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南人会享受。”徐勋坐下之后,见马桥又探进头来,他便笑着轰人道,“你这借花献佛的好东西我收了,回头看好你这一头,别再大意了!”

既然车内有灯,走在路上,徐勋少不得把曹谧捎带来的那封信拿出来看。曹雄在信上的口气很是谦卑,再三感谢他对曹谧的提携之外,也是直截了当地摆出了依附的态度。对于对方这样的反应,徐勋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有明一代,武将在前头流血流汗,拼了个爵位出来,那就到头了,而边镇将领要在朝中有多少话语权却是难能,为了求得圣眷,往往都要择人依附。没看那位未来大名鼎鼎的戚大将军,还不是自称宰相门下走狗?

把信笺放回信封之中的徐勋闭上眼睛才沉吟了一小会,突然想到了一件自己之前不曾注意的事。曹谧似乎说过,家里是西安左卫的军户,那不是刘瑾的同乡?既然他都能趁着回一趟南京,拉来了两位重量级人物,安知刘瑾就不会想到乡党?

该招揽人的时候,他就不能手软!

回到武安侯胡同的时候,白天肆虐的烈日已经终于万般无奈地落了西山,让大地上蒸腾的热气有了退去的余地。兴安伯府隔壁的武安侯府里头传来了些吹吹打打的声音,大门口也颇有些宾客车马进出,仿佛是家下有什么喜事。然而,比起如今主人和管家的少主妇都不在的兴安伯府,这热闹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徐勋才一到大门口就得知,投帖求见抑或是来送礼的人,一整天不下几十拨。有的是外官进京朝觐的,有的是特意恭贺他荣升右总兵的,当然也有金陵士子前来求见他这同乡的,总之应有尽有,到现在还有人没走,门前车马都停着一溜。至于各处送来的帖子信件,更是让不识几个大字的金六苦不堪言。

“那你最后想的什么法子?”

金六见徐勋戏谑地看着他,他只得苦着脸说道:“幸好张大人一早就来了,一拨拨见了好些客人,得知信函堆积如山,他之前就吩咐小的把东西送进了少爷的外书房,唐先生傍晚回来后也在旁边帮忙甄选。”

“张大人只是来帮着见一见这些人的,你居然还劳他甄选来信!”徐勋又好气又好笑,见金六耷拉着脑袋,他想想这事情也怪不得他,当即颔首说道,“算了,这事情也怪不得你。门上的人你先去说一声,就说我一整日都在遴选兵员,这时候精疲力竭,实在提不起精神力气去见他们,好意心领了。至于礼物,先一一记下送的人以及他们住的地方,回头再理会。”

吩咐完这些,见金六连声答应就一溜烟地跑了,徐勋不得不考虑扩充人手的计划。得知张彩和唐寅都在自己的外书房,他就径直转去了那儿。及至看到一张小几上堆满了各色书信帖子,他不觉苦笑道:“案牍盈门是什么滋味,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

“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大人应该高兴才是。”张彩笑着指了指书案上的那几封信,意味深长地说道,“暂且看着来处和落款,我和伯虎才挑拣出来这几封。其一是宣府总兵张俊的信,其二是大同总兵庄鉴的信,其三是三边总制杨总督的信。”

徐勋把张彩点出的那三封信一一拆开来,见张俊和庄鉴都是贺他荣升,又婉转提到皇帝必会给世券,他想起朱厚照确实给了这样的许诺,却是硬要周七娘事毕之后才肯兑现,他不禁笑了起来。和这两位总兵都是战时交情,却比单纯利益交换更可靠,因而他微微沉吟了片刻,就笑着把两人的信递给了张彩。

“我也难以寻得出空来,这两边你帮忙回复一二。就说多谢记着,宣府大同是一等一的要地,请他们多多用心,皇上必然不会忘记他们。另外,问一问他们总督刘宇的事,越详细越好。”

他却不忙着拆看杨一清的信,又去看唐伯虎,果然唐伯虎手中掣着林瀚和张敷华的信。得知这是锦衣卫公器私用,把两人通过寻常驿传的信给加急送到了自己的手中,他便先拆看了,果然见信如见人,张敷华直说入京之后一定会好好整顿都察院,林瀚则说要继马文升之后一力革除传奉官。而两人全都没有提伏阙事,只说到京城之后再好好和他详谈。算算日子两人应该尚未启程,他就把这两份不用回的信先放在了旁边,却是看起了杨一清的那封。

杨一清的信却是简简单单,没多少寒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荐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分守宁夏西路参将冯祯,全都是陕西三镇的将领。想到今晚曹氏兄弟会过来,他就对张彩和唐寅笑道:“今晚上家里恐怕要有两拨客人,你们若有空,陪着我一块见一见如何?”

张彩立时问道:“未知是何方宾客?”

“一位是泾阳伯。另两位么……”徐勋顿了一顿,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就是不几日后就要明发旨意,升任镇守固原总兵官,如今镇守延绥副总兵的曹雄二子。”

张彩尽管已经多年在吏部做事,在军略上不算太用心,可终究是被人荐过知兵,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宣府大同,如今再加上固原,这徐勋麾下就已经笼络三镇总兵了。尽管大明朝如今的总兵官并不是父子世袭,可只要徐勋能保着三镇,那就是一支莫大的力量。更何况杨一清仿佛犹显不够似的,一下子又从夹袋里举荐了两个将领上来。

至于唐寅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从来就不曾想过做个谋士之类的人物,既是清客相公,主家待客他来相陪,自然再相宜不过了。

徐勋和张彩唐寅用过晚饭,曹谧才将兄长曹谦带了来。他虽年少,可终究世家子弟,深知自己兄弟俩是外人,当然不会赶早上门去蹭那一顿饭。而曹谦也没有将父亲那些礼物眼下就带来,毕竟,夜晚送礼被人瞅见,那竟是比白天送礼更启人疑窦。然而,两人都没想到徐勋这一晚竟然还有别的客人,当在徐府书房见着泾阳伯神英和如今赋闲在家的张彩时,曹谧倒也罢了,平日专司给父亲整理文牍回复各方信件的曹谦立刻就打起了全副精神。

都说神英是如今刚升了司礼监太监的刘瑾的人,现如今徐勋见他们兄弟的时候神英赫然在场,难道是这两位方才是一体?那张彩他也听说过,此前才刚丢了文选司郎中,看这架势,莫非是要东山再起?倘若两人都是徐勋心腹,再加上与徐勋关系匪浅,即将北上的南都四君子之二,还有自己的恩师杨一清,这徐党竟是已经搭起架子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0章 暗战

尽管不考科举,也不喜附庸风雅,但徐勋这书房里却有不少珍本书,其中一多半都是当年章懋所赠。而他飞黄腾达之后,朱厚照也常常促狭地赏一些御制新书或内库珍本下来,因而他这书房里竟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那种文翰的清香是曹谦这个正经读书人最熟悉不过的,进了屋子就忍不住四下扫了一眼。等到由弟弟曹谧引见了之后,他方才依足了礼数跪下磕头。

“这又不是公堂之上,曹谧,快扶你哥哥起来。”

主位上的徐勋笑着抬了抬手,等曹谦站起身来垂手而立,他少不得仔仔细细打量起了这个青年。和初出茅庐便机缘不小的曹谧不同,曹谦大约二十五六,浓眉大眼,身材挺拔,和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曹谧比起来,竟是更像一个行伍之中的军人,丝毫看不出早早考出了秀才的功名,甚至还是杨一清的学生。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笑着吩咐道:“坐。”

曹谦依言坐下,却是一副在父亲军帐之中的模样,身下只沾了一丁点的椅子,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膝盖上。见他如此情景,军伍出身的神英大为满意,忍不住点头赞许道:“早就听说曹雄治军严谨,赏罚有度,虽则不曾亲见,但只看两个儿子,这就比我强多了!我家里那个混账小子虽已经得了个指挥佥事,可真本事却没多少拿得出的。要是能有他们兄弟俩的十分之一,我也不用这么操心!”

“泾阳伯过奖,卑职不过是在父亲帐下做些文书之类,还是二弟在平北伯麾下日夜听训,比卑职这做兄长的要强得多。”

“哪有什么日夜听训,你弟弟做事认真仔细,足可见家教。”徐勋微微一笑,旋即就收起笑脸问道,“你说你在你父亲帐下经管文书?既如此,应该对于边务军略是相当熟悉的。如今陕西三镇军中状况如何,你且先说说。”

“是。”曹谦立刻抬起了头,一脸肃然地说道,“杨总督自数年前督理陕西马政以来,将六万六千多顷的草场一一清理,如今陕西草场已有逾九万顷,积茶四十万斤,之后每年茶马互市可得番马数千匹,各军马匹使用如今已可保无虞,而且茶叶运送一概招募商人,不用另外征调民夫。此外,延绥到横州之间,家父遵杨总督宪令,已经建好了墩台九百,暖谯九百,驻守兵员增到四千五百人,花马池新设卫所,已经招募兵员一千二百余人……”

徐勋一面听一面点头,心里已是深信不疑曹谦曾经从其父管理过文牍。就算是事先做过准备,这些东西能够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对这等年纪的年轻人已经很不简单了。而曹谦将三镇情形,尤其是延绥仔仔细细解说了一遍,他又欠了欠身说:“卑职行前,曾经去拜见过杨总督。杨总督提到此前小王子所部攻延绥,事虽不成,然宁夏多有滋扰,再加上宁夏边务有不少需要整饬的地方,所以想请朝廷蠲免宁夏一半的赋税,另外则是请两淮盐引三十四万,以充实固原等地边储。而历年以来,陕西流民已多,打算招募流民屯田备边。”

曹谦记性极好,将此前杨一清随口说的几条在徐勋面前一一复述,见徐勋沉思了起来,他就暂且停了下来。而这时候神英却笑道:“杨总督不是你的老师么?怎的不称一声恩师,反而一口一个杨总督的?”

“回禀泾阳伯,如今卑职是向大人禀报边务,不敢因私废公。”

见曹谦回答得一本正经,神英不禁笑了起来:“好小子,好一个不敢因私废公!杨总督这样上马能拉弓制敌,下马能经略安民的文官,实在是凤毛麟角!他能看中你一个军旅世家子弟,着实难得。不过你若是去考科举,十几年之后出来准保又是一个张口就是圣人之言的呆书生,还是如今这样的好。平北伯,你可真是好福气啊,想着什么就来什么!”

徐勋这才回过神来,知道神英是说刚才的戏言。想起自己才对神英半真半假地抱怨家里书信帖子堆积如山,竟是要劳动张彩和唐寅这两个人去帮忙分拣,他忍不住又盯着曹谦打量了起来,半晌突然开口说道:“你替杨总督禀报的这几件事,我都知道了,回头就会设法。倒是你,你父亲遣你入京,可还有什么吩咐?”

京城巨变的消息传出之后,曹雄就已经预备往京城送礼。然而最初却不单单是送徐勋,曹雄是连刘瑾那一份一块打点进去的,毕竟,刘瑾自个就是陕西人,和曹雄算是有同乡之谊。然而,曹谦却苦口婆心劝阻了父亲。

“二弟就在平北伯麾下,且蒙恩已授千户,在他这样的年纪算得上是异数了。父亲虽和刘公公同乡,然素日并无交往,如今即便竭力投效,可因为二弟这一层关系,未必不受疑忌。既如此,还不如一心一意投效平北伯。伯爷年轻志高,兼且以军功封伯,与我等军旅中人天生的亲近,何必舍近求远,舍易取难?”

当时能够对父亲劝谏这样一番话,这会儿徐勋既是问出了这样明白不过的言语,曹谦立时站起身来单膝跪了下去:“回禀伯爷,卑职行前父亲曾经嘱咐过,卑职已经在延绥军前打过数场大小战事,文书案牍也已经历练过了,倘有机缘,希望能在京城觅一席之地好好磨练磨练。曹家起于卒伍,家声能否延续不败,看的是真本事!”

神英听着这话,打量着曹谦,又端详着曹谧,心里想起自家靠往军前纳了千石粮食这才得了个指挥佥事的儿子,一时更觉得不是滋味。而尚没有儿孙的徐勋自然不能体会到神英这点子小心思。他哈哈大笑了两声,旋即便站起身亲自把曹谦搀扶了起来。

“既是你父亲都这么说了,我这儿正好缺个人,回头我就把你调到我那左官厅。不说别的,要人给人,你先给我好好带几个经管文书的人过来。另外,我也不怕让人说我压榨你这小小年纪的,我这家里成天投帖送信的也已经让上下人等吃不消了,这一头你每天花上一点时辰帮忙照管照管,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要一味自己忙,给我带几个人出来!”

曹谦见徐勋竟是一口就许下了这样的承诺,一时又惊又喜。然而,更让他惊喜的是,自己千恩万谢之后,坐回去的徐勋竟是又笑着说道:“你父亲升都督佥事,调任镇守固原总兵的旨意,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而你这弟弟此番大热天的跑了这么多地方,同样是功劳不小,我还打算把他再往上挪一挪。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要输给你弟弟。”

“大人,卑职……”

见曹谧要说话,徐勋扬手止住了他,这才意味深长地对其他人笑道:“张西麓升右佥都御史的旨意也快了,伯虎是自己不愿意入仕,否则他既是会试解元,前程也容易得很。”

说到这里,徐勋便笑吟吟地看着神英说:“至于泾阳伯,你如今爵位官位都得了,想来担心的应该就是令郎。不是我说难听的话,与其将其硬是扶上墙,还不如寻一个稳妥的差事干着,不要硬往九边凑。毕竟,为将者胜则赏功,一败就什么都没有了。调一个府军前卫指挥佥事,这事情我还是可以做主的。”

神英想想儿子神周几次三番地磨着自己,想要放出去当参将,以求日后父子总兵光耀门楣,再想想他那三脚猫功夫,拿不上台面的军略,他一时咬了咬牙,老半晌才点点头道:“也罢,就依平北伯所言吧,这小子我已经管不住,兴许到了你这儿还好些!”

听到这里,张彩和唐寅对视一眼,心里已经都明白了此番陪客的用意。

徐勋正为自己得了个少年英杰而额手称庆的时候,刘瑾这一日也回了自己在宫外的私宅。虽说兵部尚书的事情还不曾十分准,可他对朱厚照的脾气摸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自己的谋划十有八九能成功,因而索性就把焦芳请了过来,又将宣府大同山西总督刘宇派来京城送礼的侄儿刘材一并叫了来,当着两人的面洋洋得意地说了今日的成果。

听闻皇帝竟是答应考虑,焦芳一时喜不自胜,竟比刘材还高兴些,连忙满斟了一杯送到刘瑾面前:“公公实在是高!这一手若成了,决计能让人有苦说不出!”

“那是,咱家答应的事,哪里还会办不成?”

自从升任司礼监太监之后,刘瑾说话就注意多了,那个俺字已经许久束之高阁不用。此时见他洋洋得意,刘材自也是连声恭维道谢,又卑躬屈膝地说伯父若能调回京师,必定上门拜谢云云。他这一说拜谢二字,焦芳想起自己听说刘宇为此送上了万两白银,不禁鄙薄地撇了撇嘴,自然谨慎地没让这表情落在刘瑾眼中。

觥筹交错之间,刘瑾脸上微醺,言语中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徐勋当年刚进京时,不过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寻常少年,若不是咱家和他交好,他哪来的今天……现如今才刚坐稳就开始和咱家抢位子,唉,少年郎就是容易忘恩负义……”

虽是入刘瑾门下已久,但平常焦芳和刘瑾说话的时候,几乎从没听过刘瑾说道徐勋的坏话,此时听见不由得大喜,情知刘瑾是因为这些天渐渐感觉到了徐勋的威胁,这才在外人面前也不能避免地露出口风来。因而,他立时对刘材使了个眼色,随即就满脸堆笑地附和了两句,正打算进一步挑拨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刘公公,谷公公来了!”

一听这话,刘瑾半真半假的酒意顿时醒了一半,忙开口叫道:“请他进来!”

见此情景,刘材连忙告退辞去,而焦芳见刘瑾没有让自己退避的意思,便心安理得地安坐原位。不多时,一个秃头矮胖的汉子就领了谷大用进来。谷大用是常来常往的人,见满桌残羹剩饭,他也不在乎,笑呵呵一坐就吩咐人添一副碗筷,随即旁若无人地捞起中间那只烤鸡,撕下一副鸡翅膀,立时大吃大嚼了起来。风卷残云下了半只鸡下肚,他这才接过热毛巾擦了嘴和手,长长吁了一口气。

“请吃饭居然那么晚才让人通知我,老刘你须不地道!”

“看你说的,咱们谁跟谁!我还没计较你来得晚呢,你居然计较我请你请得晚了。”刘瑾和谷大用当初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这会儿即便是抱怨,也仍然是笑眯眯的,“再说了,就是些家常小菜,说得上什么请吃饭……对了,听说你这西厂正在扩充人手,老丘都到我这来抱怨好几回了,说是你抢生意!”

“怎么,凭他东厂招人,我就动不得?”谷大用嘿然一笑,不屑地说道,“他是运气好接了个最好的职司,东厂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哪里像我那破衙门,什么都要我自己亲力亲为……下次他要是再敢抱怨,你叫我,我和他吵一架再说!”

“自家兄弟,也就是说两句,那么认真干嘛!”刘瑾半真半假劝解了一句,随即便闭口不谈正事,只殷勤地向谷大用劝酒。足足一连灌了对方七八杯,见谷大用脸上已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醉意来,他才开口试探道,“我说老谷,当初最要命的那个晚上,皇上连一句话都没露给咱们就悄悄出宫去了,瑞生那小家伙究竟是拿什么法子糊弄了李荣他们几个的?”

焦芳还是头一回知道,就是决定胜负的那个晚上,朱厚照竟然不在宫里。见刘瑾自己也是面色酡红,他知道今晚若不是刘瑾高兴,又有些醉了,就是自己也铁定被蒙在鼓里,因而斟酌片刻就索性一头伏在桌子上,假作醉倒了过去。果然,眯着眼睛的他就只见刘瑾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这儿,眼睛只盯在了谷大用身上。

“什么法子?嘿嘿……你真想知道?”

“废话,老谷,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

“啧啧……那我就告诉你好了!”谷大用笑嘻嘻地又给自己满斟了一杯,直到刘瑾劈手把他的杯子给夺去了,他才夹了一筷子的茄子放嘴里慢慢嚼着,随即慢条斯理地说道,“还能用什么法子,当然只有一条,虚张声势……那三个老小子进来一跪,他便什么话都不说,我自然虎着脸让他们三个有话快说,王岳最忍不住,当即就在那儿慷慨激昂地说什么要皇上杀了咱们这几个祸害。结果么……床上须臾就砸了一个杯盏下来,紧跟着就是玉枕,没多久几个人就吓得落荒而逃了,看着真解气!”

刘瑾能够想到的也就是这么一个法子,谷大用这么说了,他心里也就为之释然,少不得哼哼道:“那小子运气好,要是咱家,借着旧日情分,就是乍着胆子也要上前去掀开帐子瞧一眼,居然这么容易就让他糊弄了过去。”

“否则皇上怎么这么喜欢他呢?如今皇上不住乾清宫,可上下人等还是按照乾清宫的品级设的,他原本只是个答应,皇上似乎还打算给他管事牌子呢,要真的如此,那可咱们大明朝有内官以来最年轻的管事牌子了……”

尽管眼睛因为酒意已经有些浑浊,可乍一听见这话,刘瑾仍然是勃然色变。见谷大用抱着酒杯已经睡了过去,他忍不住没好气地嘟囔道:“皇上就是这脾气,擢升人起来比什么都快……这才不到二十的小家伙就要升管事牌子,俺当年四十多了也就是东宫答应……”

“公公,刘公公……”

听到外头传来叫唤声,刘瑾揉了揉眼睛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焦芳悄悄睁大了些眼睛,见人和门口起先带谷大用进来的那秃头矮胖汉子说道了几句,随即就出了门去,他不禁在心里猜测这么晚能让刘瑾亲自去见的客人是何方神圣。然而,瞥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谷大用,他思来想去还是止住了去一探究竟的打算。

“孙聪,做得不错,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人来,别说咱家喝醉了,就是睡着了你也得进来通报。”

喝下一盏醒酒汤的刘瑾已经没剩两分酒意,把高脚杯往旁边一放,就冲着那秃头矮胖汉子吩咐了一句。见人垂手应了一声是,不像别人已经是打叠了一堆逢迎奉承上来,他不禁对这个自己专门从陕西弄过来的妹婿满意十分。这算账管家的本事好,人又寡言少语,偏生又不乏机灵,再加上是自家亲戚,这种人再可靠也没有了。

“你好好干,迟早咱家给你在六部谋一个差事。”

“多谢公公!”

点了点头之后,刘瑾又在人亲自服侍下换了一身衣裳,旋即才由其陪着前往书房。一跨过门槛进去,见一个屁股挨着椅子的年轻汉子倏地跳了起来,他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钱宁,你架子不小啊,咱家三次五次地派人请你,你居然到现在才来。”

“公公恕罪,卑职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尽管和刘瑾不算陌生,可平日也没说过太多的话,因而钱宁最初得刘瑾相请时,那是千方百计地推脱。然而,刘瑾偏是派人一再相请,话也说得有些分量,道是瞧不起他,他百般无奈之下,思量刘瑾迟早入主司礼监,也有些惊惧,只能今夜偷偷摸摸地过来。

“抽不出空?只怕未必吧?”刘瑾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钱宁,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他也就没再继续逼迫下去,而是慢条斯理地说,“咱家和徐老弟交情莫逆,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别的,是看在他的面上露一个消息给你。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病得七死八活,据说顶多熬到明年,运气不好今年之内去了也是没准的事。你是徐老弟的心腹爱将,品级功劳都足够了,那个位子使使劲,兴许是大有指望的。”

“啊?”

钱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虽是武人,可心思却活络得很。现如今朝廷中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一个个都卷了铺盖走人,自家大人水涨船高之后,少不得要提拔一批亲信顶上那些位子。此时此刻,他被刘瑾说得心痒十分,口中却还诚惶诚恐地说道:“刘公公玩笑了,卑职何德何能,怎么敢想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只要有胆子有手段,有什么不敢想的?”刘瑾嘿嘿一笑,随即就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你要是不敢去向你家大人毛遂自荐,回头咱家替你说个话。跟着鞍前马后立下那么多功劳的人,没道理有好事却轮不到不是?你这样的人才,你家大人得了,那真是天大的幸事!”

刘瑾点到为止,也没留着钱宁多说什么,须臾就放了人走。等到这屋子空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忍不住盘算起了接下来自己该干什么,脑海中倏忽间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抢位子归抢位子,可现如今刘健谢迁虽说赶走了,马文升刘大夏这几个老的也自己卷铺盖滚蛋了,可他在朝中的根基还算不得十分稳当。这时候,他要做的事情简单得很,那就是……立威!而且,他还得把徐勋一块拉上,不能让那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他和清流沆瀣一气,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刘瑾顿时嘿然一笑,心里已经是有了个稳妥的主意。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又是试探性的一声公公。听出是孙聪的声音,他立时扬声叫了声进来。不多时,孙聪就拿了一张帖子进门。

刘瑾见状眼皮子一挑:“是谁这么鬼鬼祟祟,大半夜的跑来送礼?”

“公公,拜帖上只写了顿首百拜。”孙聪有些纳闷地双手递上了拜帖,见刘瑾翻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撂在一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低声说道,“不过启禀公公,此人是送了一份重礼来的,足足一万两银子。”

“啊!”

刘瑾一下子跳了起来。须知刘宇那侄儿两头送礼,最后却是选择了他这儿,重重送了一万两银子,因而他不假思索就把兵部尚书给许了出去,现如今居然又有人送这么重的礼,足可见位高权重钱财来,真真一点不假。他强忍面上兴奋,身子前倾问道:“那人在何处?”

“那人已经回去了。”见刘瑾一时愕然,孙聪自己也觉得这事儿太不可思议,吞了一口唾沫方才说道,“那人说区区见面礼,不成敬意。倘若公公愿意见他,他日将再敬奉重礼以表诚心。若公公不想见他,这些见面礼就当是孝敬公公的。”

大手笔,真是闻所未闻的大手笔!

即使刘瑾自忖见惯世面,可终究是刚到司礼监太监的位子,再加上此前听说过的油水从未有这么大的,他竟是忍不住按着扶手站起身来。好容易遏制心头激动,他才嘿然笑道:“见,怎么不见!回头他再来你务必禀报,在咱家面前玩这种手段的人,咱家怎能不好好看看是何方神圣?”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1章 母子,站队

不管是达官显贵,亦或是寻常百姓,没了丈夫的寡妇日子都是最难过的。纵使张太后贵为太后,上头没有正经婆婆时时挟制,下头却有嫡亲的儿子孝顺看顾,可仍旧觉得一日日过得极慢。更架不住的是朱厚照这个皇帝儿子心思飘忽,她根本捉摸不透。因而,上一次从徐勋口中好不容易撬出了一丁点消息,这一日她终于忍不住了,事先没露出任何风声,便坐了銮驾从仁寿宫径直出了西华门往西苑去了。

尽管张太后已经觉得自己这行踪够保密了,可她怎会料到身边最信任的容尚仪早就成了朱厚照的密探,再加上沿途那些太监又不是摆设,因而她才刚过司礼监经厂,就看到一行人疾步迎了上来。她起初还以为是朱厚照身边那些人得了信,可须臾就认出了前头那人来,一时这一惊非同小可。

“母后……”

“六月里这么热的天,你居然就光着脑袋在日头底下走,连伞盖都不张,而且就带这么几个人,万一过了暑气可怎么办?”张太后没等上了前的朱厚照把后头半截话说出来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句,见儿子不以为然,她顿时又气又急,待要板起脸时,她心里想到什么,一时眼睛又红了,“你父皇年纪轻轻,就是一丁点不注意,这就丢下我们娘俩去了,你要是又有什么闪失,让我怎么办?”

见张太后把话题上升到如此高度,又是垂下泪来,朱厚照这才着了慌。所幸就在这时候,旁边的徐勋凑上来低低言语了两句,他立时醒悟过来,放软了口气:“母后恕罪,儿臣今后改了就是,再也不敢啦!您还说日头毒呢,怎么就亲自这么跑了过来?不说西苑上下没得消息,将士们闪避不开,您自己万一热坏了怎么好,儿臣也是要伤心的……”

徐勋说让他关心关心张太后下死力哄一哄,朱厚照既然脑袋转过了弯来,说几句甜言蜜语还不容易,须臾就哄得张太后破涕为笑。他把手放在背后冲徐勋竖起了大拇指,旋即就越发讨好地问道:“母后这来西苑是想要游湖,五龙亭那边荷花开得不错,要不儿臣领您去那儿好好游玩游玩,亦或者咱们去太液池上划船?就是这天气湖上晒得很……”

张太后虽是心情好转了些,可想想自己今日找来这里的目的,她哪里那么容易就给朱厚照糊弄了过去,当即板着脸道:“别想拿这一套糊弄我,平日你到仁寿宫总是这样打太极,回回我都饶了你去,今天你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去奉先殿里哭先帝!”

朱厚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张太后把已故的弘治皇帝拿出来。他赶紧讨好地抓紧了张太后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母后可千万别,儿臣这才把朝中那些老大人们给得罪狠了,您要是在去奉先殿里哭父皇,他们那些奏折还不得把儿臣给淹死……啊,您看四周围已经这么多人了,咱们去五龙亭说话,儿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是去奉先殿哭先帝,但张太后也不过是言语说说,见不远处果然有些太监跪在道旁,却是有些张头探脑,她便打消了在这儿质问的打算,轻轻点了点头,又招呼了朱厚照上銮驾来和自己同乘。然而,这銮驾才刚再次起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利眼在人群中一扫就发现了带着几个人蹑手蹑脚要溜的徐勋,当即喝了一声。

“徐勋,你给我回来,皇帝的事情也少不了你一个!还有刘瑾那几个,全都给我叫来!”

张太后一道吩咐,无论是如今总算有了些权臣气象的徐勋,还是渐渐开始露出权阉本色的刘瑾,抑或是现如今渐渐抖起来的八虎中人,不消一会儿就全都齐集在了五龙亭中。然而,面对着张太后那带着恼怒的审视目光,众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吭一声。

“皇帝就要大婚了。”用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场白之后,张太后便砰地一声将那精致的成化窑青花瓷盏往旁边的石桌上重重一搁,丝毫不在意是否磕破了一星半点,只是瞪着包括朱厚照在内的一众人怒声说道,“可皇帝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到如今都还没把人选定下来!我平日也懒得理会你们究竟带着皇帝在干什么,但今天你们若是没有个交待,甭管是伯爵,还是什么司礼监太监御马监太监,全都给我去辽东放马!”

此话一出,朱厚照都站不住跪了下来,更不要说其他人。而刘瑾斜睨了一眼和自己并排跪下的徐勋,心里恨得牙痒痒的。虽说人是他安排到仁寿宫,之后安置到太素殿也是他经手,可归根结底,那都是徐勋带着朱厚照干的好事,怎么如今他也得一块背黑锅!

朱厚照见八个太监都是大气不敢吭一声,便拿眼睛去斜睨徐勋,见其抬眼对自己眨了眨眼睛,他把心一横,便抬起头说道:“母后,这事儿他们就是知道也不敢说,儿臣就给您说实话吧……儿臣是有意中人了!”

尽管徐勋曾经在张太后面前信誓旦旦地这么说过,张太后也差不多信了,可此时真的从儿子口中说出来,她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却又生出了几分紧张来。她伸手往旁边一扶却落了个空,这才想起这是在五龙亭不是在仁寿宫,这椅子又没有扶手,幸亏旁边的容尚仪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便厉声问道:“从前给你人你却不要,如今却偷偷摸摸的成何体统!究竟是谁?”

“这个……”朱厚照犹豫片刻,讷讷说道,“这话儿臣对母后单独禀奏可好?”

张太后留着其他人,不过是为了给儿子施加压力,这会儿自无不从之理,点点头就示意众人退下。等到自己身边容尚仪和几个宫女也都束手出了亭子退得远远的,她才看着朱厚照道:“现在可是能说了?”

五龙亭之外无遮无挡,在大太阳底下站了才一阵子,刘瑾就有些吃不消了。他毕竟已经五十开外,比不得年轻力壮又常常在校场和将士们打拼在一块的徐勋,一面抬起袖子擦汗,一面就半真半假地对张永抱怨道:“太后问皇上,却把咱们这么一堆人都给捎带上了,这还真是无妄之灾。老天保佑皇上别说错了话让太后生气,又把咱们捎带上一块陪绑。”

大热天的,人人都恨不得在屋子里多摆几个冰盆,更何况八虎中人现如今水涨船高最得意的时候,这会儿被人撂在太阳底下晒,自然不一会儿都蔫了。此时此刻,丘聚就有气无力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说平北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劳烦您老人家给大伙通个气。”

“我也想通气,可太后连我也一块捎带上了,我哪里还有能耐给大家捎信?”徐勋张望了一眼亭中那对至尊母子,见两人说得还算融洽,总算没有立刻犯拧,他心头微松,眼珠子一转就对众人说道,“再说,皇上大婚那是何等重要的事,且不说日后册封了皇后娘娘,那便是后宫之主,若和咱们这些人一丁点渊源都没有,甚至还瞧不惯咱们,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而倘若皇上能遂了心意,今后就不用担心后院起火,岂不是省了心?”

他这话音刚落,谷大用就立刻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对什么对,从前万贵妃的事儿你们都忘了?就是太后不答应,有皇上宠着,册了贵妃,将来皇后娘娘也不能怎么样!反倒是今天皇上和太后说开之后闹翻了,咱们全都得落个不是!”说到这里,马永成就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徐勋道,“咱们没多大好处却惹了一身骚,那又是何苦?”

“马公公这么说,莫非忘了当年汪直是凭着什么掌管西厂睨视司礼监的?”

徐勋哪会怵一个八虎之后排名靠后的马永成,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话,见马永成立时为之语塞,他就笑呵呵地说道,“总而言之,我徐勋什么时候害过诸位?这么着吧,今次要是大伙平安过关,那就罢了;要是不能,我给诸位引介一个赚钱的行当赔罪如何?”

中官爱钱,放眼宫中几乎无一免俗,因而此话一出,哪怕刘瑾这样想着煽风点火的,也都立时闭了嘴,而资格最老的高凤少不得打趣徐勋是财神爷。而张永立刻笑吟吟地说道:“我说徐老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徐勋嘴里才刚迸出这么四个字,他就注意到五龙亭中的张太后站起身来,忙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都是警醒的人,一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站得整整齐齐,哪有之前被太阳晒蔫了的模样。而张太后和朱厚照一前一后出了五龙亭,路过众人跟前时,张太后的目光就在徐勋脸上停留了好一阵,旋即一一扫过众人。

“皇上大婚在即,你们一个个都有了职司,也不便丢下……这样,这些天高凤你随我回仁寿宫,你年长资历深,这些事你经历得多,正好给我拾遗补缺!”

张太后选中了高凤,众人并不奇怪,当即齐齐答应不迭,而高凤自是随了张太后一行离去。朱厚照行过礼后,伸长脖子送走了那太后銮驾,他立时长长吁了一口气,眼见得众人全都盯着他脸上瞧,他立时眉开眼笑道:“母后说这事儿得让她好好想想,约摸是成啦!”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刘瑾一嗓子抢在前头,众人自是围着朱厚照好一阵恭贺道喜,而徐勋当然不会和他们去抢这么一个先后,等众人都恭祝完了,他才笑眯眯地说:“如此天大的喜事,咱们这些人却被晾在外头晒了这么久的太阳,皇上是不是该赏赐一下大伙儿,让大伙儿均沾喜气和恩德?”

他此话一说,刘瑾等人这才想起之前徐勋许诺引介赚钱的勾当,这会儿平安过关,此条显然是要作罢了。然而,徐勋既是主动出面向朱厚照讨赏,今天这苦头也不算白挨,众人一时都眼巴巴地看着小皇帝。在这些热切的目光中,朱厚照没好气地瞪了徐勋一眼,随即就大方地一挥手道:“行了,朕依了就是!这样,朕也不亏待你们,各满足你们一个要求……你们可别贪心不足蛇吞象啊,否则朕可是不认的!”

皇帝的赏赐刘瑾等人无所谓,毕竟,朱厚照就算再大方,总不能赏赐他们十万八万银子,也就是些不能变卖的好玩意而已。然而,一个要求就不一样了。此时此刻,哪怕是起先腹中颇有不忿的马永成,亦是喜出望外连连谢恩,连瞅着徐勋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小子真是看得贼准,小皇帝兴致一好,连这种承诺都会许出来!

别人高兴,徐勋心里却捏了一把汗。他倒是不在乎给八虎多一点甜头,以期暂时维持着那一层关系,可朱厚照这样的赏赐就不一样了。可话是自己说出来的,他只能也和其他人一样笑着,直到朱厚照好歹说出了贪心不足蛇吞象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小皇帝总算有些分寸!

众人都是刚刚新官上任,这会儿太阳晒了补偿也得了,自然也就纷纷告退回了自己的衙门。刘瑾倒是想多呆一会儿,奈何司礼监的公文堆积如山,李荣等人纷纷撂了挑子,他手底下招揽的人还不够,不得不也跟着一块告退。只临走之际,他却仍不忘寻了个借口把徐勋拉到了一边,低低说出了几句话来。

“徐老弟,趁着皇上高兴,你这爵位该挪一挪了,凭你这一次回京力挽狂澜的功劳,至少也弄一个世袭伯爵不是?哎,要不是令尊老大人还是伯爵,你就是封侯也是绰绰有余的。况且,你和神英分掌左右官厅的团营精锐,他比你资格老,你的爵位要是和他平齐,怎么指挥得动他这个老的?”

“多谢老刘你这提醒了,回头我看看机会。”

徐勋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等到送走刘瑾,他不禁纳闷地挑了挑眉。要说昨晚上神英到自家来并不是偷偷摸摸,这刘瑾应该知道了神英的态度才是。既如此,他还提这么一茬干什么?须知神英既然肯投到他这一边,多半不会计较他徐勋这爵位高过自己还是低过自己。

“徐老弟。”

徐勋正沉思间,听到这一声忙四下里一瞧,却发现本该已经走了的谷大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上前之后,谷大用就咧嘴笑道:“我瞧见老刘和你说话,就避开了一会,省得他以为咱偷听你们说话。我对你说,瑞生之前冒充皇上那档子事,我在老刘面前替他遮掩了一下,否则人人都知道小家伙有那么一手绝活,他在宫里就危险了。另外,你让神英好歹低调些,他昨晚就这么大剌剌上你那儿去,让老刘知道又是好一通跳脚!”

得知竟然是谷大用瞒下了神英登兴安伯府门的事,又替瑞生遮掩,面对这么一番好意,徐勋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虽说是和谷大用联手开发城南,在闲园等周边设施上赚了一票,通过收购囤积土地又赚了一票,可毕竟是建立在利益上的同盟关系,所以他不可能像对神英这样,步步紧逼其作出非左即右的选择。如今谷大用放着和刘瑾十几年的交情,苦心替他着想,他再不做些表示就太不厚道了。

“老谷,多谢多谢!这会儿说话不方便,这么着,今晚我请你喝酒!去闲园,那儿是咱们的地盘,没别人!”

“那敢情好,既如此,今夜咱们闲园碰头!”

朱厚照说动了张太后,一时心情极好,等徐勋回来,他硬拉着人上了驰道比赛骑射,结果挟着好事将成的气势大败徐勋。这一趟汗流浃背的比试下来,他接过瑞生递过来从井水里拧出来的毛巾使劲擦了擦脸,舒舒服服透了一口大气后,就看着徐勋说道:“别人朕都是给一个要求,你嘛朕就不纵着你了。朕回头让吏部先议一议你的爵位,毕竟当初刘健谢迁那些家伙本来就压着你的功劳,一张世袭铁券是轻轻巧巧的。至于别的,你又没儿子,等有了儿子朕亲自给他起个名字,赶明儿招了他做驸马!”

徐勋简直被朱厚照这天马行空的思维给震得麻木了。他这儿子固然八字还没一撇,可小皇帝还没大婚呢,哪里就知道一定会有公主,没见张太后先后三胎,却只保住了一个么?只是,他可不敢让这金口玉言成了现实,当即笑道:“犬子若有幸能得皇上赐名,臣自然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只是这驸马么,臣倒是没有自信异日他能配得上公主。皇上和……郎才女貌,这生出来必定是金钟毓秀的皇子公主,到时候臣子们必定要抢破了头。”

听徐勋说得有趣,朱厚照哈哈大笑之后,也没在意徐勋这婉转的推拒。然而,等他问起徐勋王守仁的答复,得知王守仁仍然没有只言片语,他顿时有些着了恼。

“从前见他最是爽快的一个人,这一次怎么这样拖泥带水!”

拖泥带水也好,爽快决断也罢,既然话已经说出去了,徐勋也懒得登门去逼迫倒霉的阳明先生,毕竟他先后逼走了王华的两个同乡闵珪和谢迁,没兴趣和王老爹再打交道扯皮。这一晚出了城到闲园,他从后门一进去,得知谷大用已经来了,就欣然快步入内。顺着小径来到了葡萄架底下,见谷大用正饶有兴致地在那背着手走来走去,他立时叫了一声老谷。

“哎哟,徐大忙人你总算回来了!”谷大用扬手打了个招呼,和徐勋面对面地在石桌两头坐了下来,等阿宝上前斟了酒,他端起一看就愣了一愣,“这是……葡萄酒?”

“是家里自己酿的,就图一个新鲜爽口,当然你要是喜欢,烧刀子也有,贵州贡的回沙茅台也有。”

“得,昨晚上才在老刘那里喝了一个酩酊大醉,今天就清爽一些。”谷大用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举起杯子品了一口,虽觉得淡,入口却别有一种清甜,顿时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你会过日子,只可惜你也忙,否则三天两头到闲园小住一阵子,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

笑着扯了几句闲话,谷大用这才拐上了正题:“徐老弟,如今好容易把碍眼的人赶出了京师,不想你和老刘倒抬起了杠,你们这也太猴急了吧。这么大的朝廷,大伙各让一步,各发各的财难道不好?我和他是十几年的交情,和你虽没时间那么长的交往,可咱们也是非同一般的关系,你们要真闹起来,我夹在当中怎么做人?要是皇上知道了,那就更不好了。”

“还不到那份上,老谷你真是操心太早了。”

徐勋打了个哈哈,见谷大用一反平日的大大咧咧,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他略一沉吟就笑道:“要说我和老刘没什么大不了的冲突,主要就是为了朝堂上那几个位子。他有他的人,我有我的人,这一对上免不了有些小龃龉。我也不想事情闹大,可你想想,焦芳入阁我没吭声,这老家伙我还和他有仇呢,可皇上才刚点的兵部尚书,老张之前和我嘀咕说幸好是杨一清,以后说不得他还能建一建功,这老刘就突然使了让我措手不及的一招。要说这一回我也算是帮了你们大忙,这才有那么多位子腾出来,可他……”

见谷大用摇头叹气,徐勋便仰脖子将那杯葡萄酒一饮而尽,随即淡淡地说:“所以,我才发了狠要把老神英拉过来,这都是给气的!不过今儿个你老谷既然说了这事,我也可以对你说明白,这小打小闹归小打小闹,终究是兄弟,床头打架床尾和好,不会露在别人眼前让人笑话咱们后院起火,大不了我忍一忍就是了!”

“唉,我也知道自个是多管闲事,可要是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谷大用执壶给徐勋斟满了,这才笑呵呵地说:“还正是稳根基的时候,自家窝里斗,没来由让那些文官笑话不说,而且被人钻了空子就不好了。这一回你帮了咱们大忙,我和张永是感激你得很,可也不免有人不识相。就好比马永成,还有丘聚……总而言之,自家人面上的大样子总得好好维持,要立威,那得冲着外人!”

徐勋知道谷大用今次来找自己,十有八九是那点义气使然,当然也不排除受刘瑾之托前来探探口风的可能,然而,先头谷大用帮忙的那两桩,还有眼下这番承诺却是板上钉钉。所以,笑着点点头后拉着人喝了个半醉之后,他就让其留宿在了闲园,等阿宝扶着谷大用去安歇,他却摇了摇刚有些微醺之意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立威……这些家伙要立威,恐怕最可能是冲着领头伏阙的韩文!看今天谷大用这态度,倘若自己和刘瑾真的明刀明枪干起来,哪怕如他这样和自己亲厚的,保持中立就算很不错了,更不用说八虎之中的其他人,今天马永成和丘聚可不是什么好态度。他虽说可以常常出入宫禁,可总不能和这些与朱厚照有几年十几年情分的中官相比,更不可能事事指望瑞生,小家伙还嫩呢。

他既是软硬兼施让神英站了队,接下来就得想想法子让八虎之中和他亲厚的谷大用张永真正站在他这一边,哪怕是暗地里也行!如此内外两把抓,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52章 引蛇出洞(上)

挑选十二团营精锐这件事,徐勋和神英差不多用了一个月,直到了七月中这才勉强完成。神英倒还有不少部将心腹可以使唤,徐勋却不能丢下府军前卫,钱宁马桥一内一外留在了那儿坐镇,他就带着齐济良徐延彻曹谧整日泡在军营里。横竖徐良和沈悦还不得回来,家里有张彩和曹谦这一老一小搭档看着,他丝毫不用担心。

即便如此,他这一个月忙活下来,几乎被太阳晒得脱了一层皮,整个人也累得够呛。如今事情忙活完,他不消说先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直接就抛开了门前车水马龙的兴安伯府,避到了闲园里头。此时他人泡在木桶之中,听着前头传来那丝竹管弦之声,手里还拿着一杯葡萄酒,若不是没有红袖添香,那惬意就几乎可以算得上完美了。

就在他轻轻哼着前头那《金陵梦》的熟悉曲调时,突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声少爷,立时懒洋洋地吩咐进来。不多时,阿宝就进了屋子,到木桶前头就屈膝半跪了下来:“大人,前时咱们回京时,在通州码头接过咱们的那位路大哥求见。”

“哦?知道了,我换身衣裳,你叫人进来!”

之前去对慧通禀报的时候,慧通吩咐他直接上了这儿来,路邙还有些纳闷,如今走在其中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赫赫有名的闲园竟然也是徐勋的产业!等到了那三间草堂外头,他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直到里头传来了声音吩咐他进去,他才慌忙提起袍角跨过了门槛。

“参见大人!”

当初接人的时候不能泄露徐勋的身份,用不着太恭敬,可这会儿他却毫不犹豫双膝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头。及至听到那一声免礼站起身,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太师椅上闲适自如的徐勋,见对方那目光正看着自己,他连忙低下了头。

“可是你师傅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

“是……啊,不是,是小的自己得到个讯息,禀报师傅之后,师傅却让小的上这儿来。”

“哦?”徐勋知道慧通为人精明,上次他秘密抵京那么大的事情委了路邙,如今又支使了人上这里来,无非是表示此子可靠。他当即笑吟吟点了点头:“你毕竟是有职司的,不用一口一个小的,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什么消息,你说吧!”

“刑部走脱的那个逃犯,师傅得了大人的吩咐,传令下去全面追查,小的……我也领了令,让罗祖的徒子徒孙们帮着留意,尤其是那些常有外乡人和居无定所之人留宿的大通铺客栈。可这大半个月下来,竟是没找到一个和之前那形象一致的驼子。我去查过,这江山飞别无家眷孑然一身,论理死了就死了,应该没什么牵挂才是,但他既然非得越狱出来,便是应当还不甘心不死心。既如此,他也该知道自己最明显的就是驼背。”

说到这里,见徐勋果然凝神倾听,路邙一时更有了信心,又接着说道:“此前他落网,只是不知道别人已经注意到这些,再加上不知死活犯过一次又犯第二次,更撞在了锦衣卫李大人手里。我特意找过刑部他的旧日同僚,都说他那驼背只是微驼,但使时时刻刻注意,别人很难察觉,就是一肩高一肩低也是如此。但人毕竟不能时时刻刻那么绷紧了神经,多半是避在哪儿没有出门。所以,我通过五城兵马司,去查了那些客栈和赁屋之中新来却很少出门的人,结果竟然给我寻着了那江山飞的踪迹!只要大人一声令下,立时可以将人拿下!”

听到这话,徐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自从战国那几位杰出的刺客之后,成功刺杀朝廷官员极其罕见,毕竟冷兵器不比热兵器,弩箭又是严格军中管制,他不信区区一个江山飞能弄到,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对此不在乎了,否则何必让人去严查?从路邙口中得知此人如今的藏身之地,他便摆手示意路邙不必再说,一时踌躇了起来。

慧通之前才送来过消息,说是刘瑾已经计划好了要拿韩文开刀立威。他又不是急公好义的君子,去救韩文也未必能让人记情,可如今正是林瀚张敷华上京之际,若真的作壁上观,到时候那两位君子不好糊弄。可谷大用才刚替他和刘瑾说和,他贸然横插一脚却也划不来。而现如今,居然又钻出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思量许久,他陡然想到闵珪当初居然能把这江山飞收服了替自己办事,如今他手底乏人,据说畿南一带并不太平,绿林道上有不少人专司捕盗为生,他立时心生一计,当即看着路邙说道:“这样,你且不要打草惊蛇,安排人如此如此……”

北城金台坊靠近北边的安定门和德胜门,和钟楼鼓楼也相距不远。每日敲钟打鼓的时节,那声音震天响,最是不宜居住的地方,达官显贵自然而然避开了这些地儿,因此地价在整个京城也算是便宜的。在此聚居的除了那些做小本买卖的人,便是应奉酒醋面外厂的铺户,而三教九流的人也往往选择此处作为下处,三五文钱就能住一个晚上的大通铺客栈也有许多。

碾儿胡同这么一家客栈里,这大夏天里就很不好过了。如今这酷暑天气,一间屋子里满满当当挤着十个人,在屋外就能闻到那一股子酸臭汗味和脚丫子味,除了里头的住客,谁也不乐意往这儿来。虽说明知道这儿鱼龙混杂,纵使是负责北城地块的北城兵马司,例行巡查的时候也大多远远往里头望上一眼就掩鼻而走,根本不愿意多看几眼。

然而人多拥挤,角落里那个面壁而卧的老汉却谁都不愿意去理会。此人初来的那几天,这屋子里原本最凶蛮的汉子想要立威,结果一招之后就吃人折断了手,其他人知道那是一个煞星,立时偃旗息鼓再不敢招惹。好在此人交足了房钱,一日除了三顿饭之外就是在床上呼呼大睡,旁人渐渐地也就放下了心中惊悸,常常当人不存在似的在那说话。

“这人呐,还真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位兴安伯当初是什么人?听说在金陵就是一个靠打不起井的人家汲水送水为生的,现如今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勋贵!这要不是他养了一个好儿子,哪里那么容易把爵位抢过来?”

“谁说不是?不过那位平北伯真真是个有本事的,奉承得好皇上,又能打仗,方方面面都能兜得转,如今朝中老大人们一去,他那儿简直是宾客盈门,听说想投在门下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还有人往那儿送七夕节节礼。这几天他们府上竟是又招募家丁,昨儿个我上门去应征,只可惜这把力气不够……”

“要不就是要有一身好力气,要不就得擅长骑射武艺,据说是不问出身只看本事,那位平北伯异日要带上战场去的,到时候朝廷军功和赏赐都少不了……听说,不少道上混不下去的好汉听了都有些心动,想要投上门去,不是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么?”

几个人正说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那个背对他们躺着的老汉,更没注意到其人在听了这些话之后,耳朵微微颤抖了几下。嘻嘻哈哈地说着兴安伯府招募家丁的要求,又惊叹着那每月三千钱的报酬,几个人啧啧称奇,不知不觉竟是憧憬起真投进那豪门的好处来。

大中午的不乐意到外头傻站着觅活计,但这么闲侃了半个时辰,眼看最热的时辰过去了,几人自然不可能继续捱在屋子里,三三两两就出了门去。等到这屋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面墙而卧的老汉方才翻了个身过来,乱糟糟的头发下头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尤其是额头上那三条深刻的横纹,足以让人深信他的年纪。

“徐府在招家丁……”

江山飞自打进刑部之后,就没打算能活着出去。人家送什么他吃什么,不管是怎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他也不在乎,然而却架不住几个刑部老人不忿他陷害了闵珪,买通狱卒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在牢里关了半个月,他人就没了个样子。直到焦芳接任刑部尚书后,他的日子方才好过了起来。焦芳先是大力整顿了刑部天牢,又狠狠责罚了一批狱卒,换来的新人至少不敢克扣他的饮食,甚至还因焦芳的训斥给他请来了大夫诊治外伤。

然而,他最忘不了的,却是一次一个狱卒给他送饭的时候,半是嘟囔半是提点似的对他说出的那番话。也就是那番话,让本是闭目等死的他大为不甘心。

“闵尚书是老糊涂了,可我知道,你这么个知恩图报的人,必然不会陷害他。说到底,你是被人给利用了!有人老早就看闵尚书他们不顺眼,用闵尚书的名义指使你去恐吓徐经,行刺张彩,全都是要逼他离任,偏生你死心眼,闵尚书又一时糊涂,这才铸成了如今的结局。你且想想此事得利的是谁!若不是你闹得这一场,徐经和唐寅的功名会那么容易发还,闵尚书会那样黯然地致仕,张彩会在御前屡受嘉赏?唉,原本有人倒可以为你说几句话,如今人调任吏部,也管不得这事了。死到临头,你自己好好想想,下辈子不要做那么一个糊涂鬼!”

江山飞虽是江洋大盗出身,可从前只取财不伤人性命,所以会在闵珪的折服下为其所用,这一跟就是十几年。正因为如此,他之前自以为洞悉事情真相之后,才会那样心灰意冷。然而这一番话,重新点燃了他的怒火。靠着自己在刑部天牢多年的经验,他又候着一个空子,竟是成功地越狱成功。那时候刑部正好没尚书,上上下下一团乱,正好让他成功找到这个地方潜伏了下来,每日里不是吃就是睡,好好调养了一番身体。

年近五十的他没有婆娘孩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身功夫却是极其精纯。若不是那一晚上猝不及防撞上锦衣卫那些硬点子,人家又是有心算他无心,他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落到了人手里。此时此刻翻身坐了起来,摸了摸背上那多年习惯而造成的驼背,再想起那招牌的一肩低一肩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冷笑了起来。

他的驼背只是年少习惯不好所致,若是一直留意,勉强可以不露端倪,只厮打的时候顾不得隐藏,却难免露陷。此前投宿在此,他睡在床上用一块破被单遮挡,用饭的时候又刻意挺直脊背,因而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个驼子。他反手摸了摸脖子和背部那硬骨头,随即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从中搜出最后一把铜钱之后,他就来到了后头的窗前,推开那临着臭水沟,从来不曾有人开过的支摘窗,敏捷地一踏一旁的条凳,竟是轻飘飘地钻了出去。

这七月的大热天,兴安伯府因为招募家丁,自然更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虽则是那位名声赫赫的主人根本没露面,而且也只把南边一座小偏院暂时辟作考核所用,可依旧难挡众人热情。年轻小伙固然不吝脱光上衣打赤膊炫耀自己的精壮肌肉,就连中年汉子并五十出头的老汉,也往往勉力卖弄自己的力气和拳脚,让今天接了这趟私活的马桥简直忙不过来。

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茶水,他随手一抹油光可鉴的额头,便没好气地说道:“一个个都说什么武艺出众,结果拉出来全都没了章法!大人也是的,招募这些人干什么,军中有的是肯吃苦能打仗的子弟,谁不乐意到他门下讨口饭吃!”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一个总旗连忙低声提醒道:“马大人您可小声些,让人听到您在后头编排大人,到时候一状告上去就不好了!这不是您自己向大人大包大揽的么?”

“要你这小猴儿提醒!”

马桥笑骂了一句,也就打叠起精神继续招募。三十五六的他精力旺盛,记性也好,要糊弄他却也不容易,大半天下来只选出了七个家丁,三个认得几个字的小厮,这会儿一屁股坐下,见下头又领进的一个人竟是面上横着一道可怖的疤痕,脸上皱纹密布,看上去竟不知道五十还是六十,他先吃了一惊,随即就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负责领人进来的另一个总旗。

“马大人别小看了他,这家伙力气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