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要什么?”

“半斤白切羊肉,一壶酒!”

“半斤羊肉一壶酒怎么够,来两斤羊肉,搬一坛子没开封的酒来!”

随着这个突兀的声音,焦芳先是一愣,等到抬头看时,他的瞳孔顿时猛地一阵收缩——因为此时此刻,他赫然看到了一个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然而事与愿违,对方却是皮笑肉不笑地径直上了前,竟是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焦阁老,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不欢迎?”

那伙计原本想上来招呼,听到这个称呼,一时间竟是连脸都绿了,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就在这时候,外头一个随从模样的大汉进了店堂,拉着那伙计耳语了几句,见人露出了深深的敬畏之色,这大汉方才再次走到了满脸惊惧的李安面前,淡淡地说道:“这位老哥,我家侯爷有话想和焦阁老说,你先回避回避吧!”

“可是……”

李安跟着焦芳多年,林林总总的阴私事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其中就不乏设计徐勋的。此时此刻,他本能地害怕徐勋会对自家老爷不利,但面对那大汉冷冽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徐勋,腿肚子直抽筋的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焦芳,却见自家老爷只是死死盯着徐勋看,对他的视线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因而犹豫了再犹豫,他最后还是认命地往外走去。

不多时,伙计便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并割肉的刀子,随即又抱了一坛子酒上来。等到恭恭敬敬行过了礼,他就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溜回了厨房,把这偌大的地方让给了前头那两位来头大的贵人。

然而,店堂中却是一片静寂。直到这难言的僵硬气氛持续了许久,焦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平北侯果然是耳目灵通,竟然能跟到这种地方来!”

“难得能看见自负智计的焦阁老这样窘迫,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怎么会错过?”徐勋笑呵呵地扬了扬眉,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看着你满心期望去刘府对刘公公当头棒喝,看着你奔走刘宇曹元家里,希望唤起人家那点同仇敌忾的心思,看着你失魂落魄地到这里来喝闷酒,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耳目看到了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怎么会不来?焦阁老,如果我没记错,当初怂恿刘公公挖我墙角的人,就是你吧?你有今天,全都是自找的!”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3章 趁你病,要你命!

尽管焦芳的年纪是徐勋的将近四倍,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这样赤裸裸的话面前淡然若定,那是圣人,绝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按着桌子,竭力告诫自己要镇定从容,自己的儿子已经中了这小子的圈套,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决计不能重蹈覆辙。

然而,他的养气功夫终究没那么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侯爷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却为人作嫁衣。且不说钱宁如今已经是刘公公的走狗,就是张彩,也是为刘公公不知道谋划了多少妙招善策,要说你才是咎由自取才对!”

“你说得没错,丢了张西麓,我是很懊恼。”徐勋的脸色一沉,随即淡淡地说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到最后翻脸死仇,还不如现在痛痛快快一刀两断,彼此之间留个余地!而且,我又不是没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阁老你得知,原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已经奉诏还朝,即将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也才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将散馆,一众人等都会分派各部历练,和我颇有关联的那几个都已经定下了去向。这其中,当初被令郎焦黄中派人打断一条胳膊的徐祯卿会留馆,异日倘若有入阁之分,兴许会大为感谢焦公子和焦阁老。”

“你……”

前头说起的林俊起复擢升,焦芳还是听说过的,然而,听徐勋说起徐祯卿,因之前那几个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这个内阁次辅并未得到任何风声,此时此刻不啻于在他心底的伤口上狠狠抹了一把盐。他恶狠狠地瞪着徐勋,即便知道这样做的效果等同于零,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以为你就这么赢了!想当初我在吏部的时候,上头有马文升压着,下头郎官司官也一个个阳奉阴违,更不用说朝野那许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来,我仍是挺过来了。现如今马文升早已经丢官去职在老家种地,可老夫已经是内阁次辅!”

“是啊是啊,要说谁的韧性最足,焦阁老若是认第二,满朝有谁人敢认第一?”徐勋说着便不动声色地拆开了泥封,笑容满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里先斟满了,随即才给自己满上了一碗,端起来抿了一口后就脱口赞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还得是这样的烈酒才好……哎呀,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见焦芳一脸气结的表情,他轻轻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这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刚刚正说到焦阁老的韧性天下第一。只可惜……”他拖长了声音,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孝宗皇帝毕竟是念旧情的人,你怎么也算是春宫旧人,做事也还算精干,就算别人容不下你,可孝宗皇帝却必然能容得下你,但如今就不同了。你说说,当今皇上和你有什么情分?”

此话一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色变,继而又竭力恢复到此前那阴沉却不动声色的表情。然而,他今日此来并不是单单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彻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话茬。

“更何况,就连在刘公公眼中,你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他谋划,替他笼络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阁老,你的心太黑,你的手太长,你太自以为是了!”说到这里,徐勋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阁老似乎有些迟钝了。曹元为什么要跟你步调一致,他这兵部尚书是因为张西麓让出了吏部尚书的位子,这才得手的,他干嘛和张西麓过不去?至于刘宇,他那吏部尚书形同傀儡,既然刘公公有意让他入阁,他干嘛要听你的去刘公公面前说张西麓的不是?”

焦芳一时呆若木鸡,随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头了。要入阁和他争权的根本就不是张彩,而是刘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却不知道面对此局自己应该如何抵抗。

刘宇素来是功利心极强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恼,入阁之后必然会拼死和自己争权,毕竟刘瑾明显已经对自己疏远了;而曹元既然觉着是因为张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会和自己一条心。放眼朝堂,这许多年来,他焦芳从天顺八年苦苦熬到现在,竟是再没有知心盟友!

或许曾经有过……他和李东阳虽说没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后相见之时,一直都能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思,可现如今这一年多同在内阁,那一丝交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想到这里,焦芳只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连个着落都没有,竟是无知无觉地伸出筷子去夹了一块徐勋刚刚切下来的羊肉放在嘴里,尝到的却只有味同嚼蜡的感觉。眼见徐勋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见自己手边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恶念,而且那恶念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无法祛除。

倘若是在这里杀了他,杀了这个一直都和自己作对的小子……

徐勋却在那一瞬间抬起头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地说道:“焦阁老,有时候,消灭肉体确实最能解决问题。遗憾的是,我虽说只是个半吊子,但终究是尚不满二十的武将,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这店堂里我还布置了几个人,若真的冲突起来,我也只好勉强迎战了。虽说万一有什么闪失,我的名声必然会影响,可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是因为儿子而气昏了头找我算账,顶多是我禁闭一年半载罢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须到部院内阁理事的文官,在家里也不耽误事情,而且皇上想来必定会体恤我的倒霉常来常往,你说是么?”

被这一席话一冲,焦芳那因为深沉恨意而生出来的杀意一下子如同潮水一般退得无影无踪。他很清楚,甚至亲自体会过这个小狐狸有多么的狡猾,既然意图被人拆穿,他自然不会再报以那万一的希望。然而,当徐勋笑眯眯说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时候,他却有一种几乎吐血的冲动。

大明朝的勋贵武官一直都是担着个尊荣的名声,半点实权都没有,可徐勋不去部院内阁理事,也不去文华殿便朝议事,却依旧权势赫赫,手头笼络了偌大势力!这小子是怪胎!

既然说不过也打不过,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勋耗定了,若其再说什么就纯当耳旁风,索性放开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来徐勋也不曾再拿话挤对于他,也仿佛只是单纯吃夜宵似的一块块切着羊肉大吃大嚼,间或喝上一口酒。直到那两斤羊肉几乎只剩下了满盘子碎末的时候,他才看到徐勋站起身来,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将其轻轻丢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阁老这一番畅谈,实在是快哉乐哉。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小子就告辞了!”

在焦芳如释重负的目光下,徐勋缓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门口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这儿见焦阁老的事情,东厂和内厂的探子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算算咱们已经差不多盘桓相谈了有大半个时辰,不知道这消息若是传到刘公公耳中,刘公公会是怎么个感受?”

“你……你!”

尽管已经半醉,但焦芳神智还在,闻听此言一时只觉得额头青筋暴起,可却只能挣扎着吐出这么一两个字。眼睁睁看着徐勋便这么潇潇洒洒负手出了店堂大门,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上马离去,当李安脸色仓皇地快步进来的时候,焦芳终于只觉得喉头涌着一股又腥又甜的东西,到最后终于一个忍不住,抠着喉咙就这么对着地上呕吐了起来。在一大堆黄白之物和带着腥膻气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见触目惊心的殷红色。

“老爷,老爷!”

在李安的一声声叫嚷中,焦芳才终于如梦初醒地惊觉过来。颓然看着这满地狼藉,尽管他心中已是异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挣扎着站起身来,因说道:“没事,只是被那小子气的,赶紧把车马赶过来,我要去沙家胡同见刘公公!”

“老爷,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话被焦芳凌厉的眼神打断,只能讷讷劝解道,“而且这么晚了,说不定刘公公那儿已经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这辈子也休想再踏进那扇门!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声中,李安不得不立时跑了出去。而焦芳颓然坐下之后,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涩。都是今天乍然遇见徐勋的惊愕,以及被他那一番又一番的话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他竟然昏聩到中了这最是简单不过的计策。以他对刘瑾的了解,倘若他去得及时解释清楚,兴许还会有转机,但倘若他错过今晚,那就再也没有挽回机会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颠簸的马车中,他的胃里依旧翻腾得厉害,他却强压着这难受,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旁边的扶手,可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终于,当外间传来已经到了的声音时,他钻出车厢扶了李安的手下车,可那脚踩在车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罢,都是虚虚的半点不着力。直到他来到门口那几个熟悉的门房面前时,这才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劳烦通报一声刘公公,就说焦芳求见。”

尽管往日这位焦阁老是刘府的常客,可此时此刻,几个门房却连犹豫都没有,其中那个领头的就行了个礼说道:“焦阁老,不是小的不给您通报,实在是刘公公早就吩咐了下来,今夜不见客,谁都一样。您老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焦芳今日已经受挫太多次,此时忍不住冷冷地说道:“莫非张西麓求见,刘公公仍是闭门不纳?”

面对这种质问,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当即笑道:“焦阁老说笑了,若是张大人,刘公公早有吩咐,不论什么时候都许他径直进去。只是,这会儿张大人是不可能来了,因为张大人就在里头陪着刘公公喝酒赏歌舞。听说刚刚刘公公一高兴,把下头人才刚孝敬上来的一个歌舞班子一股脑儿转送了张大人,张大人高兴得不得了……”

尽管这话还没说完,但焦芳已经知道,今晚自己是别想见到刘瑾了。就算见到刘瑾,刘瑾肯不肯听自己说完话还是问题,而一旁的张彩自然绝不会放过这样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若无其事似的转身往回走,但上车的时候却脚下一个踉跄,即便旁边有李安扶着,可他仍是狼狈地突然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随即就脑袋重重磕在了车辕上。

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曾经的盟友——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他曾经对刘瑾提过的,可以借助这个对朱厚照仍有些影响的人,把徐勋拉下马,他怎么先头就忘了?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死死攥住!

当刘府之外因为焦芳突然昏倒,一时焦芳的从人和刘府那几个门房乱成一团之际,刘府大堂之上,刘瑾正在听张彩细致入微地对他分析着自己那几个侄儿的优劣,不时轻快地点点头。等到这儿刚刚告一段落,就只见孙聪突然快步进来,瞧了一眼张彩才行礼低声说道:“公公,焦阁老在门前求见,依照您的话打发了他回去,结果他在上马车之际一头栽倒,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

“呸,这样的苦肉计,也想打动咱家?”刘瑾一时眉头倒竖,声色俱厉地说道,“他和徐勋偷偷摸摸商量了那么久,必定是因为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这会儿又来见咱家干什么?两面三刀的家伙,咱家当初是瞎了眼才这么倚重他!别管他,让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孙聪闻言不敢再劝,扫了张彩一眼,见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相劝的意思,他便行礼之后匆匆离去。直到他走了,张彩才开口说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阁老太苛了,毕竟是非黑白还不知道,更何况,真正说起来,我才是从前平北侯最亲近的人之一……”

“诶,西麓你是一心一意,自打和徐勋断了之后就从来不曾见过他,咱家信得过你!”

听到刘瑾说出这话,张彩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之色,随即却又轻声说道:“多谢公公。只是我刚刚说不要待焦阁老过苛,还有别的缘故。焦阁老在朝中官员那儿虽说人缘不佳,但在宫中却还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便是和他交情甚笃。”

见刘瑾一时为之色变,张彩便闭上嘴再没有说下去。他很清楚,刘瑾做事素来斩草除根,李荣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着,自然会轮到焦芳!这一块此前朝堂众多想要搬动却未果的拦路石,终于在徐勋和他不曾见面却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来!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4章 至亲至疏父子

大晚上的徐府,这会儿正灯火通明。尤其是演武场四周摆着几支火把,场中的徐良正在手把手纠正着叶尧的姿势,口中又在说着夜箭的种种要旨。例如该如何判断风向,如何辨别靶子,如何权衡距离等等。好一番说教之后,眼看叶尧轻轻一松手,那把小弓上头搭着的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最后堪堪射中了三十步外的靶子,即便距离靶心老远,徐良仍然脱口赞了一声好,随即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

“好,比你徐叔叔强多了!想当初那小子跟着我练箭,一开始也不知道有多少脱靶的,更不要说这夜射了!”

“爹,你就别在尧哥儿面前埋汰我行不行!”

随着一阵鼓掌声,徐勋便出现在了演武场中。眼见得叶尧眼睛一亮,随即一溜烟跑了过来行礼,他就笑着一手托起了叶尧,随即冲着徐良笑道:“我知道我在武艺上头就是个半吊子,所以才给爹你找了个金玉良材来。怎样,尧哥儿无论是底子也好性子也罢,都是上上之选吧?这徒弟你可是收着了,异日名头肯定比我大!”

“臭小子,尽会寻你爹开心!”

徐良没好气地瞥了徐勋一眼,见叶尧只顾笑却不说话,他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随即示意他继续去练一会儿箭,这才看着徐勋说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你才受命接掌前军都督府,不得在那儿对那些比你年纪少说也大两倍的老大人们立威么?”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早?”徐勋笑呵呵地一挑眉,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再说,我又不是随随便便就摆脸色给人看的,今天自掏腰包请上上下下在福庆楼吃了一顿酒。近来每次都选在那儿请客,从掌柜到伙计,一见着我就是眉开眼笑的,甭提多高兴了。再说,都督府就是个给高阶武官勋贵养老的地方,他们巴不得巴结我这个正当红的新贵,我干嘛要立威?”

“你还新?”徐良哼了一声,随即才皱眉说道,“倒是你三言两语把焦黄中骂得吐血不起,听说人都快死了,你可得小心些他老子焦芳找你拼命!”

“只是把人骂昏过去了而已,什么吐血不起人快死了,还真够以讹传讹的。若我真有这样的本事,日后就可以不用打仗,我挑头把敌酋给骂死得了!”徐勋哂然一笑,旋即方才淡淡地说道,“更何况,焦芳早已经日薄西山,却愣是不肯自己落山,我自然要推上他一把。就在刚刚,我才去见了他一回,火上浇油了一把,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怕是会再去沙家胡同刘府走一趟,只不过他恐怕得失望了。刘瑾是凡事利益最大化的人,焦芳已经老了,而且有了更好的代替者!”

“你是说张西麓?”

徐良忍不住提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见徐勋脸色陡然一沉,尽管他知道提到此事会让徐勋不快,但还是开口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也别太惦记了。而且我听说张西麓在刘瑾那儿似乎从不掺和和你有关的事,也算是一个态度。再说,以你如今的声势,朝中才俊大可再好好挑几个在麾下,省得一个人劳心劳力。”

“多谢爹提醒,我明白了。”徐勋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爹,您还不到五十,说起来其实比张西麓更年轻,可为了我的缘故,您这一身武艺却只能……”

“说这些干什么!”徐良笑呵呵打断了徐勋的话,随即开朗地说道,“有道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便是虎父犬子。不说历朝历代,咱们大明朝开国到现在多少名臣勇将,可不说能够代代出色,就是儿子能够不给父亲丢脸的就已经很少见了的。能有你这么个让人畏之如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早些退下来过含饴弄孙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千金难买老来福,再说你还给我找了个好徒弟教导,我这日子过得舒坦得很。”

父子俩你眼看我眼,然而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煞风景的咳嗽,紧跟着才是金六毕恭毕敬的声音:“老爷,少爷,外头有人投书,说是老爷的太平里旧交。”

此话一出,不但是徐良,就连徐勋的面色都变了。自打徐府门庭若市以来,金六专管门上迎来送往,对于甄别那些目的各异的访客,已经很有一手。甚至连冒充太平里徐氏的人,金六也能三言两语后就犀利地予以戳穿撵人。所以,能让金六把这书信递上来,就足以说明来人至少真的是太平里的住客。想到这里,徐勋扫了徐良一眼,示意金六过来之后,就伸手接过了其双手递来的书信。

他也顾不得这儿光线昏暗,就着金六高高抬起的灯笼打开了信封,只扫了一眼上头的字,他便面色沉重地扫了一眼徐良,无声地把信递了过去。而徐良沉默地从徐勋手中接了信,低头看了一眼后便沉声说道:“金六,你去安排一下,尽量别让人瞧见,把人安置在勋儿书房。”

“是,小的明白了。”

等到金六应命离去,徐良才长叹了一声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就算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徐勋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话,见徐良的脸色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他便伸手搀扶了老爹的胳膊,因笑道,“想当年爹不是对他说出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么,现如今难道反而情怯了?走吧,咱们父子俩且去见一见他!”

听到徐勋竟是如此说,徐良面色一怔,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什么都没说。而徐勋开口叫了叶尧过来,嘱咐其再练一刻钟就早些沐浴休息,见小家伙连连点头答应,他便笑着点了点头,扶着徐良转身往书房那边走去。这一程路并不远,然而父子二人却走了很长时间,徐良是步子沉重,而徐勋则是心中狐疑。更要紧的是,他深深记得之前初到延绥时,杨一清转给他的那一封首告安化王逆谋的信。

等到了书房,徐勋见院子门外守着金六,而阿宝和陶泓则是双双守在书房门外,虽知道两人绝对可靠,但他沉吟片刻后,还是开口吩咐道:“你们两个退开十步远处,记得不许任何人接近书房,否则立时出声示警。”

“是,少爷!”

甫一踏进书房,徐勋便看到了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人。即便是在屋子里,此人仍旧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看上去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阴沉沉生人勿近的气息。想到此前便是此人现身见过沈悦,也见过徐良,却唯独不曾见过自己,他不禁眉头一挑。

他是两世为人的人了,尽管对于这身子的原主对父亲满腔孺慕之心却最终落空,以至于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他心中颇有些同情,但同情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替其认下那段亲情,毕竟,骨子里他就是另外一个人!因而,他在瞥了一眼那黑衣人之后,旁若无人地将徐良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随即淡淡地说道:“尊驾说是家父的旧交,今夜来访可有什么事么?”

听到徐勋这么硬邦邦的口气,徐良不禁为之一怔。然而,他正要开口,却不妨徐勋的一只手就这么按在他扶着扶手的手背上,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左手边坐着的那黑衣人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

“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们父子。”

“这种没必要的话,尊驾不用说,我和家父也没工夫听。若有什么要紧事,请开门见山,不用如此拐弯抹角。”

这时候,徐良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勋,这才缓和了语气开口说道:“二爷有什么话还请明说吧。你当初来见我和悦儿的事,勋儿已经都知道了。他的性子你也应该清楚,爱憎分明行事果决,你若是拖泥带水,我也拦不住他。”

“好,好。”连道了两个好字,那黑衣人方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张既有烧伤也有刀剑所伤,显得异常狰狞可怖的脸,他见徐勋盯着自己的脸,面色却纹丝不动,这才自嘲地说道,“这幅样子是很吓人,不过你们也不用可怜我,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从我因为败尽带出去的那些银钱,而选了抛家弃子的这条死路,徐边就早已经死了,所以他自然也没什么儿子。”

眼见徐勋眉头一挑,仿佛真的一言不合就会下逐客令,徐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好了,我也不说这些题外话。实话实说,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或者说的更确切一些,这十几年二十年来,我都是在为如今这位宁王奔走做事。”

此话一出,徐良顿时大吃一惊,而徐勋早在当初接到那一封让他不要干涉宁藩复护卫的信时,心中就已经有几分猜测,因而只是冷笑道:“原来二爷倒是攀上了高枝。”

“不是什么高枝,只是我那时候没有其他出路,而那里肯收留我而已。”徐边那狰狞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亦或者是他已经多年很难流露出外人能看懂的表情,“提督内厂的那位钱大人到了江西之后,见了江西通省上下不少官员,当然在宁王府呆的时间更久。宁王前后送给他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更让他尝尽王府美色,所以倘若可能,他大约是真想乐不思蜀。”

“哦,竟有此事?只是,二爷告诉我这个,不会是想让我痛下杀手,办了这个胆大妄为的钱宁吧?”

见徐勋虽是如此发问,但脸上分明没有丝毫惊奇讶异,徐边不禁想到了这个儿子这短短几年间办到的事情,想到了那犹如奇迹一般的蹿升经历。于是,心中更觉苦涩的他只是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自然不是。我知道平北侯素来耳目灵通,这些事绝不会不知道,只希望二位能够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放过宁王过往的那些罪过。至于往年先头宁襄王的那些罪责,人都已经死了,还请不要以此追究其子孙。宁王殿下既然对区区一个钱宁都如此大手笔,自然更不会亏待了平北侯……”

不等徐边这话说完,徐勋便冷冷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二爷以为我徐勋如今已经到了能够一言决断如此大事的地步?休说以情分来说这种事着实可笑,就说以你说这话的资格,你是宁王府的什么人,领了什么俸禄,够格来说这种话?”

“勋儿!”见徐勋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徐良只能再次喝止了他,旋即就皱眉看着徐边说道,“二爷,倘若你今天只是为了这些来的,我得说,你今日不该来的!倘若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那么就恕我父子俩不远送了!”

面对冷若冰霜的徐勋,以及此刻同样沉下脸的徐良,徐边默然片刻便站起身拱了拱手,却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及至他出了屋子,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宝和陶泓的声音,徐勋便出口喝了一声金六送人出去,等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笑了一声。

“满口的鬼话,他以为我会相信?”

徐良心里正翻腾,听徐勋这么说,他顿时愕然说道:“怎么,你觉得他刚刚那些话不尽不实?”

“说是不尽不实倒也未必,他本来就没指望我们会相信他的话,只是点醒一件事而已。爹,你忘了从前他是怎么对爹你说的。那时候他说的是在一条道上无法回头,而且可能牵累儿子和亲族,这才想让所有人都当成自己死了,现在却说什么当初是败光了银钱不得已抛家弃子投了宁王府,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徐良这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一时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意思是,那位江西的宁王兴许是……兴许是图谋不轨?”

“不是兴许,而是一定!”

徐勋想起历史上那位造反如同闹笑话的宁王,不禁哂然一笑。如今虽说没了坐镇江西的王守仁,可是,要把其的逆谋变成笑话,以有心算无心,同样并没有太大困难。他花了这么大的劲让宁王的名声臭了大街,可绝不是单单想让刘瑾焦头烂额,让宁王上下跳脚而已。今晚徐边的不打自招让他有了最后的确信,那就足够开始另一手布置了。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5章 煽风点火,釜底抽薪!

崇文门南边抽分厂大街和崇文门外大街交界处的一处宅子,从外表上看来,和京城南边的那些寻常屋宅乍一看并没有什么两样,顶多是宅院宽敞些,内中还使唤了两个仆人。而作为主家的老者甚是和蔼可亲,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连个从人也不带,就背着手在附近街坊转上一圈。街坊四邻们起头对这位下颌无须的老人还有些好奇,但听其声线自然,说话又文绉绉的,自然都以为其是个老学究。甚至还有几个大人商量过凑钱请老人开间私塾教授孩子,却都让老者笑呵呵地拒绝了。

老者倒是有一二后生晚辈时不时前来探望请教学问,常常出入的那个少年街坊四邻也都熟络了,甚至有自来熟的会叫上一声歆哥儿,或是四郎,而这少年虽已经是秀才,待人却极其客气有礼,甚至还有那等家境小康的上门打探过其的亲事,都被老者笑着打哈哈岔了过去。除了那位歆四郎之外,常来常往的还有个更腼腆的少年,生得脸嫩不愿多语,但对人也一样是客客气气,偶尔还会从袖子里拿出些市面少见的蜜饯果子给小孩子吃,自然人人都喜欢。

然而,这一天老者家里却来了一位少见的客人。这客人是坐着马车来的,并不是前呼后拥极其招摇,而且走下马车的时候,赫赫然已经颤颤巍巍连走路都很不稳当,怎么也有七老八十的岁数。尽管从前街坊们也曾经看过这一家有些旁人家少见的富贵客人莅临,但这一位这般年纪大的却还是头一次瞧见,少不得多瞅了几眼。

对于外人那些诧异猜度的目光,李荣丝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扶着旁边一个童儿的手进了院子,见萧敬正接过一个老仆递来的软巾擦了擦手,随即含笑走上前来。即便正式退休至今只是一年多,但看看对方精神矍铄的样子,自己却已经彻彻底底老朽不堪,他仍是生出了一种打心眼里的羡慕。

“萧公公,你这隐士日子可真是犹如闲云野鹤,逍遥得很哪。”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这顶多也只能算是中隐。更何况,三天两头便有家中子侄来请安问好说学问,什么逍遥,也就是乐得自在罢了。”说到这里,萧敬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李荣,随即便摆摆手吩咐老仆退下,这才气定神闲地问道,“倒是听说李公公原本要去南京的,后来却不曾走,却也一直没能再见,今日你这一来是……”

李荣挣脱了身边那个童儿的手,打发了他到外头等,他方才拄着拐杖往前头走了两步,眼看和萧敬面对面只差着两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萧公公,自打你离开宫里,虽说瑞生是皇上面前首屈一指的红人,但对于你那些留在宫中的旧人,别说重用了,就连照应也很少。都说人走茶凉,听说你那个侄孙萧歆,今年乡试也落榜了,事到如今,你当年对徐勋那小子何等栽培,如今结果却如何?”

萧敬不想李荣少有地登了自己的门头,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哑然失笑道:“没想到我家里一个后生晚辈,却还累得李公公这样关切。人走茶凉原本就是官场常理,而且他既然要走科场,本就得靠自己,况且他还年轻,受点挫折是好事。”

和萧敬共事了几十年,对于其人的性子,李荣早已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光凭这样无法勾起萧敬的怨尤之心和意气来,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萧公公果然高风亮节,可现如今不是你想不做什么,就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刘瑾和徐勋已经不似此前一般蜜里调油如胶似漆,而是形同水火势必要分出一个胜负来。有道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虽说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可下头的晚辈后生还有那么多,难道你就甘心真的让他们被人欺负了去?”

见萧敬仿佛有所心动,李荣便又侃侃而谈道:“这一科主持顺天府乡试的是翰林院学士刘春和侍读学士吴俨。吴俨却不必说,是副主考,资历又浅,而刘春却素来有文名。而且他的座师是当年成化八年的状元公吴宽,吴宽和首辅李西涯有君子之交,曾经常有诗词唱和,因而刘春亦是李家门下走动甚勤的人,你说此事是否有李西涯之意?而就在不久之前,徐勋在双塔寺面唾焦黄中的时候,也曾经以乡试落第讥刺于人,安知他没有在其中捣鬼?萧公公,你太相信这个刁滑的小子了,也一样太相信瑞生了,他往你这儿走动虽勤,可有多少照应?”

听李荣一口气就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萧敬渐渐便收起了起头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直到对方都说完了,他才淡淡地说道:“李公公,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做什么不想着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却还想着和人去争?我知道你去年被硬生生掀翻下来,未免心中不死心,但与其被牵扯进两方角力的阵营之中,跌得粉身碎骨,还不如急流勇退来得好。你我共事那么多年,就算我给你最后一个忠告,有时候,抽身而退是好事,不要被仇恨利益蒙蔽了双眼!”

听到萧敬竟然撂下了这样的话,李荣顿时勃然色变,知道指望萧敬在宫中还有什么剩余人手的指望是落空了。他的脸上一瞬间就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尽管即刻压了下去,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遮掩不住了。盯着萧敬死死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握紧了拳头。

“萧梅东,只希望你异日不要后悔!”

眼见李荣撂下这话后径直转过身,就这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萧敬不禁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然而,等到人走出了门时,他仍然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从宫中人人趋奉的司礼监大佬,沦落到京城和寻常老翁别无二致的老朽之人,这落差确实不好承受,但却是曾经身居高位的人必须得习惯的。否则,那些致仕回乡的阁老尚书们怎么过日子的?

“李茂春,你可不要沦落得和王岳一样的……”

萧敬嘴里这番话还没有淡去,就只听门外骤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他先是皱紧了眉头,随即就勃然色变,竟是连叫上仆人都顾不上,径直三两步直奔门外。眼见李荣那辆马车旁已经是多了二三十个身着玄衣的彪形大汉,而一大把年纪的李荣正被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扭着胳膊,他登时又惊又怒,当即开口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意欲何为!”

“萧梅东,你看见没有,这就是如今的世道!”李荣已经认出了这些中不少都是东厂中人的服色。想到昔日靠着掌握东厂的王岳,他能够把这些玄衣番子如臂使指一般地随意调拨,现如今却是这么一拨人来了结自己,他只觉得又是荒谬,又是痛悔,眼见人更是拿了绳子上来捆自己,他一时更是提高了声音说道,“今天是我,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眼见四周围有好些百姓在看热闹,今天率队出来的魏三顿时尖着嗓子喝道:“内厂东厂办事,闲人退避,否则别怪咱家不客气!”

尽管起头瞧着这些人不是好路数,然而,当听到是厂卫的时候,众人仍是立时作鸟兽散。这时候,魏三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说道:“萧公公,咱家只是奉了刘公公的吩咐,带着内厂和东厂的人前来捉拿妖言惑众的贼子,并非有意惊扰。”他一面说一面摆手示意人塞住李荣的嘴,却是丝毫没有敬老的心,又伸出巴掌在李荣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轻轻拍了拍,这才语带双关地说道,“刘公公留了你一条性命,谁知道你却如此不安分,既如此又怪得了谁来?”

即便萧敬早已经没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可面对这么一个得志便猖狂的角色,他仍然生出了深深的怒火。他和李荣当年明争暗斗,龃龉不小,可终究不曾完完全全撕破脸,所以哪怕李荣今日登门并非好意,可就在自己门前遭到这样的对待,他怎么也不能完全坐视。想到这里,他便沉声说道:“就算是刘公公差遣你办事,也应该不曾让你用这等无礼手段!要知道当年皇上年少时,一直都是李公公前后伺候,这情分就是刘公公也比不得!”

魏三顿时回转身来,刹那间的惊疑过后,他便露出了满脸讥诮之色:“萧公公,咱家是敬你当年是宫中前辈,可不是怕了你!此一时彼一时,好汉莫提当年勇,想当初王岳徐清他们几个何等威风,如今还不是乱葬岗上的几堆枯骨!来人,把人给我押走!”

啪啪啪啪——

就当萧敬只觉得气怒攻心,一时连胸口都气闷了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不紧不慢的拍巴掌声。循声望去,见崇文门外大街那边,三五个人不紧不慢地转出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为首的那人,刚刚绷紧的神经顿时猛地为之一松。整个人松弛下来的同时,他忍不住伸手在门边上扶了一把,这才露出了笑容。

“好威风,好霸气!”

一面缓步而行,一面轻轻鼓掌,眼见得魏三和周遭众人先是如临大敌,紧跟着就都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徐勋这才不紧不慢地环视了这些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李荣身上:“没想到啊,前司礼监掌印太监,就连皇上也要叫一声李伴伴的人,如今却是东厂和内厂几个小喽啰当成了贼子,也不知道皇上若是知道了,会是个什么表情。”

魏三已经不想知道这事儿怎么会惊动徐勋了,更不想知道为什么从来就听说和李荣不对付的徐勋竟然会亲自出面,他只知道这事儿若闹开了,他没法向刘瑾交待,更没法善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刘瑾扔出去当替罪羊,消受所有皇帝的怒火。然而,他的光明前途如今才刚刚开始,自然不想就此完全葬送了,因此,他几乎用自己最殷勤恭敬的笑容,最卑躬屈膝的态度上前赔笑道:“侯爷,侯爷,这只是个误会……”

“误会?”

“是是是。”魏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轻声说道,“侯爷不是一直和这李荣不太对付么?听说就是他私底下对皇上又进了谗言,试图离间皇上和您的关系,这样的贼子……”

“哦,这么说,刘公公是在替我着想?”徐勋见魏三的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他顿时眉头一挑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不成?好了,我也不和你们这些小喽啰废话,这事儿既然给我撞见了,那就不能当成没发生过。把人给我留下,你们可以滚了!日后若是再让我看到你们在萧公公这私宅左右出没,休怪我不客气!”

魏三不想徐勋竟然如此武断强势,甚至丝毫不考虑和刘瑾翻脸的后果。然而,即便他很想下令手下不理会这些把人押走,亦或是干脆当面和徐勋冲突一场,然而,当看见这抽分厂大街的另一头,一行身穿深紫色袢袄的汉子往这边行来,他一下子就想到,这城外南边的地皮,素来就是西厂和府军前卫的底盘,若硬来无论如何也赢不过。再者徐勋既是不惜撕破脸,他回去对刘瑾总有得一个交代。于是,在眼睛骨碌碌转了片刻之后,他立时痛下决断。

“好,既是侯爷一定要如此,那我自然不敢不从命!放人,咱们走!”

眼看内厂和东厂的这么一批人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萧敬看着那边失去人挟持,竟是瘫坐在那儿的李荣,一时露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他先看了一眼徐勋,随即缓步走上前去,伸手亲自给李荣解开了绳索,又抠出了那一团堵嘴的破布。眼见李荣几乎是按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到最后整个人无力地瘫倒于地,他方才低声说道:“李茂春,听我最后一句劝吧,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李荣却仿佛恍若未闻似的,恶狠狠瞪着徐勋,喉咙沙哑得人问道:“为何要救我?”

“李公公想必弄错了。”徐勋耸了耸肩,随即神情冷淡地说道,“只凭你从前算计了我一回又一回,今天便是别人拿了你去要杀要剐,那也不关我的事!只是既然是在萧公公门前,我便不能坐视不理!今天这一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要是还想再自找死路,那就没有这么便宜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到这里,徐勋便转头看着那一十几二十个军士吩咐道:“从今往后,萧公公这私宅左右给我派上人护持着,若是再有刚刚那种货色耀武扬威,亦或者是意图窥伺,全都给我打走,出了事我兜着!”

“得令!”

说完这话,徐勋再也不去看形容狼狈的李荣以及他身后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径直走到了萧敬身边,亲切地搀扶了人的胳膊,这才开口说道:“今日正好有空来看看萧公公,不知道能否叨扰一顿饭否?”

“你呀!”尽管徐勋对于李荣毫不客气,但这种举动毕竟和之前魏三那伙人大不相同,再加上也是徐勋及时赶到,又给他做了偌大的面子,他自然心中记情,当即笑着说道,“既然来了,难道我还能赶你出去?屋里坐吧!”

他看了一眼李荣,心中转过了一个念头。趁着徐勋人在这,赶紧派人将其送出京城,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说话间,两人就这么进了宅子,而徐勋的一应随从护卫人等则是散开了来,那些西厂和府军前卫的军士亦是渐渐散去。瘫坐在地的李荣回味着徐勋刚刚的话,尽管面上的恨意尚未散去,但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明白,自己的时代真真切切已经结束了。倘若不是今天徐勋正好杀了出来,只怕他会和王岳一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和朱厚照的那次偶遇是精心设计的,只要刘瑾和徐勋都有所提防,他做不到第二次了!而朱厚照如今已经立了皇后,正是春风得意的当口,哪怕想到他李荣,也会被人遮掩过去。他这一把老骨头,早已不是当初宫中权势煊赫的大珰了!

外间的动静也一度让萧宅上下惊惶难安,然而,当徐勋陪着萧敬一块进来的时候,早认识这位平北侯的两个老仆立时松了一口大气,送上热茶后,就按着萧敬的吩咐去厨下预备饭食。而萧敬眼看着徐勋闲适地在面前坐下,旋即就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这老骨头刚刚是一时动了意气,可世贞你这少有的强硬态度,应该不止是为了给我做面子吧?”

“萧公公慧眼如炬。”徐勋也不否认,爽快点了点头,“我今天做的,不过是为了在已经背不动东西往前走的骆驼身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扯着萧公公你的虎皮派点用场。少年得志烜赫一时,我从前一直很少在人前耀武扬威,近来却已经有了好几次,想必这官大脾气也就跟着大的传闻,应该满城皆知了。”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6章 焦芳卷铺盖,上下各欢腾!

对于焦家来说,旬日之内,先是焦黄中至今病得还不能下床,紧跟着又是焦芳被随从们紧急送了回来,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然而,前者是栽在徐勋手里,后者却是在刘瑾手中受挫,一时间就连下人们都生出了一种有些不好的预感。

尽管在外官任上兜兜转转多年,但焦芳好歹在回京之后,无论风评如何,一直都是官职一路往上走,如今也已经是内阁次辅,不会就这么倒台了吧?

“李安,李安!”

当躺在床上的焦芳悠悠醒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口叫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亲信。然而,人却没有应声而至,身旁伺候的丫头怯怯禀告,说是李管事奉老爷的命出去了。想着李安必然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去见李荣,焦芳心下稍安,支撑着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却是直接吩咐把诊脉的大夫请来。出乎他意料的是,来的却不是此前给焦黄中诊过脉的那几个太医,而是个胡子头发虽花白,但一眼看去便是市井大夫之流的老者。他耐着性子听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艰深脉理,最后终于不耐烦地喝道:“究竟老夫的情形如何?”

“老大人的病只是因焦虑失神而引起,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你就滚!”焦芳此时此刻心里满满当当都是郁气和怒火,厉声把人赶了下去,他便冲两个噤若寒蝉的婢女质问道,“怎么请的这种乡野之人,太医院的太医都死绝了不成!”

然而,那年纪一大把的老大夫却也有几分傲气,无缘无故被人喝了滚就已经是心头恼火,待听得焦芳竟然说自己是乡野之人,他更是气得心肝乱颤,最后气咻咻地说道:“焦阁老说的没错,太医院的人已经撂下了话来,就是死绝了也不会再看你焦家人的病!至于老夫这个乡野之人,自然也是没本事给你这样的贵人诊治,只不过,老夫在这京城上下也算有些名气,令父子就自请多福吧,就算你们在朝廷声势再大,难道还能把大夫绑到家里来不成?哼,辱没斯文,斯文扫地!”

最后这八个字一出,他便径直拂袖而去,看也不看屋子里那两个瞠目结舌的婢女,以及气得胡子都颤抖了起来的焦芳。

等到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焦芳看了一眼两个连头都不敢抬的丫头,再一咀嚼那大夫的话,他心里不觉一时咯噔一下。只要他还是阁老一天,太医院的人论理就不会那么大胆,可这些人既然敢赤裸裸这么做了,没有人纵容撑腰是不可能的。一想到再次被徐勋摆了一道,而且又被刘瑾拒之于门外,他竟不禁又觉得胃肝一阵阵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成了这般样子,再撑着出去见人也不过是笑话,再加上没有任何力气,他索性连话也懒得说,只是靠在那儿思量该如何度过这一道难关。然而,无论他怎么想,脑袋里总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甚至于越想越头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抬头一看,就只见是满面惊惶的李安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老爷,大事不好了!”李安甚至顾不得旁边还有两个丫头,单膝跪在床前的踏板上,随即便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今天,刘公公派了东厂和内厂的一拨人,在外城差点拿着了李公公!”

乍然听见此言,焦芳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雷电劈中了一般,一时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老半晌,他才醒悟到李安说的只是差点而不是真的拿着了,顿时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如何?李公公如今怎样了?”

“这个……”面对自家老爷满是期冀的眼神,尽管李安不想让人失望,但知道这事儿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早了早好,因而只能把心一横道,“因为是在萧公公的府上门前把李公公截住的,所以最初萧公公出面拦阻,可那几个狗才竟胆大包天地挤对了萧公公几句,最后还是……”瞥了一眼焦芳之后,他的声音一时变得无比艰涩,“最后是平北侯突然出现,赶跑了人,把李公公保了下来。听说,萧公公让人拿了银子给李公公,平北侯却不过萧公公的情面又让人雇了车,护送李公公去南京了。”

当这话说完的时候,李安就只见焦芳两眼涣散无神,最后竟是整个人瘫倒了下去。尽管他一度预料到了某个最坏的可能性,可这时候仍是魂飞魄散,慌忙上前就狠狠掐了焦芳的人中,好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尽管他最终是成功把焦芳唤醒了过来,可看着这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最终破解的官场不倒翁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气馁和挫败,他立时心中为之一紧。

“老爷……”

“去拿纸笔来。”

见李安满脸犹豫,焦芳不禁加重了语气道:“去拿纸笔来!都这种时候了,老夫不自请致仕,难道还坐等别人赶我走不成!去,快去!”

等到李安连滚带爬似的匆匆出去,扫了一眼那边两个呆若木鸡的婢女,焦芳忍不住连笑了三声,随即才狠狠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勋,老夫当年就不该小看你,一招算错满盘皆输,老夫算是输给你和张西麓联手,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笑到最后!”

“焦芳致仕了。”

尽管林瀚已经请求致仕,但徐勋却以让其留京养病为由,把这位老尚书留了下来。而与其毗邻而居的张敷华也希望这位老友能够暂时留下,因而林瀚仍然住在这座每月五两银子赁来的尚书府内。这一天,当徐勋突然莅临林府,来到林瀚榻前,告知了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他的眼睛顿时大亮。

“焦芳,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说出这话的时候,林瀚的脸上尽是畅快和高兴,竟是一连笑了三声。他是接焦芳的班任吏部尚书的,但在此之前,作为南京吏部尚书的他就一直是天官之职最有力的争夺者,可终究因为是南京官而屡屡不得再进一步。此时此刻,想到自己做成了刘健谢迁等人没有做成的事,他松弛地往后一靠,随即就看着再无旁人的屋子,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之前外头的风声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和张西麓虽说分道扬镳之后再未见面,没想到这联手仍是珠联璧合,不过旬日之内就把焦芳拉了下来。”

“大概所谓心有灵犀,不外如是。”徐勋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说道,“林尚书,今次首战告捷,但张西麓可谓已经是在风口浪尖上了。此事至今为止,也就是你我、张总宪再加上张西麓四人得知。哪怕异日林大人入京,却也不能再让他知晓了,知道的人越多,张西麓越是危险。须知就连家父以及其余与我亲近之人,也都不知情。”

“你既然信得过我和公实这两把老骨头,咱们自然省得。此等事就连子女亲朋也不可吐露半句,我自当这辈子守口如瓶,不过看我这样子,兴许也熬不了两日了。”林瀚微微一笑,随即叹息道,“只是,张西麓自打入了刘瑾门下,那些整饬吏治的手段实在是太严酷凌厉了,虽则比刘瑾那些毫无章法的乱政强,推行起来亦是会有成效,但古往今来,做这种事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他已经自污了名声,异日若刘瑾倒台,谁能容得下他?”

说到这里,林瀚忍不住连连咳嗽了几声,到最后便紧紧抓住了徐勋的手说道:“世贞,当初勾践以西施覆吴,事成之后,沉西施于江,所谓卸磨杀驴心狠手辣,不外如是。倘若他日除刘功成,你预备拿张西麓如何?”

见林瀚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显然心中纠结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时半会了,徐勋不禁笑了起来。他没有任何敷衍,就这么贴近了这位老者的耳朵,低声说道:“林尚书还信不过我?你只需要好好养病,就一定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的!”

“你这小子就是爱卖关子!”林瀚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然而,他紧锁的眉头却终于舒展了开来。至少,徐勋这人有缺点,但其中唯独没有的就是失信,想来真的已经胸有成竹了。

焦芳从因病自请致仕,到最后准奏,这其中只隔了一天的工夫。他并不是第一次自请致仕了,从弘治年间到如今正德年间,他自请致仕的次数都快百八十了,但一次一次都被父子两代皇帝恳切挽留了下来。但如今是刘瑾执掌司礼监朱批,内阁送来了这样的折子,首辅李东阳象征性地在票拟上挽留了两句,而到了刘瑾手上,他立时毫不犹豫地就批了一个准予致仕,命人驰驿送回乡。

致仕官员给驰驿还乡是惯例了,即便当年刘健谢迁这样的,亦是给了这表面上的体面,而现如今焦芳从正当红到黯然致仕不过短短一二十日,这急剧的变化一时让朝野为之议论纷纷。然而,别人议论归议论,却少有人上书替焦芳说什么话——哪怕是往他府里送过好处这才得以迁转美官的人——事到临头明哲保身,这自然是官场至理。

于是,从焦芳递上致仕的奏折,到最后准奏启程回家,总共只花了五天时间,几乎只比刘健谢迁致仕时稍慢几日,但已经算得上是形色仓皇了。想当初刘健谢迁临走的时候,还有不少门生弟子前去相送,却还是被两人赶了走,但至少李东阳仍在六十寿辰之际亲自去送了。然而焦芳这一走,却是满城无一人相送,甚至还有好事的百姓放了几挂鞭炮,那城中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便仿佛是撵在焦芳屁股后头一般,让本就心情极坏的他更是气急恨极。

当马车离开宣武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挑起窗帘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城门,正想暗自撂下那么一句老夫一定会回来的话时,却突然瞥见高高的城墙上,仿佛有一个一袭白衣仿佛戴孝似的人,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到了徐勋身上,一时间喘了一口粗气之后便后仰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之间,他心里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肯定是那个南蛮子,肯定是那个最最记仇的南蛮子,直到这种时候仍不忘羞辱他!

然而,被人说是记仇的徐勋,这会儿却正邀约了徐祯卿泛舟什刹海。提到留馆任翰林院编修,徐祯卿自然是心中极其振奋,而近日发生在焦家的各种事情,乃至于最后焦芳黯然致仕,带着焦黄中一块回乡,他更是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此时徐勋邀他泛舟,他听着那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忍不住笑着说道:“民心所向,足可见一斑。”

“昌谷这话偏颇。倘若我此时丢官去职,说不定炮仗声比这更大!”徐勋见徐祯卿为之愕然,他便却没有再解释,而是正色问道,“昌谷于未来可有什么打算否?是打算留馆之后,一路熬资格后入侍春宫,走那些阁臣的老路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本来没奢望能留馆,还以为不是进都察院为御史,便是进六部当一任主事。”说到这里,徐祯卿微微一顿,这才开口说道,“只是,若就在京职,难免眼界狭隘,我只希望历练几年后,能够去主持一届南边如贵州云南乃至于广西等省的乡试,在这些偏远贫瘠之地挑出几个得用的人才来。我当初若不是运气,兴许已经和伯虎兄一样的结局,只希望天下英才能够尽展抱负,天底下再无焦芳父子那样恃强凌弱的人!”

“虽说宏愿不够大,但却是发自内心的赤诚话,好!”

徐勋轻轻点了点头,旋即便笑道:“既如此,三年之后,我必圆你的主持乡试之愿!”

当徐勋对徐祯卿许愿之际,沙家胡同刘府,刘瑾正得意扬扬地想着待会儿见到张彩该如何说话。焦芳卷起铺盖这一滚蛋,刘宇自然得入阁接任次辅,即便这样人还是不够,索性就把曹元也一块捎带进去,至于兵部尚书,可以等韩福回来之后先到兵部过渡一阵子,横竖有了这么个尚书的名头,韩福异日接掌户部也就容易多了。而吏部尚书的位子,他就能顺顺当当腾了出来给张彩,与此同时,让张彩兼任国子监祭酒,主持明年会试的任命,他同样从朱厚照那儿讨回来了!

这真是事事顺心的一天!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97章 钱宁回京,巧言令色

过了德州,往京城的驿路便分成了两条。一条是走沧州、天津然后转至京城,另一条则是走真定府保定府再折往京城。两条路论远近,前一条路和漕河沿线重合,而且更短更便利,官员上京多半是走这条路。然而,从江西赶回来的钱宁在德州稍作整顿停留之后,却是没有按照下属们所言的快马加鞭往天津走,而是走了真定府沿线,不两日就抵达了保定府。

他会特意往保定府这边来,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在这儿如鱼得水的三大公子!

没错,正是三大公子。畿南初战得胜之后,张宗说徐延彻和齐济良这三个贵介子弟出身的公子哥并没有得意忘形,进而带兵清剿那些山匪响马盗,而是在传首报捷之后,就龟缩回了军营不动了。清苑知县骆文会和保定知府罗明建险些因为错报了敌情而被革职,如今即便再看不惯那三位贵公子的做派,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纯当没看见。至于城中原本齐齐议论张宗说三人不顶用不济事的百姓们,也在城门口和几处闹事的旗杆上悬挂了一批不用送到京城的首级之后,从最初的噤若寒蝉转而变为异口同声地称赞不已。

因而,当钱宁只带了两个随从进城找了一家茶馆进去坐下打探时,就只听四座茶客除却说道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同时,更多的人都是在那议论纷纷军营中又出了些什么幺蛾子,其中一个大嗓门的更是吆喝道:“这一回那三大公子要向齐云寨进军了,那可是畿南除了那只老虎还有张茂之外,这第三位大佬齐彦名的地盘。若这一次也能打赢,三大公子就真的出名了,有没有谁乐意开个盘口赌一赌?”

“呸,拿这种朝廷用兵事来赌,你不要脑袋了!”

“不过是小赌怡情嘛,也就是两三个铜子的进出输赢……我是赌这一次那三大公子必输无疑。先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算计了人一把,这次哪来这么好运气!”

“那你这一次输定了,他们又不是傻瓜,前一次大胜过后却没贸然进兵,如今突然一开始打了,分明是有所把握。今儿个出兵,咱们的罗府尊和骆太爷都带着属官去送行了,想当初他们可是背后非议最多的,要不是生怕人家又打了胜仗让自己没脸,何必这样去巴结?”

听着听着,当钱宁看到又有说书艺人提着胡琴出来,吹拉弹唱却是又开始说道那一场夜袭之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丢下几文钱之后,就带着随从悄然出了这茶馆。等到满城又转了小半个时辰,甚至去观摩了一下那边出兵的景象,他方才回到了其他人包下的客栈。一进那间天字第一号上房,他就看见那个满身杭绸的俏佳人笑着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