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大人觉得此事不妥,只要将其提早散布于文官中间,必定上下义愤填膺上书劝谏,而皇上知道了这些内情,也必然是不会准奏此事。”

见李逸风欠了欠身说出这番话来,徐勋心中一动,随即就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除去锦衣卫有旧档,内阁有存档,六部之中应该也有当年的老人知道这些事情,再说,司礼监乃是内官衙门之首,又怎会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刘公公特意让锦衣卫整理出这些旧档呈上去,以他的精明,不会料不到锦衣卫素来和我交好,也就是说,这事儿他有心让我知道。”

想到这一茬,徐勋只觉得心里豁然贯通,回转身坐下之后,他便端起一旁已经只剩下温温热的茶盏,喝了两口后方才放下了:“这事情提出去,百官必然是群起反对的,所以他想事先探探我的态度如何。如果接下来文官就得到风声纷纷上书,亦或是我捅到了皇上面前去,那这件事就可以就此作罢,他就算收了人家什么好处,难道宁藩的人还能到他面前去把钱讨回来?不过,如此一来,咱们两个就算是真真正正撕破脸了。”

李逸风此前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刘瑾让锦衣卫找寻旧档有些蹊跷,此时徐勋一言点破,他便完全明白了过来。见徐勋踌躇不决,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记起叶广曾经提点过他,道是不要自作聪明,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吭声。

“少爷,面条已经做好了。”

“送进来吧!”

徐勋暂且打住了思绪,见是陶泓阿宝一人捧了一个黄杨木大条盘,上头是硕大一海碗的面,他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今天东奔西走,连午饭都是随便扒拉了几口,再加上在宫里内阁又耗去了许久,回来又耽搁了一会儿,已经是饥肠辘辘。吩咐两人把面条放在一旁窗下的小桌上,他就举手示意李逸风一块过去。坐下之后,他须臾之间就下去了小半碗,随即憋着气喝了几大口热汤,立时觉得浑身的毛孔都仿佛张开似的,却是舒服得无以复加。

他固然是爽快了,但李逸风从未尝试过蜀人的花椒,吃了几口就觉得口舌发麻,待要放下筷子,可着实之前是又冷又饿,不得已之下只好继续。可待到大半碗面下肚,他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只是嘴里却麻得更加厉害了。等两人闷声不响吃完了这一大碗面,阿宝和陶泓已经是送了软巾和茶水漱盂来,服侍完了就蹑手蹑脚把东西都撤了下去。

“吁,大人就连吃食也是不同凡响,我这会儿嘴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见李逸风面露苦色,徐勋不禁打趣道:“大冬天的,又常在外头走,吃些花椒胡椒正好暖胃暖身子。你堂堂能杀人的锦衣卫,难道还受不了这些吃的东西?好了,如今肚子终于填饱,咱们就继续说吧。宁王谋复护卫的事情你不要泄露出去,如果已经禀告了叶大人,那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不论刘公公再让你做什么别的,你只需禀告我,不用贸贸然去做什么。要知道,锦衣卫实质上固然不属兵部武选司管,但这任命文书名义上仍然得从兵部出,若是刘宇要卡你,事情就要棘手多了。”

说到这里,发现对面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便微微笑道:“怎么,你以为我此前只是说说而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武官的事情却常常得文官保奏,我已经让张西麓给你找了几个有名的御史上了一本,约摸这两日任命就要下来,所以,就不用节外生枝了。否则老刘事有不成,拿你开刀也是可能的。”

对于一个远在江西南昌的亲藩,李逸风本就说不上多少重视,但此前既是借着这个由头把钱宁那一茬给揭开了,事情自然得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他特意等在宫门前的禀报。此时,徐勋不但事情想得周全,而且更是颇为他着想,即便他官场打滚多年,在北镇抚司又是多年,可依旧免不了感动。

“大人……”

“另外,你回去告诉叶大人,有我在,这恋栈权位不去的话没人敢说,让他一边养病一边攥着锦衣卫,至少得等你的资格上去了再说。有空了我就去看他,想想他当初在金陵断案的时候是何等威风样子,不要轻易说什么丧气话!”

“是,卑职必定转达。”

等到将李逸风送到外书房门口,见人行过礼后就在风雪之中消失在了院门外,徐勋脸上的轻松之色顿时无影无踪。然而,就在他打了个呵欠,随即拢起袖子预备回房的时候,外头阿宝突然一溜烟跑了进来。

“少爷,外头有人送了一封没头没脑的信进来,上头写着知名不具,金六叔不敢怠慢,所以就让我呈递了进来。”

“没头没脑的信?”

徐勋闻言眉头大皱,接过信之后见果然信封正面光秃秃的,北面却写着知名不具,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拿着信回了屋子。用裁纸刀裁开封口,见里头赫然是一张白纸,他顿时一下子迷惑了起来,犹豫片刻,他突然心中一动,便把信纸放到了烛火上。略一烘烤,上头就出现了几行略黄的字迹,他连忙把信笺拿了下来。

“尔今虽位高权重,然仍危机四伏,勿阻宁藩复护卫之事,否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端详着这区区几十个字,还有那歪歪斜斜显然是左手书写的字迹,徐勋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从前也干过类似的事。然而,这一封信虽说有些故弄玄虚,可字里行间却带着几分匆忙,而且,若信送不到,或是送到了自己发现是白纸就丢在一旁,那则何如?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去看那信封,思来想去,最后竟是把那信封也放在了烛火上,顷刻之间,信封内部就出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字。

边。

边?难道是徐边?

徐勋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个唯一的可能,当即霍然起身唤道:“来人?”

“少爷有什么吩咐?”

见是阿宝敏捷地闪身进来,徐勋一手按着信笺和信封,沉声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何时来的,怎么走的?”

“金六叔说,来的是个寻常大户人家仆从打扮的人,就是一刻钟之前到的,送了信立时就走。金六叔原本想留下人问个仔细,可追出去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想起金六把信交给自己时那心有余悸的情景,阿宝忍不住嘴角翘了翘,可看见徐勋面色不好,他赶紧低下了头,“金六叔还嘟囔是不是撞上狐仙了,神神叨叨好不紧张。”

狐仙……想来应该是高手了……

徐勋知道大晚上就是兴师动众,也必然找不到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因而徐徐坐下之后,便冲着阿宝摆了摆手。只是,攥着这么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徐边见过沈悦,见过徐良,可唯独就没来见过他。现如今却突然送出这么一封神秘的信,那家伙是想要干什么?联想信上的内容,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莫非徐边失踪了十几年,却是窝在江西图谋……图谋造反?不对,十几年前宁王朱宸濠不过是一个刚刚承袭亲王爵位的宗室,除非是失心疯了,否则怎会去做这种蠢事!不论是什么积年的恩怨情仇,他徐勋已经到了如今的秩位,还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在做些什么?

徐勋素来自负机敏,可这一次他却怎么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而最终,他只是把信封连同信笺一块丢在了炭盆中,任由其渐渐化为了灰烬。等到用小竹棒拨拉了两下,见烧得什么都剩不下了,他方才站起身来披上大氅出了外书房。吩咐阿宝锁门,他缓步下了台阶,突然眯了眯眼睛望了望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两世为人,他本来并没有打算背上从前那个徐勋的亲缘,只是阴差阳错却成就了那桩定下的婚事,又认了徐良为父,最后跳出了金陵那个圈子。可谁能想到,兜来转去,那个谁都认为已经成了阴魂的人却依旧时时刻刻露出影踪。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想做什么……若要坏了如今这平安喜乐的生活,那就别怪我了!”

夜色之下的京城在大雪纷飞中显得格外阴沉。虽说钟楼和鼓楼上的钟鼓声间或响起,但在风雪之中却是朦朦胧胧听不分明。在这种天气里,五城兵马司的巡查也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谁都不想又冷又饿地在外头行走,就连小蟊贼们也大多消踪隐迹。因而,一条条街巷看上去干干净净,连个平日乱窜的野猫野狗影子也不见。

在这种天里,一个顶着风雪行进的人费力地拉开了两扇大门,钻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等到锁好门之后,他到了北面正房的门口站了一站,有节奏地轻轻敲了几下门之后,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进来吧。”

那人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这才侧身进了屋子。感觉到一股暖意瞬间包裹了自己,他便解下了身上那件油毡斗篷,又脱去了木屐,这才快步到了窗边的书案前,弓身说道:“大掌柜,信已经送到了。”

“嗯,很好。”徐边放下了手里的账册,揉了揉鼻梁,这才淡淡地问道,“罗先生那儿情形如何了?”

“罗先生这几日频频造访刘公公那儿,又送了不少礼物,刘公公说殿下的奏疏已经送到了御前,若不出意外,应当能说动皇上答应。”顿了一顿之后,那人又犹犹豫豫地说,“只不过,小的跟着罗先生发现,他出入刘公公那儿时,仿佛已经有人盯着他,下处附近也有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是哪处厂卫的耳目。”

“他素来以为自己千变万化,却不知道如今朝廷厂卫既多,哪里容得他任意逍遥!”徐边冷笑一声,按着账册站起身说道,“找个机会提醒他一声,不要玩把戏玩得过了火!”

“大掌柜不是一直觉着罗先生……为什么要提醒他?”

“他这时候还有用。若没他规劝殿下,有些事做不起来。”

“是是是……”那人连声答应之后,犹豫片刻,又开口说道,“只是,罗先生此前曾经说过,大掌柜之前打理京城事宜的时候,一味广撒网,若早像他这样计算,只盯着要紧的人物,何至于现如今才能让殿下送上请复护卫的奏疏……”

“哼,他知道什么,如今是正德初年,换成是弘治年间,朝堂全是那些号称正人君子的当道,我买通了那许多要紧的大珰都没效用,更何况一个两个?”徐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即方才不以为意地说道,“随他怎么说,横竖我就要从辽东出关去了……这次只要能让徐勋作壁上观,复护卫的事情易如反掌,那些朝臣不足为虑。”

直到那人应声退下,徐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事情做到这一步,距离他的目标已经又进了一步,想来徐勋那么聪明,再加上自己的提醒,总不至于轻举妄动才是。朝廷亲藩如今看似只剩下表面尊荣,其实却连城池都不能出去一步,可终究是公侯大臣都要伏地拜谒的亲王,谁也不敢轻易触动。否则,以宁靖王那样多如牛毛的罪名,又怎会在朝臣们连篇累牍的弹劾下依旧屹立不倒,平平安安得了善终?

老天既然不长眼睛,那么就换他来给这个天开开天眼!

一天一夜的雪之后,次日清晨,天又放了晴。只是家家户户门前又积满了雪,甚至有熬过早先那第一场雪的房子倒塌了。富贵人家固然忙着扫雪,而寻常百姓却不得不冒着危险上房除雪。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的差役由于此前朝廷的旨意,少不得上街巡查清点损失,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则在诏令之下,和锦衣卫东西厂内厂忙着清理京城内的自宫之人。

整整一天,这样的清理就在此前大约摸清的那几个地点陆陆续续展开。在昨夜这新的一场大雪之中,冻饿而死的尸体又多了好几十具,而那些求饶哭喊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大街之上那个戴着重枷被人用棍棒打着游街示众的汉子,最初还有人投以同情的目光,可随着差役大声宣告事由,那些目光就都变成了鄙夷的眼神,甚至还有人带着小孩子将一团团雪捏成了雪球重重地冲着那汉子头上丢去。

鞭笞发妻,阉割儿子,只为了荣华富贵,这种烂人自然该打!大雪过后,就是烂菜叶子也是值钱的,不值得在这种人身上浪费!

从灵济胡同出来的一行人看见那汉子被一个个雪球打得抱头求饶不止,可因为重枷在身,躲闪不得,好几次都被打得踉跄倒地,其中打头的一个用鞭子指了指,随即就对身边一个披着重裘的人说道:“谷公公,这汉子虽该死,可如此处罚一二未免太重了吧?”

“太重,这种狗东西死了活该,喂狗都是便宜了他!”

谷大用阴沉着脸冷冷答了一句,见上上下下都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他才开口说道:“要同情也别同情错了人,那些个聚居京城吃了上顿没下顿,巴望想进宫的家伙,或许还有一丝可怜之处,可这种狗东西就应该重枷游街,至死方休。一个儿子都熬不过去死了,他还要阉另一个,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怎么不阉了自个入宫?我可告诉你们,要挑人往宫里送,决计不要这种人的子侄,否则异日你们是自找麻烦!”

“是是是……”

“走了,今天钟辉那儿子满月,咱家给他做做面子,到那儿去坐镇坐镇!”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好几处地方。虽则大珰们对徐勋进言此事颇有不以为然,可大多数都觉得他管闲事。不过真正心伤同类的也就是瑞生这样年纪轻轻进宫未久的人,其余人根本不把这种猪狗一样的人当成同类,如今清理出去反倒觉得眼皮子底下清净。至于那个被天子御笔亲判永远枷号的倒霉蛋,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众人最感兴趣的,却是这天中午西厂掌刑千户钟辉的孩子满月宴,兴安伯徐良在路上巧遇谷大用,后来被死活拖了去看热闹,结果被孩子逗得无可不可,最后竟认下一个干儿子的事。

“所以说,这儿子聪明爹糊涂,兴安伯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他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下可好,那位不知道是公子还是千金的,还未出世就多了个小叔叔。徐勋就更倒霉了,平白无故多了个长辈,也不知道见着钟辉该如何说话。”

“说得不错,那钟辉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层关系,这还真是一等一的运气!”

脚伤痊愈的魏彬和马永成说起这件事,自然有些幸灾乐祸。调边军入城的事他倒是有意再提,可马永成苦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大雪已经下来了,罗祥又已经去了两淮,魏彬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此时此刻,他裹着貂皮大袄在那喝着滚烫滚烫的御酒,又嘲笑了一会儿徐良,外间突然一个人推门闯了进来。

“你们两个倒逍遥!你们知不知道,老刘对皇上建议,日后宫中的内侍进多少,全都由司礼监定,自宫进宫的这一条给徐勋断了,这咱们回乡招选的一条又给老刘断了,他们两个是商量好的是不是,尽断人的生路!”

见是丘聚,再听到这话,魏彬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这是怎么说,怎会有这样离谱的事!这宫中的宦官,总共就是四条途径,第一条是打仗后所得的幼童净身入宫,第二条是罪人家眷没入宫中,第三条便是咱们回乡招选,第四条就是自宫求进。如今把后两条都给断了,然后把这事情一股脑儿都抓在了司礼监手里?好啊,谁说他们两个现如今是面和心不合,他们分明是商量好的!”

丘聚一屁股坐下,随即气咻咻地说:“我让人去找了老谷和老张来说话,这么大的事情,我就不信他们一丁点意见都没有!”

“有什么意见?老刘才对我说过,说是咱们几个若是日后要回乡招选人进宫,那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随着这句话,谷大用便掀开帘子进了屋来,对三人打了个招呼后就看着丘聚说,“我远远的就看见你在前头气急败坏的,果然是为了这事。要我说,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是家乡没几个人了,也不想让那些小孩子和我这样的吃苦受累!”

“老谷你说得轻巧!”丘聚一时眉头倒竖,竟非但没消气,反而更加气恼了起来,“咱们几个人?咱们几个人难道能一天到晚回乡招选人来?顶多三四年一回,这宫里每年的缺口有多少,你倒是说说?咱们一个东厂一个西厂,外头看似威风了,结果他倒是好,和徐勋一捣鼓就拉了个钱宁另组内行厂,亏我还以为他们两个真有龃龉,敢情他们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见丘聚气得发抖,谷大用却也不为两人辩白,在炭盆上烤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手,他这才扫了魏彬和马永成一眼,随即漫不经心似的说道:“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如今都不比从前了,大家伙也得看清楚些。老刘的脾气急些,自己那一摊子不喜欢有人指手画脚,反正咱们大家都得了荣华富贵,让着他些就完了。至于徐勋么,这事我赞同他,那些聚在宫外的阉人不处置,被人撩拨动乱,那时候就麻烦了。至于禁绝自宫,这也是人之常理,说到底,谁想挨那么一刀?老张估计没空过来,十二团营左右官厅那边正忙呢。”

谷大用说完这番话,叹了口气后就起身施施然出了门。而他这么一走,丘聚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后嘴里迸出了低低的一声骂娘,竟也摔帘子出去了。这两人来得快也去得快,剩下马永成和魏彬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同时垂下了眼睑。

不偏不倚……还是先照着罗清的话去做,省得惹事上身!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80章 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砰——

当那块坚硬的石桌台面在白瑛的手底下化成了一堆碎块的时候,哪怕是如同杨虎这样亲近的人,也忍不住心生寒意。他倒是有些糊涂,哪怕自己怂恿的那一些响马盗最终在大刀冯的手下大败亏输,可白瑛素来是从不冲动的人,怎会突然之间如此失态。

“先生……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又不是我们的嫡系,死了就死了……”

“他们这些人死不足惜,可你知不知道,今天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杨虎有些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可想到今天自己进城时,正看到大批人被人驱赶出了崇文门,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崇文门交税入城的时候,曾经看见官兵在驱赶人,莫非先生是为了这个发火?这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那些都是自宫之后想进宫的阉人,其中不少都是等了十年八年却依旧希望都没有的,当然,也有最近这些时日看到宫中那些大珰气焰高涨,于是这才纷纷自宫求进的人。可既然进不去宫,形容体貌和常人又有区别,干别的自然没人要,再加上不少都是街头无赖闲汉,这便相当于是京师之中的一个火药桶,用得好转瞬间就能激起大变。我好容易在其中下了一年工夫,甚至连教众献上来的根基钱都投进去了不少,到时候就要派大用场,可谁知道就这么顷刻之间,被那徐勋一句话就给搅和没了!”

此话一出,杨虎顿时明白了,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些下头没了卵蛋的阉人能有什么能耐,只是看在白瑛的面子上叹了一口气说:“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先生就别想那么多了。倒是咱们畿南这条线上,您得出个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大刀冯大势已成,我和他又隔着老远,总不成真的带人跑到易州穷独山去找他的茬。”

“怎么办……会盟!”白瑛口中吐出了两个斩钉截铁的字,见杨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多年没露面,外头甚至有传言说我死了,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畿南一带都有些什么英雄。不止畿南,山东一带你也去联络联络,那里本是我教的根本之地,虽是朝廷防范了多年,可也有些人物,虽说这些年从来不朝贡,但毕竟仍是我教所辖。趁着小王子屡次犯边,朝廷忙不过来,还有那些内斗不断的空子,暗地里把这档子事做好了,然后我们找机会起事!”

杨虎自打被白瑛救过性命之后,就一直对白瑛言听计从,这么多年方才成为畿南一虎。此时此刻,白瑛第一次把起事两个字给说了出来,他只觉得心情异常激荡,霍然站起身就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豁出去做好。那大刀冯要是敢来,咱们新帐老账一块算,他要是不敢来,嘿,到时候会盟一成,他就是众矢之的!”

白瑛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当然,无利不起早,若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甜头,想必他们也未必会动心。你就这么说,圣教的白圣主,邀大家一块做一桩大买卖!记住,选一个厂卫鞭长莫及的地方,最好在水上,如此一来,朝廷鹰犬就不好对付咱们。还有,你可记得之前,平北伯徐勋曾经遇刺?”

“先生的意思是……”

“刺杀朝廷命官,素来是咱们民间草莽的大忌,而且成功的希望极小。可现如今两虎相争,也许可以钻一钻空子。你给我在你那儿挑几个最是痛恨朝廷的死士,我暗中训上三五个月,到时候放他们出去行刺。哪怕不成,也要让朝中乱成一锅粥。那小子毕竟年轻,第一次可以硬生生忍下来,可要是一而再再而三遇到这种事,他必和那刘瑾势不两立,到时候朝政大乱,咱们就可以钻空子了!”

作为始作俑者,当这一天徐勋从西山回城,看见厂卫和五城兵马司用棍棒将好些衣衫褴褛的人赶出宣武门时,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便转过头去一马当先疾驰入城。顺这宣武门大街放慢马速一路疾驰过了西四牌楼,他方才勒马停了一停。傍晚的夜色之中,正被枷号在那儿的汉子半死不活地站在那儿,身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差役,而几个小孩儿正在捏着雪球,亦或是从地上找石块砸过去,面对这番情景,他伫立片刻便复又前行。

直到了兴安伯府西角门口停下,他方才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一幕全都抛在了脑后。迎上前来的金六帮他牵了缰绳,随即就点头哈腰地说道:“少爷,林大人和二位张大人都已经来了,正在外书房等着,这会儿是唐先生在那儿陪着。”

得知有唐寅陪着,徐勋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些顶尖的大佬,原本该是老爹亲自陪着最妥当,可徐良那性子是豪爽不羁,让他和武将在一块不要紧,碰上文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所以,有唐寅这么个当年的解元就显得尤为重要了。等到了院门处下了马,他一路走一路解着大氅,等到进了屋子,就将这厚厚的姑绒大氅脱了下来一股脑儿丢给了一旁的金弘,随即接过阿宝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这才大步进了里间。

“三位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林瀚张敷华和张彩如今位高权重,小事多数是让人带信,并不轻易登门,就连张彩也是好些天不曾到兴安伯府来了。只是,这关系却不因见面少而疏远,此刻见徐勋一身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的样子,林瀚就笑道:“我们忙,你就不忙?今天清理那些自宫之人,你这件事做得大快人心,上上下下不少人都对这措置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个父阉其子,只为谋取富贵的家伙,游街示众永远枷号,足可为不少人之戒。”

“听到了吧?亨大都不知道在我耳朵边唠叨多少回了,就是说你这回雷霆万钧,让京城少了一个毒瘤。就为了这个,原本我想拖几日再说的,他今天硬是拉了我,还有张西麓一块登门。”张敷华对张彩微微颔首,随即就看着徐勋说道,“之前你说的人事,我们都已经陆陆续续整理出来了。如今京城多事,所以亨大和我商量之后,我们的意思是,若有州县之才的,先放出去做地方官,免得在京城这地方一句话说错,革职回乡永不叙用,那就难以挽回了。西麓此前一直在吏部文选司,这名单他也有斟酌。”

徐勋若有所思地接过这份名单,放眼看去都是些根本不认识的人,还有些自己熟悉不熟悉的州县府城,因而略扫一眼就放下了手,因笑道:“这东西给我看了也白搭,三位费心商量出来的事情,料想一定没错。就这么办吧,京城里争一时高低没意思,若是能让天下多几个大治的州县,少一些为了糊口或为了荣华富贵对自己亲生儿子下狠手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就知道这事你会当甩手掌柜。”

林瀚之所以一大把年纪,宁可污了名声也要上京掌管吏部,正是因为觉得徐勋可信。此时见他丝毫没有干预的意思,他便收下那份名单,随手放在了一边,接着又开口说道:“其实我今天和公实兄一起来,还特意叫上了西麓,是为了另外一件在眼前的事。昨天刘瑾叫人去户部清点旧档,顾佐虽百般推搪,可还是扛不住,只能不得不任由那些宫中的盘账好手清点。我和公实商量之后觉得,他是不是想追查韩文是否留下了什么旧亏空?”

“韩尚书掌管户部并没有几年,就算有亏空,也不是他的旧亏空。”张彩接上了话茬之后,就恳切地说道,“刘公公如此做,想来应该是想看看,朝中有多少人在反对他,说不定就是要逼王阁老站出来。须知对于王阁老入阁一事,刘公公一直不太满意。”

“我知道了,回头我去试探试探他的意思。”徐勋沉吟片刻就有了主意,当即点点头道,“要他真打算如此,我少不得再让人附赠他三五个贪官,让他暂时忙一忙,把那些盘账的好手都抽到该去忙的地方去。实在不行我手里还有一件事情,他怎么也得卖我一个面子。”

徐勋不说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刘瑾松口,林瀚和张敷华自然不会贸贸然发问,但心里却都清楚,要不是有这么个事事能够挡在前头,兼且剑走偏锋招招致命的顶梁柱在,他们就算人在吏部在都察院,也做不了什么事——如此一桩让他们义愤填膺却束手无策的事情,徐勋须臾便接了过去,而且根本没有讨价还价!

“如今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张敷华瞅了一眼年富力强的张彩,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听说户部中人因为司礼监派人查账,曾经有人去找过李梦阳,他却没有答应领衔上书,为此户部几个主事颇有微词。”

徐勋看了一眼唐寅,旋即问道:“伯虎,你上次去给伯安捎话的时候,李梦阳也在场吧?”见唐寅点了点头,他方才一摊手说道,“螳臂当车,智者不为,有了王伯安的前车之鉴在,他要是还那么冲动,那也就枉在官场沉浮了这么几年。只不过,既然说户部有人对他颇有微词,他这处境大约不妙。要知道,他从前慷慨激昂出尽了风头,如今却是当了缩头乌龟,旧日恩怨一块发作起来,怕是他为韩文起草奏折的事情也捂不住。”

他这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阿宝的声音:“少爷,外头翰林庶吉士徐大人带着一个人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求见大人!”

徐祯卿?带着人求见?

别说徐勋,就连唐寅也觉得有些糊涂。姑苏四大才子中,他和文征明祝枝山的年岁都差不多,可徐祯卿就小得多了,从小就没有兄弟的他当年将其提携起来,实则是将其当成半个弟弟。徐祯卿的性子素来是颇为冷傲,并没有太多朋友,如今固然和不少人诗文往来唱和,又参加诗社文会,可要说什么深交却也未必,这大晚上的,他会带着谁来求见?

“请人过来吧。”

徐勋想了想就吩咐了一声。坐着和众人又说了一会朝中的闲事闲话,不多时,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的声音。下一刻,门帘高高打起,先后进来的两个人。前头是其貌不扬的徐祯卿,后头却是一个三十出头容貌俊秀的青年。他看着人还有些疑惑,后头张彩却出声说道:“咦,是康对山?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来见大人?”

“原来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郎。”

张彩这么一叫,徐勋立时明白了此人是谁。如今京城诗文名声最卓著的年轻人有七个,李梦阳徐祯卿全都在其列,此外还有康海这个状元。此时此刻,见康海弯腰行礼,他含笑站起身答礼,因屋子里平日来客并不多,此时椅子却不够了,他随即又吩咐阿宝去外间搬两张椅子过来。而康海竟不等坐下,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躬身行了个大揖。

“平北伯,李空同今日被内厂中人拿去了,请您千万伸援手救他一救!官职丢了就丢了,可万望一定保全他的性命!”

这说曹操,居然曹操就出事了?

徐勋一下子眉头紧锁,随即就伸出手来扶了康海起身,见阿宝已经搬了一把椅子来,他伸手示意其坐了,这才看着徐祯卿道:“到底怎么回事,昌谷你先解说解说。”

“空同兄这些天一直没什么精神,诗社文会都不参加,因此对山来找我说是去看看他,我就答应了。结果谁知道一到李家,就看见门口围了好些军士,紧跟着空同兄就被人押上了车,后来门上还贴了封条。我们那时候见情形不对就躲了一躲,后来才现身问左邻右舍,方知是内厂奉命行事,说他在户部期间账面亏空不少,所以拿问下狱。”

刚刚林瀚和张敷华担心会用在韩文身上的借口,这会儿却用在了李梦阳身上,一时之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唐寅却第一个开口说道:“我记得元辅就是李空同的座师,出了这样大的事,状元公怎不去找元辅设法?虽说大人乃是天子信臣,但他和李空同并无深厚交往,贸贸然出面,兴许反而会让刘公公更疑神疑鬼。”

唐寅这话虽说得有些直接,但林瀚和张敷华也觉得有理。毕竟,这样的大事,自然应该先找李梦阳的座师,更何况李东阳如今还是内阁首辅。然而,此话一出,康海的脸上就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而张彩知道唐寅进京时间不长,林瀚和张敷华更是此前长年在南京,就连徐勋也不知道文官之间那些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的关系,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元辅和对山之间有些误会,他登门不太方便。”含含糊糊解释了一句之后,他就有意笑道,“回头让林尚书给元辅带个信就是了。毕竟曾经是得意门生,元辅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康海见徐勋沉吟不语,林瀚和张敷华都正在踌躇,再加上张彩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想到这些天来的闲言碎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事情去求元辅,只怕元辅是根本不会管的。都是空同那性子,他那次酒醉之后在人说,刘谢二阁老致仕而去,单单留下了元辅,便是因为元辅恋栈权位。他还说那次韩尚书上书,本是内阁诸老的授意,可最后却是韩尚书背了个黑锅……总而言之,空同说了不少对元辅不敬的话,周围有不少人听去了,再加上元辅对我素来颇为不喜,我怎敢为此事登李家门?”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怕自曝其丑,又沉声说道:“元辅乃是文坛宿老,为文者皆出其门。但使李家有诗文传出,必有无数人仿效,只是空同性子高洁,一意复古,所以和我,还有昌谷几人一块诗文唱和,文会诗社都是求的古风古意,并不仿效元辅的诗文。再加上家母墓志铭,我求的是空同所书,并未去拜求元辅。”

“怪不得,我就说元辅素来为人宽厚,怎会对人说你的文章是子字股。”

张彩跟着马文升多年,对秉政的大佬都没什么好感,此时便哂然轻笑了一声。这时候,林瀚张敷华自然都明白了过来,两人皱眉之余,却也知道就算康海拉下脸为这事情去求李东阳,李东阳也顶多回一个难办。毕竟,徐勋当初为其母求他们写墓志铭和祭文,他们虽不是阁老,可毕竟资历人望放在那儿,更要紧的是徐勋位高权重也不用看人脸色。可要是放在别的士大夫身上,这就有藐视元老之嫌了,李梦阳才几岁,才几品官,就够格写墓志铭了?

康海和张彩素来是半点交情都没有,此刻听他语带讥诮,他几乎想拂袖而去。可一想到自己刚刚回了一趟家中,发现却是一份刘瑾的帖子,请他上刘家做客,放在一块的还有李梦阳一张对山救我的字条,他虽在徐祯卿面前没透露这一茬,仍是忍不住死死攥紧了拳头。

就算刘瑾这些日子也提拔了不少陕西人,就算他是刘瑾的同乡,可相比之下,徐勋素来有仗义的名声,刘瑾却是阉人,他若为此折腰去求刘瑾,那简直更难以忍受!可要是徐勋真的不管,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怎么也得拿着同乡的情分去求一求刘瑾!

“西麓,那是状元郎和元辅的私怨,你少说两句。”

徐勋见张彩闭口不言语,他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李空同虽说和我没什么交情,但他和王伯安相交莫逆,论理这事情我不能不管。不过我也不能打什么包票,他代韩尚书起草折子的事情既然泄露了出去,刘公公必然震怒,我也没什么把握。只不过,不是我挟恩望报,如今我正在用人之际,状元郎若肯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事情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施恩不图报,岂非滥好人?

这话徐勋说得直截了当,纵使林瀚和张敷华也为之一呆,更不用说康海了。而唐寅见徐祯卿要开口说话,当即伸手按住了他,又摇了摇头。这时候,张彩便适时开口说道:“对山贤弟,你既是和元辅不是一路,身为陕西人,又不肯去求刘公公这个同乡,既如此,投了大人门下难道还辱没了你?如今朝堂的局势,难道你还认不清楚么?”

康海被张彩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抬头看了一眼林瀚,又看了一眼张敷华,倘若不是他今夜来得突然,几乎就要以为是徐勋知道他来此,事先请来了这两位声名卓著的谦谦君子。倘若林张二人不在,他兴许还会继续犹豫不决,可既是林张二人摆明了车马是徐府的座上嘉宾,顷刻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平北伯既是看重我这点微末之才,那我敢不效命?”

“哈哈哈哈!”见人再次起身一躬到地,徐勋当即笑着把人双手扶了起来,根本没在意林瀚和张敷华一面摇头一面对他指指点点的表情。待到重新按了康海坐下,他便轻咳一声道,“对山,我也不瞒你说,起头林尚书和张都宪张佥宪提到刘公公命司礼监中人到户部查账的事,本以为冲着已经去任的韩尚书,让我到时候务必设设法,谁知道第一个中箭的是李空同。内厂那边我先打个招呼,至少让李空同在其中不用吃苦头,至于化解此事,却还得费些时间。”

康海愕然看向林瀚和张敷华张彩,见三人都是微微点头,他便知道这必然不是虚言,心里稍稍放松之余,却也是感念得很。而这时候,徐勋往后头靠了靠,这才又开口说道:“刚刚林尚书他们还提到过要选授一批性子太直的京官出外,倘若可以,李空同还是出京任职吧。他那张嘴得罪了太多人,还是出去的好,而且最好去得远些。”

今日前来,有先头卫辉知府那酷烈结局的前车之鉴在,康海所求只是保住李梦阳性命,因而徐勋竟然说还能保住李梦阳的官身,别说外官,就算一贬三千里也是意外之喜。然而,他正喜出望外答应了下来,一旁张彩就开口说道:“李梦阳那人孤高得很,对山贤弟记得来日他出来的时候,不要说是自己到这里来求了人。”

见就连徐祯卿也是一脸赞同的表情,康海不禁苦笑道:“空同也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那时候王伯安得平北伯之助免了廷杖被贬贵州,他还说到底是平北伯仗义,从前看错了人,如今若是出了狱,必然不会还是从前的孤傲性情。”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81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左右逢源岂易事

皇城西安门内大街南边第一个衙门,便是内官二十四衙门中的惜薪司。看似只是管着宫中柴炭供应的小地方,但宫中每到冬天,所用柴炭超过两千万斤,所有东西都是从这儿走,因而也算得上是地位靠前的衙门。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之前才刚颁下来的圣谕,就在不久之前,这大明朝厂卫新建的内行厂,便设在这惜薪司之中。

旧日存放红箩炭马口柴的仓库腾出了好几间用作监房,而那些身强力壮搬运柴炭的小火者里头,钱宁又精选出了几十个来用作内厂执役。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说忠心耿耿,可如臂使指却是轻轻巧巧。此时此刻,他走到一间屋子前头,伫立片刻就冲着看守的小火者问道:“人可还老实?”

“回禀大人,已经老实了。”那小火者往紧锁的房门看了一眼,随即就垂下眼睑说道,“他起头骂得很难听,后来小的就吓唬他,说是进了内厂可没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一套,你进得去出不来事小,连累家人事大。小心搬十个八个马桶进去,让他尝一尝滋味!”

士大夫们大多数瞧不起宦官,而宦官们除却寥寥一些礼敬士大夫的人之外,大多数也瞧不起这些嘴里一套一套不消停的文官。因而钱宁听这小火者如此说,眉头一挑,也没多说什么,吩咐人打开挂锁之后,他就背着手施施然进了屋子。

说是监房,内厂这儿的屋子都是仓库改建,再加上没关过几个犯人,自然比不得北镇抚司抑或东厂的诏狱来得阴森昏暗。就好比如今关着李梦阳的这屋子,便是整整三间,里外隔开,挂着厚厚的棉帘子,乍一看去除却家具不多,却是和寻常宅子没什么两样。

“倒是好心性,到了这地方还有工夫作诗。”

钱宁进了东屋,在李梦阳身后站了片刻,发现他自顾自地在一张纸上泼墨挥毫,一首七言须臾一蹴而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见人丝毫没反应,他便一屁股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跷足而坐闲适自如地东看西看,随即又开口说道:“要说你也不委屈,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竟然一手炮制了那样的大事,撺掇韩文又是上书又是伏阙,最后刘健谢迁先致仕,韩文也卷了铺盖滚蛋,你倒是还安安稳稳躲在户部,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公平?尔等小人,知道什么是公平?”李梦阳这才恼了,丢下笔后就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钱宁道:“若你要公平,有本事你把之前伏阙的所有官员全数都拿了下来,除非你能把当初主导了这么一场事情的元辅也给掀翻了!你放着堂堂正正的武官不做,放着从前的大好功劳不知道珍惜,居然去跟在刘瑾这种阉人屁股后头摇尾巴,无耻小人!”

“你……”

不想李梦阳到这份上还如此尖牙利嘴,钱宁顿时大怒。他从前也是多年受尽冷眼的人,如今虽然火大,可也不会贸贸然出手教训,眼珠子一转便冷笑了起来。

“我是无耻小人,可你们这些读书人能干什么,边疆有变的时候,只会在后头指手画脚瞎指挥一气,战胜了你们分功劳,战败了推那些真正打仗的人去顶缸!就好比是你,不过嘴皮子利索,你以为之前你弹劾寿宁侯的那次怎么能全身而退,还不是因为还是太子的皇上嘟囔过一句寿宁侯是做得过分了,否则你以为那会儿还是皇后的太后能罢休?在街头痛殴寿宁侯,你看似威风痛快了,可要不是寿宁侯给你打懵了,那许多家丁在旁边看着,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钱宁见李梦阳气得直发抖,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好比这次拿了你下狱,你以为刘公公是真的睚眦必报要拿你开刀?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就知道信口开河喷人的家伙而已,刘公公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化为齑粉,就算杀一儆百,你也还不够格!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书生也分三六九等,实话告诉你吧,刘公公是瞧中了你那个友人康海。他是状元郎,又是刘公公的同乡,听说文才也好实干也好,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所以刘公公不过是想引了他上门投效。偏生你还自己写了那张字条传递出去,以为我不知道。啧啧,我这内厂监房有限,关的都是要紧人,没空余地方关你,只要康状元肯登门,你就可以走了!”

说完这话,钱宁看也不看脸色发青的李梦阳一眼,就这么背转身离去。等到大门重新落了锁,他回头看了一眼死寂一片的屋子,随即不屑地哧笑了一声。

正好那李梦阳和徐勋一丁点交情都没有,他不用顾忌因此得罪徐勋。帮着刘瑾做成了这样一桩事情,他日后在内厂也能更加如鱼得水,不怕惜薪司这些太监们耍花样,这位子也就能稳稳当当的。府军前卫指挥使看似好,可才管着多少人,多大的权力,怎比得上在内厂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他现如今根基还浅,徐勋和刘瑾这两位哪一位都得罪不得!

李梦阳不就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人物,他会害怕这种角色?今天说这么一番话,那自视极高的小子必然会因此和康海大闹一场,如此一来,刘瑾不但能轻轻巧巧把康海收归门下,康海也说不定会死心塌地,他也就算是立了一功。否则按照他从前的个性,刚刚老早就大耳刮子打上去了。

嘴里哼着小调的他乐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对于文案功夫,他素来不太擅长,如今送上来的那些材料他也只是略微过一过手,扫一眼就完了。此时此刻,他正拿起一份关于户部一位郎中往来关系的文书,斟酌着是不是再干一票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出声吩咐进来,紧跟着,一个中年太监就进了门来。

认出是刘瑾身边最亲信的司礼监随堂王宁,钱宁立时站起身来:“哎呀,是王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宁笑着和钱宁见过礼,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条子来:“钱大人,这是你今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柴炭。”他双手送上了一张红罗厂支取的条子,见钱宁接过之后有些愕然,他就解释道,“皇上体恤臣子,所以,这文武大臣的家里,按例是可以领红箩炭的。如今你提督内厂,所以刘公公说,可以破个例。”

他见钱宁恍然大悟,又补充了几句:“内阁元辅李大人,还有一干尚书侍郎,武官几个受宠的勋贵,比如平北伯,林林总总有这殊荣的也就二三十个,钱大人你这冬天却是好过了。红箩炭不比民间炭厂烧制出来的那些普通货色,无烟无味,又暖和又禁用,一个月一百斤,足够你们家用了。”

钱宁千恩万谢之后,又亲自送了王宁到门口。一百斤炭虽说看似值不了几个钱,可那是宫廷御用的东西。他现如今在惜薪司,怎会不知道这红箩炭的金贵?于是,他珍而重之把这薄薄的纸片拢在袖子里,转身才要回屋子,那边厢又有一个小火者疾步飞奔了过来。

“钱大人,皇上召您去西苑太液池边赏雪。”

这种赏雪赏梅的美事,素来都是文人墨客最喜爱不过的,钱宁自忖就字认全了,读过几首歪诗,闻言顿时又高兴,又发怵。一路跟着那小太监到了太液池边上的凝翠亭,见朱厚照人不在亭子里,而是正在外头雪地里,脚上绑着一对板子,两手还提着两根木杖,而一旁的徐勋也是同样的装扮,他愣了半晌,不禁疑惑地问道:“皇上,这是什么?”

“是徐勋拿来的滑雪板,朕看着比从前别人捣腾出来的东西好用。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着那副滑雪板穿上,刚刚刘瑾谷大用他们试过全都不行,刘瑾说你是武将,不妨来试试,徐勋也说你身体……什么平衡能力好,应该不至于像他们那样不济!”

徐勋见钱宁慌忙去穿那副滑雪板,便轻轻一点雪杖,一个漂亮的弧线后滑到了朱厚照身边。检查了这位小皇帝的各种装备无误,他就手把手将皇帝引到了此前已经证实完全冻结实的太液池冰面上,他示范性地滑了一会儿,随即就回到了朱厚照身边。

尽管徐勋这种两侧内弯前头拱起的滑雪板和从前刘瑾等人从辽东弄来的有些区别,但朱厚照生性爱玩,以前也尝试过滑雪,最初行动还有些笨拙,但须臾之间就掌握了平衡,虽不至于像徐勋那样来去如风,但速度亦很快。滑了一大圈满脸兴奋的他一回头,见钱宁一个不小心在冰上摔了一跤,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一点雪杖滑了回去,又居高临下地笑嘻嘻看着钱宁。

“你左右开弓的本事朕学不会,可没想到你在雪上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

“皇上见笑了……”

太液池冰面冻得严严实实,眼下这块地方又是最滑的,钱宁费了老大的气力方才站起身来,眼见徐勋也跟了过来,笑着又做了示范,他这才凝神跟了上去。总算他素来万事上手极快,渐渐就有了些模样,可仍然追不上前头的那两个。眼见徐勋引着朱厚照倏忽间就没影了,他在后头追了一会儿,最后却干脆转身往回滑,不消一会儿就到了刘瑾面前。

“刘公公,皇上从前学过这个?这太液池虽说是冻结实了,可万一有什么冰窟窿……”

刘瑾伸长脖子张望着那边厢只剩下两个小黑点,好一会儿才没好气地说道:“是皇上说要滑雪,找出了从前库里的几块滑雪板,结果都早就腐朽坏了,正好徐勋送了这么些来,皇上喜得无可不可,立时要上太液池这边来滑雪。池面上咱家已经让府军前卫的人分块去试了一遍,冰面确实是冻结实了。要说从前陪着皇上滑雪的那几个都已经调了别处,否则咱家怎会特意让人叫了你来,不是想着让你出出彩么?”

出彩变成了出丑,钱宁也颇为无可奈何。然而,他也知道这是刘瑾的一片好意,眼见老家伙穿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却依旧冷得缩手缩脚,他不免出口劝人去凝翠亭中烤烤火,结果刘瑾却是死活不答应,他也只能听之任之。足足两刻钟之后,他才看到徐勋和朱厚照一前一后从琼华岛北边拐了出来,连忙和刘瑾一块迎了上去。

“爽快,好爽快,这东西做得好,徐勋,你怎么就带三副进宫来!”

“皇上,这东西除了玩乐之外,还有别的用处!这风雪天里,这东西在塞外比马匹还强,哨探等等是最有用的,要不是曹谦提起,臣也不会想起做这个,仓促之间,自然只做了三副。”

徐勋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暗想自己此前预备送曹谦和徐延彻齐济良出京时,冷不丁想到滑雪板,还以为能够利用这东西给别人一个意外,谁知道曹谦立时说在延绥军前,大雪天马拉雪橇运送军粮军需是常有的,军中往大边次边外的哨探小队也往往用滑雪板。而且,这相传还是和蒙古人学来的,但比起塞外的一马平川,关内这东西用的机会就有限了。当然,自己这个拱形头和内侧的高起固然是比如今那简陋的滑雪板先进了些,可工艺也就麻烦多了。

就好比今天带来给小皇帝的这三副,从选料到手工,花费不少耗时也不少!

“哦,这个还能用来打仗?”朱厚照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最后就不容置疑地说道,“既如此,让西苑府军前卫的五百带刀舍人人手一副,在这西苑里头先学起滑雪来。异日出征的时候,这东西兴许就会有用!”

堂堂天子金口玉言,徐勋还没开口,刘瑾就第一个出声应道:“皇上,此事就交给奴婢备吧,必定把东西尽快办齐。”

既然玩过了也尽了兴,刘瑾又顺着自己的意思揽下了造办这些滑雪板的事,朱厚照这才高高兴兴回到了凝翠亭,又赐了众人热茶,自己一杯下肚暖了身子,他这才看着刘瑾说道:“刘瑾,听说你又派了人在户部清查旧账?这些先缓一缓,谷大用和丘聚才给朕报了两桩大案子,一桩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擅自倒卖盐引,他已经派了罗祥去查;另一桩是临清钞关提督太监杜锦查出来的,钞关从北上货船那儿另外征税,中饱私囊。两桩案子少说都是牵涉到数万两银子,你赶紧先调些盘账老手来往这两地去。”

刘瑾闻言顿时大为意外,虽则是他也动心这一注大财,可户部清帐乃是他的立威之举,若是贸贸然半途而废了,损伤的也是他的威望。犹豫片刻,他正要回答,一旁的钱宁已是抢先开口答道:“皇上,户部国库若是有账目出入,那便不是数万两银子,而至少是十余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的数目。两淮和钞关的事情,不如从其他地方……”

“是啊,奴婢刚刚也是说,这两件事既是东厂和西厂报上去的,让咱们去做也就行了。”丘聚立时接上了话茬,却是笑眯眯地开口说道,“听说内厂在户部翻了个底朝天,不如继续查,查到水落石出为止,这些小事儿自然有咱们去管。”

若是和徐勋素来走得近的谷大用开口也就罢了,偏偏是丘聚忙不迭出口揽事,刘瑾立时为之警觉,斜睨了一眼钱宁就开口说道:“皇上,事关重大,不若三厂都抽调精锐去两淮和临清钞关查办的好。彼此有个挟制,也免得偏听偏信,这案子办下来群臣说三道四!至于户部,奴婢也就是清点一下旧档,谈不上查账,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奴婢怎会这样急躁?”

刘瑾倏忽间改了主意,钱宁虽想劝说,可知道再开口就要得罪了人,因而只能闭口不言。果然,朱厚照当即满意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此事,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了,今天早上朕在仁寿宫见着了寿宁侯夫人,寿宁侯夫人提到,从前又是弹劾,又是当街痛殴寿宁侯的那个李梦阳被你下狱了?”

听到寿宁侯这三个字,刘瑾顿时为之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奴婢正好查到户部账目有些不对,正好是这李梦阳该担责的……”

“寿宁侯夫人倒是火气大,让朕一定要帮寿宁侯出一口气,最好把人打发到什么穷山恶水去当官,就连母后也对这李梦阳颇有微词。”朱厚照此前压根没怎么听说过李梦阳这个人个,更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可母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而他思忖片刻,随即就开口说道,“这样吧,关他几天,然后贬出去。朕本想挑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让他去,不过也罢了,他一个从五品的京官,就贬到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去当个经历吧,免得到时候有人啰啰嗦嗦说朕是因为母后而贬了他的官!”

山西?山东山西两淮和南直隶两浙这些缺可都是上缺!倒是七品经历确实算是贬……

刘瑾固然痛恨李梦阳区区一个小卒也敢兴风作浪,可更大的目的是听说康海文采横溢,想要借此将人笼络到麾下,事情做成了之后再把李梦阳远远贬出去。可没想到,朱厚照这天子竟然知道了此事,还因为寿宁侯夫人和张太后的缘由金口玉言下了裁决,他顿时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可皇帝说都说了,他总不好就此驳回,便赔笑应了是。

别人对小皇帝突然对一个小人物上心并没有多大感觉,而钱宁却忍不住斜睨了徐勋一眼,见其没事人似的站在那儿,还和谷大用轻松地聊着天,他想起王守仁此前谁都以为是死定了,偏是最后贬出了京城就算完,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是徐勋插了手?可李梦阳这种人孤高自赏,救了他也很难让其感恩,换言之,连科场上的座师都能得罪了的人,足可见其秉性,徐勋费这劲干嘛?

说是赏雪,但朱厚照没有赋诗这种闲情逸致,刚刚滑过了雪,此时便索性命人树起靶子来,吩咐雪中比箭。本不过是平常都有的比试,但因为朱厚照拿出了一件辽东所贡的紫貂皮坎肩作为彩头,自己又亲身下场,钱宁少不得铆足了劲头。果然,虽说是徐勋这些天泡在军营里,射术又有长进,朱厚照亦是成绩不俗,可终究比不上他自小习射,在这样的寒风中都是十箭无一脱靶,最后成功将那紫貂皮坎肩纳入了囊中。

至于其他下场的几个人都是走个应景,不敢和皇帝徐勋相争,因而最后一一赏过之后,朱厚照笑吟吟取下了右手的牛角坡形扳指,随手递给了徐勋。

“前一阵子你还输给了朕,没想到这会儿又让你迎头赶上了。你怎么用这个紫檀的扳指?还是牛角的好用,这个赏给你了,省得你到时候说送了三副滑雪板进宫,又陪着朕练了一阵滑雪射箭,最后却却什么彩头都没得到。”

“皇上说笑了,臣是那么计较的人么?”徐勋自然而然取下了手上那个紫檀扳指,换上了朱厚照赐下的那个,随即笑道,“下一次皇上若是有兴致,咱们不妨试一试滑雪射箭。雪地里骑马不便,正好换个法子!”

听徐勋如此说,想起今天自己在滑雪上头的拙劣表现,钱宁心中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等到散了的时候,他看见徐勋冲着自己招手,连忙快步上了前去。

“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刘公公怎么突然想起了拿问李梦阳?”

钱宁偷觑了徐勋一眼,见其果然是有些疑惑,他心念一转,随即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刘公公也就是因为知道韩文当初那折子是他起草的,这才出口气而已。如今皇上既然是把人打发出了京城,刘公公估摸着也只能暂时罢手了。”

“哦,原来如此。”徐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微笑道,“那你去吧,此去两淮和临清,挑几个妥当的人,别堕了你这新衙门的威风。”

等钱宁告退离去,徐勋才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康海把刘瑾的帖子已经给了他看,他由此明白刘瑾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笼络人才用上了这样的手段。钱宁若真的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可要是知道……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第482章 人才易求,知己难得

刘瑾原本是打的如意算盘,怎料到突然横出来寿宁侯夫人这么一个人物,一时心头无比恼火。要是从前,小皇帝对两个舅舅都不甚亲近,他琢磨个法子给寿宁侯一点颜色看看却也不难,可自从前次军需事,还有张宗说大闹东厂,朱厚照对寿宁侯张鹤龄反而看法颇有改观,他就不能贸贸然行事了。因而,这一日傍晚回了自己在宫外的私宅,见张文冕和孙聪一块迎上前来,他忍不住就恼火地说道:“好端端的事情,偏生给一个妇人给败坏了!”

“公公,您说的这是……”

孙聪是自己的亲戚,张文冕在京城无亲无故,刘瑾用起来自然放心,此时便没好气地将寿宁侯夫人搅局的事情说了。听得这话,这两个心腹对视一眼,孙聪便赔笑说道:“皇上虽说让李梦阳出外,但既然就是当着那么几个人说的,要诓一诓康海这么个状元,应该并不难。公公只让人放出风声去,就说让康海三日之内登门来,否则便以亏空巨大为由把李梦阳参到御前,谅他必然不得不来。他只要来了,先头小人已经对钱宁交待过,让他对李梦阳透露出去,到那时候康海一片苦心为友人,却遭人嫌弃,决计会死心塌地跟着公公。”

“孙爷想得固然周到,但兴许忘了一件事。”张文冕虽是后进,但素来不甘落于人后,这会儿见刘瑾有所心动,他就出口说道,“学生听说过一件事,李梦阳康海徐祯卿等人常常开诗会文社,作诗著文,时人对他们的诗文称赞不已,号为七子。既然如此,李梦阳康海和徐祯卿交情理应不俗。徐祯卿乃是兴安伯府常客,其老乡唐寅又在徐家长住,遇到这样的事情,康海说不定会赴徐府求助!”

此次笼络康海是孙聪出的主意,刘瑾此前也没和张文冕商量,觉得这计策不错,便照章行事,谁知道这会儿竟被张文冕找出了这样的漏洞。他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看着张文冕好一会儿,这才嘿然一笑。

“小张,你到底是秀才,这些文苑中事,你毕竟比孙聪精明些。这些文官上头的勾当日后你去管,务必不能再出今天的纰漏!”说完这话,他就扭头瞥了一眼脸色讪讪的孙聪道,“孙聪,你是咱家的妹婿,咱家也不会亏待了你。那些账目和迎来送往还是照旧你管,但这些人事上头的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还有送给钱宁的那个小楼明月,你盯紧些,徐勋一而再再而三到咱家这儿挖墙脚,咱家好容易才挖着这么一个,要不能挖出他身上的最大价值来,咱家就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