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一次山匪响马盗的火拼,除了始作俑者徐勋放在了心里之外,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多少响动。然而,畿南一带的反响就大不相同了。商旅们固然发现走那几条官道的时候,比从前安静了许多,就是不得已要抄小路的小商小贩,也都觉得这些道儿没从前那样危机四伏了。而在绿林道上,大刀冯原本这个谁都不记得的名字猛然之间传了开来,尤其白沟河附近又一股颇有势力,人数足有一百二三十的小股响马盗被吃掉之后,更是有一追杨虎和张茂的势头。

眼看快要过年,原本是这些强人捞一票过节的大好机会,可突如其来遇到这种少有的抢地盘情况,即便是相隔远的,也多半留心观望,更不要说相隔近的,无不是提高了警觉,生怕那大刀冯打得兴起,连自己的地盘也端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节,反倒是杨虎丢开山寨里那一大摊子,悄悄来到了京城白瑛的住处。

“先生,我就是来讨个主意。畿南道上,我和张茂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那个扇子吴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我平常也看不上他,可就这么放着不理会,让底下的兄弟们怎么看?而且,那个大刀冯我也让人打探过,往日就是个扶不上台面的货色,现如今一下子多了这样的胆子,我怀疑……”杨虎倏然一顿,眼神中竟是寒光毕露,“我怀疑背后有人撑腰!”

白瑛虽说一直在低头用双手给花松土,但闻听此言,他的动作一僵,随即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你怀疑背后有谁撑腰?张茂的名头虽响,可真正势力还及不上你。齐彦名倒是有些势力,可也就是在白洋淀一带。要说穷独山那一头,素来并不是什么值得用心的地方,谁会在大刀冯那种货色背后撑腰?”

“如果是朝廷……”杨虎说着一顿,见白瑛扭头看他,他就嘿然笑道,“先生,我不说这话,你就顾着照料花,我这不是急嘛!不是我危言耸听,我觉着,会不会是如今在京畿一带大肆传教的那个罗清?他到处鼓吹什么无极圣祖,听说不少达官显贵也是座上客。要是他顾忌您这个白莲教圣主,因而在背后朝我捅刀子,这大有可能!”

这话尽管离奇,但白瑛使人悄悄盯着罗清,知道杨虎所谓的罗清结交权贵并不是虚言。倘若此人一方面结交权贵,一方面动摇白莲教好容易才积攒起来的武力根基,那么,罗清以新派教祖的身份挤占白莲教的地盘,便明显是可能成功的。想到这里,他终于站起身来,踏着方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问道:“除了罗清,难道不可能是此前威逼我们做那件事的人?”

“也有可能,可那些家伙捏着咱们的把柄,若真的有心再让咱们做什么事,只和从前那样要挟也就罢了,何必去动我的人?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些个狡猾的家伙肯定不屑于去做。”说到这里,杨虎就握紧拳头追上白瑛说道,“当然,若是先生有令,京城里还有我几个兄弟,立马打听这些人的下落,也能够查得出来。”

“不必了,不必节外生枝。”白瑛摇了摇头,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要亲自出马,看看穷独山周边有什么人,设法挑唆一股人,让他们再去试探一次。若再大败亏输,到时候再作理论。赶在下雪的时候,打一个猝不及防。大刀冯那样的软蛋,两次大胜再加上下雪天,必然疏于防范,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才过十月不久,京城就突然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时间比往年早得多,但由于前些日子一直都还暖和,尽管大雪连下了两天后就放了晴,可天气却比之前冷了许多。檐下都是一条一条冻得结结实实的冰棱子,而树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尽管地上都已经清扫干净了,可登高放眼望去,竟是四处雪白一片,深深呼吸一口就是冰冷的空气。

虽说夏天也同样难熬,但对于练兵来说,冬天却是最痛苦的时节。且不说那些兵器往往容易冻手,就是大冷天在天寒地冻的演武场上站上一会,就足可叫人从头冷到脚。因而,徐勋把从前最重视的队列摒弃不用,取而代之的则是跑步行军和各种套路。这都是军中群策群力精简下来的,拳法八招刀法八招,虽然简简单单,可胜在简单容易上手。而神机营中则是派了几个最擅长火器的将校,和军器监选出来的几个能工巧匠商议着新军器,这也是徐勋向朱厚照提出的。

他虽说比别人多几百年见识,可真正要说到创造发明大跃进,那是半点本事也没有,别说改进火器,就是让他造个玻璃水泥,那也是要难为死人的。

下雪天从西山回城不便,化雪天里又难免路上结冰,再加上军营里刘瑾派了两个监枪内官来,因而徐勋已经在军营里泡了整整八天。直到这一日天放了晴,这条下山的官道上又垫了煤渣子,那两个内官被他拿到了短处捏在手里,他方才在傍晚时分带着二三十个亲兵骑马回城。才到阜成门,他却发现前头正有一行人在等着入城,俱是蓑衣斗笠,显然从西边过来的时候,那边仍在下雪。他摆摆手示意从人放慢速度跟在后头,可突然前头就有人回过头来。

“大人!”

徐勋微微一愣,这才认出是此前刚从西北回来不久,就又被自己加派了一堆人手,重新上了大同去的曹谧。见曹谧飞马疾驰了过来,到了面前滚鞍下马,一板一眼就要单膝行军礼,徐勋便笑道:“这是城门,又不是其他地方,你这么正经做什么!快上马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说赶在冬至前回来吗?”

“我在大同见着了杨大人!”曹谧这才站起身,才说了这么一句,见徐勋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他便上马之后徐徐过来,几乎紧挨着徐勋低声禀报了起来。

“杨大人匆匆赶到大同和庄总兵商量事情,正好遇着我,担心如今厂卫太多,路上捎信说不清楚,遭了事反倒不好,所以让我提早回来面禀大人。鞑子内乱已经快差不多了,那小王子雄图大略,竟是压服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一鼓作气对永谢布用兵,亦不剌兄弟已经先后几次大败。而小王子第三个儿子巴尔斯博罗特继任济农之后,在众将之中威望极高,直指火筛推出来的乌鲁斯博罗特是假货,还说即便不是假货,打了这样的败仗,便无颜再为黄金家族的子孙。火筛大败而归,现如今已经靠近了大同。”

听到这消息,徐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相比蒙元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雄才大略的英主,大明朝自从开国那几位皇帝之后,接下来基本上都是被动挨打居多,占据主动的少。前一次好容易才钻了那样一个空子,倘若是真的让蒙古人重新捏合在了一起,那麻烦就大了。

想到这里,他立时不容置疑地吩咐道:“走,回府说话!”

及至进了城,他便冲着后头的护卫吩咐道:“去请御马监苗公公,请吏部尚书林大人,都察院张都宪,张西麓大人,另外,回西山大营,看张公公和泾阳伯陈大人哪个人抽得出空来,尽快请到兴安伯府来。”他原本还想去叫一声谢铎和屠勋,可想到这样的军国大事,并不是人越多就越容易出主意,思来想去还是放下了。

入夜时分,虽说已经是滴水成冰的时节,但室内烧着火炕,火盆里烧的是宫中御赐的红箩炭,不闻半点烟火气。被徐勋请来的几个人团坐一块,听曹谦转述了杨一清的口信之后,曾经一块经历过前次一战的苗逵和神英都是眉头紧皱,林瀚张敷华和张彩虽是没有轻易露出愁容,但心里却都是沉甸甸的。

“小王子崛起于成化年间,火筛却是从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年间,一直活跃到现在的大将,他是先头那位大汗的女婿,不能说对小王子忠心耿耿,所以我才会把乌鲁斯博罗特交给了他。”说到这里,徐勋顿了一顿,随即便声音晦涩地说,“只是,我刚刚听曹谧所说才突然想到,我或许忘了一件事,火筛老了,而且他儿子早死了,更谈不上孙子!”

朝中大臣对于蒙元的情形素来是了解极其滞后,有道是我国虚实鞑虏尽知,而鞑虏虚实我一无所知,虽说得夸张了些,可也基本上道尽了如今的尴尬局面。因而,在南京时就连年一直听到火筛进犯的林瀚张敷华,忍不住认认真真向曹谧打听了几句,待得知火筛如今已经七十出头,膝下无子的他正有众多部族头人在争着继承领地人马,就连小王子巴图蒙克本人也曾经有意把自己的儿子推出来,而火筛自己看中的,则是女儿所出的一个外孙。林瀚忍不住就开口说道:“那如今火筛退到大同边上是何意?”

“杨大人说,火筛兴许是做两手准备。如果小王子暂时不追,他就打大同,以此确立他在鞑虏中间的威望,以示廉颇未老。但如果小王子穷追不舍,他也可能表示有意臣服,但其中不乏借我之刀退敌的意思。”

曹谧一字不漏地转述了杨一清的判断,随即才说道:“只不过,在我启程之后,大雪就已经降下,这是天助我也,小王子应该不会再继续穷追不舍,而大雪天率兵进犯大同,火筛也是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如今多半是两边退兵。可火筛兵员全都远逊于小王子,过冬所用的存粮也未必充足,今冬就算平安度过,接下来会如何也说不好。”

得知这场让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的官员忙碌了好些天,一面要保证道路畅通,一面要赈济屋子倒塌的百姓,一面还要发动富户去摆粥棚舍衣服的大雪,竟然还消弭了一场战事,纵使苗逵从不信佛的人,此时此刻也忍不住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紧跟着,他就突然轻咳了一声说道:“火筛倘若计谋落空,会不会和亦不剌合流?”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不大。亦不剌兄弟是从前的也先太师之后,是卫拉特人,和统治蒙古号称成吉思汗苗裔的黄金家族有着天生的隔阂。火筛再怎么说也是小王子前头那位大汗的女婿,若是他和卫拉特人搅和在一起,不但会有损多年英名,而且更难统御部众。既然曾经是一世枭雄,那么他就一定不会这么做。”

到了大明朝,又亲自和蒙古人打过一仗,如今的徐勋对于从前那些看过就忘的蒙元人物和局势,自然不再是仅限于纸上谈兵的地步。说了这话后,见林瀚和张敷华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他便索性从小王子达延汗前头那位满都古勒大汗说起,说到满都海和满都古勒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火筛以及癿加思兰,再说到达延汗巴图蒙克收其侧室满都海,年长十余岁的满都海带着巴图蒙克东征西讨,甚至一举袭杀了卫拉特出身的女婿癿加思兰,再最后方才说到巴图蒙克的那些儿子。等到他这一通话说完,座上已经是一片寂静。

这时候,徐勋方才咳嗽了一声说道:“各位别看我,正是因为之前兵部对于前边消息一直都收集不准,林林总总的人物张冠李戴,既分不清他们的归属,又分不清他们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亲属和利害关系,所以有时候纵使想钻空子也不容易。这都是我去年率兵在外的时候,从那个老柴火口中打听,紧跟着又靠曹谧捎带回来的那些信息里头分析出来的。”

这话也谈不上信口开河,前次要不是有老柴火,又有曾经在边境私自贸易的神英,他也想不出那种挑唆鹬蚌相争的伎俩,可归根结底,几个有名人物却是来自后世的认识,如今的明人有谁知道满都海那么一个女人?

这一番话过后,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虽则是神英开玩笑说,不若封火筛一个王,让其和巴图蒙克继续去打擂台,但就连神英自己都知道,区区一个空头王爷的封号,怎么也不可能让人归心。而就在这时候,徐勋若有所思地说道:“此前我和徐延彻齐济良,一共得了兴和到沙城期间的勋田封地总共千余顷,当初我就想着这条路异日可以当做往北边的一条通路,如今看来,不得不和去年做做同样的事了。”

“什么文章?”

“走这条路,以粮换马。张家口堡的主将是泾阳伯的旧人,出去容易。”

见林瀚张敷华都是大吃一惊,徐勋这才解释道:“这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来,京城都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天气,更何况塞外?牲畜冻死就可以吃,但马和牛羊毕竟不一样,价值不一样。前时杨大人就一而再再而三提请在各要害处修筑各处边墙,累计起来足有三四百里,这些地方正是需要马力。皇上此前已经打算拨国库帑金十万两,但马匹一时半会却不是那么容易调拨的,既如此,各取所需岂不是好?让他们渡过难关,接下来有余力去和小王子扛一扛,咱们则是有现成的马匹可以用上修筑边墙。”

“此计倒是可行。”张敷华微微点了点头,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但鞑子素来狡诈,还得多做提防。还有,这粮食的数目,得仔细斟酌。”

从前的马市以及朝贡贸易等等,其实都是花钱买个平安,如今此举看似也差不多,然而,出的那笔粮食却也不算是白搭。只是,该派谁人前去,却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神英和苗逵对视一眼,前者就开口说道:“这样的大雪天……”

“我去!”侍立徐勋身后的曹谦抢着答了一句,见徐勋愕然看了过来,他就开口说道,“我曾经奉父命出过关,麾下还有几个熟悉路途的老兵。”

“大哥……”

曹谧话还没说完,就被曹谦再次打断了:“你不要和我争,别看你跟着大人的时间比我长,可你终究没有真正上阵磨练过,只做过这些实务。你知道风雪天该如何在外头走路,该如何找到合适的地方扎营,该如何和那些散在各处的牧民打交道?你一步都没出过大边次边,你还和我抢?”

徐勋倚重曹家兄弟,又附议了杨一清的举荐,把曹雄推到了镇守固原总兵官的位子,而刘瑾虽是大力提拔陕西一系的官员,却没有曹雄其人,林瀚身为吏部尚书,这又怎会不知道?见曹谦年纪轻轻就如此有担当,他忍不住点了点头,而张彩则是若有所思地问道:“大人,之前火筛那儿是徐延彻齐济良联络的,此次他们若出面,兴许更加顺理成章。”

“去年就是大冷天的让他们两个去宣府大同,今年要是我再这么干,定国公也就罢了,知道我这样折腾她的宝贝儿子,仁和大长公主想活撕了我的心只怕都有了。”话虽这么说,徐勋还是点了点头后就看着神英道,“泾阳伯,回头让他们两个来我这一趟。事关重大,我明天得对皇上先禀报一声。只不过,他们只到大同为止,出塞的事就不让他们俩负责了,这大冷天的他们俩没个方向,这事情就交给曹谦。”

直到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细节,包括事情不放到朝会上去商议,若是被御史弹劾如何应对等等,众人方才陆陆续续散去。徐勋把人送到了二门口,却叫住了要回去的曹家兄弟两个。等到把他们又带回了书房,徐勋方才看着曹谦说道:“此去凶险,但既然是你主动请缨,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小心为上,若有万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要行险。”

“是。”

曹谦叉手应了一声,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旁就传来了曹谧的声音:“大人,还是我去吧!我在宣府大同延绥甘肃固原宁夏等地都建了军情局的分司,要论指挥起来,我必定比大哥灵活。况且认识我的人少,总比大哥……”

“你不要和你大哥争了,你要说露面少那是从前,如今在那块地方跑了这么久,还有多少人不认识你?”徐勋一言堵住了曹谧,随即就看着曹谦说道,“你临走之前,我却不妨再说一声。此去大同,你正好能见着张宗说,索性亲自看一看人如何。我也有一年多没见着他了,若是你看着不好,我先前说的事情就此作罢。”

这事情曹谦斟酌了许久,一直都觉得心里没底。从门当户对来说,算是家里高攀,可这样的夫家不管什么政争都肯定是屹立不倒,小妹可以一辈子富贵荣华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徐勋提到小妹的性子,尽管已经多年不见,可他最知道她的外柔内刚,也想让她有个好归宿。此时此刻,徐勋竟是说出这话来,他只觉得那些犹豫为难一扫而空。

“多谢大人!”

“谢什么,还不是我随口一句,这才教你为难这许久?”徐勋见曹谧好奇地看了过来,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他就笑呵呵地说道,“话说回来我倒是忘了,你家二弟可有婚约?”

“啊?”

见曹谧那一张脸刷的红到了脖子根,曹谦斜睨了一眼,忍不住暗叹一口气,旋即方才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禀大人,二弟因年幼,父亲说早提男女大事不好,所以未有婚事在身。”

“既如此,看前一桩如何再说,成了我就给曹谧寻一个名门淑媛,不成我也不敢随便乱点鸳鸯谱了。”

曹谦偷瞥弟弟一眼,见其显然松了一口大气的模样,暗骂了一声没出息,可自己竟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打趣过这一对兄弟之后,徐勋方才正色说道:“前次徐延彻齐济良虽是和火筛的人接上了头,可终究并没有亲自见过,你这次出去,务必亲自见到此人。你可以对他说,今年只是去年的延续,若是今年之后还有明年后年,东西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而若是他能够如上次那样知会小王子进犯的消息,此次定会迎头痛击,不会如今年延绥那样一击即止了!”

得知今年延绥的退敌竟然也是火筛泄露的消息,曹谦一时吃了一惊,但随即立时醒悟了过来,忙欠身称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当徐勋叫了人进来之后,他就拉着曹谧退到了一边,却见是阿宝疾步冲了进来。

“少爷,易州急信。”

易州?莫非是穷独山那边有变?

然而,打开那封信,他却只见偌大的纸笺上写着两行虽说不上好,可却极其雄壮的大字——再败山匪,易州已定,敌怯矣。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7章 论天下英雄,见民生疾苦

又是一个大雪天。

对于喜动不喜静的朱厚照来说,这等时节差不多和烈日炎炎的酷暑同样难熬。冬至将近,这是一年的三大节之一,朝官们需要到灵济宫排练礼仪,他这个皇帝也有各种各样的琐事要过目。好容易抽出空来,可见西苑里白茫茫一片,几个太监苦苦相劝,他纵使再想跃马拉弓,也不得不打消了这念头,甚至连去寻七娘玩闹的兴致都没了。

百无聊赖地拿鞭子抽打着树上结起那些冰雪,他正烦恼之间,却突然瞥见一个小火者对瑞生低声耳语了什么,忙张口叫道:“喂,瑞生,在那说什么悄悄话?”

瑞生连忙上了前来,笑着说道:“皇上,平北伯来了,人正在西安门,捎话进来说是难得今天好大的雪,想问问皇上有没有兴致出宫逛逛,到处游玩游玩。”

如今刘瑾等人各管一档子事,正值年底,又是最忙的时候,固然有心讨好小皇帝,也只能让底下的人去备办。而朱厚照最挑剔的人,别人哪有这些跟自己好些年的老人能让他开心,正愁徐勋整日整日泡在军营里没人陪他说话游玩,这会儿听说人主动送上了门来,他立时为之大喜,毫不犹豫地重重点点头道:“那还用说的,快去快去,咱们换了衣服就和他会合!”

这大冷天里,徐勋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在西安门外头等着,后头是十几个犹如钉子一般扎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护卫。他自己在风雪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心里思量着此前的盘算,丝毫没理会那天上大片大片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直到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说话动静,他扭头一看,立时瞧见几个小火者打扮的少年快速走了出来,打头的那个不是满脸兴奋的朱厚照还有谁?他知道小皇帝的性子,略一颔首也没有多话,见这些人也一一上了马后,他回头打了个手势,见众护卫整齐利落地上马,他方才抓起缰绳跃上马背。

一行二三十个人从西安门大街拐到了宣武门大街,随即一路往北之后,渐渐就分成了好几拨人往各个胡同散开。后头跟着的东厂和内行厂探子见此情景,自然慌忙分道去追,可哪里禁得住这些人七拐八绕的,须臾就把人给跟丢了。两刻钟之后,一辆两三个随从跟着的骡车徐徐过了银锭桥,顺着鼓楼下大街行了一阵子,又过了钟楼鼓楼,却是从安定门出了城。

朱厚照最讨厌的就是出来前呼后拥,此刻见轻轻巧巧甩掉了一群跟屁虫,自然是心怀大畅,一面不怕冷的撩起窗帘往外打量,一面就开口说道:“徐勋,今天咱们上哪儿去?”

“说上哪儿去之前,臣有一件事先得对皇上禀报。”

徐勋见瑞生缩头缩脑有些冷,知道他不像朱厚照成日里吃着山珍海味各式补品,又不曾那样练武打熬筋骨,便随手把一旁的一个紫铜五蝶捧寿纹样的手炉递了过去。瑞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斜睨了朱厚照一眼,却发现小皇帝丝毫不以为意,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徐勋。

“什么事?”

然而,朱厚照那无所谓的表情随着徐勋说起塞外情形,他的脸色渐渐就阴沉了下来。当听到那位达延汗巴图蒙克连战大捷,一扫之前连战不利的颓势,他忍不住恨恨地用手重重一捶身下的交床道:“这个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了,居然这么难缠!”

说完这话,他突然又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旋即看着徐勋问道:“徐勋,你从前对朕说过,这个巴图蒙克承袭大汗之位的时候,年纪比朕还小?”

“应该确实很小,传言那个下嫁给他的满都古勒汗侧室满都海,曾经将他裹在布兜绑在身上上阵杀敌,足可见他即位的时候应该还不到十岁。”

“不到十岁……”朱厚照捏紧了拳头,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他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了,那时候蒙古人内部东一拨西一拨山头林立,远远比朕登基时面对的局势要乱。朕只不过是有几个大臣指手画脚,可他是随时随地都会丢性命。怪不得瑞生从前对朕说过一句话,叫什么……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一穷二白,那时候和穷人也差不多。要这么说,他也真的称得上一世英雄了。”

徐勋诧异地看了瑞生一眼,见小家伙满脸的不好意思,他便笑道:“这话不差,但帝王将相之家,却不能光用这话去解说。汉时唐时都有些天子聪颖天成满腹大志,可最后还不是一场空?而穷人家的孩子固然有不少都是少年老成懂事能干,但败家子或自暴自弃的也同样不少。那小王子毕竟有尊贵的身份,有贵人相助,又牢牢把握了每次机遇,这才能成就大业,但更多人不得不靠自己。而单单靠自己,有时候无论再花多大的力气工夫,也未必能挣得过命。”

“嗯?”

朱厚照身为天子,可年纪还小,从小到大对于儒臣们常说的天命礼法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反而有一种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所以,对于徐勋那股好感,便源自于徐勋的性子和他在某种程度上有相似之处。此时此刻,他罕有地从徐勋口中听到了一个命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徐勋,随即竟是探出手来去摸他的额头。

“朕没听错吧,你居然说什么人再努力也挣不过命?那你怎么来的今天?”

“皇上,臣比别人毕竟多了几分机缘。”

徐勋微微一笑,听到外头传来了今日亲自驾车金六的声音,马车又缓缓停下,他看了一眼朱厚照身上那自己特意让其换上的衣着,就揭起了前头的棉帘子。随着车门打开,寒风兜头兜脸从外头卷着雪花刮了进来,就连朱厚照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时候,徐勋第一个下了车,随即一把将朱厚照扶了下来,而最后头的瑞生则是稳稳当当跳落在地。

“这是什么地方?”朱厚照茫然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发现并没有自己预料中好看的景致,亦或是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风雪之中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村落,他顿时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徐勋,你带着朕到这儿来干什么?”

“皇上,山野之地,接下来臣得僭越一二叫您一声小朱了。”

“那无所谓,你又不是没叫过……”

莫名其妙的朱厚照被徐勋拉着缓缓往前走,见瑞生不知何时竟是带着几个随从走到了最前头,再看他那一身在雪地里犹显醒目的红色衣袍,他顿时更糊涂了。然而,那村子看似很近,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微微气喘了,等到了村口,他忍不住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喂,干嘛不让马车过来,这地方太不好走了!”

“刚刚马车走的是官道,这条小路两边却是农田,一个不小心马车的轮子陷在沟里,咱们就别想回去了。”徐勋见那边厢已经有人迎着瑞生一行,他便沉声说道,“小朱,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说有些人再努力也挣不过命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朱厚照只觉得心里头满满当当尽是疑惑,可等到好容易跟上了瑞生那几个人,他就突然听到一旁的屋子里传来了鞭子破空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虽说他并不是关在紫禁城中的一国之君,市井之中厮混过许多次,什么吵架骂街哭闹,林林总总的都见识了不少,此时仍是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竟本能地一把拽住了徐勋的胳膊。

“我求求你了……就是没钱,咱们可以卖力气去种地,你不能……大郎你已经下狠手害了他没了性命,这唯一的一个儿子你还要下这样的狠手,你怎么忍心!”

“死婆娘,头发长见识短,阉了送到宫里,万一能出头就是人上人,到时候咱们一块吃香的喝辣的!大郎死了就死了,今天宫里有贵人来这儿挑人,这么好的机会,都是你之前吵吵嚷嚷给错过了,老子怎么娶了你这种不识好歹的,我打死你!儿子可以再生,富贵可是错过今天就没有明日了!”

随着这骂声,紧跟着就是一阵鞭子声和惨叫声,间或还混着女子的痛骂声声。这时候,终于听出了一个大概的朱厚照顿时渐渐松开了手,然而脸色已是铁青一片。当看见前头那几个老人中年人围着瑞生尽在那儿说好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倏然侧头盯着徐勋。

“这个村子里,父阉其子,兄阉其弟,这大半年间,凭空多出了四十八个自宫之人。当然,因为没熬过去而丢了性命的,整整还有二三十个。因为手艺好的那些个匠人,他们请不起,所以就只能这么将就着硬上了。这还不是最多的,最多的一个村子,听说有数百个。”

尽管朱厚照曾经听过下头关于自宫人的禀报,而且也已经下令严禁,可真正听到看到这么些情景,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从前收了瑞生到身边的时候,因为彼此年龄差不多,他曾经饶有兴致地问过瑞生是怎么进宫来的,结果小家伙咬着嘴唇说出了那段悲惨的过往,哭得不成模样,他也因此知道刘瑾等人都是吃了怎样的苦头才到了他身边,潜意识中不免多信了他们几分。然而,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他怎能相信还有这许多狠心下得去手的家伙?

“都已经下了那样的严令……”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前头一个老者就已经笑容满面地开口说道:“公公,待选的孩子们都已经在里头,总共是四十八个人,都绝对是最机灵伶俐的好孩子,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若是可能,瑞生根本不想出现在这种地方。此时此刻,他竭力克制住抽搐的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这么些?”

“东厂丘公公之前都让人从咱们这儿挑走了两个孩子,足可见咱们这儿的孩子,比邻近其他村里的质素都要好。”那老者见瑞生仿佛有些不满意,忙殷勤地说道,“若是公公看不中他们,您尽管直说要什么样子的,高的矮的倨傲的乖巧的,不管什么要求,小老儿必定能为公公寻来,等上两三个月,就能把人送到公公跟前。”

朱厚照听得心头火起,才想出口喝骂,可胳膊被人重重捏了一记,他只能勉强按捺下这团邪火。跟着瑞生进了一间烧着炭盆的温暖屋子,眼见一排排衣衫褴褛,神情或懵懂或悲苦或麻木或恭顺,年纪最大和自己差不多,最小也就六七岁的孩子上前来跪下磕头,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徐勋刚刚为什么说那句话。

人挣不过命……应该就是说这个吧!

尽管瑞生知道,这些被阉了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和自己一样被送进宫里,可这么多的人,别说是他,就连刘瑾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都拨拉到宫里去。因而,他看来看去,最后便选了两个衣衫最破旧,模样却还清秀,年龄只八九岁的小童。即便如此,那老者和几个村里人仍是满脸喜悦千恩万谢,而那边厢两个小童哭哭啼啼辞别家里人的情景,却是让人更加心酸。即便他如今已经没这么容易掉眼泪,仍是觉得眼睛又酸又涩。

朱厚照原想在回程路上把两个童子叫上马车询问一二,可当前时那老者和几个中年人把他们送出来,满口说村里孩子吃得起苦,让他们随车步行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张口就说道:“小徐,让你的人一人一个抱着在马上,就这么点路,一会儿就回城了!”

有了这话,两个八九岁的小童便被两个护卫抱着上了马。随着马车起行,朱厚照听到外头传来了两声惊呼,可转眼间那声音就消失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徐勋说道:“你之前说,还有一村子有上百个这样的人?”

徐勋点了点头,随即又淡淡地说道:“这情景还算不得什么,接下来,臣想带皇上再去一个地方。”

朱厚照自忖已经看过了这番情景,接下来再看这些也就习惯了,他便随便点了点头,接下来一路坐在车上,却是直生闷气。托着下巴坐在那儿的他自顾自出神,而瑞生则担心地看着徐勋,直到徐勋冲他摇了摇头,他才死死抓着那只手炉,心里想到自己当初挨了那一刀之后,被绑住手脚关在那间空屋子中时的悲苦绝望。

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后徐勋一步从车上下来的两人却被扑面而来的那股味道熏了一跟头。等看清楚了四周那种污秽的环境时,朱厚照首先变了脸色,而瑞生竟是忘了礼仪,一把死死抓住了小皇帝的胳膊。

马车正好是停在了一条胡同的巷口,胡同里头的白雪早就被人踩得黑乎乎不成了样子,一股说不清是食物腐烂恶臭,亦或是霉臭的味道随风飘出,让人忍不住想往后退。两边都是各式各样低矮的房子,有的还能看到砖墙的痕迹,但有的却分明是用茅草和木板等等搭起的房子,如今这连着两场大雪,到处都是被大雪完全压塌的屋子,甚至还能听到一阵阵哭天抢地的悲号。呆看了一会儿,朱厚照就声音嘶哑地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比之前那村子更可怕的人间地狱。”

徐勋说着顿了一顿,却没有硬拉着朱厚照再往里头去,而是低声说道:“之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年龄适中的孩子,若是送进宫里,机缘巧合就能进内书堂,或是跟着诸位有头有脸公公。而这些,都是至少年过二十,甚至三十四十五十,自宫多年,因为生活穷困无着落,走这条路是为了求进宫混口饭吃,但却因为年纪太大,基本上不可能遂其心愿,又被邻里嘲笑亲戚不容,再加上官府严禁,所以只能群居到这里的人。”

说话间,胡同深处一间屋子里就已经四足并用爬出了一个人来。尽管隔着老远的距离,但无论朱厚照还是瑞生,都能看到那人拖着一条软软无力的腿往这边巷口爬来。那人脑袋上又是灰又是红,说不清是泥还是血,身上更是根本看不清衣裳的本色,嘴里发出一阵一阵低沉的喘息,乍听上去甚至不像人类。当此人看见他们这一行人杵在巷口,突然飞也似的扑了过来的时候,朱厚照终于看清了他那一个眼眶中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反身就径直钻进了车厢中。

“行行好,给我点吃的……”

“赶他走!”

见瑞生要跟上车去,徐勋却一手拉住了他,打了个手势,须臾工夫,那人便在几个护卫用刀柄的驱赶下仓皇逃了进去。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几个挎着腰刀的人匆匆过来,发现平日里人人远着的这条安华胡同口竟是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五六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的汉子杵在这儿,领头的军卒连忙快步上了前来。

“敢问各位是……”

“我们是司礼监的。”徐勋直接就扯出了这么一面大旗,见那军卒一愣之下慌忙就露出了无比恭敬的表情,“听说下了大雪,就到这儿来看看。”

“公公慈心,公公慈心。”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说如今自宫的人越来越多,可终究大多数人仍是鄙视这些残缺不全的人,再加上传言这等人阴气重,就连南城兵马司的人,也都不免躲得远远的。此时见徐勋戴着厚厚的貂皮围脖,说话中那种颐指气使的做派,他们谁都不怀疑徐勋是真的司礼监出来的人,为首的那军卒点头哈腰赔笑之余,背上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头是曾经有一两个侥幸入宫的角色,可大多数都是只能等死罢了,怎生会有宫里司礼监的大人物想到往这儿来瞧瞧?

徐勋见人噤若寒蝉,他也不啰嗦,往里头又张望了一眼便冷冷地问道:“这么一场大雪,看上去应该压塌了不少房子,里头死了多少人?”

“这个……”大冷天的,就是死人也冻得严严实实,不比盛夏不及时处理就会腐坏,因而兵马司自然就拖着一直没到这儿来查看,只想着到时候一股脑儿送化人场算完,此时此刻被徐勋这么一问,那军卒顿时觉得脑门上凉飕飕的,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小人这就去带人清点。”

“动作快,我在这儿立等回话。我只要数字,并不是来查问你们的失职之处。不要玩什么虚报瞒报的把戏,否则若是我到时候核实了,必定严惩不贷!”

“是是是……”

下了严命,徐勋便打了个手势吩咐瑞生上车去等,自己却没有跟着上去,而是就站在车前,又是看那些低矮的屋子,又是听里头声声喝骂呵斥,眼神闪烁,渐渐想得远了。

尽管对自宫人向来惩治很重,可随着人越来越多,自宫人本身处死就成了一条虚文,毕竟朝廷总不成为了此事大开杀戒,一杀就是成百上千。可这样一群进不了宫却被周围人排斥的群体,就这么丢着一样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珰们虽则并不会完全把人当成同类,可若贸贸然处置,一样会引得物伤其类。而倘若一味发边远充军,固然可以打发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可也和逼人去死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等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徐勋即便轻轻搓手跺脚,仍是手脚冰冷一片,正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南城兵马司的兵卒快步跑了出来。到他面前,那兵卒缩手缩脚还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止住,这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回禀公公,大雪压塌了十七间房子,总共死了三十四个人,其中二十个是被压死的,十四个是冻饿而死的。至于被压伤冻伤的人很不少,刘头儿正在那计算。”

“知道了,尽快把死人都运出去,否则若是发了疫病,唯你们是问。”徐勋说着就从旁边随从手中接过了一锭银子,掂了掂分量后丢了过去,见那兵卒接在手中两眼放光,他就开口说道,“搭一间窝棚先收容了这些人,然后支一口大锅煮粥,能救几个是几个。今天过后,我会让人再送二十两银子过来,你们要上下其手我不管,但若是再死人……”

“是是是,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眼见徐勋头也不回地反身登上了马车,紧跟着三五护卫簇拥了马车缓缓起行,那军卒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等马车没影子了,他看了看手中那一锭显然出自内库,成色极足的银子,立时一溜烟朝巷子深处跑去。

而马车上,终于回过神来的朱厚照恶狠狠地看着徐勋,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勋,你好,你很好!”

见徐勋只闷头不做声,小皇帝又沉默了许久,却突然叹了一口气:“朕还以为真的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想不到天子脚下就有这种事……”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8章 杀伐果断,陈年旧案

傍晚时分,内阁和司礼监全都是一团乱。

自打早上传来皇帝出宫,而内厂和东厂全都把人给跟丢了之后,刘瑾大为恼怒,立时命人去找来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和提督西厂的谷大用。可不料想两人齐齐摇头,全都说自己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尽管确定自己在外头没留什么把柄给徐勋抓,徐勋应该也不至于做出太过头的事情,可他素来讨厌事情不在掌控,少不得吩咐下去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又是命人去西山大营打探,又是命人去兴安伯府和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可一处处都扑了个空。等到了下午,终于忍不住的他便径直冲到了内阁去问李东阳,结果这位首辅居然也丝毫不知情。

“这个徐勋,他究竟把皇上领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厚照爱吃的几家馆子,常爱去逛的几家包括闲园在内的戏园子,去看过歌舞的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到现如今仍旧没消息,刘瑾只觉得心烦意乱。此刻不知道多少遍抱怨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扭头看着李东阳道:“元辅,不如把吏部尚书林瀚他们招进来,一个个问问,兴许有人知道皇上的下落,这都四个时辰了!”

朱厚照爱出宫,李东阳也好焦芳也罢,心里都是知道的,就连回京任职时间并不长的王鏊也不例外。可是连刘瑾都不知道小皇帝去了哪儿,三个人心中却是感受各不相同。焦芳眯着眼睛思量了一阵子,突然就开口说道:“不若禀报一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此话一出,李东阳立刻断然说道:“不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太后亦是最近身体欠安,若得知此事后忧虑过重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那元辅说怎么办?皇上早上巳时过后不多久就出宫,一直到如今过了酉时还没消息,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谁吃罪得起?”焦芳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霍然站起身来,对刘瑾拱了拱手道,“刘公公,作为内阁次辅,我提请将此事奏请两宫皇太后!”

大臣也好,权阉也好,看似大权在握不可一世,而两宫皇太后看似不过徒具尊荣,但关键时刻的一击却非同小可。想当年李广何等威风,结果如何?王鏊倏忽间就想到了这一条,见焦芳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即便他平日对徐勋不以为然,可此刻心中仍是异常鄙薄。想到这里,他便冷冷说道:“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刘瑾也听明白了焦芳的言下之意,心里却颇有些踌躇。毕竟,眼下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一状告到两宫跟前,要是一会儿君臣几个都平安归来了,那自己就算是彻底和徐勋撕破了脸。于是,他一时踌躇来踌躇去,正决心难下的时候,外间突然一个中书快步冲了进来。

“皇上回宫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不少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见焦芳脸色丝毫不变地缓缓坐下,王鏊暗骂一声老狐狸,随即就对李东阳说道:“今日之事既是惊动了这么多人,不如请平北伯到这儿来一趟。毕竟瞒着这么多人带着皇上到外头去,无论是为了什么,此风不可助长!”

相比之前焦芳径直要闹到两宫皇太后那儿去,此时此刻王鏊的这话便合情合理得多。纵使李东阳这个首辅,也一时同意了王鏊的说法。刘瑾虽说不想和徐勋闹僵,可既然阁老们都这么说了,他也乐得把徐勋拎过来让他为难一阵子,假作犹豫片刻,他就欣然点了点头。

“也好,咱家就亲自去一趟。”

刘瑾带着几个司礼监的随堂扬长而去,焦芳这才看着王鏊嘿然笑道:“不愧是守溪,对于时下最炙手可热的那小子也竟然如此顶真。”

“不敢当次辅赞语,我不过是对公不对私!”王鏊没理会焦芳的话,见老家伙面上抽搐了一阵子,随即就悻悻别过了脑袋去,他便对李东阳拱了拱手道,“元辅,虽是我提请,但待会儿我就不说话了。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若一个忍不住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辞,未免……”

“好,待会我亲自问。”

然而,等到两刻钟之后,出现在内阁的却并不止徐勋一个,而是朱厚照这个天子也跟了来。小皇帝的身上还穿着此前出宫的那一身青绸衣裳,面沉如水,嘴唇抿得紧紧的,乍一眼看去,就连满腹谏言的王鏊也忍不住犯了嘀咕。

看小皇帝的这样子,哪里像是在外头玩了一整天高兴得忘了归期?

刘瑾这一路上也试探过朱厚照,可小皇帝却一直一言不发,他有心盘问瑞生,可又碍着徐勋在,竟也不好多问。此时此刻,既然还有李东阳焦芳王鏊这些阁臣在场,他就乐得装糊涂,袖手站在一旁不做声。果然,三位阁臣一一行过礼后,李东阳起身之后就开口说道:“皇上今日微服离宫,上下人等尽皆不知道下落消息,一时侦骑四出搜索全城,险些惊动两宫。臣身为内阁首辅,不得不谏劝皇上几句,白龙鱼服素来乃是人君大忌,请皇上……”

“不用说了!”

朱厚照一屁股在李东阳的位子上坐下,脸色发黑地扫视了群臣一眼,这才开口说道:“谏劝之外,想来你们很想知道,今天徐勋都带朕去了什么地方?”不等众人回话,他便笑了一声,可那笑声却异常沙哑难听。

“朕今天是去了很多地方,早上从安定门出了城,午饭胡乱用了几口就赶回了城,紧跟着又去了一个让朕不敢相信的人间地狱……戏文里常说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朕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惨事,还有那许多想活都活不下去的人!”

这话尽管仍然没说清楚,可李东阳三人为大臣多年,何等敏感,立时猜测徐勋是不是带朱厚照去解决什么冤案,亦或是去看此次大雪过后那些受灾人的光景。尽管让一国之君看看民间疾苦看似好事,可三人各有各的不以为然。李东阳是暗想一国之君不可能足迹满天下,与其只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不如学会如何从大臣的奏章之中分析;焦芳是嗤笑徐勋装模作样沽名钓誉,博取圣心民意;而王鏊则是单纯不满徐勋竟是为了这个隐瞒皇帝行踪。

然而,三个人谁都没开口,反倒是刘瑾有些耐不住性子,疑惑地对徐勋问道:“平北伯,你这究竟是带着皇上去哪儿了?”

徐勋瞅了一眼朱厚照,这才淡淡地答道:“安定门外的赵家沟,还有城北的五岳胡同,崇文门南边的安华胡同。”

这三个地名说出来,别说李东阳和焦芳王鏊满头雾水,就连刘瑾也是眉头紧皱满心糊涂。反倒刘瑾身后的司礼监随堂王宁猛然间神情一变,虽说他立时掩饰了下来,可李东阳何等样人,立时清清楚楚看见了。他倒是能克制住不贸然发问,同样发现这一丝端倪的王鏊却忍不住,当即开口说道:“看王公公的样子,似乎听说过这个地方?”

王宁不料想王鏊在这时候发问,见那边三个阁臣都盯着自己,刘瑾也有些愠怒地看了过来,更不消说朱厚照和徐勋了。面对这些目光,他只觉得后背心直冒汗,直到朱厚照讥诮地看着自己,嘴里亦是迸出了重重的你说两个字,他老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回禀皇上,这三个地方我只听说过一个……就是崇文门南边的安化胡同,因为距离安化寺旁边不远……听说,听说里头住着不少自宫求进却没有成功的阉人,因为都是年过五十也没等到入宫机会的人,所以就是等死罢了……”

尽管他停顿了好几回方才说清楚,但在场的都是心里敞亮的人,这自宫两个字一出,顿时人人都明白了。李东阳和王鏊是厌恶地皱紧了眉头,焦芳则是和刘瑾对视了一眼。而最后,刘瑾便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这事虽惨,可朝廷屡次下令严禁,说到底都是那些愚夫愚妇自作自受。如果皇上体恤,拨几十石米赈济一下……”

“不可,赈济这些人,用什么由头?此等不肯用心务农做工,只想着自宫求进媚上的人,纵使死了也是活该,赈济这种人,让那些一年到头辛勤耕种的人情何以堪?”尽管刚刚才对李东阳说过自己不开口,可此时此刻,王鏊终于忍不住了,说着说着竟已经是声色俱厉,“成化年间曾经有过旧例,此等人锦衣卫执而杖之,满五十编发海户充军。若有再犯,本身处死,全家发边远充军。都是因为之后律例逐渐宽松,方才纵容得这些人变本加厉!”

刘瑾本来就看不惯当初和韩文一块上书的王鏊。如今见此人入阁之后还和自己作对,口口声声说什么律例,就差没指着鼻子说是他纵容的了,他不禁大为愠怒,一眼瞪过去就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王阁老虽说号称穷阁老,可小时候家里既然还能读得起书,足可见这穷字还没到底。你哪里会知道一家三口只有一人能吃饱,其余两个不得不卖了给别人为奴为婢是什么滋味?哪里会知道灾荒之年,不得不挖树皮草根,甚至为逃赋税不得不流离失所的滋味?哪里会知道当爹的亲手取了亲生儿子的宝贝,忍痛想把人送进宫里求碗饭吃的滋味?”

尽管早就忘了自己小时候挨那一刀是什么感觉,但此时刘瑾接连三问之后,他就气势汹汹地说道:“所以说,有如今这惨事,也是地方父母治理无方!否则要是他们都能把地方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哪来的这等事!”

这一争,原本的重心竟是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徐勋见王鏊勃然色变,就连李东阳亦是忍不住了,倒是焦芳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看热闹,他这才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刘瑾王鏊暂时罢战,他斜睨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小皇帝,开口说道:“这些人收进宫来,确实助长了民间那股邪风;可若是就这样发配边疆,不过是让路上多几具冻饿而死的死尸。就好比想当初太祖爷将贪官剥皮萱草,可如今贪官依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照平北伯这说法,莫非就放任不成?”

“当然不是!”徐勋看了一眼满脸讥诮的王鏊,随即沉声说道,“如今这些人已多,要全数甄别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人却不能不律法严惩!比如,我今天奉着皇上去赵家沟时,便有一男子鞭打妻室,非要将仅剩下的一个儿子阉割后送入宫中,而他前一个儿子,便是因为阉割死在了蚕室之中,可他依旧执迷不悟,为的仅仅是日后可以富贵荣华。如这等人,杀了却便宜了,不如取六十斤重枷枷了,让差役鸣锣将其游街,宣其事由,让其日日年年不得解脱,由此警告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若日后再有此等人,照此旧例办理!”

徐勋取这一点入手,就连刘瑾也觉得应有之义,忍不住点了点头,朱厚照更是一拍桌子道:“这一条好!朕恨不得杀了这个狼心狗肺当人老子的畜生,又嫌便宜了他!”

“其二,那些年纪一大把却进宫无门的自宫之人。街坊四邻瞧不起,亲朋早已弃之不管,不少都是群居一地等死,此等人聚居京城怨气冲天,若是被人蛊惑,则转瞬间就是大害。兼且请托宫中亲朋希冀入宫,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发生当年乾清宫内侍刘山交通郑旺的案子。所以,从三日后起,令锦衣卫东西厂内厂和五城兵马司清理京师上下,悉数逐出,不许此等人寄居京城。”

刘瑾不想徐勋竟是如此严酷,可想想自己就算要拣选入宫的小火者,也多半是从年纪幼小的人里头选,他思来想去,最后也就没出声。而李东阳和王鏊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觉得这是应有的防范之义,反倒是朱厚照出了声。

“徐勋,那你之前不是还给了兵马司的人银子,让他们搭窝棚设锅子给他们一口热粥喝,这会儿怎么又要赶他们出京?大雪天的,这得死多少人!”

“臣出了银子,是不想让那地方变成死人堆。这些人留在京城,照旧是得靠人接济才能生存,不能做工不能种地,只是一群等死的人。这一场大雪过后还有下一场雪,今冬过后还有明冬,就和王阁老说的一样,赈济了这些多年不能进宫,却仍旧存着希望不肯自食其力的人,就会让更多的人变本加厉。如今宁夏甘肃延绥三镇总督杨一清正在各处要害请筑城墙,把这些人悉数发去修建城墙,想来以杨邃庵的清正名声,既不会把这些人当成牛马,也不会让他们继续浑浑噩噩。”

话说到这里,他方才看着刘瑾说道:“至于其三,那些年纪幼小的自宫幼童,立时让锦衣卫并东西厂和内厂清点出来,给赐诸王府,只可执役,不得升内使。纵使有为人父兄贪图富贵的,王府使令前途有限,况且至亲之间从此之后隔着十万八千里,除非他们肯背井离乡去投,否则便休想借此富贵,便能绝了这条心思。”

这一条也是从前成化年间用过的旧例。李东阳等三个阁臣自然无话,而刘瑾虽觉得徐勋逾越,居然伸手管到了内臣这一揽子事情上头,可见小皇帝每每点头,他便悻悻闭嘴不吭声。直到朱厚照欣然起身,吩咐内阁就此拟旨,随即就背着手往外走,他和徐勋一块跟上去的时候,忍不住低声讥刺道:“平北伯真是面面俱到啊!”

“说不上面面俱到,只是希望近畿少些这种事。”徐勋说着便看着刘瑾道,“虽然看似绝了好几条路,但刘公公若是对皇上说,不忍心看着自宫之人越来越多,请上严禁,此后但凡想要阉割进宫的,俱得由司礼监引进,否则一概不收。想来皇上今天郁闷了这么久,一定会觉得刘公公想到他心坎里头去了。当然,谷公公他们这些个有头有脸的,若是招选少些人,刘公公可以不计较。”

“嗯?”

刘瑾被这话说得一愣,随即立时眼睛大亮。这各家大珰都有挑选自家乡里的小子阉割后带入宫的,但数目当然不能太过庞大,一二十已经是极限了。想到如果自己捏着这大权,日后人进宫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的门下,简直就是会试的主考官……不,会试的主考官又不是连任,可自己却能够长长久久地把持着司礼监,日后进宫人都得从他手底下过,别人就再也别想盖过他去!

“好,好,徐老弟你真是好生妙计!”刘瑾自然不会再皮里阳秋地叫徐勋什么平北伯,当即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自己人,你还叫什么刘公公,不是早说了让你叫老刘么?这法子好,俺立时三刻就去禀报皇上,想来皇上今天看了那么多惨事心中不忍,如此也会心情好些。”

等到出了文渊阁,辞了天子,眼看着满脸兴奋的刘瑾跟着朱厚照走了,分明是预备路上抑或回了承乾宫再提这事,徐勋又瞥了一眼小皇帝身后亦步亦趋低头不语的瑞生,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自宫之人也是人,也是确实可怜,他并不是不同情,可他没法子杜绝这个制度,却不能因为同情而让这些人越来越多!只是,要想这些人少些,他刚刚那些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如今投献土地的越来越多,土地兼并已经远超建国初年,可要解决这种事情,张居正倒是拿出了一条鞭法,可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而且不可避免地使新政数年而废。他即便有心挑唆刘瑾去冲锋陷阵,可要保长久,也得从长计议。

话说回来,此前让慧通和李逸风先后去打探的情形是,那些聚居之人中颇有人传散各种教义,若是再听其聚居京城,转瞬之间大变就来不及了。既然下了决心,动作便要快!这种时候,只有把朱厚照拉出来!

等到出了午门,他却发现一个人正在飘飘洒洒的小雪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那斗笠上头已经满是一片雪白,就连漆黑的大氅亦是白了大片。他正仔细认人,那人一侧头,随即立时快步迎了上来,不是李逸风还有谁?

“这大雪天的,你在这儿干嘛?”

“卑职听说大人送皇上回宫了,就在这儿等了一等,心想大人去内阁之后兴许会走这条路,果然叫我料中了。”李逸风行过礼后,忍不住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这才低声开口说道,“宁王护卫的旧档已经找到了。”

徐勋眼神一闪,随即就笑道:“你倒是做事雷厉风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大冷天在雪地里等了这么久,跟我回府说话吧!”

从寒风呼啸的室外进入温暖的书房,连靴子都几乎被雪水濡湿的李逸风顿时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今天得知小皇帝出宫,他被几个大佬差遣着几乎绕京城跑了好几个大圈,虽是事情解决,可身上差不多都快冻僵了。此时此刻,眼见一个年纪小小的僮儿双手小心翼翼捧着条盘送了一碗热姜汤上来,他瞅了一眼立刻伸手接过,连喝了几大口,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暖和了起来,忙开口道了一声谢。

“金弘,吩咐厨房去做两碗面条来,不要放那些油油腻腻的东西,素淡些,多放些花椒。”

徐勋从前喜辣,可如今没有辣椒,也只能那花椒和胡椒凑合。见李逸风喝完姜汤缓过神来,他便开口问道:“旧档里头怎么说?”

“宁王护卫,也就是如今的南昌左卫,当年之所以被削,实在是如今宁王的那位祖父实在是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当年那位宁靖王林林总总的不法事从景泰、天顺、成化,一直闹到了弘治初年,甚至有告他图谋不轨的。天顺初年,英庙就因宁靖王听用奸邪、积财物如丘山、视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亲弟、违制虐民、强管税课司、擅起翠华殿这些罪名,将护卫革去,改隶属江西都司……可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举发宁靖王纵意妄为、织造龙衣、残伤人命、辱骂三司、凌虐府僚、纵容军校扰害良民等等罪名无数……成化年间朝廷物议最烈的时候,甚至有将宁靖王革为庶民,可最后宪庙还是心怀不忍,最后申斥作罢。”

说到这里,李逸风顿了一顿,随即便摇头叹道:“怪不得要找锦衣卫出旧档,若是寻内阁或是其他衙门调看当年旧档,必然会有人盘问,到时候宁藩复护卫的事情必定不成!”

……

PS:重看明实录,发现朱厚照打仗也好下江南也好,民间起义风起云涌也好,都是在刘瑾死后的事情了。一个最最信赖的人被揭出谋反,其实对正德的打击相当大……自此之后,再无真心信赖的人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79章 心中的刺

正德年间宁王造反的事几乎和刘瑾当道一样出名,徐勋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可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宁王朱宸濠还有个奇葩的爷爷。倘若不是亲藩王爵,换成任何一个人摊上这么些罪名,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那也足够了,可宁藩不过是被革去护卫一再申斥了事,足可见大明朝对同姓宗室多么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