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么一个沙哑的声音,朱宸濠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方才冷笑道:“那徐勋一个乳臭未干尚不满二十的小子,真的能掀翻刘瑾?”

“千岁爷,刘健谢迁执掌朝政十余载,人也都活了几十岁,也同样没想到会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少年郎手上,但他们栽了;焦芳硬生生熬走了马文升,熬走了刘健谢迁,如今说是败在种种说不出的理由上,失了刘瑾的助力,但究其根本,却是徐勋麾下一个人改投了过去,何尝不是败在那个少年郎手上?而刘瑾的根基便在于司礼监,在于中枢,此次却被逼得不得不离开京城,已经是危若累卵的格局。他若一倒,王爷则危矣。”

这些事情朱宸濠近来也一直在想,但被人明说自己危矣,他不免生出了深深的不快来。然而,眼前这个好歹是替自己生财源的得力臂膀,他想了想便决定暂时按捺怒气,随即傲然说道:“本藩自然不会做砧板上的鱼肉,罗迪克还在京城,况且,钱宁那大笔金银却也不是白收的。本藩从即位之后不久就开始谋划,既然护卫到手,朝中又扎下了那样的钉子,再加上徐勋刘瑾等等竟然全都不在,这成事的希望自然而然就大了许多。你不用说这种话来让本藩下定决心。”

“千岁爷英明!”

尽管相比别人那些露骨的奉承,这话可说是简单得很,但宁王仍然心情愉悦。当初王爵未定,还是庶子的他若非能够收纳这样一个生财有道的人在麾下,以金银开道给自己营造声势和名声,这才能顺利袭爵。如今自己能够有现如今的声势,自然也少不了那大笔的金钱作为后援。他得意地在大冷天摇了摇手中那把折扇,突然低头往折扇看了一眼。

“都说唐寅唐伯虎的文名声动江南,却能够被徐勋收入彀中,这少年郎确实不可小觑。听说他们已经祭祀了孝陵,现如今仍在南京盘桓未走?”

“是,徐勋从魏国公西园,到成国公丽园,还有郑强傅容陈禄等等的府中别业,轮番四处闲住,一派衣锦还乡游山玩水的架势,而刘瑾刚刚命人传来讯息。”见宁王朱宸濠目光一凝,站在背光处的那个人微微挪动了身子,恰是露出了一张戴着半截面具的脸,不是徐边还有谁?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刘瑾命人捎话说,徐勋这一次来是冲着千岁爷来的,至于他不过是被硬拉来陪绑的。如今其人逍遥不过是一个幌子,还请千岁爷做好准备。当然,若是能设法将其除了,他异日必然会有厚报!”

这样重要的讯息却放在最后说,朱宸濠不禁恼怒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不早说!来人呢?莫非你答应了他?”

“这样要担上巨大干系的事情,我怎敢代千岁爷做主?自然也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把人干撂在那儿。虽说刘瑾曾经帮了千岁爷那样一个忙,但同样也收了那样高昂的报酬,如今只凭厚报两个字便要求殿下出手,岂不是太容易了?从前是咱们有求于他,再加上朝中人那样败坏千岁爷的名声时,刘瑾却作壁上观,如今不让他急一急,怎显出千岁爷的要紧?更何况……”徐边说着便缓步上前,紧贴着朱宸濠的耳朵说出了几句话来。

“妙,妙,果然是妙!倘若如此,本藩的宏图便有实现的那么一天了!把人干撂着,其余的事情你去处置。既然他们要来,那些该藏的东西千万不能出半点纰漏。还有那些一个劲鼓噪不休的御史等等,使法子摆平了!”

等到目送金冠锦袍的宁王朱宸濠背着手径直去了,躬下身子的徐边直起腰来,铁面具笼罩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表情,但他的心情却是异常激荡。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这么一天了!而最让人唏嘘的是,角力的另一方,便是他的亲生儿子!

南京城里,刘瑾眼看丘聚自诩地主,带着张永谷大用和马永成等人成天四处游山玩水;眼看徐勋一处处私家园林这儿住一天那儿住两天悠闲自在,却把自己撂在那座还没建完的守备太监府里,他只能恼火地生闷气。奈何京城那边的消息就仿佛断绝了似的,一丁点音信都没有,他身边人手虽多,可派过两拨回去后,就再也不敢这么浪费了,而南昌偏偏连个回音都没有,这更是让他生出了一种诸事不顺的感觉。几次他甚至想就这么撂下徐勋和那几个混蛋自己回京,可思来想去却还是不敢冒回去后被小皇帝找茬的危险。

而徐勋带着朱厚照在魏公西园住了一天,之后他自己固然还在那享受着南京园林数日游,但朱厚照却被他毫不犹豫地踢了出去——小皇帝是来微服私访的,可不是在达官显贵的园林里头郊游的!他把自己最信赖的近卫直接塞了八个过去,又让虽不懂南京地理却甚是机灵的阿宝随身跟着,想了想又对陈禄透了个信,直言那是建昌侯府的小公子,挂了沈家亲戚的名义自称朱寿到江南来游玩。而陈禄眼看徐勋没有陪吃陪玩的样子,根本没想着人是小皇帝,可因为建昌侯府这一重关系,少不得调派下头十几个得力人手远远跟着保护。

于是,尽管朱厚照打过小偷,打赏过乞丐又跟着人去乞丐窝里打探险些被反打劫,替路上伸冤的老妇写状子到应天府衙告状,甚至于混进南京国子监听了徐勋都要称一声章先生的章懋讲课……总而言之,他那些往日从戏文上得到的经验很多都被证实只是说说而已。施舍并不能让人感恩,喊冤并不见得人一定冤枉,路边清纯民女自卖自身的戏码,则兴许只是卖笑女子做下的套儿。当然京城中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但北人藏在呆憨下头的狡狯和南人的精明奸猾,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

因而,等徐勋十日后再次见到朱厚照的时候,只觉得小皇帝的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然而,这一趟浪费的时间很不少,他也没再去问这些没用的,只是笑呵呵地说道:“接下来该启程去江西了。之前那些天没看完的,日后再接着看吧!”

“不用接着看了。”朱厚照垂下了眼睑,摩挲着微微有些胡须碴子长出来的下巴,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看这几天就够了。以前只道江南好,现在才知不得了……张彩前后上奏折极言吏治败坏官吏贪腐,因而上梁不正下梁歪,因而民间也是乱七八糟的,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他还给人留了些面子。只不过……”

想起自己甩掉护卫却被一个号称卖身葬父的女子骗去了身上全部钱财,大中午在饭庄外头发呆的时候,路旁小店里一个妇人递来的那一个馒头一碗清水,后来和护卫会合后想要重重感谢人家却根本不敢收,朱厚照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他如今是明白了,惩恶扬善这种事,戏文里头很简单,但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哪怕他是皇帝!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17章 快马加鞭,王府相会

徐勋外加六虎不忙着回京城,而是突然改道南昌府,这让南京城上下的官员都有些意外。然而,先头关于宁王的风波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南京官民也都一度议论过,众人也就释然了,成国公朱辅甚至在私底下对姐夫徐俌说,这说是去南昌府查证,说不定又是如在南京一般游山玩水,徐俌也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徐勋等人临行的那天深夜,在家中的徐俌突然迎来了徐勋的造访。面对徐勋说宁藩有异谋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原本还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和徐勋同行的陈禄说得信誓旦旦,再加上此前徐勋和张永收拾安化王朱寘鐇之乱后,徐勋爵升一级,而张永则是二兄封伯的优厚回报,让他不过须臾就被说服了。

要知道,他的幼子徐天赐可是袭封不到爵位,若是一举功成,这偏疼的幼子就有出身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徐勋却是并未再去走动。次日从南京出发的时候,他和刘瑾一行人仍是先前那些护卫仪仗,只是此行走的是陆路,他又突然建议一路快马骑行,让刘瑾措手不及。于是才到半道上,谷大用这样肥胖不好骑马的不算,刘瑾和马永成三人竟是全都支撑不住了。只有这两年出战多次的张永没事人似的,而朱厚照亦是天天西苑演武场骑射打熬出来的好筋骨,竟显得更精神了。于是,在徐勋的建议之中,一行人便分成了两拨。

徐勋和张永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朱厚照,以及两百余扈从兵马径直前往南昌,而剩下的人则是慢慢走。徐勋有十足的把握,马永成三人再加上谷大用,怎么也不会把刘瑾给看丢了。至于是否会在江西途中遭遇悍匪,他更是半点不担心。

须知分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十二团营左右官厅,以及府军前卫为了先头剿匪而受过特训的,都具有相当的山地作战经验。更重要的是,陈禄也用了和他如出一辙的手段,用锦衣卫的特权直接砸通了一支在赣南颇有名声的悍匪作为内线!当然,他也丝毫不知道,因为某人建议宁王朱宸濠的拖字诀,托大的朱宸濠对于他和张永的急行军并没有太在意,竟是让他们顺顺利利日行二百里,七日便从南京抵达了南昌。

这么快的速度,被抛在后方的刘瑾没料到,南昌府上下的官民百姓,连带宁王也大为意外。南京乃是江西布政司的省治所在,整个府城计有江西布政司、江西都司、南昌府衙、南昌县衙总共四套班子,此外更有江西巡抚,以及巡按御史等等。这其中既有李东阳的门生,刘健谢迁的门生,也有杨一清的同年,杨廷和的同乡,和林俊相交莫逆的乡党等等,可谓是错综复杂。由于此前只有宁王得知徐勋要来,其他人根本不曾得报,再加上不知道徐勋此行是奉旨还是私行,当这么一行人入城之际,四套班子外加巡抚巡按等等上下官员一时哗然。

因宁王朱宸濠在外颇有文名,来往府上的除了文人之外,尚有诗画双绝而著称的致仕右都御史李士实以及江西布政司右参政王纶。只两人对外说是以文会友,不谈政事,实则常常为朱宸濠参谋。徐勋这一行人前脚入城,后脚两人便全都悄悄来到了宁王府。前者一见朱宸濠便开口说道:“殿下,平北侯此行绝不会是游山玩水,应是冲着殿下而来,还请千万提防!”

相较李士实的隐晦,王纶的话便直接多了:“他来得太快,而且还带着张公公,先前便是他们两人把安化王收拾了下去。再加上布政司的不少案卷都来不及收拾,布政司中还颇有人对殿下存有不满之心……”

“不用说了!”朱宸濠没好气地一摆手,随即便看着两人说道,“多谢若虚公和王大参特意相告,不过,本藩也并不是消息闭塞的人。实话不妨告诉你,除了他和张永之外,来的还有刘公公等人,只是他们应当路上行程慢,但不日便会抵达南京。”

这么说,小小一个宁藩,竟是成为了刘瑾和徐勋的角力,还得捎带上其他众多大珰?

李士实和王纶对视一眼,同时生出了深深的忧惧。宗室亲藩即便是地方官府全都奈何不得,可在京城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却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更何况徐勋也好刘瑾也好,在当今皇帝的眼中方才是真正亲近的人!想到这里,李士实不禁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今夜平北侯借了本城富商刘家大宅居住,虽说布政司和都司府衙县衙都尚不曾打定主意,但您若是在王府设宴请了平北侯来,只消看人反应,便能多少断定一些他的态度,这接下来也好应对。”

“对对,殿下也不用谈政事,多请一些文学之士同席便可……对了,我听说康海何景明等人都在平北侯门下走动,殿下不是年初才用了一些伎俩把李梦阳调到了江西布政司,而且如今也常常来王府走动吗,不若请了他相陪!再加上几个常常来往的南昌名流,我和李公,还有刘相公相陪,也就差不多了。”

被人这么一提,朱宸濠顿时想起自己确实在年初因徐边的建议,在刘瑾那儿吹了点风,把李梦阳给弄了过来。生性桀骜的李梦阳自四月间调入南昌府衙当了个小小的通判,上上下下的关系就没有一处兜得转的,他一抛出橄榄枝,只说欣赏空同才华,再请了几个在本地有些名气的名流士子一捧,李梦阳自然而然便来得极勤,几杯酒下肚诗文流出去无数,他更是大手笔替其结集出书,三两下就抓住了人心。

“好,好,就依照你们说的去办。我这就让长史去送帖子!”

徐勋不喜欢住客栈。这是前世旅游时就在一个地方租个房子一住一个月的习惯,而现如今身在大明天下,自己又位高权重,可以给林瀚张敷华林俊这样的风流人物解决京城大居不易的问题,他自己出行在外,自然便心安理得地向所在之处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借”房暂住。而遇到实在不便的时候比如在宁夏,他宁可住关帝庙。所以,当朱厚照眼看那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自己的屋子,却还感激涕零点头哈腰告退离去的富商,狐疑之后便斜睨了徐勋一眼。

“表哥,你还真是大胆,当着我的面以权谋私?”

“这不叫以权谋私。”徐勋笑眯眯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横竖这些天已经拍惯了,“这只是权力的众多便利之一,回头他自然而然会四处散布说我住了他的房子,是他的撑腰者。如果他只是拉着虎皮做些无伤大雅的事,我当然无所谓。可要是他打着名头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见徐勋竟是把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个割喉的标志,朱厚照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这事情还能这么干?”

“为什么不能?享人便利,给人方便,但要是付出和得到过分不对等,那就是不公平的买卖,自然得要付出别的代价。”说到这里,徐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方才打着呵欠说道,“这么点小事没什么好说的,之前你不是住过南京的园林么?且住住这暴发户的房子有什么不同……哦,今晚上估计是没时间领略了,大约咱们会到王府赴宴。”

一听到王府赴宴,外头便传来了阿宝的声音:“少爷,宁王府长史命人送帖子,说是宁王殿下请少爷和张公公今晚去王府赴宴!”

“看,我说准了吧?”徐勋笑呵呵地说道,“你若是要去,可得装得像样点。”

“险些连乞丐都当过,还怕装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朱厚照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即挺起胸膛轻哼一声,一下子改了自称,“朕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位先是被人称贤王,紧跟着又被人说得一钱不值的宁王!”

入夜的南昌府和别的州县城一样,都进入了夜禁时分。然而,那些前往宁王府的车马轿子,却是没有一个巡夜的会出来拦阻。相比往日宁王府的那些饮宴聚会,这一晚上却有些不同,身为主人的宁王尚未出席,王府属官笑呵呵和人谈笑风生的同时,与会的宾客们则是议论着那位传说中的少年平北侯,大多数都是异常好奇。于是,众人当中唯一见过徐勋的李梦阳,自然不得不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问题。

“空同兄,听说平北侯家中只有一妻一女,别无姬妾?”

“李贤弟,听说你故交旧友康对山如今乃是平北侯门下,甚至与其清客唐伯虎共同执笔写了那一出河朔悲歌,如今更是再写那一出牡丹亭?这戏文可是有些坏礼法,小女可是因为这一出戏尚未完结而茶饭不思……”

“空同,你那些友人既然出入徐家犹如自家后院,你回头高升自不必说,前途无可限量。”

李梦阳越听心中越是郁闷,不知不觉已经灌下了满肚子的黄汤,可当听到高升和前途这样的字眼时,他终于忍不住炸了。他砰地一声将酒盏重重搁在桌子上,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他正想撂下一句决绝的狠话,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通报。

“平北侯到,张公公到!”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18章 嘴炮第一!

朱厚照很规矩地跟在徐勋和张永身后,就连眼睛都不曾四处乱瞟。眼见得这堂上众人一窝蜂似的上来厮见行礼打招呼,各式各样的寒暄话足有一箩筐,而且还不带重复的,他忍不住暗自不耐烦。就在那觉得没意思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前头有人让出一条道来,立时迅速地抬眼一看,却是发现有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排众而出到了他们面前。

“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遇见平北侯。”

徐勋见着李梦阳,一时不禁为之一愣。对于这个书生意气不得了的七子之首,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关注了。虽说王守仁也是因为犟脾气被发落到贵州去的,但好歹王守仁除却如今尚未完全成型的心学体系,在军事上的本事也可圈可点,然而,李梦阳却是嘴炮第一流,真要让其做实事却很难说,因而他竟是不知道人正在江西。一愣之后,他便微笑道:“原来是李空同。若是对山他们知道你如今转调江西这块文华宝地,必然会高兴得很。”

“那是,他能够为了我的安危求到平北侯头上,听到挚友如今处境不比当初窘迫,自然会高兴得很。”李梦阳硬邦邦得如是说了一句,见徐勋眉头一扬,却是又含笑应付起了其他人,而那些往日在自己周围趋奉不已的家伙,现如今正围着徐勋和张永转,他顿时暗自咬了咬牙。然而,还不等他说出更刺心的话来,突然觉得有人到了跟前。

“你……你就……就是空……空同先生?”朱厚照趁着别人正在那围观少年得意的徐勋以及炙手可热的张永,脚底抹油往外挤了出来,此刻一问之后,见李梦阳沉下脸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便摩挲着下巴说道,“对……对山先……先生的戏写……写得入木三分,不知空……空同先生精……精擅什么?”

李梦阳听对方吐字含糊,又结结巴巴,心里就有些瞧不起,待听到对方把康海那些迎合寻常百姓的戏文拿来和自己相提并论,一时顿时气得脸都红了,竟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康对山放着大好文名,偏生却执着于戏文末流,却不知道有辱斯文!”

朱厚照不过是好奇随口一问,却激起了李梦阳这么激烈的反应,他在一愣之后顿时有些火了,竟是忘了这是在宁王府,当即也忘了装结巴,竟是火冒三丈地反唇相讥道:“什么有辱斯文,戏文道尽世情,雅俗共赏,怎么不是大道?不明世事只尚空谈,不过是书生意气自命清高,这才是根本不解斯文,斯文扫地!”

这一嗓子声音极大,一时间四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直到这时候,乔装打扮的小皇帝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脑袋嗡的一声。眼见徐勋脸色发黑地看着自己,他一时忘了自己才是当今天子,竟是不知不觉真的结巴了起来:“表……表哥……”

徐勋是没料到朱厚照对自己拍胸脯保证得好好的,转眼间就惹出了这样的事情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可看到李梦阳那涨得犹如猪肝似的脸,他顿时又有些同情这位大才子,当下便板着脸说道:“平时一句话都得说上老半天,刚刚怎么和人顶牛却这么顺溜?”

“我……我这不……不是气……气不过嘛。”

见这位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公子一时间又期期艾艾了起来,四周围的众人不禁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倒是有人替朱厚照出言解围道:“常就听说一时情急,连说话都格外轻快了起来,想来这位公子是急了。倒是空同兄,和人家年仅弱冠的后生争辩什么。”

既然有人挑了头遮掩过去,徐勋少不得又瞥了朱厚照一眼,见张永立时知情识趣地把人拉了过去,显见是假责备真提醒,他便看着那边下不来台的李梦阳似笑非笑地说道:“空同兄也实在是太认真了,和小孩子争辩什么斯文。七子之中素来以空同兄为首,对山也好,白坡也罢,全都并无异议,并不会因为你被贬离京就和你争名,你又何必指斥对山的戏文?更何况我这表弟刚刚所言也有道理,戏文虽是小道,但雅俗共赏,未必不能名垂千古,何苦小觑了这些?当然,我这表弟刚刚言辞是过了,空同兄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眼见徐勋明里是向他赔礼,但字里行间却无不是替康海等扬名的意思,李梦阳的脸色顿时又青又白,偏生四周围的人也不断做和事老,仿佛他若是计较便没有容人雅量似的。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当即冷笑道:“也罢,我就不和小孩子计较。只我家中尚有书未曾读完,今天晚上就不奉陪了!”

李梦阳这个宁王特意请来的名士竟是就这么拂袖而去,一时间厅堂中顿时有些小小的冷场。还是原本躲在幕后的李士实瞧着不对劲,慌忙快步出来,三言两语把这话头岔开了去,又笑容可掬地请了徐勋入席。瞧见朱厚照老老实实地在徐勋下首坐下,他少不得探问了两句,得知这名叫朱寿的少年是徐勋的妻弟,一时更是暗自埋怨起了李梦阳的愣头青。

宁王在这人身上花了不少工夫,图的便是李梦阳的名气对大事有利,却不想此人竟然骄傲得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居然敢甩脸子给徐勋看!

徐勋和张永坐下不多久,就只听一声宁王千岁到,徐勋循声望去,却只见一个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盘领窄袖赤袍,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其人生得面如冠玉俊秀儒雅,嘴角含笑,眼神左顾右盼颇有些轻佻,但总体来说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因见其他人不过是起立相迎躬身作揖便算是行过礼了,徐勋只是和张永站着拱了拱手,至于朱厚照行礼的怠慢,他完全没留意。

由于徐勋和张永入城之际也没说是奉旨而来,此时朱宸濠自然便当做是不知道这么一回事,笑意盈盈说了几句久仰之类的话,他便到了主位坐下,却也不和众人客套,只是笑呵呵地说道:“今天迎来了平北侯和张公公两位难得的贵客,本藩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敬献,唯有一出本藩自己所写,府中班子排练的小戏,还请平北侯张公公还有诸位观赏!”

一听说竟然是宁王自己写的戏,朱厚照立时来了兴趣。眼见得这厅堂前边平台须臾便撤下了此前搭设的幕布,两个盛装戏子登台,不消一会儿便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他更是目不转睛,面对这情景,徐勋知道恐怕宁王已经知道闲园那一出出的戏全都是自己安排的,所以来个投其所好。奈何他只不过是用此作为舆论手段,外加他耳熟能详的几段都是一等一的经典戏曲里头拿出来的,现如今宁王这业余手笔自然不能满足口味极刁的他。因而,即便是知道众人都在注意他这一头,他仍是在第二出落幕之后,轻轻打了个呵欠悄然离席。

眼见徐勋如此敷衍的态度,朱宸濠不禁脸色一沉,但想了想还是跟着站起身来。等到了厅堂外头,见徐勋身后两个随从寸步不离跟着,人正在那伸展胳膊踢踢腿,他不禁眉头一挑。

“平北侯,可是区区小戏,难以入目?”

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徐勋转过头,见朱宸濠就在数步远处。比起曾经见过的庆府诸王,这位宁王无论形象还是风度都要明显胜过,他便含笑点头道:“殿下说笑了,只是这些天疾驰赶路,一身肉都险些被颠散了,若不是王命邀约,我这会儿应当还在床上补眠,所以只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原来如此。”朱宸濠突然想起人是从南京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刚刚生出的恼怒顿时烟消云散,当即含笑说道,“本藩对于平北侯可是仰慕多时了。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本藩从前不以为然,如今一见,却只觉得传闻不如见面。想当初冠军侯勇冠三军建不世之功时,大约也不外如是。”

尽管徐勋脸皮甚厚,但是把自己和人家霍去病相提并论,他仍是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干咳一声便岔开话题道:“宁王殿下简直要说得我无地自容了。勋何德何能,只不过是皇上宠信,屡次加恩,这才能有如今的高位,并不敢忘本。”

“是是是,皇上年纪轻轻却励精图治,我等宗室亲藩亦是深知得很。”朱宸濠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出言试探道,“不知道平北侯和张公公此次奉旨和刘公公等人祭祀孝陵,突然改道南昌府却是为何?”

“宁王殿下不知道么?”徐勋直截了当反问了一句,见朱宸濠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他便笑眯眯地说道,“自然是因为宁王殿下的事情而来。这京城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皇上无奈,索性把所有信得过的人一股脑儿全都派来了,等回京之后一一垂询,少数服从多数,这事也就准了。”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19章 小皇帝神目如电,老刘瑾气急败坏

少数服从多数!

直到这一天晚上宾客散去,朱宸濠想起徐勋那皮笑肉不笑的话时,依旧是心疼胃疼肝疼哪都疼。想也知道,除去刘瑾之外,此次下来的其他人中,张永谷大用都是和徐勋穿一条裤子的,而马永成魏彬罗祥却和刘瑾极度不和,哪怕不算是徐党的核心,可和刘瑾作对的事情,他们必然会义无反顾且兴高采烈地去做!这要是少数服从多数,他岂会好过?

当然,当王纶得知徐勋的态度,马后炮似的感慨了一句还不如趁着人此前来南昌府的途中下手云云,朱宸濠还是没好气地斥道:“且不说他还带着一两百的扈从,那些盗匪之流未必能够全功,就是真的除掉他和张永,谷大用等人还不会抱成一团,就是刘瑾也会顺水推舟把一切责任都推在本藩头上!到时候震怒之下的皇上会做的事情只有一桩,那就是拿本藩开刀!给人当提线木偶的事情,本藩是绝不会做的!”

此话一出,李士实自然连声附和,盛赞了一番千岁爷英明。而王纶自知一句话说错,少不得也就闭上了嘴。其他几个深得宁王信赖的幕僚你一言我一语出了好几个主意,无非是金钱美色开道等等,朱宸濠却只是大摇其头。

“徐勋那小子位高权重,金钱美色予取予求,就是张永那些个人,美色两个字就首先没用!至于钱,这次除了刘瑾一来就是五个,这得填多少进去?有这些钱,能够从广州买来多少好东西?”

一个广州,一个好东西,即便在场的都是上了贼船的人,个个对此心知肚明,可宁王朱宸濠就这么给说穿了,众人还是忍不住好一阵心惊肉跳。而朱宸濠见这波人一个个脓包势的样子,心中不禁有气,索性沉下脸道:“看看你们的样子!此次这些人风云际会南昌府,说是莫大的危机,却也未必不是好机会。倘若能够把他们一网打尽,以诛奸佞,清君侧为名起兵,必然能够天下归心!”

听到这话,李士实只觉得脑子一炸,见其他人的表情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千岁爷明鉴,这事还请千万从长计议。想当初朱寘鐇图谋造反的时候,用的也是诛除奸佞的借口,可到最后那已经不是功败垂成,而是干脆成了笑话。况且如今甲兵未备,仓促起事,只怕……”

“只怕什么,你们是怕和跟着朱寘鐇那个蠢货的家伙们一样落得个没下场?”朱宸濠一下子沉下了脸,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本藩是亲王,而且宁王一系,本就是曾经和太宗皇帝约定平分天下,只是他背信弃义,这才落得如今偏安南昌!本王也并不奢望其他,只要能够和京城那小皇帝划长江而治,平分天下,于愿足矣!”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朱厚照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见得徐勋没好气地看着自己,张永则是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他方才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打从回来你们两个就说个不停,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冲动总行了吧?我只不过问了李梦阳一句话,天知道他是吃错什么药了,非得一连串的话砸回来,我就看不惯他那恃才傲物的样子!做诗做得好能当饭吃,能让天下大治,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偏生他还瞧不起别人!”

“话不能偏激,才子恃才傲物是常事,要说诗词文章,李梦阳确实差不多有开宗立派的资格。”徐勋也知道经此一事,李梦阳怕是这辈子仕途上头别想有多大进益了,即便是人自作自受,他也对这个二愣子没什么好感,但却不想一笔抹杀其人在文学上的才华。想想李梦阳在历史上同样是仕途始终郁郁不得志,又见朱厚照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他也就懒得再替人说话了,当即岔开话题道,“今日一见,皇上对宁王印象如何?”

“这个嘛……”朱厚照踌躇片刻,随即才以皇帝的态度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单看第一印象,朕倒是觉得宁王是个有些见识的人,那出戏也是写得可圈可点,有些寓意。当然,和对山伯虎这一个状元一个解元自然不能比。只是,人仿佛有些虚浮轻佻,礼贤下士的样子有些假——你看朕和你们在一块的时候,什么时候拿捏过架子?可他面上对人亲近,端着的架子却没放下来。还有嘛……”

朱厚照说着说着,忍不住再次抓起了微茸的下巴,仿佛在斟酌字句似的,最后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父皇从前对朕说过,看人的眼神可以断定其人心性。若是眼神清明,目光沉稳,其人必然表里如一;可若是眼神飘忽,闪烁多变,多半是表里不一。这话朕从前没什么体会,可今天看宁王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起来了。”

难得小皇帝竟是想起了孝宗皇帝的教诲!

徐勋对于朱厚照从这些细微之处得到的结论,心中又是感激孝宗皇帝显灵了,又是感慨小皇帝观察能力已经大有长进,一时之间倒是忘了评论。而张永却少不得借机大拍马屁,把朱厚照吹得目光如炬神目如电,直到小皇帝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张永方才讪讪住嘴。

朱厚照轻咳了一声问道:“那接下来该如何?刘瑾他们那慢吞吞的样子,在路上少说也得七八天。”

“既然来了,当然得有个查访的样子,哪怕别人会寸步不离跟着。”徐勋见朱厚照跃跃欲试,他少不得兜头给人泼了一盆凉水,“倘若皇上今天没和李梦阳争吵那一遭,咱们明面您去暗地微服私访,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今天只怕人人都记住了您这么个人物,您走到哪里都会跟上一堆尾巴,所以那主意您还是收着吧。”

“早知道如此,朕刚刚忍一忍就过去了!”朱厚照顿时大为懊恼。

徐勋却没理会朱厚照那别扭,当即看着张永道:“老张,江西都司这边的暗线可联络了?”

谷大用虽说跟在后头,但西厂的影响范围主要在京城之内,江西这边却是鞭长莫及,就是无孔不入的锦衣卫,若不是陈禄用了大劲,一时也无法深入其中。这一回陈禄不能悄悄跟过来,便把权柄暂时交给了张永。今天虽是刚到第一天,又去宁王府耗费了一晚上,但张永却在入南昌府前把该派出去的人派出去了。他当即摇摇头道:“联络的人尚未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侯爷,张公公,外头有人用人送来书信,道是送给侯爷和张公公的。”

“拿进来!”张永立时吩咐了一声,又亲自快步走到门口,等到接了信快步走回来,他见朱厚照眼巴巴看着自己,索性就双手将其呈了上去,又低声说道,“皇上请看。”

对于张永的这个态度,朱厚照极其满意,拿到手中正要直接撕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瞥了徐勋一眼,见其并无任何反对的意思,这才立时三刻撕开口子拿了信笺出来,可上上下下看了一回,他却是摸不着头脑,没好气地直接往张永手里一塞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啰啰嗦嗦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张永不禁莞尔,这才拿了几张信笺到一旁一个箱笼里,取出一个上头有好几个空格的方形木板,往上头就这么一搁,第一张纸上便留下了寥寥数字,这时候,朱厚照方才被徐勋拉了上前,见着这个立刻瞪大了眼睛。紧跟着又是第二张第三张,连起来恰是一句话。

“王结鄱阳湖巨盗,于广东买兵甲,都司军官多有从逆。”

对于这么个结果,徐勋和张永早有确信,而朱厚照此前一直有些疑心,此刻顿时脸色铁青。徐勋见其面色沉郁,知道小皇帝不可能一时尽信,当即开口说道:“鄱阳湖巨盗是真是假,南京锦衣卫早就探知,毕竟陈禄自己就已经砸下了一支盗匪作为内应。倒是这广东买兵甲,都司军官从逆的事非同小可。接下来我们暂时什么都不要做,看看江西风情,会一会那些江西名士,一切等老刘他们来了再说。”

当徐勋和朱厚照张永在南昌府东游西逛了四天之后,刘瑾一行人方才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即便如此,刘瑾仍然感到一身老骨头快颠散了,可还不敢真的走太慢,生怕徐勋张永先到南昌府会捅出点什么幺蛾子来。得知徐勋先前这一路竟是风平浪静地抵达,连个小蟊贼都没遇上,他顿时气得咬牙切齿,暗骂宁王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于是,他得知徐勋借了一位富商的豪宅,马永成等人也毫不客气地住了进去,他立时另择了江西镇守太监府作为居处,才到的这天晚上就顾不得鞍马劳顿,悄悄乔装了一番造访宁王府。

此时此刻,一身老学究打扮的他看着头一次见面的宁王,连寒暄都顾不上,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道:“宁王殿下,这徐勋等人是为何而来,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宁王府所作所为,也是就快传到天下老弱妇孺皆知了!咱家只想听听,殿下已经危若累卵,究竟有个什么盘算!”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20章 威逼利诱惑刘瑾

刘瑾固然是第一次见宁王,但宁王朱宸濠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名闻天下的刘瑾。

清流们一个个都说得刘瑾如何奸猾狡诈残暴凶狠,而攀附其门下的官吏们则是称颂刘公贤德长相多福宅心仁厚诸如此类云云,因而朱宸濠算是对人好奇已久了。然而,相比那一日第一次见到徐勋的时候,朱宸濠觉得那少年郎不但绵里藏针异常难以对付,说话时也有一种寻常少年绝没有的凌人气势,此刻的刘瑾乍一看去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倘若不是颐指气使的态度带出几分高位者的态度,他几乎难以相信那就是让不少人恨之入骨,让更多人怕得要死的正德朝第一大珰!

所以,面对刘瑾那恶狠狠的言辞,他并没有发火,而是又打量了刘瑾一会儿,这才打了个哈哈说道:“刘公公说笑了,本藩的那些罪行不少都是鸡毛蒜皮,而其中所谓的杀人越货等等却根本没有实证,谈得上什么危若累卵?”

刘瑾简直被朱宸濠的这番话给气乐了,当即冷笑道:“殿下说得倒是轻巧,倘若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前钱宁回去替你说了那么多好话,皇上若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早就不予追究把此事搁下了,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让咱家和徐勋那小子一块过来,而且还额外捎带上了张永谷大用还有马永成魏彬罗祥?甭说你屁股后头确实不干净,就是你屁股后头干干净净,那几个可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的主儿,小事变大事,大事变狂澜,你休想轻易脱困!”

朱宸濠在见刘瑾前,不但和李士实王纶刘养正等几个常到府中走动,算得上是他贴心人的名流士人商量过,更是和徐边这个一手掌握着他钱袋子的心腹商量过,因而对刘瑾这恐吓的话并没有多少心慌。不但如此,他更觉得刘瑾这番话正如徐边提醒过的那样,分外色厉内荏。于是,他顺势收起笑容,盯着刘瑾看了老半天,这才轻轻哼了一声。

“刘公公,莫非你以为本藩是吓大的不成?这种骗寻常小孩子的话,你居然拿来哄骗本藩?就算那些个人确实是真的一心一意冲着本藩来,可本藩一个与世无争的藩王,他们何必费那么大的劲?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不是因为当初本藩复护卫的时候,刘公公曾经出过大力说过好话?刘公公,本藩只要肯服软,身为宗室藩王,皇上也好群臣也好,都不会真的做什么大惩处,朝廷对亲藩一贯都是极其宽容的,倒是你……英庙年间的曹吉祥,成化年间的汪直,弘治年间的李广,一个个人可全都是榜样!”

今夜因为是悄悄出来的,相谈的又是一等一的秘事,因而此时此刻的书房中,就只有刘瑾和朱宸濠两个人。于是,此时此刻刘瑾被朱宸濠这一番反唇相讥气得脸色都青了,却偏生找不出一个人来帮腔。他一直都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人,可这一年多身居高位颐指气使,不管什么事都有属下党羽冲杀在前,自己的这一重本领已经有些退化了。因而,面对早有预备的朱宸濠,他很有些措手不及,好一会儿才露出了阴狠的笑容。

“真是笑话,从永仁宣以后,这亲藩不过就是尊贵而已,朝中老大人们早就对只知道消耗钱粮,却还作恶多端为非作歹的亲藩和宗室们痛恨至极了,若不是咱家给你说两句好话,你能复得了护卫?别如今有了些兵马就以为了不得,只要咱家乐意,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自陈失察,顺带拿出你在江西横征暴敛杀人越货的证明来,你还想从轻,夺爵都是有份!宁王殿下,真人面前不说暗话,咱家也懒得和你啰嗦,一句话,你若是要爵位,那就听咱家的;你要是不要爵位,乐意断了宁王世系,咱家这就走!”

两个人竟是彼此恶狠狠地对视着,互相撂狠话,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一时间,屋子里竟是陷入了难言的死寂。到最后,刘瑾自从出京后就屡屡受挫,第一个忍不下去,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可紧跟着,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让他又惊又怒的话。

“刘公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这宁王府是什么地方?”

眼见近在咫尺的门瞬间打开,继而两个彪形大汉闯进门来,竟是手都按在刀柄上,仿佛接下来宁王一声令下便要对他动手,刘瑾顿时只觉得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哪怕是曾经韩文伏阙,刘健谢迁等人在宫外调动兵马将他困在宫中,可那种险境却只是环境和大局的巨大压力,不是这种直截了当的危机。面对这种从未有过的情形,他一时间心惊肉跳,随即立时转身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

“朱宸濠,你想干什么!咱家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奉皇上旨意到南昌来的!”

“就算你是奉旨,这南昌府说话做主的,却是本藩!刘公公你作威作福到本藩头上来了,你以为若是你在南昌发生点什么意外,京城那些老大人们,还有和你同行的徐勋还有那几位公公,是高兴还是会为你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朱宸濠见刘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知道自己这一步一步的紧逼终于见了效,这才神色缓和了下来,又笑眯眯地说道:“刘公公,本藩和你虽是初次相见,但咱们之间的往来已经是有段时日了,平心而论,本藩当然愿意和你打交道,而不是其他人。但是,刘公公刚刚有些话未免说得过了。就比如刘公公曾经提过的,让本藩派人除了徐勋,这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甚至就算刘公公要本藩再替你除了张永谷大用,除了魏彬马永成,也并不是不可商量。”

眼见那两个彪形大汉在朱宸濠的一个手势下便躬身退出了屋子,两扇门又关得严丝合缝,刘瑾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而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之前确实是有些心急了。好歹朱宸濠总算是表了个态,他便决定暂时不计较先前那些交锋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同样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那宁王殿下想要怎么个商量?”

“这才是打商量的态度,刘公公请坐。”

朱宸濠笑容可掬地请了刘瑾坐下,随即以亲王之尊亲自斟茶,哪里还有半点此前步步紧逼毫不相让的凌厉?直到刘瑾接了过去,却只捧在手中不敢饮用,他方才自己又斟了,这才看着刘瑾的眼睛说道:“刘公公这一年多虽是得意非常,独掌司礼监,麾下又是众多人投效,一时声势烜赫,可非但不是无人能及,反而还是处处被人掣肘。而这个人便是同样平步青云的平北侯徐勋。有一句话说得好,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更何况如今公公已经是年过五十,而徐勋却年仅弱冠?”

说到这里,见刘瑾脸色阴沉,只是强忍着方才没反驳自己,他便更加循循善诱地说道:“刘公公可不要说,你不曾察觉到皇上的偏向!徐勋虽说是麾下张彩倒戈了你,紧跟着林瀚又告老致仕,以至于吏部拱手让了给你,现如今你是内阁有刘宇曹元,吏部有张彩,兵部有韩福,但这些优势归根结底却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便是你依旧简在帝心!可现如今这一点上,你显然已经失分不少,否则你若不情愿,皇上会硬是让你和徐勋等人同行?不是本藩危言耸听,这一趟回去,不论他们是不是抓到本藩的短处,你刘公公决计讨不得好!”

“不要说了!”刘瑾终于禁不住勃然色变,当即气咻咻地看着宁王道,“你不是说能除掉徐勋易如反掌,甚至可以捎带上那几个,现如今喋喋不休地说这些,你以为咱家是吓大的?”

见刘瑾竟是把自己先头的话都拿来用了,朱宸濠哪里不知道刘瑾方寸已乱,他当下便站起身来走到刘瑾身前,居高临下用极其蛊惑的语调说道:“刘公公,圣心圣眷既然已经有变,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头?只要你愿意,本藩可以给你的东西远过于如今你能有的。你不是一直为了你的那些侄儿,你的那些兄弟们操心吗?只要你和本藩合作,他们何止王侯有望!”

对于张彩两个兄弟因其封爵,刘瑾明面上虽装作不以为意,甚至是表现过不屑,但心底终究还是不无殷羡的。因而,朱宸濠那王侯两个字着实挑动了他的神经。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确信朱宸濠并不是在有意调侃,他这才挑眉试探道:“什么合作?”

“刘公公可听说过一句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见刘瑾一瞬间勃然色变,朱宸濠竟是一下子紧紧抓住了刘瑾的手腕:“刘公公辛辛苦苦陪着皇上登基称帝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坐稳了江山,你却是老了,甚至被徐勋一个毛头小子挤对到了如今这地步,你心里就真的不怨?本藩可以承诺给你,事成之后,本藩在南京即位,这长江以北的大片疆土,便让给了刘公公,凭你愿意立自己的兄弟还是侄儿!若是你不信,咱们可以歃血为盟定下契约,本藩决不食言!”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21章 势若骑虎!

自从朱厚照登基之后,外头的镇守太监最初仍是照原样不变,但随着刘健谢迁等人的黯然致仕,刘瑾把持大权,渐渐的就换过一拨。然而,江西镇守太监万锐却是弘治年间的老人,一来宁王出手大方,对他异常热络,他自然和宁王一向走得近,得的好处多;二来则是他小意善媚,给刘瑾的书信无不是毕恭毕敬,礼物又是慷宁王之慨,自然而然就保住了位子,此番刘瑾也想都不想直接住到了他府上。

供着这么一位大珰,镇守太监府上下自然是忙得无以复加,洒扫除尘之外,就是连在刘瑾面前服侍的人都是千挑万选,门上亦是万锐亲自派了几个跟着自己最为得用的机灵人。哪怕这天入夜后刘瑾悄悄出发去了宁王府,门上的人被折腾得没法睡觉,却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直到深更半夜马车驶进了门,他们才松了一口大气,少不得张罗着关门以及夜间巡守事宜。

晚上本是到宁王府去商量着如何对付徐勋一行人,结果却本末倒置被宁王那一番话说得心中起伏不定,更让刘瑾纠结的是,宁王果然不是白白吐露逆谋,而是逼着他与其歃血为盟。一想起那盟书上头自己的指印,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该死,真该死!早知道宁王朱宸濠竟是这样野心勃勃的角色,想当初他绝不会贪图那么一丁点钱财,促成朝廷还了其护卫!现如今被其挟持着上了贼船,再想要下来那就难了……不,这还不是难,而是根本不可能!要说他今天晚上就不该这样毫无防备地去见朱宸濠!

刘瑾正后悔着,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声,紧跟着,却是一个小太监闪了进来,行过礼后便低声说道:“公公,您之前才走没多久,平北侯他们那边就派人过来了,说是今天晚上一块玩叶子牌,请您一块去。小的就含含糊糊地说您一路鞍马劳顿,为您推了。”

“这事儿怎么不早说!”刘瑾恼怒地瞪了人一眼,见其俯伏了身子不敢分辩,他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这事儿你回得好,咱家别说出了门,就是不出门,也懒得去应奉他们几个!对了,镇守太监万锐呢,去叫了他来见咱家!”

这大半夜的,万锐却是随叫随到,不过一盏茶工夫便衣衫整齐地出现在了刘瑾面前,分明是此前根本没睡,以备刘瑾传唤。见他如此识相知趣,刘瑾心里那堵得慌的郁气总算稍稍消解了几分,当即就看着万锐说道:“你在南昌府也好些年了,咱家上任后一直没动你,也是因为你老成。可你对咱家奏报江西情形的时候,从来都是说宁王的好话,你这是何居心!”

今天晚上刘瑾去了宁王府之后,万锐便一直没合过眼睛,就连那些平素用来去火的女人也没有碰过,因而刘瑾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怎么一番表情神色,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刘瑾果然一找了他来便找宁王的茬,早就从宁王朱宸濠那里得到过暗示的他立时就明白了,脸上的恭敬就变成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公公是伺候过皇上多年的老人,劳苦功高,这经验阅历都远胜过我这样在外头多年的苦哈哈,论理有些话用不着我提醒。”万锐见刘瑾瞳孔猛地一缩,他便满脸堆笑地继续说道,“宁王礼贤下士,待人和气,无论文采气度,在江西这儿都是出了名的。单单看李梦阳这样眼高于顶的才子,却还是宁王府的座上嘉宾,就知道他的容人之量。倒是当今皇上即位以来,如马文升刘大夏这样的全都纷纷告老退职,朝堂中都是些夸夸其谈的人物……当然,司礼监有刘公公这样的人物坐镇,是天下幸事,可刘公公难道不觉得,别人容不下你?”

见刘瑾一时脸色晦暗不说话了,万锐便巧舌如簧地劝解道:“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这话也就是说说。刘公公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倘若皇上金口玉言,夺了您的权柄,到时候无数人落井下石,不但要把您踩在脚底下,而且要赶尽杀绝方才罢休,您甘心否?刘公公,事到如今,这此消彼长已经很明白了,您看看住在平北侯那儿的有几个人?可您却是孤零零一个人住到了我这儿来。等到回京之后,您一张嘴比得上他们那么多张嘴?他们也都和皇上有情分,到了那时候,您后悔都来不及了!”

本想抓来万锐喝问怒斥一番消解一下心头火气,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刘瑾只觉仿佛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让他整个人从脚心到头顶都凉透了。他又不是傻瓜,这会儿怎会还不明白万锐不但和宁王交往密切,而且根本已经是穿一条裤子了?一时间,他竟有些后悔没和徐勋等人住在一处,可再一想解决这一切的唯一契机,就是他最初根本就不下江南来!

老半晌,刘瑾才迸出了一句话:“好,很好,想不到你拿着皇上的俸禄,却给外人说话!”

“公公这话就错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是有德者居之。”尽管刘瑾乃是司礼监掌印,中官之首,但万锐如今知道宁王谋划已成,自然没有丝毫害怕的,笑眯眯说了一句话后,为了坚定刘瑾的决心,他少不得又凑近了一些,低声说道,“好教公公得知,此前钱大人奉旨来查宁王事,亦是为宁王折服,甘愿效命。听说他如今掌了内厂和东厂,只要有您刘公公和他麾下那些人手在,何愁大事不成?”

钱宁,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个三姓家奴!刘瑾险些没气炸了肺,可偏偏还得按捺着不能立时三刻表露出来,这顿时险些没憋成内伤。他忍了又忍,最终好容易顺过了气,却是无力地冲着万锐摆了摆手道:“好了,这些咱家都知道了,你先出去,让咱家想一想。”

万锐自然不担心刘瑾会愚蠢到把宁王的图谋泄露出去,只要那盟书上刘瑾的签名和血指印还在,宁王捏着这样的大杀器,就足以让刘瑾不得不应命。于是,他很是恭敬地行过礼后,随即才悄然退出了屋子。待到从甬道出了刘瑾这一重院子,他到外头一上肩舆,立时就召来一个小厮,低声说道:“去报个信,就说咱家这儿又给刘公公上过猛药了!”

刘瑾正面临平生之中最大抉择的时候,徐勋借的那处富商宅子中,徐勋和朱厚照两个人正对坐炭盆边烤着火,紧跟着,朱厚照才抱怨道:“都说南方天气好,朕看这大冷天一点都不好过,阴冷阴冷,连被子都是潮的,这几天晚上都至少得灌两个脚婆子才能睡!哪里像北方,家里通上地龙,烧着火炕,再冷的天也大可过得……冻死朕了,说起来这大冷天的晚上,刘瑾刚到就去找宁王干嘛?”

朱厚照不是定得下心的性子,心里装着宁王的事,此前那几天无论是吃喝玩乐都心不在焉,这天刘瑾一到,徐勋巧妙地撩动了他的心思,当即竟是使其生出了晚上去宁王府那儿蹲守的主意来。而徐勋不但答应了,而且还亲自奉陪了一趟。即便是有南京锦衣卫的人在一旁打掩护,可这等大冷天监视王府却很不好过。所幸刘瑾并没有让徐勋失望,果然急不可耐地到宁王府走了一趟。于是,面对朱厚照那有些阴霾的脸色,他便若无其事地伸出拨火棍拨了拨那炭盆中烧红的炭。

“刘公公大概也是心中不安,所以想先去宁王那儿看一看问一问吧。”见朱厚照先是摆着皇帝的态度,徐勋便顺口答了一句,发现小皇帝倏然抬头看着自己,眼神中没有以往听到这种开脱的如释重负,反而流露出几分疑忌,徐勋便笑着说道,“皇上也说了,刘公公曾经自陈收过宁王的好处,既然如此,他难免心里有些疙瘩。再加上本来就是为了这事来,去求证一下并不奇怪。”

“希望如此……”朱厚照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半晌又叹了一口气道,“他跟了朕这么多年,朕绝不希望他在这种事情上还要藏着掖着!”

次日一大清早,当徐勋等人用过早饭出门之际,刘瑾的车马已经早早等在了宅子门外。尽管一整个晚上都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可以说是连日赶路之后还没睡一个好觉,但刘瑾早上特意吩咐了人给自己好好装扮了一番,倒是看不见眼下的那层层青黑。照旧和平常一样和徐勋等人打过招呼,刘瑾正以为徐勋还要和在南京一样当甩手掌柜装清高,谁料徐勋突然丢出了一个提议来。

“既然都到齐了,今日便一路去都司衙门,一路去布政司衙门,一路去按察司衙门,顺便巡抚巡按都一一见一见,把宁王府的这点破事早日料理完了,咱们好回去不是?”

这么快!

刘瑾心头咯噔一下,可眼见张永谷大用带头应是,马永成三个也是毫不犹豫跟着附和,他立时意识到,今次出来,他早就不可避免地被孤立了!就如同宁王朱宸濠说的,在小皇帝对他信赖不如从前的情况下,倘若不想办法自救,回京之后必然没什么好结局!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22章 当堂发难

尽管刘瑾异常不情愿,然而正如徐勋在朱宸濠面前所说的那样,少数服从多数,在六打一的情况下,刘瑾自然而然便处于劣势。于是,张永自告奋勇和谷大用一块去了都司衙门,马永成则是拉着魏彬罗祥去了按察司衙门,至于剩下的布政司和巡抚巡按处,徐勋却笑眯眯地硬是拉了刘瑾同行。累得一路上朱厚照为免刘瑾注意自己,不得不和阿宝以及另几个随从厮混在一块,只耳朵却一直竖得高高的。

由于徐勋和张永先到了好几日,布政司上下原本就已经严阵以待,而宁王甚至是严令一应人等不得流露出任何对他不利的案卷来。此前江西颇有人对宁府复护卫的事而义愤填膺,甚至上书劝谏,但这些人此后有的莫名其妙丢官去职,有的则是死在了横行的盗匪手上,更有的田产家宅被烧,因而到最后大多数人都只能忍气吞声照做。然而,坐在布政司衙门大堂上,当刘瑾从陪坐下首的左右布政使那里听到干巴巴的关于宁王贤德的褒奖,正如释重负的时候,突然便有一人直冲了出来。

“宁府私占民宅强夺男女,稍有不从则纵火杀人,更勾结鄱阳湖巨盗,支使其杀上书弹劾其的清官刚吏,种种罪行令人发指!如此等人若是还有贤德美名,则天下贤与不肖倒置,黑白是非颠倒!”

上官言事,更上头还坐着平北侯徐勋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下头的属官从参政到参议等等全都是凛凛然站着,不意想却有这么一个人敢排众而出。此时此刻,徐勋心里想的是不知道陈禄的工夫做得扎实,还是宁王朱宸濠真的是太过跋扈以至于天怒人怨;而刘瑾心里却是一时大骂,倘若不是这并非自己的地盘,他恨不得把人直接堵着嘴架出去!

然而,躲在大堂后头的朱厚照却立时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倘若不是阿宝在那使劲拽着他的衣裳,小皇帝几乎想伸出脑袋到外头好好把人看个清楚。毕竟,这种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情景他在戏文中常见,可日常生活中记得却只见过几回,最近的一次是徐勋高升平北侯的那一次,杨廷和之子杨慎当席指斥。而想到杨慎,小皇帝突然忍不住摩挲了一会儿下巴。

杨廷和似乎有一阵子没见着了,人上哪儿去了?

小皇帝因此及彼,徐勋的注意力却集中得很。见那越众而出的中年人表情义愤填膺,但言语指斥条条有理,罪名由浅入深,分明是早就谋划好的,他便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所言可有证据否?”

“下官江西布政司经历司经历周仪,至于平北侯所问的证据,虽则是宁府早有人威逼利诱布政司将其焚毁,但人间自有公道在,下官不敢毁弃这些记载着江西官民斑斑血泪的铁证,自然全都保留了下来!”

那中年人说到这里,方才长揖不拜,起身之后又朗声说道:“只是下官有言在先,倘若平北侯真的敢撼动宁府,下官才会将这些东西一一奉上。倘若平北侯不敢或是不愿,那下官宁可一死,也要把这些东西留待将来能够复江西青天白日的人!”

这人还真的是硬骨头一枚!

徐勋自己从来不在乎什么风骨,但对于真正的硬骨头,他却还是有几分敬意的,更何况此时此刻这人做的正是他想做的事情。于是,他当即挺直了脊背,当着满堂或震惊或惊惶或恼怒或高兴的属官,他便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敢拿出东西,本钦差奉天子旨意巡狩江西,自然绝无撒手不管的道理!本钦差可以把话撂在这里,只要罪证确凿,哪怕是钦差,也必定秉公办理,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徇私容情!若是言行不一,人神共弃!”

刘瑾差点被徐勋的大义凛然给气歪了鼻子。可这种话显然很合那些文官的脾胃,尤其是那个不顾一切站出来陈情的周仪。他激动得两眼通红,几乎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随即才再次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侯爷,所有案卷都在下官家里。但除却那些案卷和四方官民百姓的状子陈词之外,尚有宁王府典宝司典宝正阎顺,还有宁王府执役的内官陈宣、刘良。他们因看不下去宁王残害百姓作恶多端而劝谏过,可后两者被大刑险些打死,而阎顺则是险些被宁王府派人杀了,虽说逃得生天,可仍是有人四处搜寻他,所以……”

这话还没说完,徐勋便突然厉声喝道:“来人!”

随着一个戎装年轻人大步走上大堂,徐勋没有理会大为意外的堂上布政司诸官,以及同样不解其意的刘瑾,沉声吩咐道:“立时让所带兵马看住布政司四周,连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出!另外,速派人去经历司经历周仪家起出所有物证,还有那三个人证!”

“卑职领命!”

朱厚照起头还有些诧异徐勋为何不听完就叫了人来,等到听到徐勋说看守布政司不许人进出,他立时就恍然大悟。敢情这事为了禁绝人内外传递消息,让宁王先有了准备,同时也是为了保证藏在周家的人证物证!可这么想着,他对于这周仪的当众指斥就有些嘀咕了。这种事情关联着三条人命,当众抖出来,这要是徐勋做事绵软而不是雷厉风行,不是害人吗?

小皇帝在后头赞自己雷厉风行,徐勋自然不知道。他原本还想过周仪是不是陈禄安排好的人,可如今却完全没这个想法了。这就是个心眼瓷实得过了分的浑人!这种事情大可单独的时候对他禀报,干嘛非得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而且这家伙还迂到直接把人证物证藏在自己的家里,分明自己也知道宁王干过纵火劫杀灭口等等各种事情,不为人家想想也好歹得为自己想想!

于是,眼见堂上传来了阵阵喧哗,而左右布政使那样子都分明有些坐不住了,刘瑾更是面色铁青,徐勋便淡淡地说道:“不是本钦差有意要和诸位过不去,实在是泄露消息的话,不但要紧的物证会被付之一炬,兴许还会伤了人命。心里没有鬼的大可笃定坐着,心里有鬼的也不用惊惶,这布政司一封,你们就是有那个心也有那个胆,却也没能耐去通风报信,宁王日后也怪不到你的头上来,本钦差很为人着想吧?”

刘瑾正在心急火燎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设法去给宁王朱宸濠报个信,故而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徐勋这番话,等听到最后他先是一愣,紧跟着几乎疑神疑鬼地觉着徐勋是指桑骂槐,立时做出了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心里却越发紧张了。

然而,布政司那几个确实和宁王有些往来的属官确实险些要吐血,尤其是算朱宸濠半个谋主的右参政王纶简直给徐勋的神来之笔弄得心惊肉跳。让他更气结的是,素来好好先生的左布政使周和竟是满脸堆笑地说道:“侯爷体恤下情,布政司上下自然感念得很。”

你这老头子是活腻了!

王纶暗中大骂一声,可却知道自己这会儿站出来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在同僚下属中虽有知道自己和宁王府过从甚密的,但宁王积威之下,倒是一时半会没人说话。可还不等他松一口气,那个二愣子周仪竟是突然把目光看向了他。还不等他生出不好的预感,那周仪竟是突然拿手指向了他。

“侯爷既然知道布政司有人和王府过从甚密,那下官今日不妨当面点明,右参政王纶便是宁王府的座上嘉宾,往日若是有知县知府收了案子,便是他亲自去关说人情,威逼利诱让人放下,甚至按察司那儿也禁不住他一手遮天!不但如此,他仗着宁王的威势,藐视布政司两位方伯以及同僚下属已久!”

这下子王纶顿时再也耐不住了,然而,他只是又惊又怒地反驳了一句你这是血口喷人,他就突然听到堂上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紧跟着他侧过头去想要辩驳,却见徐勋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上。

“原来布政司中还有这样大名鼎鼎权势赫赫的参政,久仰久仰。”徐勋打了个哈哈,旋即便突然厉声喝道,“来人,先将江西布政司右参政王纶带下去看起来!”

见徐勋今次一而再再而三无视自己发威,刘瑾终于忍不住了。尽管他至今仍并未下定决心一定要上宁王朱宸濠的贼船,但别人的船沉了却带累自己,他是决计不想的。因而,等到外头两个护卫闻声而入,不由分说就架起了王纶的胳膊,他终于大声喝道:“且慢着!”

他说着便看向了徐勋道:“平北侯,好歹这王纶也是朝廷命官,你说拿就拿……”

“刘公公,我说的是拿么?我说的是带下去看起来!”徐勋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刘瑾的话,刚刚那最后六个字又特意加重了语气,见刘瑾一副被噎着的样子,他看着那两个丝毫没理会刘瑾的话,直接把王纶打昏了拖下去的护卫,这才环视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一众属官,笑眯眯地说道,“除了经历司经历周仪说的这些,还有谁要补充的?”

刘瑾恨得咬了咬牙,旋即竟是霍然起身道:“咱家累了,平北侯自便!”

难道你封了布政司的门把上下人等都关在这里,还能拦着咱家不让走不成?

在刘瑾那怒火炽烈的目光下,徐勋却笑着虚摆了摆手:“却是我忘了刘公公连日赶路身上不好,那刘公公就请回镇守太监府休息吧。”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23章 当断不断?

有阴谋,一定有阴谋!

倘若徐勋连自己都不放,刘瑾必然要怀疑徐勋派人跟着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昨夜和宁王暗通款曲乃至于歃血为盟的事。然而,徐勋却云淡风轻地示意他可以走了,刘瑾却不知不觉犹豫了。这时节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就是立马让人去通知宁王朱宸濠,那也只是让人有个应对的预备,阻挡是阻挡不住了。可要是他真的这么拂袖而去,徐勋会在这儿借题发挥闹出些什么更大的,那是谁都拿不准的!到时候他可是后悔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刘瑾在徐勋热切的欢送目光下,突然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硬邦邦地说道:“算了,咱家终究也是皇命在身,纵使疲累也得撑着点。只是,平北侯做事还是不要太武断为好!”

“哦,多谢刘公公提醒。”

见徐勋明显露出了几分失望,刘瑾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意气用事,否则指不定被这小子怎么坑。然而在两人身后通往后堂的帘子后头,朱厚照看见这一幕,却忍不住轻轻咂巴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