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

数百命妇随着那司赞的声音齐齐跪下,就只听见殿内传来了司言女官的声音:“英国夫人妾徐氏,定国夫人妾刘氏等,兹逢中宫定主,敬诣皇后殿下称贺!”

此话之后,殿内殿外俱是叩头道贺。待到殿中班首的两位夫人退出,众夫人一一降阶,待皇后传旨之后,又是四拜称贺,这繁复的礼仪方才算是告一段落。按理这时候便该由内侍女官将众人导引出宫,可后班那些品级最低的命妇才开始退场,就有一个年轻尚仪急匆匆地从殿中出来,径直寻到了头前几位夫人面前。先是一一见过英国夫人定国夫人保国夫人,紧跟着是寿宁侯夫人和建昌侯夫人两位国戚,她方才到了沈悦面前。

“可是平北侯夫人?”那尚仪行过礼后,见沈悦点头应了,她便笑道,“皇后请平北侯夫人坤宁宫说话。”

沈悦正想着朱夫人的邀约该怎么办,可却发现那尚仪和她说过话之后,又径直到了后头,从朱夫人开始,一连又点了好几位重臣命妇。见别人都殷羡地看着最最年轻的自己,沈悦一时间终于能体会到几分年轻的徐勋周旋在那些老大人之中的无奈。等皇后銮驾先行,众人紧跟着往坤宁宫行去的时候,她这心中方才生出了几分狐疑来。

皇后似乎没有留下自家的亲戚,反倒留下她们这些人,却是为何?

然而,先回了坤宁宫中的周七娘,却给了朱厚照一个冷脸——尽管是把人屏退之后才给的。见小皇帝满脸的讨好,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也就没有用太过正式的口吻,但仍然是正色说道:“皇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般不明不白把诸位文武重臣的夫人全都叫到坤宁宫,你是想让我对她们说什么?让她们好好辅佐夫婿,鼎力相助皇上?可她们都是一大把年纪了,这些道理哪里会不懂,我说难免傲慢。可要说什么家常闲话,如今尚不到那样熟的地步,没来由让人枯坐拘束。传扬到两宫太后耳中,我受责不要紧,皇上你会被人怎么说?”

一番话说得朱厚照哑口无言,他本是想让坤宁宫热闹热闹,顺便让皇后和那些夫人们熟络熟络,可谁知道历来夫人们面对皇后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和他面对群臣一个道理。

周七娘看见人那心虚的样子,顿时再次叹了一口气。尽管她出自小门小户,并不知道太多朝局上头的大道理,但朱厚照都假传懿旨把人召来了,她不见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左思右想之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傍晚,当徐勋一进屋子,就只见屋子里摆着一盆兰花,乍一看去那白色的花朵分外赏心悦目,他顿时眉头一挑道:“我记得家里不曾种过兰花,这是谁家送的?”

“是皇后娘娘赏的。”沈悦抬头答了一句,见徐勋闻言一愣,她便又开口补充了一句,“说的确切些,应该是皇后娘娘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颁赐的。除了这个,还有刚刚驿传贡上来的柑橘,算是新鲜玩意。虽说平日偶尔宫中也有赏赐,但这一回是皇后娘娘代两宫太后颁赐,自然更不一样。”

说到这里,想到从前在闲园看戏撞见小皇帝领着周七娘偷偷出来的那一幕,沈悦不禁嘴角含笑,随即才笑着说道:“不是我背后指摘皇上,我在那儿坐着说话的时候,瞧见后头梢间里帘子似乎被人拨开了一条缝,料想皇后身边的人必然不至于这么冒失,肯定是皇上在那儿偷看无疑。说不准,留下我和好些文武重臣夫人,估摸着也是皇上假传懿旨。所幸皇后颁赐之后,只是各自问了些话就放了大家出来,我又和朱夫人一块去了灵济宫参拜。”

对于朱厚照那兴之所至为所欲为的性子,徐勋已经是早就习惯了,此刻莞尔一笑之后,他不禁暗叹周七娘终究还算心思灵巧,终于把出人意料召见这几位重臣夫人的举动给遮掩了过去,而且是代两宫颁赐,也算是为两位太后施恩。然而,待听到朱夫人之事,他刚刚还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来。

“朱夫人?是首辅李东阳的夫人?”得到了沈悦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目光炯炯地问道,“是她邀你去灵济宫的,说了些什么?”

“是她说,灵济宫中的两位上帝最能保人身康体健。所以才能从永乐年间初封真人,一直到成化年间敕封上帝。她说近来首辅仿佛精神身体都有些不济,所以去拜一拜,又说对小儿是极其有效的,所以我自然跟着去了。”沈悦眨了眨眼睛,旋即便笑眯眯地说道,“至于到了灵济宫之后,她说起咱们的首辅大人如今就算难得休沐回家,也无暇再主持什么文会诗会,常常换上一身布衣从后巷里出去,到小时雍坊双塔寺逛逛,这什么意思你该清楚才是。”

“多谢娘子转告!”徐勋笑吟吟地坐着拱了拱手,待到乳母抱了孩子过来,他抢在沈悦前头伸手把人抢了过来,抱着亲昵了一阵,见小家伙摩挲着他的下巴,眨巴着眼睛仿佛有些不解,他顿时笑了起来,“好闺女,你也知道今儿个你爹把才长出来那一丁点胡须碴子给剃干净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爹既然还青春年少,可不想一脸胡子硬装沧桑深沉。要比胡子,你爹可得再过几十年,才能和那些老大人们叫板!”

沈悦被徐勋这一番怪话逗得前仰后合,尤其是什么青春年少,什么沧桑深沉,到最后她索性站起身来到徐勋面前,亲自伸出手去在徐勋那光洁的下巴上摩挲了两下,这才笑道:“就是嘛,横竖再怎么装也老不起来。今天我在那些夫人们当中一站,人人都羡慕我年轻呢,起初不惯,后来非但习惯,而且感觉却好极了。千金难买寸光阴,这是咱们的福气!”

“没错,是福气!”

小时雍坊面向西长安街的双塔寺也叫大庆寿寺,在金元时,曾经是最有名的大寺之一,相传元朝营建大都时,曾经一度为了避开大庆寿寺,而让城墙拐了一个弯。就是到了明初,这里还曾经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名人——道衍和尚姚广孝。然而,随着这位追封荣国公的传奇人物辞世,这座寺院经历正统重修,一度改名为大兴隆寺,又名慈恩寺,而民间多半以双塔寺称呼。寺中双塔一为九层,一为七层,登高远望,却是能望见宫中西苑乃至于皇宫。因而在永乐之后,一度曾经禁止寻常百姓登塔,后来方才渐渐少人理会此事。

然而,现如今双塔寺早已没有金元的风光,也再没有明初那位能为天子谋的奇人。高高的砖塔虽常有善男信女拾级而上,可却终究不像盛唐的长安,举子们都以雁塔留名为荣。此时此刻,当李东阳站在那座海云大师塔前,负手驻足仰望了好一阵子,却是丝毫没有进去登塔的意思。直到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随即在背后不远处停住,他方才转过身来。

即便是身着布衣,但那一身青衣穿在李东阳身上,仍旧显得儒雅整洁,乍一看去仿佛是年纪一大把的老学究。而徐勋同样是青衣黑布鞋,嘴角含笑的他和寻常年轻士子亦是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如今秋闱刚刚落幕,整个顺天府应考的生员们都在等着发榜,两人这一老一少的搭配就更显得毫不出奇。

“西涯先生不打算登塔么?”

妻子朱夫人回来说了这么一番话,李东阳一大早便一个从人都没带,悄然来到了这双塔寺,才等了不多久徐勋便来了,他不禁心中暗叹。此时此刻听到这邀约,他再次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砖塔,却是摇摇头道:“我这把年纪,就不去受这个罪了。你既然来了,咱们就在寺中转一圈吧。”

李东阳都这么说了,徐勋虽不打算强人所难,但仍是笑着说道:“今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庙里的人却会比平日多,西涯先生来得早,山门外还没什么人,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却已经是瞧见不少香众了。倘若登塔,我让寺中僧人关门不让闲人登塔,却还能有个清净地方说话,但倘若就在寺中转转,怕是待会儿有的是聒噪了。若西涯先生担心上得去下不来,大不了我这个晚辈到时候背了你下来。”

……

PS:原来朝贺不是往坤宁宫啊,而是一大堆人在露天又跪又拜的,怪不得常常看到明实录里头写着千秋节免朝贺诸如此类的……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89章 城下之盟!

被徐勋这么一说,李东阳方才想起昨天回家之际,妻子是说过今日中秋云云,但他满脑子都是那些朝中内外的大事,一大早过来时竟没想到那许多。此时此刻,尽管看着那九层砖塔,心中仍有些畏难,但思量起现实中横在眼前的那不亚于这砖塔的深深天堑,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李东阳答应了,徐勋拍了拍巴掌,当即就有一个和尚疾步过来,却是双塔寺的监寺。他合十行礼过后就引着两人到了砖塔前,继而就开了门上的挂锁。等徐勋吩咐他看守好这儿别放其他人下来,他自是连声答应,等两人进去又反手掩好了门。

乍然从大太阳底下进入了这昏暗的塔内,尽管四周围的墙上点着昏黄的长明灯,但依难掩那种黑影憧憧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尤其是李东阳如今年纪大了,走在那木质楼梯上,听着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竟是不由自主觉得脚下有些打颤,直到旁边伸出来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他脚下这才稳当了一些。

“元辅莫非从来没登过这座赫赫有名的海云大师塔么?”

旁边传来了徐勋的声音,李东阳皱了皱眉后便苦笑道:“想当初建言这座双塔寺就在西苑边上,登塔不但可望西苑,而且可及宫中,早先禁绝百姓登塔的人里,就有我一个,侯爷说我是否来登过这座塔?”

“原来如此。”徐勋闻言一笑,眼看第二楼已经到了,他扶着李东阳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从前蒙元统治中原的时候,相传这座双塔寺就在南城墙那一条直线上,由是大都的南城墙绕了一个弯。虽说这是因为蒙元笃信佛教所致,而且主持海云曾经为天下禅林之首,掌天下释教,但这位海云大师曾经在战乱时竭力救过不少人的性命,这座塔也算是抵得过了。而且,登高望远,素来是人之常情,有道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高看一看也就完了,想当初营建北京的时候,可是也从没人说过双塔不好。”

李东阳知道徐勋年纪轻轻,但与其斗口却是最愚蠢的事,因而听他洋洋洒洒说这么多,一时却索性不接话茬了,心里却暗叹徐勋为了今天这一趟,竟连双塔寺那些典故也打听得清清楚楚。待到缓缓一路登上了三楼,他才突然张口问道:“侯爷刚刚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番雄图大志可是非小啊!”

“这是杜工部的诗,可不是我的,他遭遇那般挫折,尚且能够依旧有这样雄心壮志,更何况是我?立志立身,方才能立德立功立言,元辅以为然否?”

既然徐勋自己把话说开了,李东阳索性便重拾当初在叶府中的那一番未完的话,当即犀利地说道:“立德也好,立功立言也罢,侯爷固然英雄盖世,但如今,你面前正立着一块最沉重的拦路石,侯爷是准备绕开,还是将其打得粉碎?”

徐勋轻描淡写地说道:“虽是拦路石,但于我来说,不是不能绕开过去的。”

“若是侯爷刚回京之际说这话也就罢了,但如今侯爷先失张西麓,林亨大又不得不致仕,此消彼长,对方已得吏部兵部,文选武选俱入其指掌之中,而内阁尚有焦芳仰其鼻息,侯爷若是仍旧这样托大,哪怕能够用先前畿南初战告捷挫其一时,但若长久,必然独木难支!”

徐勋看着面前高高的台阶,突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四楼登去,直到上了最高一级,他才回头说道:“那元辅以为我该何为?”

尽管已经腿脚有些酸了,但李东阳丝毫不想在人脚底下和人说话,扶着栏杆奋力一步步上去,待到了四楼,他努力调匀了呼吸,这才开口说道:“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侯爷还用我说么?”

“可是,我更听说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徐勋笑眯眯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李东阳面色一紧,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元辅当年是少年神童,如今更是桃李满天下,文名卓著,可能给我解一解此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东阳也懒得再藏着掖着,遂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虽是桃李满天下,但如今来往门下的已经不多了,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若是侯爷担心为人所趁,那等到事成之后,我就立时致仕如何?”

李东阳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丝毫都没有拖泥带水。面对他如此坚决的态度,徐勋也不再一味只是兜圈子搪塞,而是沉声说道:“元辅致仕,打算以何人自代?”

听徐勋竟是如此问,李东阳心中顿时一跳。他原本认为今日要耗费口舌无数,这才能说动徐勋采取最终行动,谁知道对方竟是分明早就已经下定决心,甚至还问起了自己的接班人。心情激荡的他捏了捏拳头,竭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但声音仍然不可避免地有些沙哑。

“今南京吏部左侍郎杨廷和。”

“不行。”

对于李东阳提出的人选,徐勋直截用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就回绝了。见李东阳面色倏然一沉,他便淡淡地说道:“杨廷和兜来转去只是在京官任上,一直都在馆阁上头转悠。当然,我并没有指摘元辅的意思,毕竟你也是从这一条路走出来的,但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曾出过京城实实在在管治一方百姓,我实在难以相信人会把天下治理好。此杨不如彼杨,元辅为何不举荐和你有同门之谊的杨邃庵?”

杨一清!

尽管杨一清也确实和自己同门,但就冲着徐勋和杨一清交情深厚,李东阳能够推杨一清入阁,但着实不想让其回来执掌内阁。杨一清这个人性子阴柔,是和自己一样,能够妥协折衷和稀泥的人,可杨廷和却是外柔内刚乾纲独断的秉性,接下来正需要大刀阔斧,而不能让朝局在和自己在位的时候一样!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抛出了一句话。

“杨邃庵离开陕西,侯爷就不怕小王子挥师南下,西北生灵涂炭?”

“他又不是战场临机应变的主帅,若是复套事成,入朝便是铁板钉钉。他已经为了陕西弃了好几回唾手可得的好机会,满朝文官当中还没有一人能如此高风亮节。倘若真的是他一走,西北便生灵涂炭,那么,岂非西北上下文武全都是无能之辈?”

否则他为什么留下陈雄任宁夏总兵,又准备把曹雄转任延绥总兵,再加上庄鉴的大同总兵,张俊的宣府总兵,这一条线几乎都连了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勋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总而言之,无论资历人望,杨一清远胜杨廷和远矣!我能接受的,便只有这么一个人选,还请元辅三思。”

杨廷和这个人,外头看上去是沉静稳重的性子,但实则却是极其执拗独裁的人,况且又和他没打过几次交道,倘若让这么一个人秉政,迟早他便是养虎为患!

一老一少目不转睛地彼此对视着,足足好一会儿,李东阳知道自己是甭想徐勋做出让步了。事到如今,尽管他手头还保留着不少力量,但要想扳倒刘瑾却是怎么都不够的。倘若没有徐勋出手,他就是和稀泥到死,恐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朝上那些中坚力量被一点一点地赶出中枢,就和杨廷和一样。

“好,那就依你!近日我就设法让人廷推杨邃庵入阁,而我致仕之后,自当由其继任首辅!”

“元辅这么快就能下定决心,在下佩服。”徐勋径直拱了拱手,见李东阳的脸上多少有几分苦涩,他这才开口说道,“有劳元辅放出王鏊心力交瘁打算致仕的风声,想来那一位原本就熬不下去的王阁老会立时照做的。至于杨邃庵入阁之事,不用急在一时,旬日,大约吏部尚书刘宇和兵部尚书曹元就会谋求入阁。”

刘宇也就算了,听说吏部被张彩把持,他一个天官却半点铨选的权力都把持不到,能够更进一步当然是夙愿;可是,曹元那兵部尚书的屁股尚未坐热,怎么也会想到一心往内阁里头挤?尽管心下很有些难以置信,但李东阳如今虱子多了不怕痒,思量片刻就爽快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把最要紧的那一层给捅破了,接下来两人一路缓缓登塔,却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当李东阳听说徐勋要把何景明转任国子监司业,他的脸色仍是不免有些发青。李梦阳是带着怨气贬官远去山西的,这他知道,七子之中的其他六个由此对他衔恨已深,他也知道。原本对于这些年纪轻轻便矢志开宗立派的年轻人,他便有些心结,现如今说格格不入也不为过。更何况,徐勋还打算把他素来看重的门生鲁铎转调南京国子监!

因而,思量了又思量,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沉声说道:“既如此,侯爷也请答应我一个交换条件,等我致仕之后,把杨廷和调回来!”

徐勋见李东阳脸色沉重,知道这个条件倘若再不答应,恐怕这位内阁首辅就会真正翻脸了。因而他便爽快地点了点头道:“可以,等到他日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就调他回来!”

其他不涉及李东阳门生故旧的人事,徐勋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再拿出来。等到他也已经出了一身汗,双腿有些酸软的时候,他终于是登到了这海云大师塔的第九楼。而李东阳这年过六旬的自然更是不济,满头大汗不说,甚至还得支撑着墙来维持那微微打颤的腿。然而,当站在顶上极目远眺的时候,两个人仍然生出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从这儿往东北方望去,越过西长安街边上的几处民宅,就是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而再往南,隐隐约约能看到社稷坛和太庙,午门也能瞧得见,至于再远处的殿阁等等,顶多只能瞧见一个雄伟的屋顶。尽管如此,在这上头俯瞰皇宫的感觉依旧非同小可。哪怕李东阳和徐勋全都是在宫中常来常往的人,也都足足有许久不曾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东阳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看来,我当年建言禁人登塔原没有错。这几年禁令松弛,是该重申严禁了!”

李东阳既然准备拿这座塔开刀,徐勋耸了耸肩,却是没说话。等两人绕到另一边,却只见下头寺中香客已经渐渐很不少,香烟缭绕之中,众多善男信女顶礼膜拜,仿佛这高塔顶端也能听到祷祝声。该谈的事情已经都谈完了,两人少不得便原路返回。而李东阳终究没有自己嘴上说得那么不济,一步一步走得虽慢,步伐却还稳当。然而,当两人下到了五楼之际,就听到楼下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仿佛大门竟是被人粗鲁的咿呀一声推了开来。

“居然又有人闯了进来?”

徐勋顿时眉头大皱。尽管他今次为了不引人注目,并没有在寺中布置太多人手,但那和尚乃是这双塔寺的监寺,并非寻常僧人,而这里并不是什么京城第一等香火鼎盛的大寺,达官显贵更不会选择此地游玩,怎生会碰到不领颜色的人?然而,耳力极好的他在倾听了片刻之后,突然分辨出了其中的一个声音,面上倏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元辅,如果我没听错,底下的人有一个是焦芳的儿子焦黄中,认识你也认识我。虽说我被他瞧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焦芳应该会给你惹出不少麻烦。为今之计,我就帮你一个忙,下去端起身份把人赶走了吧!”

李东阳眼见徐勋笑着拱了拱手,就这么施施然下了楼去,顿时为之气结。什么帮他一个忙,听说徐勋和焦芳早年就有些梁子,这两年不过是因为刘瑾的缘故,因而不再有什么瓜葛,今天徐勋逮着这个机会的,难道还会放过不成?想到这里,他索性就按着楼梯的栏杆站住了,紧跟着就听到了底下的声音。

“要我说,放着这双塔寺的两座塔空关了可惜。就应该学着当年长安雁塔题名似的,让殿试登第的进士们登高留名,如此一来,举国士子不是都会踌躇满志锐意进取?”

“焦兄高见,高见……”

然而,在一片附和声和阿谀奉承声中,李东阳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讥诮声音:“什么高见,简直是一窍不通,胡言乱语!”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0章 骂倒焦黄中,笑倒张西麓

尽管秋闱还未发榜,焦黄中也早有举人功名在身,但他明年就要应考会试,而其父焦芳如今贵为内阁次辅,他本人也是常常来往于刘瑾府上的人,因而当然有一批顺天府的士子跟在其身后,寄希望于能够凭着焦黄中在其父面前美言几句,替自己的科举之路营造坦途。因而,刚刚焦黄中硬是要登塔,他们全都是跟着附和叫好,轻轻松松就突破了那外头守着的和尚闯了进来。

然而,焦黄中这一番感慨在众多的附和声中,突然传来了这样直截了当的讥诮,自然让四周围变得一片安静。等到瞧见二楼楼梯口,一个身穿青衫黑布鞋,仿佛只是寻常学子的少年郎就这么施施然走了下来,焦黄中后头的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便厉声喝道:“大胆,竟敢指斥焦公子!”

这塔中的灯光极其昏暗,焦黄中毕竟有许久不曾和徐勋面对面打过交道了,那声音听着也有些陌生。然而,此时此刻当徐勋气定神闲地缓步下楼,他终于看清了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心头陡然一凛,脸上亦是为之色变,可偏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口中的焦公子尚未开口说话,轮到你一个狗腿子拍什么马屁!”

徐勋哂然一笑,见那个被自己斥之为狗腿子的年轻士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又收回了目光直视着焦黄中,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焦公子刚刚说雁塔留名,就算这座海云大师塔变成大唐长安的大雁塔,要在上头留名,首先也得是新科进士才行。如今顺天府乡试才刚刚结束,尚未发榜,而来年的会试连考题和正副主考官都尚未定,焦公子就这么大剌剌地说什么雁塔留名,莫非是有十足把握明年能够考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焦公子似乎已经连考三科,而且三科都是铩羽而归了吧?”

“你……你……”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徐勋这甫一见面就连番讥刺,如今更是直接捅破了他心头最大的伤疤,甚至还不惜在自己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一时间焦黄中简直给气疯了。不但是他,他身旁的那几个士子也都有感同身受的感觉。刚刚那个被骂成狗腿子的士子便暴跳如雷地斥道:“你放肆!焦公子面前,你竟敢这样大放厥词!焦公子一个条子,就能让提学大宗师革了你的功名!”

徐勋无所谓地一摊手道:“不好意思得很,我可没有功名让那些提学大宗师革的!”

一听徐勋竟然连个功名都没有,众人顿时神气了起来,尤其是刚刚几个看着同伴被骂狗腿子,一时间有些不敢上阵迎战的士子们,立时又有人挺身而出:“谅你这样只敢逞口舌之能的家伙,也考不出功名来!不过是连绢衣都不能穿的未进学晚辈,就该回去好好读两三本书,少在这儿嫉贤妒能!焦公子满腹诗书熟读经史,明年会试必然能够金榜题名,位列三甲!”

“哦?”

徐勋这会儿下来原本就是为了挑衅的,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感慨,读书人当狗腿子和那些地痞流氓当狗腿子毕竟不一样。前者就算是阿谀奉承,也是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而后者当狗腿子,只怕这时候早就冲上来打算大打出手了。于是,他又看了焦黄中一眼,见其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焦公子能否金榜题名,如今说着还早了一些,但你们诸位……别说明年的会试,就是今年乡试,我也可以担保你们一个都中不得,你们可相信?”不等这几个人有所反应,他便冷冷地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够和焦黄中这样的卑鄙小人混在一块,而且还口口声声阿谀奉承的,料想你们的人品也高洁不到哪儿去!焦黄中,想当初你因为徐祯卿一句话就让人打伤他的胳膊,险些令其不能去赴会试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他当年却高中二甲传胪,如今三年庶吉士考满散馆,这就要再次留馆了?”

“你……”

眼见焦黄中那张脸已经涨得紫黑,徐勋方才缓和了语气,漫不经心地背着手又往前走了几步,堪堪走到了焦黄中身前:“当然,你有个好爹爹,自然觉得会万事顺心。只是,令尊焦阁老还不到能够一手遮天的时候,只要我在一日,你这会试就一天都休想考过!包括这么些追随你焦公子,视你为救星的人,也少不了会一体被你连累!倘若你焦公子不相信,那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咱们拭目以待吧!”

焦黄中眼睁睁看着徐勋施施然擦过身侧,脑际的怒火终于冲破了他的神智。一时间,他竟是不假思索地举手猛然一拳往徐勋打去。然而,一拳出去才到一半,他就只见徐勋侧头过来,随即稳稳地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股巨大的力道一下子让他痛呼了一声。

“焦黄中,你爹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被徐勋一带一拉,焦黄中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就此倒地,所幸旁边一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其他人眼睁睁看着徐勋就这么到了门口,正想嚷嚷两句提振士气的话,他们就听到门口传来了两句轻飘飘的话。

“差点忘了,说了这么些狠话,我要是不报名,回头倒是会让你们当个糊涂鬼。刚刚我说过,我没有功名,不巧的是,我却有个小小的平北侯爵位!”

平北侯徐勋!竟然是他!

尽管坊间关于平北侯徐勋的传言不计其数,年轻更是人人都挂在嘴边的。然而,即使是说书人也常常用来形容大佬的老人家三个字,比如平北侯他老人家来加以指代,因而,乍一见面的人很难在第一时间有什么感觉。此时此刻,转头看着那呆若木鸡的士子们,再看看脸色灰败的焦黄中,徐勋便哂然一笑道:“不过,你们这会儿后悔相交非人,却还来得及。”

“学生只是一时没认清此人的面目!”

才第一个被骂成是狗腿子的那个士子这次又是第一个倒戈。他几乎是一揖到地行了礼,痛心疾首地又说了两句被人蒙骗云云,眼见徐勋的头微不可辨地轻轻点了点,他一时狂喜,慌忙快步往外冲去,越过徐勋身侧出了这座塔的时候,他还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他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中虽也有犹豫的,可在徐勋刚刚挑明了一定会和焦黄中过不去,甚至为此牵连到他们的情况下,即便知道内阁次辅对寻常人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高官,可徐勋这些年来过关斩将的经历太过辉煌,如今又和刘瑾分庭抗礼,别的不说,让他们倒霉却是轻轻巧巧,于是,一刻之前才簇拥在人左右焦公子长焦公子短奉承不断的士子们,到最后竟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和焦黄中划清界限。等到这些人都如鸟兽散,徐勋抱着双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焦黄中,嘴里又吐出了一句刻薄至极的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焦黄中,没了你爹,你什么都不是!”

当徐勋走出门还没走两步,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砰然一声响,回头一看,就只见焦黄中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想到当初焦芳给自己使的大大小小无数绊子,还有后来的诸多筹谋,他顿时冷冷一笑,招手叫过那监寺和尚便沉声说道:“派两个和尚,把焦公子送回焦阁老府上去,就说他不小心在双塔寺摔着了。放心,出了事情自然有我兜着,不会让人来找寺中的麻烦。从今往后,双塔寺但凡有什么事,直接去我府里说一声就行了。”

如此一来,双塔寺为了脱责,自然会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和李东阳的这趟见面顺顺当当就能隐瞒下来!

徐勋既然这么说,刚刚那心中忐忑的监寺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如果这里头是刘瑾的儿子,那还值得考虑一下,但既然是焦芳的儿子,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须臾之间,他便找来了两个身材健壮的小沙弥,麻利地把焦芳从这海云大师塔中搬运了出来。而等到那两个小沙弥架着人走远了,徐勋方才对监寺和尚又嘱咐了一句。

“今天有兴趣登塔的就是我一个人,大师切记不要忘了。”

“是是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只是平北侯一时兴起登塔一游,却不想遇到了焦公子出言挑衅。”

徐勋顿时欣然点头:“没错,大师果然是赤诚的出家人。”

李东阳刚刚在上头,将下面那一番冲突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又是心悸于徐勋的言语凌厉如刀,威逼利诱的手段亦是狠辣,又是暗叹焦黄中屈长了几十岁,心性历练竟是丝毫及不上。然而,此刻听到徐勋既然已经嘱咐过了监寺和尚,他便缓步出了门来。

“那今日之事,便一言为定了。”

“自然一言为定。”

京城素来是没有太多秘密的地方,李东阳私会徐勋,在徐勋的缜密安排之下还能够隐瞒下来,然而,焦黄中在双塔寺的海云大师塔中,被徐勋三言两语骂得昏厥了过去,回到家后历经大夫反复施为方才悠悠醒转,却是一度出现半边偏瘫,此事在傍晚时分便传遍了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耳中。有知道徐勋和焦芳之间恩怨的,不免暗叹难怪徐勋手段狠厉,而不知道两人恩怨的,多半也是不齿焦芳为人的,倒是多数拍手称快。一时间,真正声援焦黄中的人几乎凤毛麟角。

而当张彩昂首直入沙家胡同刘府的时候,迎出来的张文冕也好,孙聪也好,都少不得对他提醒了焦芳刚刚来过的事。他却置若罔闻,不动声色地径直进了中堂,见刘瑾正在那满脸烦躁地独自饮酒,他便笑吟吟地走了上前。

“公公怎么一人独酌?”

“嗯?哎呀,是西麓你来了,坐,坐!”刘瑾连忙示意张彩坐在身边,随即才面带恼火地说道,“老焦才刚气咻咻地从我这儿回去,就差没让咱家替他儿子报仇了!好端端遇到这种事,咱家措手不及!这徐勋也是的,往日对别人也没见他这么赶尽杀绝,怎么对焦黄中偏这样,焦芳从一个随行书生的嘴里好容易掏出了一些话,咱家听着都受不了!”

“原来公公居然为这事情烦心?”

张彩哈哈大笑了一阵,见刘瑾皱眉,他便径直坐下,却也不见外,直接拿了刘瑾的执壶,又找了个空酒杯斟了一杯,等抿了一口后,他才淡淡地说道,“不是我在背后指摘人,焦阁老那是咎由自取!把一个儿子养得如此狭隘,此前会试落第,竟然买凶去偷袭徐祯卿,正好还犯在徐勋手里,继而更是不打自招。这样一个无才无德之辈,若是明年会试真的让其高中了,这才是丢脸!若我主持这一科,他那儿子连三等同进士都别想中,直接黜落出去!”

刘瑾闻言顿时一愣,随即皱紧眉头说道:“西麓莫非觉得,徐勋此举没做错?”

“平北侯当年吃了焦阁老不少算计,如今既然他占了上风,到现在才给焦黄中这么一点颜色看看,已经是很客气了。而且,焦黄中无才无德也就算了,连承受能力都如此之差,不过是三言两语,竟然会就这么被骂倒,也实在是太软弱了。身在官场,被人骂是最常见的,哪能如此经不起!这样的无能之辈倘若高中了,别人必然会传之为笑话,到了那时候连刘公公你也要一起被视之为没眼力。既然事情都已经出了,焦阁老若真想报仇,他自己去和平北侯找回场子,刘公公管这个作甚!”

刘瑾想想常常跟着焦芳一块来见自己的焦黄中,仔细想想,确实也不见人有多少本事,顿时就释然了。而张彩既然逢着这样的好机会,又怎会轻轻放过,当即就语重心长地说道:“公公,我看焦阁老年纪大了,连儿子都如此,可想而知,内阁的有些事情他也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听说内阁王阁老早就有致仕之意,撑不住几日了,而李东阳最是老谋深算,到时候一对一,焦阁老一个人只怕不是对手。公公若是可以,思量送一二人入阁,这才是成算。平北侯不过逞一时之快,何必如今和他扛上!”

听张彩这么说,刘瑾略一思忖便挑眉问道:“西麓可有意入阁否?”

“无意,公公还是另寻高明。”张彩见刘瑾先是大为讶异,但随即就笑得眯缝了眼睛,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在吏部多年,不想挪地方,公公还是不妨问问旁人意下如何吧!”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1章 锋芒毕露世无双!

尽管家有五子,但长子三子和四子都是英年早逝,而次子焦瑞以恩荫故,从七品开始授官,孙子们还小,因而对于焦黄中这个举业有成的幼子,焦黄中一直寄予莫大的期望。弘治十八年那一科焦黄中意外落第,他就已经心里憋了一团火,如今他好容易入阁成了次辅,只等李东阳挨不下去,他就能正位首辅,正是人生中最顶峰的时候,何尝想到来年会试还没到,焦黄中竟然落得个下不了床连说话就不利索的结果?

“那个南蛮子,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放纵了他!”

也不知道是第几遍念叨着这话,眼见焦黄中的妻子伏在人身上哭得泪人似的,焦芳一时更是不耐烦,咬了咬牙便转身出了屋子。眼见他从太医院请来的太医都是满脸愁容,他不禁提高了声音说道:“诸位都是太医院的国手,倘若能够尽快把小儿治好,银钱上头决计不在话下,而且异日老夫也必然有厚报之处!”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了一会,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不得不在其他人的目光下站起身来,却是无可奈何地说道:“焦阁老,不是咱们几个不尽心竭力,实在是公子乃是怒火攻心,以至于脑中气血紊乱,几乎便是小中风。倘若当时身边就有人送医兴许还能挽回,但如今就只能徐徐调养,至少也是三五个月才能养得过来。”

三五个月?这会试可就在明年三月,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半年工夫,倘若这段时间全都用来养病,那些经史全都扔了,明年还怎么考?而且,焦黄中这才几岁便来了一回小中风,日后怎么办?他焦芳五个儿子已经死了三个,难不成每每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焦芳只觉得额头青筋乱跳,一时沉声说道:“总而言之,诸位只管尽力救人,老夫素来是恩怨分明的人,倘使治好了,那自然是诸位但有所求,我无所不应。但若是各位一味推搪,老夫却也不是那样好气性的人!”

眼见焦芳撂下这话便拂袖出了门去,几个太医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忍不住冷笑道:“只知道和咱们耍横,有本事他去找平北侯找回这个公道!而且,只听说过打死人的,就没听说骂死人的,要不是做贼心虚,区区几句言语哪会有这样的作用!”

他这话声音很不小,内中屋子里已经清醒过来的焦黄中赫然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更是气得无以复加,到最后竟是再次背过气去。见他突然又昏了过去,一旁的妻子顿时吓得连声叫人。外头几个太医听见那声音,自然慌忙入内,起头应付焦芳的那老太医看了一眼刚刚发话那同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这话却不该在这儿说,倘若焦黄中有个三长两短,他爹拿不了徐勋抵命,怎么也会拿你出气!”

尽管知道前辈是好意,但那年轻太医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冷笑道:“我是太医院的太医,到这儿来诊治不过是看着他是内阁次辅,不得不走这一趟,但也不是该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他真想找我这个太医的茬,我却也奉陪,只要他不怕成为京城的笑柄!黄老,这地方我懒得再呆了,这就回太医院等着人找我麻烦,告辞!”

眼见人撂下这话一拱手就转身走了,那老太医顿时愣了一愣,苦笑一声便回转了里头。倘若不是他家里还有老老少少一家子,就冲着焦芳这阴狠的人品,他也恨不得这么头也不回离开焦家,懒得再应付这位阴刻狠毒的内阁次辅!

焦芳却不知道家里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离开焦黄中的屋子后,便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却是径直前往沙家胡同刘府。昨日他在刘瑾面前很是打了一番悲情牌,今日却打算晓以利害,让刘瑾趁着如今徐勋势力衰弱了一大截的时机立刻翻脸动手。坐在轿子中打叠心里那番腹稿,他自觉得能有七八成的希望说服刘瑾,因而在刘府门前落轿的时候,他知道外间有不少人都在看着自己,因而刻意让表情更显严峻,这才出了轿子。

刘府的门禁如今虽是极其严苛,纵使拿着大笔银子都未必能敲开大门,但焦芳毕竟是常来常往的人,又官居内阁次辅,他这一来,自然立时有人报了进去。片刻工夫,便是张文冕亲自迎了出来。这位来自华亭的秀才客客气气地向焦芳拱了拱手,说出来的话也极其客气,但焦芳听着却是当场愣住了。

“焦阁老,刘公公今日不在家,而且说是近日都没工夫休沐,若是有事情,他自然会差人去内阁说。您若有事,也可以差遣个人去司礼监告诉一声。”

开什么玩笑,如今刘瑾又不是从前,说是五日十日一休沐,但常常是把司礼监的奏折直接带回私宅,宫中司礼监也就是点个卯而已,什么时候竟然要常驻宫中不出来了!

焦芳强自按捺心头的恼怒,让声音显得尽量平和一些:“张相公,老夫有极其要紧的事情和刘公公商量,你能否给刘公公送个信过去,请其得空了出宫一趟?”

“这个,实在不是学生不给焦阁老帮忙,这司礼监毕竟是在皇城之内,不说送信进去实在是太难,就是请公公出宫,我哪里有这本事。再说焦阁老您本就是在宫城文渊阁办事,派人去司礼监总比学生容易得多。”张文冕一阵太极打到这儿,眼见焦芳那张脸越来越阴沉,想到昨夜自己得到刘瑾授意后给刘宇送信时,对方那欣喜若狂的样子,他一点儿也不想再敷衍焦芳,当即拱了拱手说道,“总而言之,学生是真的没办法,还请焦阁老体恤。府里事情多,学生先告退了!”

眼睁睁看着张文冕溜得飞快,焦芳不用回头,就能听到身后那条沙家胡同里传来那一阵阵的议论声。可哪怕再咬牙切齿,他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回身上轿,等到那轿子终于起步,他方才死死捏着扶手,心里涌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刘瑾不想见他,一直视他为得力臂膀的刘瑾竟然不想见他!一定是有人在刘瑾面前说了什么,不是刘宇便是曹元……不对,一定是张彩!想当初建议刘瑾收纳张彩,是因为张彩好女色性狂傲,让其背主另投就能断徐勋一臂,事实证明他确实没看错张彩的性子。

可谁能想到,在徐勋身边并不太露风头的张彩,改投了刘瑾之后竟是那样锋芒毕露,而且几乎是说什么刘瑾就准什么,挤对得刘宇转任吏部尚书后都要看其脸色!刘宇和曹元哪怕是官阶高,在刘瑾面前并没有那样说一不二的本事,只有张彩,只有张彩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动刘瑾!

“我就不该去推这一把,该死,这是我自己给自己找对手!”

喃喃自语的焦芳面色狰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倘若,张彩之前那些举动不过是障眼法,投刘瑾也只是为了屈身伺贼作为内应,实则仍然和徐勋暗通款曲呢?没错,一定是如此,否则他为何要在刘瑾面前上自己的眼药!徐勋一直都是再精明不过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对张彩放手,他早该看出来,现在去提醒刘瑾还不晚!

躲了焦芳两日,刘瑾毕竟如今得势惯了,不习惯憋在宫中司礼监那丁点大的地方,这天傍晚,他也不张扬,径直坐了一辆外观不甚起眼的马车从后门回府。想着手头还堆着几份关于人事上头的奏折,他少不得又命人去张彩那儿将其请了过来。等人一到,他吩咐厨下立时上酒菜,一面交杯换盏,一面商谈公务,不管说什么,张彩都是区区数语就能打消他心头的犹豫犯难。等到酒酣之际,他只觉得心头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一时间突然伸手抓住了张彩的袖子。

“咱家早年间听人说三国,都道刘备得了诸葛孔明,欢喜得无以复加,甚至一度亲自编了草帽想去送给自己这军师,被人训斥了一顿反而更心中欢喜。咱家那时候只觉得那写书的瞎编呢,如今得遇西麓先生,这才知道这种欢喜一点都不奇怪,完全是应该的!咱家得西麓先生,就好比当年刘备得孔明,若是能早十年相逢,哪里还有徐勋那小子横行的余地!”

“公公醉了。”

张彩微微一笑,这一次却是没有挣脱刘瑾的手,而是淡淡地说道:“某无德无才,怎能堪比诸葛武侯?而且,这种话还请公公慎言,否则若让人听到公公以刘备自比,恐怕流言蜚语一起,公公这麻烦就大了。”

“呃……也是,咱家一时间竟是欢喜得忘记了!”刘瑾这才一拍脑袋,却是亲自拿起执壶给张彩倒了一杯,这才笑呵呵地说道,“既然如此,咱家便再敬西麓先生一杯!”

“不敢当,谢过公公!”

口中这么说,张彩却是豪爽得很,一仰脖子径直喝下了这一杯酒。面对这样的做派,刘瑾心中更是欢喜,一口气自己又喝了两三杯,脸色一时更加赤红了起来。正当他打了个酒嗝,几乎打算对张彩说出明年会试一定力推其任主考的话来,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他就只见焦芳三步并两步地闯了进来。

“都这个时候了,公公还有兴致饮酒作乐?”

刘瑾正待皱眉问焦芳怎么进来的,乍然听见这么一句,他顿时不乐意了,当即没好气地说:“咱家整日在宫中劳心劳力,今日难得回来请西麓喝上几杯,关着你何事?倒是你通报一声都顾不上就直闯咱家府上,咱家还没问你意欲何为呢!”

焦芳知道刘瑾素来对人就这么一个脾气,当下也懒得计较那硬邦邦的语气,盯着仍自斟自饮的张彩喝道:“张彩,别以为你这心思没人知道!想当初徐勋对你一直不薄,来往徐府最多的不是林瀚张敷华谢铎,而是你张彩!我本就寻思着你好端端的却来转投刘公公,如今才总算是明白了,你分明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打算给徐勋当内应!”

听到这身在曹营心在汉七个字,张彩顿时乐了。之前刘瑾才自比刘备,拿他比孔明,现如今焦芳却直接拿他比起了徐庶,拿刘瑾比了曹操!眼见刘瑾一下子愣住了,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焦阁老,人人都说你性子阴刻不好读书,我还一直不信,今天我却得说,这典故你是不是用错了?想当初徐庶因曹操以其母逼迫其背刘投曹,却是终其一身不曾为曹操谋划一星半点,可我又如何?打从才到刘公公府上那一天开始,我谋划了多少,做了多少?”

刘瑾一下子想到张彩那一个个条陈,以及切切实实根据那几个条陈在吏部大刀阔斧地开始考察清退官员,焦芳之前的那几句话在他心头引起的涟漪立时怜惜了下来。而焦芳面对张彩这犀利的回答,不禁被噎得一时卡了壳。

然而,既然旗开得胜,张彩自然不会放过乘胜追击的机会,当即又嘿然冷笑道:“倒是焦阁老说平北侯对我不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倘若不是平北侯,我不可能由文选司郎中迁佥都御史,继而右副都御史,如今又出任吏部侍郎。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平北侯既然不能接受我那些变革吏治的手段,而刘公公却一口答应,既如此,我改换门庭又如何?敢问刘公公,我自从是这沙家胡同刘府的常客以来,可有说过平北侯其他不是?可有说过平北侯从前和我商议的种种内情?可有在背后捅过人刀子?从来没有!”

刘瑾闻言一愣,这才发觉自从张彩成为自己人之后,对方不说,他确实不曾生出过从其那儿打探徐党情况的念头,更不消说探问了。而正在他沉吟的时候,张彩再次开了口。

“再者,公公可曾听说过,我从前在平北侯身边,可曾为其谋划了什么?”

见刘瑾这次露出了更加动摇的表情,看焦芳的神情流露出了更深的狐疑和不信赖,张彩顿时傲然一笑。

想当初他被人告颠倒选法而愤然引疾求去,而后更是因为上书言沙城大捷后四事,一下子就站在了风口浪尖上,结果朱厚照几句褒扬,就让他再次回到了吏部文选司任郎中,时隔许久后才知道是徐勋托人把他的奏折送到御前。而后他更是夜半逢了刺客,李逸风救了他之后就死活把他请到了北镇抚司,而那时徐勋竟是连夜赶到了北镇抚司,对他说出了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士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他觉察到了对方的真心诚意,此后投身麾下时多次为其谋划,从来都是隐身幕后不露痕迹。

所以,他张彩在徐勋身边时,即便升迁极快,但更多的时候都是默默无闻!因为徐勋自打步入仕途便是风头正劲,足以盖过任何人的风头,他也从来无心去刻意表现自己!

“怎样,焦阁老是不是说不出来了?我除了上书公允言事之外,还为平北侯谋划了什么?”张彩倏然言辞转厉,竟是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地说道,“平北侯为人足智多谋,因而我随其身侧,不过是给张敷华林瀚等拾遗补缺,就和我从前为马部堂做得一模一样,而现如今刘公公倚我为腹心,我自然是无惧锋芒毕露为众矢之的,一心一意为其谋划。公公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好一个以国士报之!”

刘瑾终于感到心头疑惑豁然贯通,当即拍案而起。见焦芳面色发黑,他便冷淡地说道:“老焦,咱家看在你早年就和咱家有交情,所以也一直待你格外不同,但这一次你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血口喷人,实在是做得太过头了!你儿子受辱于徐勋,你那时候到咱家面前来哭诉,咱家是很犹豫,西麓是确实说过几句话,但咱家觉得他没说错!且不论焦黄中才具如何,被徐勋就那么几句话骂得直接就栽倒了,这是什么心志?咱家若是为了这个就和徐勋斗起来,还不得被人笑话死?还有,你对咱家林林总总举荐过不少人,其中收纳过多少人的贿赂,有几个能用的人才?”

“刘公公,这是张彩他……”

“你荐人那些阴私不是张西麓说的!”刘瑾不耐烦地打断了焦芳的话,随即复又坐了下来,神色竟是越发冷了,“咱家看在你跟咱家最早,一直都替你留着面子,也就懒得因为几个人而质问你了,可谁知道你竟然这般没有容人之量,嫉贤妒能直接跑到咱家这儿找场子来了,真是也不怕人笑话!如今王鏊就要撑不住了,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思量思量怎么和李东阳打擂台来得要紧。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来往刘府那么多次,焦芳不是没见过刘瑾一言不合就毫不客气地向人下逐客令,哪怕刘宇曹元这样的官品也不例外,一直都庆幸自己才是意外的那一个。然而此时此刻轮到自己接受这样的待遇,他只觉得心里噎得慌,可在刘瑾那流露出分明嫌恶的目光下,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再争。眼看着张彩用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一下子明白了儿子被徐勋骂倒时的激愤和痛苦。

那就是竭尽全力却仍然拿人无可奈何的感觉!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2章 黔驴技穷的焦芳

当焦芳在请了三日假后再次回到内阁的时候,尽管李东阳与其已经是几十年同僚,然而面对那种从前从未在其脸上看到的失魂落魄,他仍然是心中悚然。要说此事他也算是当事者了,然而,当日徐勋认出下头是焦黄中,而笑着说要替他把人赶走以免此事穿帮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发展到这样的结果。

徐勋竟是那样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硬生生把焦黄中骂得一病不起,至少明年会试铁定因此耽误!他都几乎忘了,当年他和刘健谢迁谋划了那一出逼宫之际,也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平北侯突然杀了出来,把他们天衣无缝的谋划搅得乱七八糟,以至于刘健谢迁不得不黯然求去,而他这个留下来的只能忍辱负重和稀泥!

然而,相比焦芳的失神不在状态,他更要面对的,却是王鏊第二次送上来的辞呈。当这一日文华殿议事的最后,待到其他人都退下去,他无可奈何地将此事奏了上去的时候,只见朱厚照这个小皇帝大为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即便摆了摆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既然朕已经挽留三次了,他还是要走,那就让他走吧。只是这下子内阁就只剩下李先生你和焦芳两个了,让下头再推举几个人选,朕看看有谁合适的。”

李东阳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刘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躬身应道:“臣遵旨。”

然而,等到李东阳出了文华殿径直回文渊阁的路上,却被人拦了下来。那小太监笑呵呵地说道:“请元辅稍待片刻,刘公公一会儿就来。”

李东阳愕然止步,见后头一架凳杌抬着刘瑾飞快地往这边过来,他立时思量起了刘瑾的来意。还不等他有所确认,凳杌就到了面前,而刘瑾却也不下来,就高坐其上微微颔首道:“李先生,咱家的来意想必你心里有数。咱家知道这廷推的人选总得有三五个才像话,你要加上谁本来不关咱家的事,可是,咱家不想看见杨廷和的名字。这要是有他的名字,那你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这赤裸裸的威胁让李东阳顿时勃然色变。若是换做刘健谢迁,怕不会当场就和刘瑾冲突起来,然而,他素来是极能忍的人,藏在袖中的手使劲攥紧成拳,而后松开,继而又攥紧,最后方才低声说道:“刘公公放心。”

“那就好。”刘瑾得意扬扬地一点头,这才仿佛是知会似的,轻描淡写地说道,“咱家也是知道文渊阁事务繁忙,你和焦芳两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打算挑两个精干人给你帮忙。好了,咱家知道李先生素来是个大忙人,这就不打扰了!”

尽管徐勋也对他说过,内阁首辅的位子属意杨一清而不是杨廷和,但机会就在眼前,李东阳原本也想勉力试一试,先把杨廷和重新调回了京城再说,谁知道刘瑾的反应竟是如此独断。等到进了文渊阁,见王鏊那直房空荡荡的,想到此人当年亦是随同伏阙的人之一,后来廷推入阁勉力抗衡刘瑾,屡挫屡战,如今终于挺不住了,撂下他一个人独身应战,顿时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焦芳的声音。

“元辅这是在替守溪惋惜?他就是那性子,合则留不合则去,他既然都不愿意留下,你有什么好叹息的?”

李东阳倏然回转头来,想到焦芳从前虽是风评不佳,可两人还有些交往,甚至在别人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交换消息共同谋划,如今却是形同陌路,焦芳甚至暗地算计他那首辅的位子,他那眼神顿时渐渐冷了下来。直到看得焦芳表情异常不自然,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好教守静兄得知,王守溪确实是上了辞呈,皇上也准了,又命来日廷推。只不过和你当初御批入阁一样,刘公公似乎也已经有了属意要推入阁的人选,想必你将来会多上一条得力臂膀。”

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满脸呆滞的焦芳会露出什么后续反应,冷冷一笑便拂袖而去。

焦芳,你被刘瑾视为腹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尽管那一日从刘瑾府上被下了逐客令不得不狼狈出来时,焦芳就已经知道,刘瑾对自己的信任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但他毕竟有资历有才具,如今又是内阁次辅,熬倒了王鏊,只要能再挤走李东阳占据首辅之位,必然能让刘瑾看到自己成了首辅,同样有大刀阔斧的能力。可此时李东阳透露的消息,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直房,是怎么面对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奏折,又是怎样捱到了下直时分。

次日是他的休沐。从前因为早已年过七旬精力不济,这难得一日休息是让他喘一口气的机会,可现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深深地知道,倘若不能利用这一日休息把局势扭转过来,他就算仍然能顶一个内阁次辅的虚名,却决计杀不过这些天来锋芒毕露的张彩!此人若是入阁,还能有他的活路?于是,他在出了宫之后,却是来不及去看家中儿子如何,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拜访兵部尚书曹元。

他和曹元谈不上多少交情,然而,他却清楚得很,对于乍一到就在刘瑾身边牢牢坐稳了位置的张彩,同样年富力强的曹元必然心存忌惮,因而这一日晚上在起头的试探之后,他便少不得开始倒起了苦水,字字句句都直冲着张彩的居心去的。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曹元在起头的嗯嗯啊啊附和之后,最后竟是给了一个让他绝倒的无奈回答。

“守静兄,这事儿你对我说没用,刘公公的性子你比咱们更了解才是,我去说张西麓的不是,不被吐一脸的口水才怪。说实话,张西麓这人是能耐,这才多久之前,他还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可如今那些个和他曾经平起平坐的郎官司官,如今却都在他面前惴惴然回禀事情,他却能安之若素旁若无人,老林瀚告病那段时间,尚书该干的事他一个侍郎全都干完了,现如今连刘至大名正言顺的尚书都插不进手去,这就是人家的本事!唉,我可不想招惹他!”

曹元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焦芳那一晚上在刘瑾面前受挫的经过。不说他决计不想和焦芳一样去碰个满鼻子灰,就说张彩能够放弃吏部尚书的位子,由是刘宇得以递补天官,而他则是得了兵部正印,怎么说他都得感谢人家张彩的高风亮节才是。至于焦芳碰壁,刘宇傀儡,这干他屁事?

既然曹元都这么说了,哪怕焦芳心里再憋火,也不可能再继续赖下去,当即告辞出了曹家,下一程却是直奔刘府。他本以为曹元是块最难啃的骨头,而刘宇在吏部被张彩完全架空,再加上兵部主管武选,那些军官却比文官们有钱,如今是人财两空,必然早就揣着一肚子火,只要撩拨一二就能让其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然而,当他寒暄闲话过了好一阵子,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张彩身上的时候,他就只见刘宇突然伸手止住了他。

“诶,守静兄,我知道你对张西麓有成见,从前我对他也有所误解,但如今却终于明白了,他这人还是很厚道的!”刘宇见焦芳大为愕然,他完全忘记自己在刘瑾面前也试图诋毁过张彩,在其他人面前也恨不得把张彩骂得狗血淋头,但此时此刻,得到了司礼监传来的确信,他自是春光满面,“张西麓这人恃才傲物是有的,但他也确实有真才实学,难怪刘公公如此爱重。再说,他正当盛年,守静兄你得罪了他着实没意思。有道是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话已经在徐勋身上淋漓尽致证实了,如今张西麓也是一样,你还是和他和好算了。”

当走出刘家的时候,焦芳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木了。刘宇和曹元与他并不热络,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然而,面对张彩这么一个兴许得夺去他们地位的人,两人表现得却是那样满不在乎的短视,却让他无比失望。尽管刘宇也好,曹元也罢,都不是什么惊采绝艳的人物,可终究也不是完全的庸手,今次怎会表现得如此?

“老爷。”尽管家中少爷还病在床上,但眼见得焦芳这几日情绪不对,下直的时候李安索性亲自来接。此时此刻见老爷那又疲惫又失望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天色,便轻声提醒道,“这都已经错过晚饭时分了,您是不是上轿回府?”

“回府?”焦芳挑了挑眉,一想到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儿子,一想到除了哭就什么都不会的儿媳妇,以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屋子,他突然完全不想回去。那一瞬间,他很后悔在入阁之后就命人在河南泌阳老家重修祖宅,又让孙辈们都搬了过去。可现如今后悔家中无人说话却也已经晚了,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当即沉声说道,“把轿子抬回去,让人备好车马在羊肉胡同等,你跟着我先过去,我要在那儿找个清净地方喝一杯!”

尽管有心反对,但眼看焦芳那满脸不容置疑的样子,李安斟酌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只是手却探在了腰间,把一块西城兵马司通用的腰牌拿了出来。

尽管已经过了夜禁时分,焦芳这安步当车地带着李安前往隔着几条胡同外的羊肉胡同,一路上还遇到了两次盘查,但因为李安那腰牌的缘故,自然两拨人都毕恭毕敬地放行了。等到了羊肉胡同,几家店面却已经都接近了打烊,有的正在放门板,有的正在收拾招牌。当李安顺着焦芳的心意寻了一家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留守的伙计原本已经要开口拒绝,但眼看一锭足有二三两的银子放在柜台上,他立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