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贵胄的府邸绝大部分都坐落在这条王府井街上,早年它还不叫这个名儿,叫丁字街,因太.祖在这儿修建了十座王府封赏儿子,才改了这个名。

“符骥这会儿八成在家躲羞呢。”顺阳长公主府就在庆王府和南康长公主府中间,马车里的陆夷光看到顺阳长公主府的门匾,就想起了昨儿符骥黑了一圈的眼眶,笑不自禁。

骑着马的陆见游遗憾没看见符骥的倒霉样,“早知道我就跟你一块出门了。”虽然陆夷光和符骥势同水火,不过他和符骥关系还过得去,住的这么近,年龄相仿都爱玩,一来二去交情就有了,但是有交情并不妨碍他幸灾乐祸。

“我和阿奚玩,你来凑什么热闹。”陆夷光嫌弃。

陆见游傲娇地哼了哼,“一起出门不表示我要和你们玩。”

陆夷光反唇相讥,“不和我们一块,你上哪儿去看热闹。”

斗嘴间,庆王府就到了,两家实在是近的很。

庆王不在家,他跑到山上的别庄养鹅去了,没错,就是养鹅,庆王私下被大家伙戏称为鹅王。

他老人家爱鹅如命,十五年前严首辅的小儿子纵马踩死了他一只鹅,他挽起袖子打断了人家一条腿。

官司闹到了皇帝面前,最后庆王被罚了半年俸禄,气得严首辅半个月下不了床。

皇帝对庆王这个最小的弟弟向来宽容,先帝驾崩时,庆王才三岁,彼时皇帝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阁老权监把持朝政,皇帝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调皮捣蛋的庆王让皇帝那段压抑黑暗的岁月添了几分轻松欢快,所以对这个爱胡闹的弟弟,皇帝不免优容几分。

因此哪怕庆王不务正业毫无实权,朝中上下也不敢怠慢,这一回得了请帖的,能来都来了。

“老奴给长公主、县主、表少爷请安。”站在门口代替庆王妃恭迎贵客的陈嬷嬷见了南康长公主的仪仗,连忙前迎。

南康长公主略一颔首。

陈嬷嬷起身,抬手一引,迎着她们入内,口中笑道,“太妃娘娘一早就念叨着殿下什么时候来。”

南康长公主笑了下,“这不就来了,母妃这两日精神可好?”

“殿下放心,太妃精神极好,每日傍晚都能在院子里走上半个时辰。”

南康长公主点了点头。

说着话就到了燕禧堂,端坐在上首的庆太妃头戴玄色镶边棕色花鸟纹样抹额,上穿一件藕荷色花卉祥纹褙子,下着宝蓝缎面马面裙,端地富贵慈祥。

庆太妃虽然近六十的人,面容上依稀还能分辨出当年何等貌美如花,不然她一个乡野郎中之女也不能幸运地生下一儿一女。

本朝后妃大部分选自民间,出身平平,容貌绝代。盖因太.祖有感于前朝毁于外戚之祸,恐李周江山重蹈覆辙,故定下 ‘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公主俱选庶民子貌美者尚之,不许文武大臣子弟干预’的规矩。

后妃驸马只能从平民或者低级官吏家中选,消除了外戚乱政的隐患,也希望借此培养李家子孙节俭勤政的美德。

百年来偶有例外,不过大体上皇家还是按照祖训行事。

陆夷光和陆见游随着南康长公主欠身拜见上首的庆太妃。

庆太妃乐呵呵地拉着外孙和外孙女略略说了两句话,就打发他们去园子里玩。一条街上住着,隔三差五就能见到,还缺这点亲近的时间不成。

出了燕禧堂,兄妹俩分道扬镳,男宾女眷玩的地方自然不同,当然也会有重合的地方。

这种宴会打着赏花的名头,行相亲之实。庆王府好几位少爷姑娘都到了婚嫁年龄,尤其是庆王妃嫡出的安宁郡主李漱玉,年方十七,至今还未定下人家。

庆太妃和庆王妃办这场荷花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相看各家儿郎。赴宴的各位夫人顺道也能替自家儿女寻摸寻摸,就是南康长公主也是存了这个念头的,她还有两个儿子没着落呢。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大型相亲会。

“长乐县主。”

甫一踏进姹紫嫣红的花园,陆夷光被一道喜悦的声音喊住。

陆夷光循声一看,“夏二姐姐。”其实陆夷光和夏兰彤并不熟,但是看在夏兰盈这个未来大嫂的份上,还是客气地唤了一声姐姐。

夏兰彤走近,她离开京城整整五年,在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格格不入,见到陆夷光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回京之后,她随着祖母去公主府请过安,与陆夷光尚算说得来。

“县主今日光彩格外照人,我都差点不敢认了。”夏兰彤语气诚挚。

陆夷光乐,头上的蜜花色水晶发钗跟着摇了摇,在阳光下璀璨生辉,“二姐姐就不要取笑我了。”

“怎么是取笑,分明是肺腑之言。”夏兰彤俏皮一笑。

陆夷光拿团扇掩着唇笑,“二姐姐可真会说话。”

夏兰彤抿唇笑。

说笑两句,两人的关系便近了一分,陆夷光看出她的不安,遂自然而然地带着她走,一边闲话,“丁香姑姑她们昨儿出发,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扬州?”

“他们走的是官道,顺利的话,大概半个月就能抵达。”夏兰彤回道。

陆夷光摇着团扇,“最好丁香姑姑到的时候,阿盈姐姐已经痊愈,那她们就能一块回来了,路上也有个照应。”

夏兰彤心头颤了颤,“长公主派了丁香姑姑前去探望阿姐,阿姐一高兴,说不准就不药而愈了。”

陆夷光笑了一声,“那就再好不过了。”

夏兰彤跟着笑。

“阿萝来了。”李漱玉笑着招呼了一声,她眉目婉转韵致,犹如画中仕女。

陆夷光亲亲热热地唤人,“大表姐。”又介绍身旁的夏兰彤,“这是夏家二姑娘,闺名兰彤。”

夏家,闺秀里便有人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陆见深可是不少闺秀的意中人,偏偏就叫夏家大姑娘截了胡,好些人心里不是滋味。

当年若非永淳公主痴缠不休,陆见深未必会这么快订婚,纵然夏兰盈在闺阁间薄有贤名,可夏家在京城只能说是中等人家,情根深种的贵女心气就不那么顺了。

若是输给皇家娇客或者京城双珠那般的人物,倒是心服口服,可输给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自己的人,不甘心啊。

夏兰彤感觉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向李漱玉福了福,“安宁郡主。”

李漱玉颔首一笑,“夏二姑娘不必多礼。”

姑娘们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个人来问,“夏二姑娘,你大姐病情如何了?”

“好些了,只是病来如山病去如抽丝,所以得养养,毕竟落下病根就不好了。”说话的是陆夷光,笑盈盈地看着她们,“我阿娘放心不下,还专程派人送滋补品去扬州帮着阿盈姐姐调理身子。”

犹如被灌了一整壶山西老陈醋,差点酸得诸女眼泪流下来。

陆夷光好笑,这群家伙,她大哥名花有主了好不好,想什么呢!

李漱玉打圆场,“那么想来夏大姑娘不久就要回京了。”

陆夷光笑眯眯点头,乐呵呵道,“我们去水榭那边吧,去的晚了,可就没好位置了。”

水榭斗艺是荷花宴的固定节目,十年前庆王一时突发奇想,为了给他的宝贝大鹅们营造一个舒服的生存环境,他就造了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阴差阳错成了京城一景,成就了荷花宴。

独独赏花无聊,一群闲人就效仿先贤赋诗作词,慢慢的又加入了乐理丹青。这个时候,可以暂时抛开礼教,少男少女齐聚一堂各显身手,犹如孔雀开屏。

若是拨得头筹,便能一战成名,名利双收。

陆夷光就是在去年的荷花宴上情窦初开。提笔作赋的杜若,侧影如剪,神情专注,俊美无双,让人羡慕起桌上的宣纸来,她就这么没出息地沦陷了。

李漱玉便道,“你们先去,我在这儿招呼客人。”还有不少人在园子里,她这个主人家哪能只顾着自己玩。

众人便与她告别,移步水榭,路上还有人打趣陆夷光,“今年没了杜公子,只怕得少三分颜色。”约定俗成的规矩,未有婚约之人才能参与斗艺,你一有主的瞎掺和什么,准备招蜂引蝶吗?

“岂止三分,起码五分。”有人戏谑。

陆夷光含蓄一笑,假惺惺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你们莫慌,还会有好儿郎的。”

“谁慌了,谁慌了。”

“瞧她这嘚瑟样。”

姑娘们不依要来挠陆夷光痒痒。

陆夷光扭着身子躲,躲不过,可怜兮兮地求饶,“各位仙女姐姐绕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真仙女在那儿呢!”

陆夷光趁机脱身,理了理衣衫方抬眼。

灿若云霞的紫藤花树下,一行人袅袅而来,被簇拥在中央之人,洁若冰雪,清雅绝俗,恍若神仙妃子一般,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京城双珠之一,谢存华。

看方向也是要去水榭那边,想来谢存华待会儿是要下场斗艺的,这几年闺秀这边,每每她都是大出风头一个。

谢家二娘不仅容色倾城,同样的才华横溢,还出身侯府,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京城明珠。求娶之人都能手拉手连成圈把定远侯府围起来了。

两边遥遥对上,各自礼貌地颔首示意了下。

姑娘们的交际圈从来都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与父兄在朝堂上的立场息息相关。

她们这两拨人的长辈不巧算得上政敌,为了要不要开放互市这个老问题在朝堂上争得脸红脖子粗,金銮殿上抡着象牙笏板互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言不合就当着皇帝的面大打出手,绝对是大周朝一大特色。

陆夷光摩了摩下巴,美人就是美人,看一眼就心情愉悦。怪不得那么多人上门求娶,哪怕冷清了些又如何,赏心悦目啊。她若是男子,也想娶回家日日夜夜瞅着养眼睛,可惜她是女儿身。

正胡思乱想着,另一条岔道上走来四五名男子,陆夷光一眼就认出杜若,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谢存华一行与杜若等人在路口相遇,姑娘们屈膝一福,行了一个平辈礼,杜若等人也拱手还礼。

除了杜若外,剩下男子目光情不自禁在谢存华身上稍做停歇,能如此近距离欣赏京城第一美人的机会,难能可贵。

“各位姑娘也是要去水榭?”蓝色长袍的青年明知故问。

谢存华微垂着眼睑。

稍远处的陆夷光满意地点点头,瞧瞧那几个色.欲熏心的家伙,眼睛都恨不得黏在谢存华身上,没出息,就他们这德行,谢存华看得上他们才怪。

第七章

杜若施了一礼,“长乐县主。”

陆夷光矜持还礼,“杜公子。”

杜若垂眸,撞进陆夷光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里面盈满了纯粹的欢喜,他非草木,岂能感觉不到其中情意。

杜若移开视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才道,“湖边游玩时,县主当心些。”

陆夷光弯起眉眼,月牙一般,“我省的,多谢杜公子关怀。”

她笑的样子格外讨喜,杜若不觉笑了下。

“这么看着,长乐县主与杜公子当真般配。”男子翩翩如玉,女子娇俏甜美。

谢存华收回目光,神色依旧淡淡的,彷佛没有听见。

忽的,喧哗声入耳。

八皇子和昭仁公主驾到。

深宫无聊,昭仁公主哪肯错过这样的热闹,不想准备出发时被胞弟八皇子撞见了。一看昭仁公主穿着便服,八皇子就像一块小糖糕黏着昭仁公主不放。

昭仁公主无法,只得带着他去找皇帝。

小皇子撒娇耍赖一通,皇帝便开恩允他出宫玩半天,反正去的是庆王府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见八皇子和昭仁公主来了,众人纷纷上前拜见。

昭仁公主笑,“各位不必拘礼,我们姐弟就是来凑个热闹,大家伙儿随意。”

知道这位公主不喜前呼后拥,遂请过安,众人知趣地散开。

陆夷光大惊小怪地看着八皇子,“你是不是躲在马车里偷跑出来的?”

“才不是呢,”八皇子骄傲地挺起胸脯,“父皇让我出来的,父皇还让我在庆王叔家好好玩。”

陆夷光戳戳他肉嘟嘟的脸颊,“那你肯定又哭又闹了。”

八皇子哼了一声,“我才没有哭,我是堂堂男子汉,又不是你们姑娘家,动不动就掉眼泪。”

陆夷光大乐,“也不知道是谁掉牙齿的时候,哭得天崩地裂,都快把玉芙宫淹了。”玉芙宫便是八皇子和昭仁公主之母德妃的宫殿。

八皇子大窘,跺脚,“阿萝表姐真坏,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别介,阿萝表姐送你一顶荷叶帽,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把人逗急了,陆夷光换了个脸来哄。

八皇子转过脸来,好奇,“荷叶帽?”

昭仁公主不忍直视的看着傻弟弟,能不能更好哄一点。

陆夷光胳膊一伸,摘了一片荷叶,左折右折,茎秆从中穿过,一顶济公帽就成了。

八皇子瞪圆了眼睛。

陆夷光招手让他过来,给他戴上,“大小刚刚好,”旋即感叹,“我们小殿下真俊俏。”

八皇子摸摸头上的帽子,喜得咧嘴笑,向昭仁公主炫耀,“姐姐,你看。”

昭仁公主的表情一言难尽。

陆夷光纳闷地看着她。

昭仁公主,“你这技术倒是不错。”

陆夷光故作谦虚,“勉勉强强。”她跟一个小丫鬟学来的。

“就是这颜色吧。”昭仁公主欲言又止。

“颜色怎么了?”陆夷光奇怪。

昭仁公主,“荷叶什么颜色的?”

陆夷光,“…”再也无法直视这顶帽子了怎么办?

陆夷光面无表情地把剩下的半截茎秆扔向昭仁公主,思想能不能别这么龌龊。

“荷叶是绿色的,阿萝表姐连这个都不知道,真笨。”八皇子得意洋洋地看着陆夷光。

陆夷光:呵呵哒。

八皇子喜滋滋地对昭仁公主说,“姐姐,我不想在这儿玩。”

“那你自己去玩吧,注意安全。”昭仁公主只留了一个宫女,把其他宫人都派给八皇子。

“知道啦。”八皇子蹦蹦跳跳地顶着荷叶帽离开。

昭仁公主睨着陆夷光,“我怎么瞧着你不大高兴啊。不该啊,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你和你家杜公子说笑,不该心花怒放的吗?”

陆夷光叹气又叹气,“我发现我跟他好像没话说。”客套寒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稀罕,你这小话痨都没话说了。”昭仁公主戏谑。

陆夷光不高兴地白她一眼,“你才话痨呢。”

“这可不是我说,是南康姑姑说的。”两三岁的时候陆夷光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对着下衙回来的陆徵滔滔不绝地汇报今天自己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学了什么。发展到后来,她能对着一个玩具一棵树一株花聊天,聊到自己把自己气得跳脚。

“瞎说。”陆夷光拒绝承认事实。

昭仁公主笑,“你们就是互相了解的少,不了解哪来的话题可聊。”

陆夷光也是这么觉得,可还是有些说不上的失落。不过她情绪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莲蓬下肚,就把这事团起来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和昭仁公主开始讨论,今年谁会大放异彩。

昭仁公主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水廊里争奇斗艳的各色闺秀,“左右还是那几个呗,好几年没出黑马了。”她忽然咦了一声,“什么时候李莹玉和谢存华这般好了。”

剥着莲蓬的陆夷光头也不抬,“她惯来长袖善舞。”

李莹玉是庆王府庶出的二姑娘,不过她虽为庶女底气却很足,李莹玉生母金侧妃是庆太妃外甥女,至于金侧妃怎么从表妹成了侧妃,那就是一笔风流账了。

金侧妃膝下三子一女,长子李恪还是庶长子,而庆王妃独子李憬,年仅八岁,偏还体弱多病。因李憬未满十岁,尚不能请封世子,故而庆王府至今还未立世子。

庆王府这王爵最后花落谁家充满变数,因此李莹玉身份也水涨船高。她能言善道,与各方闺秀交情都不错。

昭仁公主一笑,“倒也是。”话音刚落,就听见噗通的落水声。

惊得陆夷光猛然抬起头,只见谢存华在水中沉浮。这时候噗通噗通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好几个男子主动跳入湖中。

陆夷光手抖了抖,指间莲子掉在美人靠上,又滴溜溜地掉进湖里。

昭仁公主倏尔沉了脸,连忙转头看着陆夷光。

陆夷光绷着脸,直愣愣地看着杜若奋力游向谢存华。

水中的谢存华剧烈挣扎,双手乱挥,胡乱间抓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死死拉住不放。

下水救人的王府婆子被带着往下沉,一不小心呛了好几口水,手忙脚乱地开始挣扎。

窒息的痛苦令谢存华眼前发黑,手脚渐渐发软,忽然之间,腰间背一双手牢牢扣住。被举出水面的谢存华大口大口地呼吸来之不易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