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听了这解释,马桥忍不住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人片刻,见其身材中等,看上去也并不精壮,他就努了努嘴道,“这些刀枪棍棒随便挑一样试试,要是都不会,且去提那石锁!”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人憨厚地应了一声,就径直朝石锁走去。不过单手一拉一提,那重达六十斤的石锁便离地而起,一时间四周其他人全都纷纷叫起了好来。这还不算,那人轻轻巧巧左手换右手,耍了几个不好看却很见力气的动作,这才放下了石锁。

“这么一把好力气,怎么练出来的?”

“回禀大人的话,小的小时候曾经帮人徒手运过磨盘,可练武却没天分,只能在通州码头上给人卸货,后来不慎破了相,可被人瞧中能做活计,就给一家人招赘当了上门女婿。如今婆娘死了,岳父岳母骂我是克星,又看我老了,便把我赶了出来。”

这一番经历听着真真切切,马桥瞧着人磕头行礼时那老实样子,倒也信了七分。虽嫌此人老,但老而能干的人总比刁滑的年轻人强,因而他略一思忖,就吩咐暂且记下名字,等人欢天喜地退下,他立时吩咐人去通州码头上访查访查。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接下来招募的人倒很有几个有趣人物。

有县试府试一蹴而就,院试却从不得过,妻子一气之下改嫁他人,于是去练武的中年童生;有在茶楼泡了几十年茶却被仇家陷害断了手筋,结果练了一身左手刀的本事回来,仇家却早死了手的茶博士;有度牒丢了不得已还俗,耍得一手好棍棒的年轻道士……总而言之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让他大开眼界。

晚间徐勋回来时,这才得知前来应募的竟有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人物。他倒不在乎三教九流,思量片刻就对马桥说道:“出身来历无所谓,横竖并不是立刻收在这家里,总要先磨一磨试一试他们才正式用起来。明日人都挑出来之后,你传我的话,要留下的便写一纸靠身文书,身价银自己开口,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

马桥原本还嘀咕徐勋不要那些军户子弟,如今才明白徐勋要的只是家奴,军户子弟收做家奴,毕竟是犯禁的。而收家奴和别的不一样,写了靠身文书,那便是自愿投靠为奴,不像签了活契的那样容易有别的心思。连声答应之后,他就笑道:“跟了大人,他们就算是跌进米缸里了,吃穿都不愁,每个月还有钱,谁会不答应!”

“那也未必,兴许有人自负武艺,所以想看看我是不是慧眼识珠;兴许有人是别人支使过来,想要在我身边探听什么的;也兴许有人是存着对我不利的心思。”见马桥的脸色刷的白了,徐勋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约要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很简单,那是要告诉别人,第一,我这缺人;第二,我这缺人,但和皇上当年在东宫要擅长各种绝活的人一样,也是要有拿得出手本事的;至于这第三……三教九流之辈,要想得我信赖,首先就得把身家性命都交到我手里!不相信我待下如何的,就不用来了。”

见马桥一阵惊悸,徐勋便淡淡地说:“这两天试探过后,接下来兴许会有更加厉害些的人物上门投靠。你之前不是说有几个护卫要荐给我么?你先把人调来,以防有什么万一。还有,盯紧了你今天刚收进来的那个耍石锁的老汉!”

“啊?”

“此人十有八九是你提过的那个江山飞。”

“大人,既是如此,卑职立时就带人将其拿下!”

“不用,我留着他有用!”

徐勋摆手止住了满脸急躁的马桥,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事除却那一头安排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再有一人知道,到时候演砸了这场戏,我唯你是问!”

对于马桥这么个实诚人,还是透一半留一半的好!

马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先头和钱宁画蛇添足闹了那一场,以至于徐勋自此之后恼了他,如今听到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只觉得心里如同喝了蜜糖水那般熨帖,慌忙连声应是。等到出了屋子,他却没有刚刚那轻松劲了,一面吩咐去请自己当初招揽来的那几位高手,一面将护卫兴安伯府的那些幼军亲兵叫来训话,到最后甚至整个晚上都没睡好。

次日清晨,顶着满眼红通通的血丝再次来到南边的小偏院时,他一面喝着浓得发苦的茶,一面审视着今日前来的人,果不其然发现了几个满身彪悍气息的汉子,这下子顿时连江山飞的事情都给忘了。等其中一人上来演练弓矢,二十步以内竟然能一箭正中前一箭末尾,他不觉眼睛大亮,一推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

“你这弓矢能射多远?”

“回禀大人,百二十步!”

尽管马桥很想让对方试一试,可一想百二十步这等远的距离,只有兴安伯府后头的练武场方才使得,如今徐勋不在,他是不敢越俎代庖,因而颔首之后就回座坐下:“既如此,不用试了,就算你过关!”

这一整日的甄选过后,加上之前两天挑选的,赫然有三四十人。然而,当马桥将靠身文书这四个字一提,底下顿时一片哗然。见今天那几个彪悍大汉亦是皱眉不已,马桥瞥了一眼那徐勋之前说是江山飞的老汉,他便举手示意肃静。

“尔等来之前应该都已经打听清楚了,我家大人待下素来宽严相济,下属若有功劳从来不吝升赏,因为那是自己人。大人不会真拿你们当下人看待,大人说了,异日有军功或是其他功劳,即刻还了你们的靠身文书,还另外有前程许给你们。若是愿意写,从今天开始,就可以留在兴安伯府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3章 引蛇出洞(下)

兴安伯府招了一二十个家丁。

对于这么一个消息,朝中上下并没有太大反应。马桥代为招人的时候就把军功的招牌给打了出去,却巧妙地隐去了出身案底这一条,就算有御史吃饱了撑着和他过不去,可徐党如今既然已经搭起了架子,张彩凭借自己在吏部文选司多年的手段,又即将升任右佥都御史之利,很是招揽了几个笔头子厉害人也圆滑的御史在手底下,这嘴皮子官司不愁打不赢。

因而,反倒是兵部尚书的人选有了变化,此事更让上上下下措手不及。尽管杨一清和刘宇都是总督,可这资历战功都相去甚远,一时上下一片哗然。就连李东阳也有些按捺不住,这一天傍晚从文渊阁回到家里,他就冲着门前迎候的小厮问道:“今日可有陕西的信来?”

“老爷,没有陕西的,都是些不要紧的,已经整理好送进书房了。”

李东阳和杨一清不仅是同门师兄弟,而且相交莫逆,平日里书信往来极其频繁。得知没有从陕西送来的信,他眉头一皱微微颔首,正要进门时,谁知道那小厮又说出了另一句话。

“不过平北伯才刚来一会儿,执意要等老爷,所以夫人请人在小花厅奉茶。”

“怎么不早说!”

李东阳恼怒地训斥了一句,却忘了是自己先开口问是否有信来的,快步前往小花厅。到了门前,听到里头隐隐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还有徐勋那熟悉的笑声,他却打了个手势吩咐门前伺候的小厮过来,随即低声问道:“是谁在陪客?”

“回禀老爷,是少爷。”

得知是嗣子李兆蕃,李东阳愣了一愣,随即方才想到现如今家里能待客的男丁也就这么一个,眉宇间顿时露出了几许黯然。他摆了摆手让人退下,自己便走到门边,这时候,里头那说话声就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北监有谢大司成,南监有章大司成,二位都是饱学大儒,所以如今南监北监风气为之一肃,论理以世兄的家学渊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必舍近求远。两位大司成和我都算有些渊源,据我所知,谢大司成和元辅乃是同年,又同为庶吉士,这诗词文学又和元辅同是一派,元辅既是政务繁忙无暇指点,世兄去北监求教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李东阳终于不好在那儿继续听壁角,轻咳一声就亲自打起斑竹帘进了门。见陪坐下首的李兆蕃立刻站起身来,而徐勋则是慢一步才施施然起身,冲着自己含笑拱了拱手,他便笑道:“回来晚了些,让平北伯久候了。”

“哪里哪里,世兄和我年纪相仿,谈天说地颇为自在。”

年纪相仿?

李东阳见李兆蕃果然是神采飞扬,显见刚刚和徐勋一番攀谈颇为投入,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亲生的两个儿子尽皆早逝,嗣子李兆蕃是兄长李东溟的次子,可终究太小,而过继此子之后,他已经是内阁次辅,文渊阁政务繁忙,在其学问人品上头就没办法太上心,朱夫人即便贤惠知书达理,可对嗣子也不好太严苛。所以,已经及冠的李兆蕃人情世故上哪里比得上老练的徐勋,还不知道是否露出了什么不该说的口风来!

“你去见你母亲吧。”

把李兆蕃打发走了,李东阳就坐下身来。面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明白人,他也懒得寒暄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平北伯可是为了杨邃庵的事情来?”

“元辅长我四十余岁,这一口一个平北伯不是折煞了我?唤我表字世贞就行了,想当初先帝爷赐下这两个字,叫的人却着实没几个。”徐勋想到朱厚照从来不记得这两个字,除却此次到南京时,从章懋到林瀚张敷华,常常如此叫他,其他时候他这表字几乎再没有使用的机会,当即笑着提了一句。不等李东阳答应或岔开,他就正色说道,“邃庵的事情,我早就得了信,已让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信去给他。结果邃庵复信说,陕西三镇原就是积弊众多,他此前接旨也是勉为其难,若能在陕再治理一两年,他对此甘之如饴,因而此事我也没再力争。”

原来徐勋早就知道了,而且竟连杨一清也已经知道了,而且还做出了表态!

李东阳虽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大为震惊。杨一清的性子他清楚得很,不会计较这一时得失,而徐勋居然也能够如此,这简直不是老练,而是妖孽了。此时此刻,他定了定神,这才沉声问道:“你既这么说,那其他人就是再争,只怕也是枉然?”

徐勋端起茶盏用盖子撇去浮沫喝了一口,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阁臣上头,皇上已经从善如流点了王阁老,这件事若是上上下下再争,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罢了。而且皇上之所以用刘宇而不用邃庵,不是因为那刘宇有什么能干的,而是因为邃庵在陕西三镇干得太好,把人调回来三边不宁。所以我请邃庵别一个劲埋头苦干,先把继任的选好了再说。另外,邃庵请淮盐以及其他建言的折子若是到了内阁,还请元辅给他疏通一下,顺利办下就好。”

“这么说,今天你来,就是让我和稀泥的?”

见徐勋笑而不语,李东阳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此时,外头小厮问说晚饭已经备好,他看着弹弹衣角站起身来的徐勋,即便知道这位并没有留在自家用饭的意思,他仍是不得不说道:“天色已晚,用过饭再回去吧。”

“本应是留了饭再走,只不过要是人看见我居然和元辅亲近成了这个样子,有的人要骂你,有的人要疑我,我还是另谋饭地更好。”徐勋笑着拱了拱手,又轻声说道,“元辅不用担心我常常做这不速之客,若今后不要你和稀泥,我是不会轻易登门的。当然,待会送了我出门时,元辅露出些恼火样子,似乎更能让别人高兴些。”

尽管李东阳很愿意摆出这样的姿态,可让徐勋先提出来,一大把年纪的他却很有些尴尬。等到送了人到二门,眼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而徐勋则是径直下台阶往马车走了过去,他忍不住问道:“世贞平常都是纵马出入宫禁,什么时候换成了这马车?”

“有劳元辅关切,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成日里来回骑马累得慌,拜客就坐坐马车松乏一下。”说到这里,徐勋又微微笑道,“再说,我得罪的人实在是海了去了,这晚上四处昏暗一片,万一有谁出人意料地对我不利,还是马车方便些。”

听到这番话,当徐勋拱手行礼后登车离去,留在原地的李东阳不用装就是眉头大皱。然而,他皱眉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咀嚼着徐勋这最后一句话的深意。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便决定暂且搁在一边不去理会。

如今不比从前,再没有王岳统领的东厂供他们内阁驱策了!说起来,王岳和范亭居然在押往南京的路上离奇身死,却是连个主张追查的人都没有!

此时已经接近宵禁时节,白日里的燥热渐渐退去,四下里刮起了阵阵凉风,通过前头的竹帘吹进来,又凉爽又挡风沙,再加上车厢中颇为平稳,坐在其中的徐勋歪着歪着,渐渐有了些困意。直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呼唤声,他才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

“大人,查验过腰牌,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个小旗。”

“让人过来。”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徐勋见前头车夫下车卷起了车帘,借着外头灯笼的光芒看清了那个上前来的小旗赫然是常跟着李逸风左右的,他便点了点头,自有护卫领人上前来,却是在车前五步远处就停下了。那小旗行过礼后,随即双手呈上一封书信道:“大人,这是我家李千户吩咐卑职送来的。”

徐勋让从人接过信,从那小旗得知李逸风并无别的嘱咐,他少不得吩咐了打赏。从护卫手中又接过信后,等车帘重新落下,马车缓缓起行,他就着车中明瓦灯的光打开信来看了,刚刚那几分睡意立时一扫而空。捏着那封信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将其折好贴身收了,重新又半躺了下去。

刘瑾倒是真真狡猾,竟给他想出了这样的法子对付韩文!

尽管马桥信誓旦旦许诺,但毕竟有些武艺的人往往信奉一句话,那便是与人为奴总不如自己做主,因而写下靠身文书愿意投进兴安伯府的人统共不过十八个,武艺弓矢最好的几个都不在其中。对此马桥倒没多少遗憾,京城军户子弟众多,凭徐勋如今的地位,一开口要什么好的挑不出来?而那十几个留下来的人各自分了一人一间屋子,又是几套现成的衣裳鞋袜送来,很快都安顿了下来,然而期待中的拜见那位平北伯却仿佛遥遥无期。

江山飞自然有的是耐心。他此次是扮的憨厚人,因而不能像之前在那客栈似的谁也不理,大多数时候虽在屋子里,可也偶尔挺直了脊背去和人兜搭两句。这天夜晚,他正向隔壁屋子一个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精干汉子路邙说话时,外间就有人闯了进来。

进来的是和他们两个同住这一排三间东厢房中的汉子,一嘴改不掉的黑话,江山飞只一打照面就知道那必是官府里有案底,如今走投无路方才躲到徐家来的江洋大盗。此人进来后一屁股一坐,抢过茶壶一气灌了不少,这才放下茶壶一抹嘴说道:“活计来了,明日一早咱们去拜见咱们的新主,之后就护卫他去左官厅的营地!”

之前和江山飞吹得天花乱坠的路邙立时眼睛一亮:“这么快?”

“嘿,要不是外头传了一个消息来,听说光是甄别咱们这些人的来历就得好一阵子,你以为这豪门那么容易进?”他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又鬼鬼祟祟看了看左右,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刑部天牢里走脱了一个要犯,听说那人极有可能对那位大人不利,所以消息一来府里就戒备了起来,如今就是屋顶也增设了巡夜的人,咱们这院子外头都有人看着。那位大人是什么人?西厂锦衣卫都兜得转的,据说发了狠下令全城搜查,各处城门也都打了招呼,那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江山飞面上随别人一块诧异着,心里却着实为之震惊。刑部天牢逃狱这么多年来就不曾发生过,再加上自己的事已经过去一阵子,那些狱卒担心背罪责,应该会想方设法不往上报,而屠勋他也熟悉,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既如此,此事应该不那么容易曝光,足够他在外头做事了。一想到徐勋查完外边,很可能就掉头来查家里,他忍不住暗自捏紧了拳头。

“这还真是太让人意外了!这么说来,要是咱们万一能对上那个家伙将其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

那两人的说话江山飞再没有兴致听。他如坐针毡地陪着聊了一阵子,随即就借口要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回了房。而等到一关上房门,他立时就开始准备了起来。鞋底中袖子里小腿上,他将一样样夹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藏好,最后站在那表面磨花了的铜镜前,被刀疤破坏得一塌糊涂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决意。

次日一大清早,徐勋照例出了二门时,十几号穿着整齐衣裳的家丁就已经早早候在了那儿。虽然几日工夫还来不及教导他们什么大规矩,但一应人等跪下磕头总算像模像样,可依旧不免显得乱哄哄的。见这些人如此光景,徐勋微微一点头随口说了几句,就上了马去,随着几个幼军亲兵以及马桥荐来的那些护卫一一上马,其余人等也上马紧随其后。江山飞两眼死死盯着前头的徐勋,甚至连左右有人靠近上来也没留意。

“到底大人是大方,这样一匹马放在外头至少小二十两银子……”

“是啊是啊,一出去就是带咱们往军营,应该真的不打算拿咱们当奴仆。”

江山飞哪里耐烦答这些,嗯嗯啊啊糊弄了过去,眼见前头策马开始出门,他便连忙一夹马腹跟了上去。他是做过江洋大盗的,这逃生必备的马术自然极精,此时全身心地预备出手,他竟没注意到自己只顾着双腿控马,双手根本不曾抓着缰绳。而这一幕居于左右的路邙和另一个汉子全都看在眼里,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他们便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脑袋,各自朝各自的人打起了手势。

从武安侯胡同出去就是宣武门大街,再从阜成门大街出城,一路上都是人烟密集的大街和集市。江山飞屡次想出手,可一直都没觑着机会,只能勉强按捺性子。直到出了阜成门大街上了官道,避开了几拨清晨赶着进京卖菜赶集的农户小贩之后,眼见四周人渐渐稀少,他便不动声色地控马缓缓趋前。

眼下速度渐快,一应人等当中便分出了马术高低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和最前头的徐勋只相隔了五六个人,就这么稳稳走了一刻钟,眼见前头拐弯处来了一辆马车和三五行人,一行人稍稍放慢速度偏右而行,这一下队形便有些散乱,终于逮着机会的他一扬右手,顿时就是几粒精铁所铸的棋子打了出去。

眼见前头三人避让不及,身下骏马吃痛不住纷纷发了狂,他立时双腿控马一跃上前,手中已经把之前配发下来的腰刀擎在手中。然而,就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刀一刀劈下的时候,他却骇然发现手中一轻。起初查看过并无问题的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只剩下半截,而且一看就是不曾开过封的钝器。气急败坏的他知道此时不能泄了锐气,就这么变劈为砍,重重对着前头徐勋的脑袋和脖子砸了下去,却不料旁边斜里伸出一刀,一挑一引,竟是不差分毫地架住了他这一刀。

曹谦这一刀出得极快,整个人也随之挡在了徐勋身前。眼见一刀不成,江山飞随手丢下那刀,双脚一踩马镫,整个人竟是如同猫儿一般蜷缩一团躲在了马背上,躲过了左右袭来的两刀,旋即就合身疾扑了上去,脚下的鞋子和手肘全都亮出了锐利的锋芒,丝毫没在意身后捉刺客的嚷嚷。

眼看前头的曹谦避无可避,撂倒之后便轮到了徐勋,他才刚露出了一丝笑容,便只听得噗噗两声,紧跟着后背和胁间就是一阵剧痛,凌空的身形竟是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紧跟着,他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拿下此人,死活不论,重重有赏!”

眼见左右一群人已经是团团冲自己围了上来,竟是以为他再无反击之力,此时此刻,江山飞情知自己是中了箭,奋起最后一点力气掷出了一把铜钱镖,趁人躲避之际,他眼见徐勋就在前头,一时一抹小腿,掣起那把匕首就重重掷了出去,随即整个人方才砰然落了地。尽管如此,他仍是奋力抬头去看自己刚刚最后一击的成果,可还不等他看见什么,就只觉得四肢关节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周遭其他人抢了上前,几刀斩在了这几处。当一个焦急的嚷嚷声终于传了过来时,情不自禁惨哼出声的他一下子就把这些痛楚全都忘了。

“不好了,大人受伤了,快拿下刺客,赶快回城!”

总算老天助他,他那些铜钱镖和匕首上都淬了毒,那狗贼必死无疑!

这一日的文华殿便朝乃是户部例行奏事。然而,消瘦了一大圈的韩文才奏了几件事,刘瑾就突然从后门悄然而入,大剌剌地走到朱厚照身后,低头对小皇帝言语了几句。尽管韩文硬顶着不曾致仕,可看见自己慷慨激昂上书请诛杀的人物如今却青云直上,他这心里的憋火就别提了,等刘瑾说完站直了身子,他就冷冷说道:“皇上,虽是文华殿便朝,可司礼监中人不禀报便擅入,可是失仪之罪!”

“哟,挑人罪过,韩尚书倒是好利的眼。”刘瑾皮笑肉不笑地居高临下看着韩文,见人遽然色变,他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知道若是韩尚书你自己的户部出了差错,那又该怎么治罪?”他说着就扬了扬手中的奏折,尖着嗓子厉声说道,“才刚刚得到禀报,户部此次解户入内库的银两之中,竟是混进了伪银,你韩文身为户部尚书,该当何罪!”

伪银一事,一直是朝廷严禁,然而历朝以来一直屡禁不绝,反而常有猖獗之势,不说户部,就连各布政司的藩库,也常常为此头疼。自从韩文上任以来,户部在查验各省解户钱户缴纳的钱粮时,比平日细致何止数倍,因而乍听此言,不说韩文,下头的侍郎和十三司郎中员外郎,全都是大吃一惊。

“你……你……”

“东厂已经拿着了那个交纳伪银的解户,他已经供认不讳,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瑾洋洋得意地看着韩文,见朱厚照眉头紧蹙,他正要火上浇油来上奠定胜负的一击,大殿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朱厚照本就恼火,听到动静立时吩咐身边侍立的瑞生出去看看动静,不消一会儿,瑞生就急急忙忙跑了回来,脸色白得和一张纸似的。

“皇上,平北伯……平北伯在城外遇刺!”

“啊!”

朱厚照一时又惊又怒,整个人一下子就跳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韩文是不是该为伪银入内库而负责,立时气急败坏地问道:“人在哪儿,如今情势如何?”

“说是人已经送回兴安伯府去了!”

“快走,去看看!”

自从徐勋被一群人风驰电掣送将回来之后,兴安伯府就是一片混乱。尽管徐勋封爵之后并未另外赐府,在这家里也一直都是人人称作少爷,可谁都知道比起徐良,这位主儿才是真正说一不二的角色。单单只看徐勋悄无声息回来,朝中那么一场大风波就陡然平息,上下人等谁不会猜测。要是如今这一位真的倒了,好容易兴旺起来的兴安伯府就全都完了。一时间,柳安这样的老人也好,金六这样的新人也罢,一面忙着四面弹压,一面忙着请人,好容易迎着一个太医进去诊治,两人碰了个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外头就有人飞一般跑了进来。

“皇上……皇上来了!”

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两人暗自叫苦之余,却谁都不敢耽搁,拔腿就往外头迎去。然而,朱厚照动作极快,他们还没到大门,就在南北夹道迎着了进来的这一行。他们正要跪下磕头,朱厚照却当头喝道:“俗礼给朕免了,都跟上来,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4章 却是一石几鸟?

因为这些天徐良和沈悦不在家,徐勋最初常常泡在军营里,索性连宿处都在那儿,而有时候即便是晚上有空闲,他也多半会选择悄悄宿在闲园,以避开这些天家中几乎能踏破门槛的客流。这就苦了还未走马上任的张彩,就连唐寅也不能躲了清净,所幸如今还多了个曹谦常常来帮忙,他们总算是能够偷个闲。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一日一大早徐勋从兴安伯府出去还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大批人火烧火燎地护送了回来,而原因竟是遇刺!

那些登门求见的访客两人再顾不得理会,火速把太医请来之后,就站在屋子门口来来回回踱步兜圈子,几次都差点头碰头地撞在了一块。直到外头报说朱厚照这个天子竟是亲自来了,两人立刻吓了一跳。可刚刚起步往外去迎接,那边厢竟是一个身穿盘领窄袖织金龙黄袍的少年疾步从穿堂冲了出来。知道十有八九是外头报信的同时,小皇帝就这么闯了进来,两人连忙下了台阶上前迎候,可朱厚照根本不理会他们,径直就冲进了屋子去。

刘瑾一大把年纪了,为了追朱厚照那又急又快的步子,这会儿已经满头大汗,眼见小皇帝已经进了屋子,他刚刚从金六和柳安口中都没问出什么准话来,索性一把就揪住了要跟进去的张彩,嗓音尖厉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刘公公,大人在去军营的路上遇刺。”张彩挣脱了刘瑾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凶手就是从刑部天牢里头越狱的江山飞!”

江山飞?那是什么人?

刘瑾皱紧了眉头冥思苦想,而一旁的谷大用却悚然动容。他斜睨了刘瑾一眼,也不多话,就这么快步径直冲进了屋子。才跨过门槛,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想当初朱厚照沉迷弓马,三天两头受些皮肉小伤,为了防止惊动弘治帝后,他们这些东宫近侍常常从太医院弄些药酒金创药来,这味道已经是很熟悉了。想到这里,他只站了一站就快步进了西屋。一进屋子,他就看到朱厚照呆呆站在那儿,那一瞬间,他几乎只觉得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莫非徐勋已经……

“那个行刺你的狗贼在哪?朕要凌迟了他!”

朱厚照突如其来的怒吼让屋子里一大片人全都吓了一跳,就连床上躺着的徐勋,也很有一种掩耳的冲动。看着自己身上那几处皮外伤,他勉强一笑,仿佛全然不知自己这笑容看在别人眼中比哭还难看。就连他自己,一面惊叹那江山飞的手底扎实,一面庆幸自己预备仔细。

此次招进来的所有家丁,外人都被那一纸靠身文书给吓跑了,除了江山飞这一个人之外,全都是通过慧通秘密弄来的好手,忠心上头可保无虞。而且,江山飞那些精心淬了毒的铜钱镖,早就由路邙趁着一次拖住其的机会,由人到其中偷了一枚出来仿制,随即又统统掉了包。否则哪怕他那时身上穿了贴身软甲防护,也非得倒霉不可!至于那最后的飞来匕首,又由身旁一个护卫挡了一下,这才让他躲了过去。

然而,当着朱厚照,他却不得不装作身负毒伤却还满不在乎的样子,笑着安慰道:“皇上,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还及不上当初和泾阳伯那次带兵出塞来得凶险。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护卫们三拳两脚就把他给拿下了,此外也多亏了曹谦那神兵天降的一刀。”

徐勋看了一眼床头边还跪在那里的曹谦,指了一指人就笑道:“皇上看见没有,少年英杰不外如是,弟弟胆大心细,哥哥也是如此,这一对兄弟全都给我遇上了!”

要是平常,朱厚照最喜欢年少英杰,这会儿却一丁点兴致都没有,低头瞅了一眼曹谦便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替人请功,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是再奋勇又有什么用!那个刺客……叫什么江山飞的家伙呢,朕要亲自审他,朕要看看他是什么人,是不是有三头六臂,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朕的肱股大臣下手!”

朱厚照如此暴跳如雷,跪在下头的曹谦刚刚听到徐勋对自己的举荐,刚刚还只觉得异常感动,此时剩下的却只有心惊胆战,别说抬头了,就连动都不敢动。就在他捱得脖子都有些发酸的时候,后头就传来了一个他不曾听过的陌生声音。乍一听声线,他就知道那是个太监。

“皇上,那江山飞就是之前恐吓徐经,行刺张彩的……”谷大用瞅了一眼徐勋,见其身上裹着不少白色的棉布绷带,不少地方还能看出渗出来的隐隐血迹,他不禁眉头一挑,随即越发恭敬地弯下腰道,“如果奴婢没有记错,这人应该在刑部天牢之中,怎会轻易越狱出来?”

谷大用这一提醒,朱厚照立刻想起了这个人来,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后谷大用一步进来的刘瑾才刚从张彩那儿听到了这么个人名,之前总算是想到闵珪身上时,起初还有些窃喜,暗道自己正打算对韩文动手,这就闹出了如此的一出,只要把闵珪和韩文这两个当年的七卿老人联系在一块,管教韩文不死也脱一层皮。然而,刑部两个字却让他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么一个人论理早就该杀了,想当初焦芳还清理过刑狱,怎么会单单放过了这么个家伙?不会是那老小子想报私仇想疯了,结果撺掇出这么一遭吧?

想到这里,刘瑾早忘了自己原本该上去对徐勋嘘寒问暖表达一番关切之情,一时站在原地踌躇了起来。背对他的朱厚照固然没瞧见,和他只离着几步的谷大用却将刘瑾那犹犹豫豫的复杂表情看了个通透。

而徐勋靠在那儿,一眼瞥见这两个大珰如此光景,他就收回目光,又轻轻咳嗽了两声,眼见得朱厚照关切地在床头坐了下来,他便轻声说道:“皇上放心,真的没事,刚刚胡太医不是已经说过了,幸好那铜钱镖被人挡住了大多,只不过是轻微毒伤,养几天就好。”

“朕还不知道你,你这家伙就知道逞强!”

朱厚照本能地提起巴掌往徐勋的肩膀拍,可眼看快拍着人的时候,他想起如今这是个伤员,好容易才差之毫厘地收住了手,却仍是忍不住恨恨地说道:“朕原本还想将来让你持节去册皇后的,结果偏偏闹出了这样的事……该死,真该死,朕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那狗贼!”

说到这里,他突然扭头看着谷大用和刘瑾道:“谷大用,这事情朕交给你了!让你的西厂好好给朕去查,那个江山飞你给押走,只要能撬开他的嘴,朕不管你用什么大刑!限期半个月,要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这西厂提督也不用干了,朕换人!”

见谷大用低头答应一声,也不上前再去探视徐勋,就这么退出了屋子,刘瑾思量片刻也就蹑手蹑脚跟了出来,赶上谷大用就熟络地一手搭了他的肩膀。

“老谷,皇上那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拉住了谷大用,刘瑾就满脸恳切地说,“再怎么说咱们都是跟了皇上那么多年的,情分总比徐勋深厚些,如今皇上是给气得狠了,真要是没个结果,这也不能怪别人。刚刚俺才打听过,这江山飞就是徐勋自己一时不察放进了家里的,可以说是引狼入室,真要皇上怪罪下来,俺和其他人一定会帮你说话的!”

说到这里,刘瑾方才发现自己又用起了自己深恶痛绝下决心要改的那个俺字,赶紧又干咳了一声道:“总而言之,你不要操之过急。这种死硬到底的刺客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温水慢慢炖,别急着料理,回头咱家对丘聚也说一声,让他的东厂也帮忙查查帮帮你。”

“那就谢了!”

谷大用嘴里迸出了四个字,等到离开了兴安伯府上马,他厉声对跟着的小火者吩咐了一声去灵济胡同,就重重一鞭子抽在了马股上。一阵风似的疾驰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恼火还是懊悔,亦或是惋惜,总之是五味杂陈,等到了西厂衙门前一跃而下时,提着马鞭子进去的他那黑着脸的样子,着实吓住了不少番子和校尉。

快步迎出来的慧通只开口叫了一声谷公公,见谷大用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径直入内,他不禁在肚子里好一通埋怨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的徐勋,随即连忙一溜小跑跟上了谷大用。等到公厅之中,见谷大用虎着脸一屁股坐下,他犹豫片刻就出声试探道:“谷公公,可是皇上把平北伯遇刺的案子交给了咱们西厂?您放心,只要那个江山飞押进来,卑职保管他有什么招什么,就连上辈子的事情也都能拷问出来!”

谷大用却没说话,足足用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儿你不用操之过急,等人犯移交了过来,先让人看严实了。我现如今只交给你一件事,先把刑部的相关人等给我好好清查一遍。你去见屠勋,就说皇上的话,此事半个月内查不出来唯我是问,可这事情归根结底,是他刑部捅的娄子。他要是没一个交待,他这刑部尚书也甭想当了!”

慧通听谷大用不说大刑严审,直接就提到了刑部,知道这位精明的西厂督公竟是这么快就想到了关键,连声答应之后便退将了出去。到了外头,见下头几个百户档头围了上来,他将谷大用的意思转达了一遍,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总而言之,这是皇上派下来的任务,要是没个结果,谷公公固然要倒霉,咱们一个个也都跑不了。刑部那边双管齐下,屠尚书那里我亲自去,下头人你们一个个盯紧了,尤其是那些狱卒,千万不能让人跑了!”

朱厚照把查案子的重任不由分说委给了谷大用,自己又留在兴安伯府,死活要看太医换药,徐勋怎么劝也劝不好,只能无可奈何地随着这位小皇帝。而刘瑾却一刻都不想多呆,找个由头说要去一趟内阁对诸位阁老分说此事告退,朱厚照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去吧去吧,那些政务事情让他们看着办,你照着批红就完了!”

刘瑾和谷大用走了,朱厚照这矛头须臾便从两个太医转到了今天随从护卫的曹谦身上。他板着脸问了几句,见这二十五六的青年应对得体,再想想徐勋刚刚的举荐,他略一思忖便沉着脸说:“要是徐勋到时候没事,你今天扈从有功,朕会重重赏你,可要是他有……”

“皇上,臣真的没什么大碍,您就别咒臣有什么三长两短了!”

尽管今天这场苦头是自己愿意挨的,可徐勋着实不想从朱厚照口中再听到那些万一之类的话,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小皇帝。见朱厚照恍然大悟止住了话头,却扭过头来没好气地看着自己,他这个伤员竟是安慰起探视者来。直到那边一个太医提着医箱进来,后头朱缨和几个丫头端着铜盆和白棉布等物,他方才打了个手势吩咐曹谦出去,可要赶朱厚照出去时,小皇帝却赖着不肯走,他也只得由着人杵在旁边。

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医,见其从徐勋身上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起初那一层白棉布,他这才发现徐勋上身赫然有三处伤口。都不在要害,左肩一处,腹部一处,左上臂一处,乍一看去伤口又小又深极深,显得有些吓人。眼见徐勋眯着眼睛任由那太医清洗最初急救时涂上的那些伤药,眉头一直拧得紧紧的,而一铜盆的水须臾就红了,紧跟着又是第二盆,朱厚照只觉得心头愈发愤怒,可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等到胡太医开始给徐勋腿上换药的时候,他不等徐勋开口赶人就大步往外走。曹谦看了一眼徐勋,见其以目示意,他连忙也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才刚挑开门帘出门,朱厚照就发现院子里几个人正在低声说话。

泾阳伯神英和张永站在一块,徐祯卿和唐寅站在一块,一旁是张彩正在和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说话,此外就是高凤等几个太监。尽管平时看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舅舅总有些不顺眼,可这时候见人也来了,朱厚照顿时觉得两人还算不错,微微一颔首就下了台阶去。见一大堆人要行礼,他立时摆手止住了。

“今天在外头,不叙这些虚礼。你们这么快就赶到了这儿,朕很高兴,不过他眼下正在换药,看情形不便见客,你们尽着心意就好了。”说到这里,他就看着泾阳伯神英和张永道,“神英,这几天徐勋只怕不能去军营,军务你多担待,你做事认真仔细,朕信得过你。还有张永……御马监有苗逵在,你索性也去徐勋那儿任监军吧。”

张永自从之前如愿以偿得了御马监太监之位,和苗逵的恩怨倒是淡了,杵在御马监一副接人班的架势,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所以之前皇帝将他转了御用监,令坐神机营等处,他心里反倒是高兴的。然而,相比如今这新的任命,之前那坐营太监的名头就根本不算什么。

须知他时来运转就是从府军前卫监军开始,自徐勋率军出塞开始腾达,等回朝任御马监太监之后,他就让人给他算过一卦。那位赫赫有名的罗祖给他批的命数里头有两句,道他是因徐而昌,赖徐而贵,现如今又和徐勋合在了一处,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老天注定。此时此刻,他二话不说就跪下来磕了个头。

“皇上放心,奴婢必定不负圣望!”

神英动作虽是比张永慢了一拍,可说出来的话同样是斩钉截铁:“皇上放心,臣必定会把这些精锐带好,不负平北伯强兵之志,不负皇上平虏大愿!”

这两个人如此说,朱厚照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对两个舅舅和定国公徐光祚随便说了两句,把高凤等人差遣回了宫,又从张彩口中得知外头亲自来探望或是派人来探望的都很不少,其中徐延彻齐济良钱宁马桥等人一个不落,文官也颇有一些,可都被徐勋早吩咐把人挡在了外头,令回去各安其位,他不由得又赞叹道:“到底是徐勋,朕就取他这大将风度!”

然而,此时被赞有大将风度的徐勋却是叫苦不迭。若不是嘴里咬着一个布卷,当处理到大腿外侧的最后一处伤口时,他险些没惨叫出声来。然而,这苦肉计是他自己设计的,苦头也是他自己有意要吃的,而且为此曹谦等人都是大大小小负了伤,他一回来便是把伤口弄得更恐怖一些,这会儿他要是脓包得挺不住,那就真的太丢脸了。

这一趟苦头,当然不是白吃的!

咬牙切齿地挺到最后,当胡太医战战兢兢从他口中取出布卷,又小心翼翼赔笑说是静养一两月必定无事,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今天有劳胡太医了。”

见那胡太医连道不敢,徐勋看了一眼朱缨。朱缨连忙快步走到一边的梳妆台前,从上头的小匣子里拿了几个金锞子,笑着双手递到了胡太医眼前。胡太医见状仍是不敢收,徐勋便笑道:“这几天还有劳你常常过来,你的医术就很好,不用换别人了。”

徐勋这一遇刺,从皇帝到勋贵,甚至高品级的大珰,一个个都来露了面,那胡太医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常到这儿来,毕竟治好了也是大功一件。因而,虽说觉得徐勋这中的毒他还有些摸不准,要根除起来不那么容易,可一想到富贵险中求,他千恩万谢地伸手接过那几个金锞子,随即就赔笑脸转身打了个躬。

“多谢伯爷信得过,如蒙不弃,下官自然愿意日日过来诊治。”

胡太医才刚由朱缨领着出去不多久,朱厚照就又进了屋子来。眼见小皇帝盯着自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生怕他掉了一块肉似的,徐勋少不得伸出胳膊做了个用劲的姿势,因笑道:“皇上放心,臣虽然算不得什么高手,可也毕竟是跟您一块练了这两年,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刺客就倒在床上起不来。倒是您一国之君一直呆在臣家里不走,外头必定要议论纷纷了。您要不放心,明日后日……日日都可以溜出来,这会儿还是赶紧回宫吧,否则万一惊动了太后,臣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厚照见徐勋脸色虽有些发白,但精神还算好,再加上被这两句给气乐了,他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反正你不养好了伤,别想继续和朕逞强!对了,这人犯已经押去西厂,你要不放心派个心腹去那儿监审也成!”

“谷公公办事,臣有什么不放心的,皇上多虑了。”徐勋笑吟吟答了一句,旋即又诚恳地说道,“倒是皇上刚刚对臣那些护卫大为不满,臣得替他们辩解两句。今天要不是他们齐心协力,管教这刺客得逞了。他们要是真的有不轨之心,那时候趁乱下手岂不是好?所以,他们不但无过,而且有功,请皇上恩准,让臣将他们收入府军前卫,授以军职。”

朱厚照皱了皱眉,本待反对,可见徐勋紧盯着自己,他只得没好气地说:“好好,就你这家伙最是宽厚待下,你还是府军前卫掌印指挥使,这事你自己看着办,不过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回头报给兵部,料想兵部尚书刘宇走马上任之后,也不敢在这上头卡你。”

“多谢皇上!”

直到朱厚照不情不愿地去了,徐勋才松了一口大气。差人去把张彩和唐寅请了进来,请他们替自己应付那些来探视的客人,等到听见外头渐渐清净了,他才让朱缨又去交了阿宝来,对其耳语了几句。很快,阿宝就领命到了路邙等人住着的院子。想当初这院子就有人看守,现如今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哪怕知道是做样子,里头的人也免不了各自暗暗心焦。

因而,当阿宝扯开嗓门叫了声路大哥,随着路邙应声出来,其他等得心急火燎的人也纷纷从门里或探出脑袋,或是直接就躲在门后窗前小心观察着外头。阿宝却仿佛没看见这些人似的,憨厚地对路邙笑道:“路大哥,少爷在皇上面前替你们都请了功,说是回头就给你们销了那些靠身文书,全部转为正经军职。你放冷箭阻截了那个江山飞,功劳最大,少不了你一个正经百户!”

此话一出,四下屋子里在寂静片刻之后,旋即众多人都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嚷嚷了起来。而路邙虽说是今次事情的参与者之一,仍是松了一口大气。赔笑把阿宝送出了院子,他往回走的同时,忍不住也攥紧拳头狠狠挥了一挥,可转瞬间就想到了另外一截。

想当初应征的时候,除了他们这些早就预备好的人,还有好些是畿北畿南一带的好汉。最后那些人虽说是一个不留都走了个干净,可若是今日他们因功授职升官的消息传扬出去,只怕到时候很快会有人动心!要是那位平北伯连这都算计到了,那可真是成精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5章 乱成一锅粥了

兴安伯府正堂东西的齐云轩和墨香斋中,一边文一边武,早就汇聚了因听到徐勋遇刺的消息蜂拥而至的众多官员。然而,能被请入后头探视的终究是少之又少的少数。哪怕里头已经传出了信来,道是平北伯并无大碍,请各位回衙办事,可仍旧有不少人不死心地留在那儿,期冀能在这时候给徐勋留一个好印象,最好记住自己这个名字。

因而,王守仁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墨香斋中乱哄哄的情景。他放眼看去竟是一个认识的也没有,退出屋子想找个小厮打听情形,奈何这兴安伯府正是一团乱的光景,这几个来伺候的小厮就没一个是认识他的,他问了几个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没个要领,更没有一个愿意带他进里头探视,他一时更加烦躁了起来。正当他烦躁得团团转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厮的嚷嚷声。

“皇上出来了!”

闻听此言,他尚未有所反应,身后的墨香斋中已经是一堆人涌了出来。被人挤在后头的他眼见这么些人各自挑选位子跪下迎候,眼见这些人议论纷纷羡慕着皇帝亲自探视的殊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甩袖子扭头就走,可还没走出去多远,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王守仁!”一声过后,仿佛是因为他没立即转过身来,那声音里头便透出了几分恼怒来,“王守仁,你别装糊涂,见了朕来还要跑的,你可是第一个!”

别人又羡又妒地扭头去看王守仁,而王守仁两只脚就犹如在地上扎了根似的,半晌都没能动弹。好一会儿,他才徐徐转过身子,见朱厚照已经是快步走到他身前,他方才一撩袍子屈膝跪了下去:“臣参见皇上……”

朱厚照站在王守仁身前,居高临下盯着人看了好一阵子,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前徐勋和神英一块从十二团营中择选出来一万精锐充左右官厅,说是要你去当监军,这事情从六月初九到现在,足足已经快一个半月了,你却至今没个回话。徐勋如今遇刺,也没时间来问你,今天朕亲自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因为徐勋当初在李东阳府上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四周无数人都听到了,一来二去就传遍了整个官场。这一个多月来,王守仁可谓是到了哪里都能听到当面的议论声,背后别人怎么说就更别提了。纵使是他那个久历官场的父亲王华,在这事上也为之犯难,给不出他太好的建议来,因而他可谓是坐也想站也想,昨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接受此事。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日文华殿上,刘瑾竟是当众对韩文发难,借着伪银的事要清算旧账。而几乎就在同时,徐勋竟又遭人遇刺,而行刺的据说就是那个让闵珪黯然致仕的江山飞!

可是,闵珪当年和他的父亲王华来往甚多,对于这么一位父执长辈,他对其性子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早先说其指使江山飞干那种事他就半点都不信,更何况现如今人已经黯然去位,却还要遭奸人泼这样的脏水,他就更不相信了。这分明是有人想要一石二鸟,又除去韩文,又把徐勋这么个抢位子的一并除了!

此时此刻,跪在小皇帝身前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磕了一个头后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平北伯好意微臣心领,但才疏学浅,恕不敢应下如此重担!”

“你……”

朱厚照今天原本就心情大坏,这会儿听到王守仁的回答,他更是气得脸都红了,狠狠盯着王守仁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气急败坏地说:“好,好!算是徐勋看错了你,朕也看错了你!你回去你的兵部武选司当你的主事,朕就不信没你就治不好军了!”

外头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很快就传到了徐勋耳中。当得知王守仁竟是当着朱厚照的面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徐勋微微一怔,随即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收之桑榆,失之东隅——他就该知道,以王守仁这牛脾气的性子,这次的事情只怕会将其推到另外一边!

想到这里,他就抬起头对阿宝问道:“那王主事现在人呢?”

“皇上一走,王主事就走了。”阿宝见徐勋皱眉,连忙说道,“金六叔赶到了之后,开口留过他的,可他说少爷您既然遇刺受伤,就请好好安养,他就不来打扰了。对了,他还让我转告两句莫名其妙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和你交情极好的人,如今却在背后捅你刀子,你这一趟遇刺之后,难道还看不透?就算西厂能查出一个结果,那也绝不是真正的结果!”

徐勋闻听此言,没有再说话就摆摆手屏退了阿宝。想起自己那时候初到京城立足未稳,往兵部就任府军前卫指挥使时遇见的王守仁,紧跟着又在西苑一同练兵共事了一场,尽管不过数月,可那段日子真正说起来,却是他到京城后最舒心的日子。那时候只需把心思用在训练幼军排兵布阵上,其他的事情都暂时抛在脑后,想来对在兵部一直郁郁不得志的王守仁来说,那段日子同样值得纪念。

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样性格的人!对他来说,大义是手段,最后的结果才最重要,可在王守仁来说,公道正义却在第一!

徐勋仅仅在家里躺了两日,朝中便风云突变。先是刘瑾支使几个御史以伪银入内库问罪户部尚书韩文,而几乎与此同时,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人上奏,请黜权阉刘瑾等八人,请复顾命阁老刘健谢迁等,朱厚照正在大发雷霆之际,王守仁竟是上奏力保戴铣等人,并言辞激烈地指斥徐勋遇刺一案有疑,江山飞此人早该处决,却于刑部天牢在押将近一年,且脱逃匪夷所思,疑有奸阉从中主使,以图一石二鸟。谁都没料到,这一桩尚在追查的案子竟是以这种形式被人牵连到如今这动荡的风波之中,一时之间上上下下更是为之哗然。

徐勋本以为,借这一次的遇刺受伤,他不但可以跳出圈子之外好好歇一歇看一看,而且不虞有人趁此机会使什么小伎俩。毕竟小皇帝正在火头上,任何削他权力动他根基的事,聪明人全都不会做的。而且,他大大方方把江山飞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去给人审,自己一丁点不沾手,如谷大用张永这样的聪明人物,总会由此联想到什么,那时候他们态度的一丝微妙转变,就能给他带来相应的回报。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试探试探小皇帝对刘瑾究竟多信任。

然而,王守仁竟是不怕烫手,去揭这样的盖子!

此时,见张彩快步进了屋子,他就随手一丢那用来解闷的一本书,急躁地问道:“怎样?”

“内廷传旨让王守仁跪在午门前待处置,至今还没消息!”

如今已经是七月末,这会儿大中午的跪在午门前那种太阳遮没地儿遮挡没地儿挡的地方,竟是比一大早伏阙还要遭罪。一想到这情形,徐勋忍不住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暗自骂着王守仁那拗脾气,他挣扎着想要下床,可还没趿拉上鞋子就被张彩一下子按住了。

“大人不能去!”

张彩死死按住了徐勋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伯安求仁得仁,这是他的意气使然,大人若是去求情,他该领你的情,还是不领你的情?他领你的情,便负了士林众望;他若不领你的情,那置你于何地?他此次把大人遇刺这桩案子撕开了口子,皇上纵使被刘公公他们花言巧语糊弄了过去,心中很可能会埋下疑忌刘公公的芥蒂。至于朝中其他人,难道只他一个猜测刘瑾谋害大人?有些厌恶刘瑾,但又不是那么看重区区虚名,而且又想做出些事情的人,便会纷纷来投。至于那些徒有一腔意气的清流,想来大人也是看不上眼的。如此一来,此事对大人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随即又诚恳地劝道:“退一万步说,皇上看在王伯安曾经于他的半师之分上,应该不至于处分太重。大人要求情也好,总得等到结果出来再说。”

徐勋本就是一瞬间的冲动,这会儿听张彩说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苦笑道:“西麓,我想说的话全都给你说完了……罢了,让人去滚烫地给我沏一盏茶来,且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那一丁点冒失被张彩的劝告给浇灭得干干净净,此时此刻,捧着一盏热茶半躺在床上,徐勋出神地看着顶上的帐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转头看着张彩:“你不是才刚就任右佥都御史吗,怎么还有时间在我这儿耗着,衙门里这么空?”

“是皇上特意命人到都察院,让我常来看看大人。”张彩含笑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再说,最近衙门里还有什么事,不就是打嘴皮子官司闹成一锅粥?只是,没想到如今最能豁出去的不在京城都察院,而是南京的科道,还有王伯安……大人还是得多多和林尚书张尚书通通气,他们若是一上任便和刘公公那些人对着干,只怕后果堪忧。”

“你放心,他们从运河水路北上,我已经吩咐了沿途靠船的地方留意着,每隔一两日就会把京城的消息送过去,信都是我口授了伯虎去写。等他们到了京城,我就是抬也要让人抬去见他们。”

口中说着放心,但徐勋却知道眼下正在关键时节。趁机将刘瑾掀下马并不是没有胜算,但需得挑唆众意,可刘健谢迁等人这么做可以,他这么做却不行,因为他如今看似已经抓牢了不少关键人物,不过他最重要的根基在于天子,掀起这么一场争斗,朱厚照就等于断了一臂,气头上兴许不会品出滋味来,可等醒悟了,那时候会怎么看他?

大明朝如今看似一片平和,沉疴却已经很重了。将来有些得罪人的事情,他还得利用刘瑾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