大人府上什么都不缺,但这用的不是草药,也不是人参肉桂那些名贵药材,几样东西都容易,就是炮制起来难。”

不等徐勋开口,他就站起身快步过去一把揭开了盒盖。一时间,一股异香转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就连原本又好气又好笑的徐勋都忍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

“这味道……”

“卑职盛一碗大人尝尝?”钱宁见徐勋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这苦心见效了,连忙亲自盛了一碗汤送到徐勋面前。这时候,一旁的阿宝赶紧上来拦了一拦,眼睛看着那汤,颇有些犹豫,好在徐勋开口止住了他。

“钱宁不是外人,拿来我尝尝。”

见徐勋如此说,钱宁顿时大喜,赶紧送了过去。从前就伺候过养父钱能的他本曜亲自喂,徐勋却不吃这一套,自己伸出右手接了碗。尽管天气热,但钱宁这大老远送来,汤已经只有微微温意,但入口爽滑鲜香,竟是别有一番滋味。这几天因为养伤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他本就嘴里淡出了鸟来,一口气喝完后就放下碗赞道:“你倒是没夸口,着实好汤水!”

“那是,卑职怎么肯瞒哄大人!”

钱宁眉开眼笑地接过碗放回了食盒中,随即便提起干脆让自己的侍妾何彩莲到府中来帮着伺候一个月饮食,结果却被徐勋一口拒绝,还没好气地训斥了他两句。即便如此,他心里却越发高兴,坐着杂七杂八从军务说到政务,最后才出口试探道:“大人,听说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大人如今卧病在床,所以您遇刺的案子才转交了西厂?”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6章 圣意何在

尽管钱宁已经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但徐勋玩心眼的出身,其他的兴许不成,但这弦外之音他却从未漏过。此时此刻,他盯着钱宁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皱了皱眉,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叶大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可锦衣卫还有李逸风在,这种事情他接手也便宜。只是那时候谷公公正好和刘公公一块来看我,皇上见着他,自然而然就把这苦差事给了他。这是谁在那嚼舌头,竟然传到你耳朵里来了?”

钱宁见徐勋竟然这么说,顿时有些怏怏然。尽管刘瑾提过会替他在徐勋面前说和,可他又不是笨蛋,如今徐勋和刘瑾是面和心不合,这朝堂上抢位子都已经抢了,这事要是刘瑾给捅破了,徐勋这个顶头上司会怎么看他?于是,他犹豫了老半晌,终于还是把心一横。

“原本只是有人在那胡说八道,可是卑职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见徐勋果然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便前倾了身子说道,“大人您想想,从前您和叶大人李千户交好,这锦衣卫的人事事都卖您情面,消息也好做事也好,都能由您的使唤。若是叶大人有什么万一,这今后锦衣卫若所托非人,岂不是大大坏事?李千户固然是一等一的能员,可不是卑职在背后说人坏话,他差就差在一口气上,品级不够,资历不够。”

钱宁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徐勋若是再不明白,那就是猪脑子了。轻轻吁了一口气后,他就看着钱宁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觉得,谁人能够担此重任?”

若是别人,这会儿必然再次小心翼翼试探一两个人选,而钱宁却是天生的赌徒性子。见徐勋如此问了,他便毫不犹豫地爽快问道:“大人觉得卑职可能胜任?”

“你?”徐勋倒没料到钱宁开门见山地自荐了上来,沉吟片刻方才问道,“那你是想好了府军前卫该由谁接手?”

见徐勋虽没有直接答应,可也没明说自己不行,钱宁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诚恳地说道:“府军前卫那一头,马桥年纪比卑职大,在军中的人脉也比卑职强,如果由他接手,必然能将那些幼军调理得齐齐整整。至于他的左右手,徐延彻齐济良那些年轻的都上来了,大人又已经提拔了曹氏兄弟,让他们在这一小块地方先历练历练,到时候他们就能入左官厅为大人的左膀右臂。到时候内里有卑职和李千户在锦衣卫坐镇,外头有张俊庄鉴曹雄等诸总兵,再加上林张二位尚书,杨总督,还有张西麓这样正当壮年的,大人便已经成了大势……”

他慷慨激昂地还要再说,徐勋便笑着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套话亏你打点得齐全。锦衣卫的事情我放在心上了,如今叶大人只是病,你不要露出端倪来,否则他在锦衣卫声望极高,万一有人说你在谋算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只怕会弄巧成拙。这事儿让我考量考量,别看你是府军前卫指挥使,在锦衣卫没半点资序,要人服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全凭大人栽培!”

徐勋又留钱宁说了一阵子话,嘱咐其好生治军等等,这才让阿宝送人出去。等人一出门,他少不得枕着双手缓缓躺了下来。前次出塞能够大胜而回,钱宁在沙城的那一战可谓是至关重要,这么一条有胆有勇有谋的好汉,论理当然不限于管带府军前卫幼军。只是,掌锦衣卫这个名头实在是太重要了,若不是情愿一心一意跟着他走到黑的人,那实在是风险太大!

叶广啊叶广,看在如今这情势尚未明朗的份上,只希望你老长命百岁,就算不能百岁,也请至少多活三年五载!

韩文的伪银案子,徐勋的遇刺案子,这两桩奇案尚未水落石出,锦衣卫北镇抚司奉命收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下诏狱,数日之内就狱结上报。尽管王守仁在狱中连上三道折子,李逸风也一份不拉地全部往上转奏了,可结果却是犹如泥牛入大海,丝毫没有音信。就当王守仁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这一天,三五个太监和几个锦衣校尉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监房门口。

“王守仁,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王守仁在西苑那几个月,朱厚照身边的几个太监也见得多了,此时一眼就认出那赫然是马永成。见马永成满脸狞笑,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今次事有不谐,当即缓缓站起身来。原本身上械具李逸风都让人给他除去的,他却硬是不肯,这会儿那叮呤当啷的响声格外刺耳。而马永成见其起身后又木然跪下,他就背着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兵部武选司王守仁,妖言惑众深失朕望,着立杖三十,黜贵州龙场驿驿丞!”

听到这么一句话,马永成后头的几个锦衣校尉全都遽然色变。互相对视了一眼,正有人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马永成却在这时候转过头来:“皇上格外开恩,原本当是在午门行刑,让百官全都看看,以儆效尤,如今也不用叫上百官观刑了,直接把人架到午门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锦衣卫干这行当不是最最驾轻就熟?”

几人闻言更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最年长老成的就上前一步行礼说道:“回禀公公,李千户往探视叶大人去了,这理刑的崔百户也不在,这专司廷杖的几位,一时半会还得让人现找,您能不能宽限一会儿?”

马永成顿时大怒:“胡说,堂堂锦衣卫,居然连行廷杖的人都没了?你这分明是有意搪塞咱家,就连叶广李逸风也担不起这迟延的罪责!”

“马公公,小的不敢,可这专司廷杖的几位,那是真的不在。”那老成校尉立时叫起了撞天屈道,“须知小的在锦衣卫已经快二十年了,自打先帝爷登基之后,就几乎一直都没动用过廷杖,练过这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

马永成哪里耐烦和这些锦衣校尉扯皮,眼见得人找了无数理由拖延,他终于忍不住怒喝道:“要是锦衣卫再找不出人来,那咱家立时回宫参你们一个藐视圣意!真是反了你们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家也不和你们啰嗦,叫叶广李逸风来见咱家,让他们和咱家说话!”

监房中的王守仁听那校尉唾沫星子乱飞和马永成叫苦叫难,看马永成发怒,想起发落到人人生畏的北镇抚司诏狱这些天,上上下下是照应周全事事满足,除了他自己不愿除下的械具,其余什么苦头都没吃。这会儿这些小人物甚至不怕得罪了马永成这样的大珰也要拖延,他怎会不知道是有人苦心要保他?可是,一想到他曾经教导过史记汉书,讲过晚唐权阉定立天子那些历史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现如今竟是听不进他的苦心劝谏,他就只觉得心凉透了。

徐勋究竟知不知道,和这些阉党为伍,迟早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黄瓦东门内司礼监衙门,刘瑾在小小的公厅内迈着八字步来来回回踱着,一只眼睛却始终望着门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帘方才陡然一动,随即一个小火者钻了进来。来人一进门就立时趴在了地上磕头,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回禀公公,小的没有见着王侍郎。王侍郎让人捎话说,既然不孝子罪证确凿,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他悉听圣意。”

“好,好,真是儿子英雄老子好汉!”

刘瑾原本还存着几分盘算,暗想能不能借着王守仁的事逼迫王华就范。须知王华也是昔日弘治皇帝极其看重的春宫旧臣,如今礼部尚书张升已经是没牙的老虎,只要王华肯投靠他,无论是王华接张升的礼部尚书之位,还是直接推入阁,他的麾下就能多一个声望卓著的大员。然而,自己的儿子都已经进了诏狱生死未卜,这王华居然还能挺得住!

连连冷笑了几声,他方才摆摆手打发了那小火者出去,随即自言自语地说道:“既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别怪咱家心狠手辣!把你的宝贝儿子打发去贵州,你也收拾铺盖滚去南京养老吧!闵珪走了,谢迁走了,这回也该轮到你王华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公公,听说皇上出宫去了。”

刘瑾闻言顿时一愣,随即厉声喝道:“进来说话!”

进来的那人虽是司礼监随堂,可仍是和先头那小火者一样,毕恭毕敬跪下磕头。等人行完礼后,刘瑾方才居高临下地问道:“皇上什么时候出宫的,带了几个人,往哪儿去的?”

然而,对于这三个问题,那司礼监随堂却有些犹豫,好一阵子才嗫嚅说道:“是西苑那边送来的消息,皇上应该没带几个人,至少丘公公魏公公他们都不知道,也一个都没跟着。不过……不过乾清宫管事牌子瑞公公应当是跟着去的。”

刘瑾一时眉头紧锁,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要命的一茬,顿时暗叫一声不好,随即再不理会那地上跪着的司礼监随堂,大步出了门去。眼见几个小火者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要去传凳杌张伞,他顿时不耐烦地斥道:“有完没完,赶紧收拾一架凳杌就完了,不用张伞!”

而刘瑾正在因为朱厚照出宫的消息暴跳如雷的时候,朱厚照却已经在瑞生的引领下出了西安门,策马疾驰没多久就拐进了武安侯胡同。见兴安伯府西角门上满是访客,他正皱眉时,瑞生却已经策马上前低声说道:“皇上,要不咱们绕道后门?”

“好,依你,朕不耐烦见这些啰啰嗦嗦就知道磕头的家伙!”

兴安伯府后门虽也是紧紧关着,可瑞生敲开之后直说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就立时把门打开了。因朱厚照来的次数实在是很不少,那开门的人见一个个人闪进来,很快就认出了小皇帝,一面慌忙吩咐人去里头通报,一面又招呼人出去照料马匹,这一个错身的工夫,朱厚照早已经丢下他们径直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然而,朱厚照平日里很少往后门走,这会儿顺着七拐八绕的夹道小门一走,他须臾就给转晕了。不但他晕了,就连紧紧跟着他生怕把人丢了的瑞生也已经没了方向。这主仆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瑞生东张西望后,眼尖得瞅见一个年长的仆妇路过,忙一把拉了人过来。

“平北伯的住处在哪,我们是宫里的,快带我们去。”

那仆妇不料后院突然冒出这么两个小小少年,被这么一拉吓了一跳,才要开口嚷嚷却听到这样的解释,她顿时心生狐疑。尽管朱厚照和瑞生都穿得体面,可一想到自家少爷才遇了刺,她便多了一个心眼,连声答应后在前头引路之余,便旁敲侧击地盘问起两人的根底来。瑞生倒也罢了,朱厚照却是随口乱答,听得那仆妇越发疑心。当最后走出一扇小门的时候,朱厚照和瑞生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院子哪里是徐勋的住处,整个宽敞的院子里尽站着赤膊上身的汉子,这会儿场中两个人正拿着刀枪彼此比试,那闪着寒光的兵器互相撞击在一起,发出一阵阵说不出是刺耳还是悦耳的声响。朱厚照正看得目弛神摇,那仆妇就嚷嚷了一声。

“来人呐,这两个奸徒冒充宫里人,快把他们拿下!”

朱厚照被这一声嚷嚷惊得有些傻眼,瑞生却顾不得发呆了。见那一个个精壮汉子倏忽间就围了上来,刚刚打得难解难分的那一对人更是掣着兵器冲在最前头,他慌忙将朱厚照往背后一拉,随即挺起胸膛厉声喝道:“什么奸徒,全都退下,这是皇上来探平北伯!”

等到朱厚照最终见到徐勋的时候,就只见从阿宝口中听说了这一幕的徐勋笑得直打跌。小皇帝给窘得恼羞成怒,一屁股坐下之后就气呼呼地说道:“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不好,朕和瑞生看上去就是一派正气,她居然会误以为是奸徒!还有徐勋你养的那些人,瑞生都已经一嗓子喊了,他们还敢这么围上来,还有人将信将疑……”

“皇上,这还得归功于您常来常往,否则他们就不是将信将疑,而是没一个人会相信了。”徐勋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块儿,不等朱厚照说话,他又补了一句,“皇上之前不是差点因为臣遇刺而怪罪其他人嘛,所以家下人警惕性高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瑞生这小子谁不好找,居然拉了个后院的浣衣妇带路。”

“皇上,都是小的……”

“得了得了,不怪你,都是朕心急。”朱厚照大度地摆了摆手,起身直接在床边上一坐,盯着徐勋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冷哼道,“朕真是白操心,你居然还有空笑话朕,料想这伤势是真的不碍事。不过朕刚刚看过你那些护卫了,倒都是精壮结实好体格,怪不得想收进府军前卫去。看在你是给朕招揽人才,朕就不怪罪他们了,不过还让他们照常当你的亲兵,你身边没人不行,谁知道这江山飞捉了,什么时候迸出来一个海山飞来!”

“多谢皇上体恤!”

君臣二人说了一阵子闲话,徐勋便拿出杨一清寄来的信,对小皇帝分说起了如今陕西三镇的形势。说到兴起,他又是支使瑞生去拿地图,又是差遣瑞生去叫人送茶,到最后朱厚照忍不住打趣道:“瑞生如今是朕的人,你还这么心安理得支使他?”

“呃,皇上恕罪,一时习惯了……”徐勋干笑一声,借着谈起军事的机会,他便说道,“之前大同总兵庄鉴曾经来信对我说过,居庸关之前兵备松弛,现如今比从前却要像样多了。都是去年王伯安曾经到居庸关备边……”

“别提王伯安!”朱厚照一下子变了脸色,一时勃然大怒,“朕看在他曾经操练府军前卫,又曾经教授过朕经史的份上,原本是要大用他的,可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朕作对!给你帮手他不肯,还上书说什么江山飞乃是被人利用,刑部天牢有纰漏,更说什么是刘瑾他们支使江山飞行刺于你,你听听这都是什么混账王八蛋的话!这些离间朕心腹股肱的话谁都可以说,可为什么是他说!朕不想再看见他,看到他朕就生气!”

朱厚照此时连离间心腹股肱的话都说出来了,徐勋心里清楚,小皇帝显见是把自己和刘瑾等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若是对于一个寻常后来者来说,这已经很够了;但对于目标更大更高的他来说,这还远远不够。他倒是想过挑唆别人如此试探一番,没想到王守仁自己挑了这个头,即便如此,朱厚照也没有去疑心刘瑾。此时此刻,他定了定神,正要说话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上也不能尽怪王守仁,他毕竟是纯粹揣测,所以失之偏颇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人拨开帘子进了屋,竟是谷大用。他憨厚地一笑,行过礼后站起身,这才恭敬地对朱厚照说道:“皇上,平北伯遇刺的案子,奴婢已经查出几分眉目了。江山飞当初被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李逸风拿下之后,不多久就移交刑部天牢。那时候狱卒深恨他语涉闵珪,所以很是折磨了他一番,直到焦阁老任大司寇这境况才好转。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带了信,说是昔日支使他去恐吓徐经行刺张彩的并不是闵珪,而是平北伯,所以他竟是把新仇旧恨一块都记在了平北伯身上。”

见徐勋和朱厚照全都露出了震惊之色,谷大用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奴婢收了他下狱后就用遍了大刑,他为求速死,所以都招认了出来。他所说的那个捎话狱卒奴婢已经让人去捕拿,可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而他逃跑那一夜的当值狱卒,奴婢拿到了四个之中的两个,那两个吃刑不住招认,当晚另两人在他们饭菜里下药,所以他们醒来后江山飞已经跑了,他们生怕受牵连,就把此事一直按着,想着风头应该能过去。至于刑部尚书屠勋,奴婢也去质询过,屠勋说他在刑部之前从不管刑狱,但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自请降级致仕。”

“这么说,如此一个小人物,竟是被人反反复复利用了多次?”

徐勋想到自己也是利用江山飞恰到好处地引出了这一次的遇刺,不禁有些感慨。见朱厚照面色阴晴不定,他就开口说道:“皇上,赌咒发誓的话臣不想多说,臣只想说一句话,臣在徐经对臣坦诚其事之前,从不知道有江山飞这么一个人,更谈不上支使。”

“朕当然相信你,你又不是文官,怎知道各部有哪些牛鬼蛇神,更何况刑部从来都是冷门衙门。”

朱厚照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但紧皱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阿宝焦急的声音:“少爷,少爷,锦衣卫派人送了急信来,说是马公公带人到北镇抚司诏狱传旨,要将王守仁在午门前廷杖三十,发贵州龙场驿充驿丞!”

听到这话,别说徐勋愣住了,就连朱厚照和谷大用也齐齐都愣住了。徐勋立时掀开身上那袷纱被下了床,随即屈膝跪下道:“皇上,别说将王守仁贬官贵州,就是贬官琼州府都行,可这廷杖万万使不得!”

朱厚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一会儿才虎着脸说道:“干什么使不得,朕的爷爷祖爷爷全都用过,凭什么朕就不行!”

“皇上,廷杖于文官来说,虽是折辱,可也是士林扬名,而对皇上来说,别人却会指摘您不虚怀纳谏,没有明君风度。”徐勋不等朱厚照开口反驳,又连珠炮似的说道,“当然,若是真正没事只想着上书出风头的,皇上想打多少打多少,臣绝不会上疏论救,但皇上刚刚才说过,王伯安毕竟和臣一起操练过府军前卫,而且也教授过皇上经史!他就算疑错了人,可心思还是好的,上书救南都那几个言官,也是书生意气,略施薄惩就行了。”

被徐勋这么一说,朱厚照脸色一连数变,最后就冲着谷大用喝道:“谷大用,你去午门前头传旨,让王守仁给朕立时三刻出京去贵州上任!看在他和朕还有些旧日情分的份上,廷杖免了!”

“皇上,若是马公公不信……”

朱厚照没好气地一瞪眼睛道:“凭什么不信,他又不是拿着白字黑字的旨意去的,也就是传的口谕!他不信来找朕说话,要是再啰嗦,你就说他传错了旨!”

此时此刻,朱厚照只觉得异常燥热,一时竟是狠狠拉开了领子。谷大用说的很是,那江山飞早该杀了,怎么会留到现在?难道王守仁真的说准了……不可能,刘瑾和徐勋一直称兄道弟最是亲近,这两个左膀右臂不可能有龃龉!

……

PS:啰嗦一句,去查了明实录,倒霉催的王守仁不知道算不算正德朝第一个被廷杖的人,刘瑾确实对他老爹很感兴趣——前头一个挨板子的是钦天监那个,被刘瑾打死了(是否矫诏无法确定)。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7章 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对错

当刘瑾从凳杌换成轿子,在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的大门口停下时,已经是他得知皇帝出宫后将近一个时辰的事了。原因很简单,他如今是司礼监太监,不再是从前东宫一个得宠的阉宦,再加上门下已经投效了众多官员,这居移体养易气,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别人也必须替他竖起体统规矩来。到了北安门从凳杌换成轿子就耽误了好一会儿,沿途呵斥让人让路又耽误了好一会儿,好容易下了轿子,他方才从左右口中得知,皇帝果然是来此探望徐勋。

他顾不得去听那心腹口中还有什么后续,当即径直往里走去。兴安伯府的人从前见这位刘公公见惯了,再加上知道刘瑾如今声势不同,自然没一人敢阻拦。然而,脚下飞快的他却在要进二门时,几乎和一个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挡路,没长眼睛么,这是司礼监刘公公!”

刘瑾后头一个小火者不假思索就喝了一句,然而,撞得不轻的刘瑾捂着酸痛的鼻子,却一下子就认出了里头出来的那人。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过头来,狠狠甩了那出口喝骂的小火者一巴掌,口中大骂道:“瞎了你的狗眼,那是谷公公!”

谷大用却揉了揉额头,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抬起头,笑吟吟冲刘瑾点了点头:“没事,不过是小家伙没眼色没认出我来罢了。老刘你这是赶来看徐勋的,还是有事奏皇上的?人都在里头,你尽管进去就是了。我还有点事要忙,先走一步!”

既然是撞见了谷大用,刘瑾原本是想打探打探小皇帝究竟到这儿干嘛来了,可谁知道底下人竟是那样蠢笨。这下子他也不好留谷大用,满面堆笑言语了两句就目送了人离开。直到谷大用的人影看不见了,他才恶狠狠地瞪着那腮帮子肿起老高跪在那儿的小火者,随即厉声吩咐道:“把这小崽子给咱家拖走,咱家再也不想看见他!”

因为这个插曲,等刘瑾进了正房前头的穿堂时,却是正好迎面遇上从里头出来的朱厚照。他慌忙上前行礼,朱厚照却随手一摆道:“得了,到外头还来那么多虚文干什么。徐勋正在里头呢,你且去看看他,朕先回去了!”

刘瑾完全是冲着朱厚照来的,可这会儿小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他不好顶撞也不好违逆,只得赔笑应是,躬身送了天子出门,他这才敛去了笑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叠了另一副表情进正房。到了西屋,见徐勋正斜倚在那儿看书,他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声。

“老刘?哎呀,我还以为你是到我这里来找皇上的,真没想到是来看我的!”徐勋一面说一面冲着一旁伺候的朱缨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给刘公公搬一把舒适的椅子来,再去沏上好茶,就是皇上刚赐下的龙井!”

徐勋这么开口一说,刘瑾倒是有些尴尬。这些天前前后后来探望徐勋的虽说大多数都被挡在了门外,但关系亲厚的却多数能见到人,张永谷大用这两人据说都来过两三次,就连丘聚马永成高凤等人也都至少登门探望过一回。然而,他却除了那天和朱厚照一同来探视,就再也没来过,如此一来就很有些说不过去。

“咳咳,俺又不是外人,你这么客气岂不是见外?”刘瑾不知不觉又流露出了旧日称呼,笑容可掬地直接在床沿边上坐下,随即满脸关切地问道,“这几天身上怎么样?对了,怎么不见太医,俺还想问问你这伤势如何呢!”

“不碍事,我都说了只是些皮肉小伤,偏偏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不就是铜钱镖上淬了一丁点毒嘛,又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几剂药下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徐勋含笑看着刘瑾,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刚刚你进来,见着皇上之外,也应该见着老谷了吧?”

“甭提了,俺只顾着脚下,和他撞了个满怀,俺身边一个傻乎乎的小子竟然还呵斥起了老谷,你说这都是什么事?果然是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以后俺一定要好好约束身边这些个人不可。”刘瑾语带双关地说到这儿,旋即就开口试探道,“徐老弟,未知皇上和老谷这一前一后地来……”

“哦,皇上是纯粹来探视探视我这个倒霉的伤员,至于谷公公,是来禀报我遇刺那桩案子的。老谷也是热心人,听说是把那个刺客折磨得不成人形,口供该问出来的都问出来了。”

刘瑾心中一跳,连忙追问了两句,得知谷大用并未将事情牵涉到焦芳乃至于自己,他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面上笑容就自然了起来。他本待坐一会儿就走,可耐不住徐勋满口抱怨养伤这些日子没人说话,竟是拉着他一块钻研什么老子庄子,这天花乱坠东拉西扯,让他应付得头也大了。尽管最后他总算成功借口司礼监事忙起身告辞,可那也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然而,如释重负的他才一出兴安伯府,一个随从就快步跑了上来。

“公公,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谷公公赶去了午门,拦住了要对王守仁行廷杖的马公公,还说是皇上口谕,两个人在宫门前就吵闹起来了,这会儿据说吵到御前去了!”

谷大用之前这么急匆匆走了,竟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刘瑾只觉得又气又恨,刚刚才因为这案子不曾牵涉到自己人的释然立时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眼见四个轿夫费劲地抬来那一乘四人大轿,他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不要这费时费事的东西,快,给俺牵一匹马来!”

跟着朱厚照这么一位主儿,刘瑾骑马也好驾车也好,都是一等一的本事,这会儿一众随从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如今司礼监实质上的天字第一号大珰跳上马去一扬马鞭,须臾就疾驰得没了影儿,一时间慌忙乱哄哄地追了上去,刚刚还堵塞了整条武安侯胡同的仪仗队伍一下子就七零八落。须臾这消息就报到了兴安伯府里头,得知刘瑾走得狼狈,徐勋不禁莞尔。

御前那场好戏,必然有的是一番热闹。相较于急躁的马永成,谷大用可是面憨实精,吃不了亏。更何况,刘瑾心里有鬼,到时候真的闹大发了,他不得不自己吃个哑巴亏,谷大用决计吃不了亏去——就算吃亏,这对他也有利无害。

想到这里,他便扬声叫道:“来人,去请唐先生来!”

尽管朱厚照的旨意是说立时半刻去贵州龙场驿上任,然而只要是先离开京城,这就算不得违旨。王守仁下狱这几日,为了他的事东奔西走的两个友人在长安左门接着他,便连忙赁了一辆车出城,却是到城南童家桥附近的闲园附近先找了家洁净的客栈,让王守仁先沐浴后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又到外头叫了一些饭菜送到房里。

“差一丁点就挨了廷杖,我之前看错了你,你的骨头比咱们都硬!”

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后,李梦阳满脸复杂地看着王守仁,暗想自己虽是替韩文草拟了这样一份奏折,但如今这情势下,他却知道上书附和那些请逐奸阉的科道言官,不过螳臂当车自寻死路,也没去鸡蛋碰石头,却不想王守仁竟在这种时候捅破了天。见王守仁苦笑着自己斟满了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他便惘然说道:“我为你的事情去求了元辅,结果元辅说皇上气头之上,不如另求有能耐的人……伯安,我算是明白你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事到如今,还提这个作甚。”王守仁放下酒杯,满不在乎地一抹嘴,又看着湛若水道,“元明兄,你不曾为了我的事情去求过徐勋吧?”

“你都说了,我要是去求他,你就和我断交,我怎么敢去?”湛若水见王守仁满脸释然,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是掩耳盗铃么?我没去,徐昌谷可是去见了唐伯虎,严惟中在翰林院召集人合署奏折给你声援,要不是我用你的嘱咐给挡了,这事情只怕要大得离谱!事到如今,你这廷杖能够免了是什么缘由,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皇上才去过平北伯府,紧跟着就免了你这顿板子,是谁求的情已经很清楚了。你啊……这又是何必!”

“我知道……我在锦衣卫里头没吃什么苦头,马永成传旨廷杖的时候,那些校尉也帮忙拖延,等到了午门前行刑的人又是拖拖拉拉的,最后竟是谷大用亲自来传旨……可即便知道,并不代表我就认同他这些做法。大丈夫行走在世间,就应该行得正坐得直,和那些阉宦勾连,终究不是正道!他本是有才具有胆量也有气度的,为什么……”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王兄大才,可不要告诉我说不懂这道理。”

随着这话语,湛若水立时站起身去开了门,见外头站着的人是唐寅,他便侧身将其让了进来。进门之后,唐寅也不理会李梦阳脸色有些发沉,拱了拱手就开口说道:“大人让我捎带几句话给王兄。你之前提醒他的话,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怀疑,可疑心有何用?你于皇上尚且有多日相处教授经史的情分,但此次上书尚且遭到如此下场,更何况其他人?螳臂当车,智者不为,你的胆色风骨他极其敬佩,但恕不能苟同你这次的冒失。倘若王兄觉得他行事不对,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对错。”

说到这里,唐寅就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桌子上:“皇上旨意是让你立刻就走,只怕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大人已经提早让人准备下了几套衣裳,都是他从前备在闲园的,你们如今身量差不多,正好够用。另外还给你预备了二百两程仪,我吩咐都收在下头柜台上了,收不收但凭你自己。至于这布包之中,是他给如今提督北运河钞关太监杜锦的一封信,让他在路上照应一二。若是你一路平安,这东西到时候烧了也罢,但若是有事,也许可以帮些忙。大人最后一句话,他本应当来送你,但想想还是不来了,请君珍重。”

唐寅说完之后,对王守仁微微一颔首,又对湛若水和李梦阳拱了拱手,这才转身离去,临走之际又掩上了房门。这时候,李梦阳不禁苦涩地干笑了一声。

“事到临头,救你助你的竟然是徐勋,而不是身为朝中中流砥柱的……听说就连王阁老也想为你说好话而不得其门……”他突然一把拿起酒壶,揭开盖子径直往嘴里狠狠灌了一气,这才抬起头说道,“我从前看错了徐勋,不管他是忠是奸,可至少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也许吧……”

王守仁看着桌子上那个布包,老半晌才伸手过去将其解开,见其中赫然只有一封写着杜公启的信,并无给自己的只言片语,他忍不住捏着那封信又踌躇了好一阵,终究是将其纳入了怀中。然而,经此一事,三人再没有起头好容易生出的一点高兴气氛,就连湛若水也是神情惘然,三个人竟是对坐在那儿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闷酒,直到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这次王守仁亲自上前开门,见来的是自己的一个小厮,他不禁愣了一愣。而那小厮打了个躬之后就低头垂手说道:“大少爷,是少奶奶得知少爷要即刻出京,吩咐小的来跟着少爷。少奶奶说,她会在家侍奉老爷夫人,让您不要惦记。另外……”

他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少爷,之前刘公公派人来见过老爷,可被老爷几句话打发走了。老爷说,既然不孝子罪证确凿,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他悉听圣意。”

若是平时,听到父亲这样正气凛然的话,王守仁必然会心怀激荡,可现如今他正是五味杂陈之际,听闻此言,竟是更加失魂落魄了起来。就连平日里言必称大义举必称公道的李梦阳,也是一时默然,到最后还是湛若水开口打破了沉寂。

“令尊老大人也是看得透彻,若只是虚与委蛇,刘瑾断然不会放过你。可若是真的去投了刘瑾,令尊不但是昔日状元,也是久负盛名的士林大儒,他怎么能……”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王守仁打断了湛若水的话,又从那小厮口中得知人是空手前来,只有自己的妻子托其带来了一些体己银子,他便吩咐人到楼下柜台去取唐寅所留的程仪和衣物,随即关上门走了回来。见李梦阳的表情竟仿佛比自己还要颓废,他拿起酒壶给李梦阳湛若水各自斟满了,随即才满满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这就上路走了,在此最后敬二位一杯!”

见王守仁举杯喝干了,湛若水满饮之后就嘱咐道:“山高水长路远,你自己珍重!”

李梦阳却捏着酒杯,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伯安,你这苦头不会白吃,京中那些正直敢言之士,我会去把他们串联起来,不能让刘瑾再有这样的机会作践了人!”

这一天傍晚,一只船载着少之又少的行李以及王守仁主仆二人,从通州码头悄无声息地出发南下。尽管也有不少曾经听过王守仁讲课的学生以及同僚好友闻讯来送,但依旧难掩场面的凄凉。李梦阳望着那扁舟沿河渐渐远去,心中难掩酸楚,忍不住对湛若水说:“如今既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只希望伯安千万不要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你说,徐勋给伯安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怕有人要对伯安不利?”

“王岳徐智范亭三个,据说已经死了两个,这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见李梦阳盯着自己直瞅,他便苦笑道,“你别看我,我和徐祯卿毕竟同为庶吉士,他是徐府常常来往的人,消息当然灵通些。走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还有咱们要去做的事,接下来还有韩尚书的案子呢!”

谷大用和马永成在御前好一通争执,终究是以马永成的败北而告终,而紧跟着之前搁置好一阵子的韩文一案便放上了台面。徐勋保下了王守仁,然而,当接下来刘瑾指使一大堆人对户部尚书韩文开始狂轰滥炸的时候,他却闭门继续养起了伤,半点没有出面干涉的意思。原本已经做足了功夫预备应对的刘瑾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不难受。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让焦芳鼓捣出来的处分原本是将韩文革职,最终送到御前却成了降一级致仕。他还以为又是徐勋捣鬼,谁曾想朱厚照竟是亲自把他叫到了跟前。

“见好就收,这韩文就算犯了错处,意思意思赶了人走就行了,刘健谢迁朕都让他们好好致仕了,更何况一个韩文?”

天子都吩咐了,刘瑾哪怕犹嫌不足,可也只能恨恨地暂且住了手。他生怕徐勋又惦记户部尚书的位子,因夹袋里实在没了人,廷推以户部左侍郎顾佐为首,他就撺掇朱厚照暂时定下了顾佐,自己却打定主意要暗自留意,储备一批能顶得上大用的人才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徐勋“好容易”养好了伤,闭门谢客的徐府重新恢复了车水马龙之势的时候,徐家又迎来了家里原本那块兴安伯世袭铁券之外的第二块铁券。对于这样前所未有的殊荣,京城上下有人殷羡,有人嫉妒,有人指摘,有人鄙薄,但却阻止不了徐府贺客盈门的景象。然而,相比上一次袭爵时大摆筵席,这一回徐府门上却一概挡驾,只道主人不在。

就在那些贺客怏怏然的时候,一大早接旨过后将铁券供在正堂之后的徐勋,这天中午却出现在了通州码头。已经遇刺过一回的他自然不会再来轻车简从的那一套,左右前后统共三四十威武雄壮的亲兵,几乎没有外人能靠近他身边。一行人往码头这么一站,周遭其他人自然是忙不迭退避三舍,直到一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船缓缓靠岸。

“这才几个月不见,你摆的好大阵仗!”

船一靠岸,从船舱中出来的林瀚见徐勋裹着披风亲自上了船来迎接,他一面觑着人脸色,一面嗔怪了一句,随即就关切地问道:“走在半道上就传来你遇刺的消息,如今究竟怎么样了?公实兄还一再对我说你福大命大,可我终究是不放心。”

“没事,幸亏有这些忠心耿耿的人死死挡着,所以只是吃了些皮肉之苦。”徐勋不见张敷华,顿时皱了皱眉,“怎么不见张大人?”

“放心,他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没那么禁不起折腾。”林瀚微微一笑,随即开口说道,“他这一路上在船舱里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份弹劾刘瑾的折子,写了烧烧了写,还和我抱怨过多少次,说此次到京城便是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会儿怕是还在怨你。”

“怨他做什么,既是答应了,老夫还不至于如此没有担待。”张敷华应声从船舱中出来,见徐勋看上去颇有几分消瘦,面色倒还算好,他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下知道厉害了?那些阉宦岂会坐视你轻易做大!”

“张大人说错了,他们就算不能坐视,我也已经做大了,否则焉能让二位顺利入京?”徐勋笑着冲张敷华拱了拱手,旋即诚恳地说道,“二位乃是秉承满朝官员的期冀而来,今天我这一接,少不得有人要鼓噪一二,但如今朝中局势非比寻常,我不得不来。我如今既是重伤之后,早已经备好了马车,还请二位上车叙话如何?等到了京城,若要再这么自自在在说话,怕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有什么不容易,你若是登门,老夫难道还会把你往门外赶?”张敷华板起脸喝了一句,旋即就冲着林瀚一笑,这才看着徐勋道,“我和亨大既然来了,便是做好了毁誉的准备,也不会轻易人云亦云。走吧,咱们两个都压了无数的话要问你,你且到车上给咱们如实招来!”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8章 君子不党?

徐勋爵封世袭赏给铁券,贺客云集兴安伯府,自己却偷偷溜到通州码头去接远道而来的林瀚张敷华时,西四牌楼又是上演了一场杀人的好戏。

相较于这儿每年都会上演好几遭的大刑杀人,今天这案子亦是轰动一时,简直能够和先前弘治皇帝凌迟处死乾清宫内侍刘山,正德皇帝登基后处死刘文泰张瑜等太医院众人,之后又杀了郑旺等冒认皇亲的奸徒相媲美。所以,自打几天前消息传出来之后,这西四牌楼四处酒楼饭庄的雅座就被一抢而空。

然而,当那个佝偻得犹如小老头,从头至尾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的昔日江洋大盗被囚车押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却一时鼓噪了起来,谁都没法轻易相信这就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刺客。不过,很快就有站在前排眼尖的人发现,这江山飞不像其余死囚那样站在囚笼之中,而是满面颓然坐在那儿手足软垂,于是少不得嚷嚷了起来。

“这老家伙好像被人断了手筋脚筋!”

这话须臾间就在人群中散布了出去,一时间众人自是恍然大悟。能够从刑部天牢那样戒备森严的地方逃将出来,如今官府再不做些预备,这人万一从刑场上逃了出去,那可就是真的笑话了。而透过囚笼看见那人身上裸露出来的道道伤痕,有心人早已经看出他不知道受了多少严刑拷打,邻近广济寺那边的一座酒楼二楼雅座上,就有人嗟叹了一声。

“想当初畿南的绿林道上,这江山飞也是赫赫有名的独行大盗,想不到如今竟是这么一个下场!”

“什么下场,是死是活都是他自找的,你可别说不知道他帮着闵珪那老鬼拿了多少道上的响马,抢了咱们的老前辈们多少生意,现如今死了也是活该。这老家伙也是脑子一条筋,凭他帮闵珪拿到的人,送到官府值多少赏钱,可他这身份往刑部一挂,那就一个子儿都到不了手!”

对坐的两人俱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光是眼神就流露出一副常常在外厮杀的彪悍气息来。刚刚才冷嘲热讽的那大汉呸的吐出了嘴里一个果核,随即往外张望着被人押下囚车,又按倒在刑台上跪好的江山飞,旋即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就是这么个家伙,居然一条道走到黑,丧心病狂去行刺那位主儿,真是好大的胆子。幸亏他没有家人,否则也不知道连累多少!啧啧,不过他一条命换来了整整十六个总旗,两个百户,而且全都是府军前卫中的正经军职,须知那儿就算一个军卒出去就是带刀舍人,更何况他们!”

那安坐喝茶的汉子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嘿然笑道:“怎么,老七你羡慕了?”

“羡慕嘛总有一点,那时候不是六哥你说的,与人为奴终究不如自己做主。”话虽这么说,可一想到每次捉拿响马盗往官府领赏,衙中差役固然还逢迎两句,可那些做主的官员却每每眼睛长在头顶上,自家兄弟还得跪下说话,刘七就忍不住一阵胸闷,眼见时辰差不多了,那监斩官威风凛凛地丢出一支签子来,他就攀着栏杆东张西望道,“也不知道那位伯爷会不会来瞧瞧热闹!”

“没听人说他今天刚刚得了世袭铁券?这会儿在家里应付贺客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到这里来看这么一场杀人的戏码?”

刘六重重一搁茶盏,终究也站起身来走到了临窗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不远处那高高掣起的鬼头刀。当那大刀骤然落下,那颈腔子里溅起一蓬喷涌极高的鲜血时,他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随即才淡淡地说道:“江山飞的一身功夫我从前见识过。那时候我还年轻着,他却正当盛年,不但擅长高来高去的小巧功夫,也有挥舞重刀冲阵的大力。这一回落得如今的田地,也不过双拳不敌众手罢了。咱们这些练武人,看似武艺高什么都不怕,可在官府人眼中却一点不值。”

“六哥,你这是存心和我对着干是不是?咱们草民百姓,自然不可能和这些个大人物相比。有句俗话说得好,习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咱们这一身本事,在家乡说是大户,可比起那些田亩广阔的地主,比起那些腰缠万贯的商人,算个什么东西,在县太爷面前人家让跪,你就不敢站起来!现如今前头已经有人竖起了榜样,咱们总得去试一试!”

前一次兴安伯府招纳家丁,兄弟俩都是去应征过的,弓马本事让马桥赞不绝口,可那一纸靠身文书却让他们很不满,最后双双飘然而去。如今时隔不过一个多月,当初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却补了官身,刘七便一力撺掇了刘六一块到京城来瞧瞧风色。

人都杀了,底下围观的百姓渐渐四散而去,就连刚刚喧哗不断的酒楼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刘六唤了伙计来添了一盘猪头肉,重新坐下来默默夹了几筷子,他突然抬头说道:“也罢,吃过这顿饭,咱们一块先去兴安伯府看看!”

“好嘞!”刘七顿时笑了起来,在兄长面前一屁股坐下,他殷勤地给刘六满上了,又给自己斟满了,这才笑吟吟地说,“这沙场上搏军功是凶险,所以从前我从没动过这主意。可这位平北伯实在是年纪轻轻却好手段,跟着他的人我就没见有谁吃亏。只恨咱们看出来已经晚了,否则说不定早就被人称一声官爷了……如今种地是越来越没活头了,响马盗抓得太多,这次不是撞在铁板上了?可要是不抓,咱们又不会种地,真的被人逼着出了霸州,还能干什么?迟早先找一座靠山得好!”

刘七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刘六心下总有些烦躁,便又站起身到了窗边上。才不多久,他就看到宣武门大街南边来了一行人,尽管没有肃静回避等等官员仪仗,可前后簇拥着亲兵护卫,一看就是达官显贵人家。他还在忖度这是何人,下头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兴安伯府的车!”

听说兴安伯徐良和平北伯夫人沈氏都不在家,这莫非是……徐勋出去了?

刘六连忙定睛去看,可是那马车虽是不曾用车门,可竹帘纱帘一层层遮着,他虽是目力极好,可也只能隐约看见里头坐着数人。察觉到刘七也凑了过来,他微一沉吟,随手掏了一把铜钱丢在桌子上高叫了一声会账,随即蹬蹬蹬下了楼。他这一走,刘七忍不住又往下头张望了一眼才慌忙追了上去。

“什么时候我若也有这般排场,那就真是光耀门楣了!”

徐勋迎了林瀚和张敷华到京城,在路上先将此前刘健谢迁致仕内幕都说了。得知刘健谢迁竟是隔绝内外,在京营十二团营捣鼓出了那样的声势,林瀚和张敷华不禁大吃一惊,当徐勋隐约点出小皇帝的怒火,他们原本的激愤便化作了几许无奈。这手段就算能成,异日小皇帝清算起来,可不得更加血流成河?等徐勋再说出王守仁上书言他遇刺之事而被逐,甚至几乎遭了廷杖,他们更是完全明白了刘瑾在小皇帝心中受信赖的程度。

年过八旬的张敷华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算明白你从前说的那番话了。终究是亲疏有别,内外不同,皇上看到的只有那刘瑾多年的功劳苦劳,就连你如此亲近的人,一旦遇刺之事有些端倪,皇上都不信和刘瑾有涉,更何况他人?既然如此,我等入京,还能干什么?”

“只要不碰刘瑾,其余事情尽可做得。”徐勋见因为天热,张敷华额前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便递了一条软巾过去,这才正色说道,“我只要不去碰他,他也不会轻易来碰我。就如我刚刚对二位所说,我已经坐大了,他要动我,同样不是那么容易的。二公只管在吏部都察院动手去做,那些刘瑾的人若没什么大差池,你们就当没看见;若有大差池,那不消说只管下手,回头我和刘瑾打擂台。只要林公能坐稳吏部,张公能把住都察院喉舌,这朝中除了皇上,没人能一手遮天。”

见林瀚和张敷华显然动容了,徐勋便抛出了最后一个砝码:“如今坐镇内阁首辅之位的不再是性子冲动的刘健,而是李西涯,那一手和稀泥的本事绝妙。所以眼下咱们情势占优,林公和张公也不必太过心灰。”

“我想内阁三老怎么会单留一个李西涯,原来连这个也被你算计到了!”张敷华和李东阳乃是天顺八年那一科的同年,尽管平素交往不多,但这一点在关键时刻却是不容忽视的因素。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一路上京时心中的积郁消解了许多,甚至有心情和林瀚开起了玩笑,“亨大,咱们坐着他的马车招摇过市,明儿个兴许就要有人送咱们一顶徐党的帽子了!”

“君子不党……不过为了抗衡那些结党营私的奸佞小人,老夫已经一大把年纪,就是结党一回也认了!”

大事情暂时说到这儿,徐勋少不得问起两人进京后的打算。得知林瀚张敷华准备赁屋子住,家眷等等还要等南京安顿好了,暑气退了之后才会接来,他便笑着先带他们去看了位于大时雍坊绒线胡同正好毗邻的两处宅子,领两人前前后后全部转了一圈。见两座宅院一共是三进,虽不大却胜在齐整,家具是旧的,可都是光润并不奢华的老货色,林瀚和张敷华就满意了七分,但心里仍然踌躇不已。问明是徐勋早早让人找好的,赁钱一个月五两,等一圈看完出来,林瀚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五两?京城大居不易,世贞你以为我和公实不曾做过京官不成?五两,五两连赁一个两进的院子都不够!”

“当然不够。”徐勋也不否认,微微一笑就说道,“小时雍坊李阁老那处宅院看着宽敞,但还是进了内阁后先帝赏赐的,此前他还是住在李老大人当初置办的那座小宅子中。至于咱们那位焦阁老,外官任上得了些不多不少的好处,在京城过日子也算是足够了。王阁老是有名的精穷人,他那住处不提也罢。这两座宅子我也不和二位啰嗦,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想方设法送了你们的。这是宫中内库的产业,我专门向皇上要来安置你们。这直接赏赐你们要说无功不受禄,那就意思意思收几个赁钱,想来二位就不要和皇上客气了吧!”

因为章懋的关系,两人虽常常免不了把徐勋当成晚辈,可是因其在京城的声势,却也绝不会小觑了他。只交往归交往,一路归一路,占人家这样的便宜,于林瀚张敷华来说却不免有些难以接受。可徐勋一说是内库的产业,又打趣了那么一句,两个年纪加一块几乎得是徐勋年纪十倍的老者不禁笑了起来。

“既是你连皇上美意都求来了,我和亨大两个又是做邻居,那就依你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