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徵眼望着她,“不管接下来我要说什么,阿萝你且记得,你是我和你娘的女儿,一直都是,我们疼爱你之心一如既往。”

陆夷光心里一突,不着边际地慌乱起来,眼底笑意潮水一般退去。

“其实从血缘上来论,我应该是你舅舅而非你父亲。”陆徵眼不错地看着陆夷光。

“爹,你逗我呢,”陆夷光不满,“爹,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娘,你看爹他——”

陆夷光半张着嘴,木愣愣地望着满脸担忧和悲哀的南康长公主,打从心底凉起来,整个身子结了冰一般,她一寸一寸扭头去看陆徵,神色严肃没有半点戏谑。

轰隆一下,陆夷光只觉得被雷打中一般,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你们再这样,我要生气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阿萝。”南康长公主嗓音粘滞,泪光闪烁。

陆夷光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直奔门口,“你们怎么能这样,气死我了。我,我不跟你们好了。”六神无主之下,她说出了小时候最常说的威胁之词。印象里,只要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会来哄她,顺着她意。

“阿萝,”陆徵叹了一声,“回来,慢慢听爹把话说完好吗,你是个大姑娘了。”

站在门口的陆夷光抓着门阀,眼底发烫,彷佛有什么受不住惊吓要跑出来,她胡乱抹了一把脸,用力打开门冲了出去。

陆徵担忧地站了起来。

南康长公主起身往外追,想过阿萝难以接受,可没想到孩子反应这么大。

“阿萝!”

叫的陆夷光心慌意乱,她拔腿跑起来,扑簌簌下落的眼泪被夜风吹得一塌糊涂。陆夷光捂住耳朵,不听,不听,都是假的!

被眼泪模糊了视线的陆夷光没留神撞进一堵肉墙。

不放心之下又折回来的陆见深扶稳她,一低头就见她满脸泪水,眼里的恐惧彷徨犹如被扔出巢穴的幼鸟。

陆见深心头一窒,拥她入怀,“别怕,大哥在。”

陆夷光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抱着陆见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哥,爹娘骗我,他们联合起来骗我!”

追上来的南康长公主泪水潸然而下。

陆徵扶住她,一边是嚎啕大哭的女儿,一边是痛彻心扉的妻子,只觉得心如刀绞。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此情此景, 陆见深转念明白过来, 父母告诉了阿萝她的身世,能让阿萝如此恐慌父母无奈的唯有这一桩。

陆见深心头发刺, 细细密密的疼起来, 他温柔地抚着陆夷光的长发,“别怕,我在这, 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夷光下意识抱紧陆见深, 只觉得恐惧犹如藤蔓, 缠住心脏不断收紧, 什么叫应该是舅舅, 不期然的脑海中响起李莹玉的声音。

她不是陆家血脉!

陆夷光用力摇头, 怎么可能, 爹娘对她那么好, 大哥二哥三哥那么疼她,她怎么会不是陆家的女儿,如果她不是陆家的女儿,那她是谁?

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将整个世界冲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陆见深感觉到胸前衣襟湿了一块, 还清晰的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 她在害怕。

“阿萝别怕, 大哥在。”陆见深声音温柔如同在哄小孩, 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陆徵和南康长公主走近, 心疼又担忧地望着哭得打颤的陆夷光。

陆夷光泪眼朦胧地回望他们,“爹,娘。”

这一声唤的南康长公主泪如雨下,饶是稳重如陆徵眼睛都酸涩起来。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和你娘的女儿,这是任何事都改变不了的。”陆徵掷地有声,目光安抚。

陆夷光吸了吸鼻子,所以她真的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吗?

见她哭声微弱下来,陆徵看一眼拥着她的陆见深,并未深想,“回屋吧,爹把那些事都告诉你,你也该知道了。”

陆夷光打了一个寒噤,心里犹如住了一直兔子,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陆见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慢慢放开她,眼却是望着父母,“我陪你进去。”

陆徵点了点头,长子在能安抚阿萝。

陆夷光咬唇站在原地,迈出这一步,是不是整个世界都要变了,她不是她,爹娘不是爹娘,大哥不再是大哥。

陆夷光脸白如雪,往后退了一步。

本打算长痛不如短痛的陆徵沉沉一叹,“你回去休息吧,思行你送阿萝回去。”

陆见深一想也好,阿萝今天精神状态实在不佳,遂转脸看着陆夷光,目光水一样的温柔,“回锦春院?”

陆夷光抬眸看着陆见深,纤长睫毛上挂在经营的泪珠,一双眼睛经过泪洗之后更加乌黑清透,眼底无措彷徨交织,看得人只想拥她入怀细细安慰。

“你们说吧。”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哭腔,陆夷光吸了吸鼻子。她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如果逃避就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愿意挖个坑躲起来,可没有如果。

眼睛再次发酸发涨,陆夷光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哭了,再哭,爹娘和大哥会难过的。

四人返回正屋,陆夷光垂眼盯着脚尖。

南康长公主眼神一直放在她身上,满脸担忧与心疼。

陆徵望一眼陆见深,四目相对,陆徵心想,看来思行知道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从何得知,压下疑惑,陆徵旧事重提。

“你生母就是你姑姑。”

陆夷光身子颤了颤,怪不得每次去紫阳观母亲都让她祭拜姑姑,逢年过年都要过去。

再看她一眼,陆徵继续说道,“你生父乃,”顿了下才接着道,“当今圣上。”

略有心理准备的陆夷光咬住下唇,怪不得陛下对她那么好,好的让公主都要嫉妒,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

陆夷光出奇的平静,平静的在坐其他三人忐忑不安,他们宁愿她失声痛哭,也不想她压抑自己。

等不到后文的陆夷光瓮声瓮气地主动发问,“他们为什么不养我。”既然生了她,那为什么不养她。

陆徵缓声道:“你姑姑她,他们都想亲手养育你,只是宫门深似海,你母亲想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可他们的身份注定不能,所以把你交给我和你娘抚养,不过他们经常看你,你应该还有印象。”

陆徵替自己妹妹说好话,“你生来有弱症,最初那三个月,你母亲夜以继日地照顾你,凡事都不假人手,险些病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陆夷光眨了眨眼,她不记得,她又不是生而知之的天才,怎么可能记得刚出生三个月的事,对陆清猗的印象,她并不多,更多的事来源于父母的讲述。

父母说她的命是姑姑救回来的,所以她感激,每次祭拜诚心诚意,可现在父母说,姑姑是她亲生母亲!

“姑姑,”陆夷光第一次觉得这两字别扭起来,“她为什么不还俗?”

陆徵与南康长公主对视一眼,道,“你母亲她不想进宫,宫里对你们母女俩都算不得好去处。”类似的问题,陆徵与陆清猗恳谈过,清猗说她若是还了俗,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弄进皇宫,所以她绝不还俗。

且进了宫,阿萝就是诸公主的其中一个,不进宫,阿萝便是诸公主里皇帝最愧疚的一个。

这些话,陆徵不会告诉阿萝,皇帝再如何都是她生父,待她也算有几分真心。

对这个答案,陆夷光并不意外,皇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是她,她也不想进去。

联系姑姑的经历,她是被祖母带的,祖母为情所伤,想来姑姑也受其影响,那就更不敢进宫了。祖父变心,祖母还能回娘家还能当居士;皇帝要是变了心,那只剩下逆来顺受的份。

“他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情?”

陆徵神情有些尴尬,“他们都是好道之人,偶然相遇,志趣相投,慢慢的便生了情愫。”

闻言,陆见深瞥了陆夷光一眼,她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手里揪着挂在腰带上的荷包,穗儿都被快被她揪毛了。

陆夷光紧紧地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消化真相,片刻后,她又问,“为什么,突然要告诉我。”骗她一辈子不好吗,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所谓的真相。

陆夷光眼底又起了一层雾。

陆徵斟酌了下,“陛下想让你认祖归宗,一方面是想好好补偿你,另一方面是想着,不管是你的身世还是之前鹭岛被挟持一事,一旦泄露,都影响你的名声,与其提心吊胆再出个意外,不如直接恢复你的身份,绝了后患。”

“我不想,”陆夷光闷声道,“我现在过的好好的,之前十六年不都过来了,干嘛要改变,我不要!”

陆徵苦笑,他难道想改变吗,可圣意难违。

“阿萝。”一直未出声的陆见深开了口。

陆夷光抬眸看他一眼又低了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单说你被挟持那桩事,当时在场的人太多,难保没有人走漏风声,一旦追查,很容易发现真相,会给你带来极大的困扰,”陆见深道,“且靖宁郡王不日即将回京,他那边总是一个变数。”

“你担心什么,我知道。认祖归宗之后,你还是你,还是我们最疼爱的阿萝,不会有任何变化,你莫要害怕。”

陆夷光扯歪了荷包,“公诸于众之后,姑…姑的声誉怎么办?”

南康长公主便把皇帝的安排复述了一遍。

陆夷光哽了下,说不出的堵心。她和八公主只差了一个多月,果然皇帝的真情也就是看看而已。一边表现的情深意重,一边桃花不断,甚至还收了陆玉簪。

陆夷光.气不打一处来,抬头想严辞拒绝,猝不及防之下对上南康长公主无可奈何的眼神。

陆夷光怔了一瞬,昏昏涨涨的脑袋徒然清明。爹娘也不想她认祖归宗,可他们无能为力,因为那是皇帝,乾纲独断的皇帝。他决定的事岂容别人置喙,便是她也不能。

她的反对,会令爹娘难堪心痛,还有可能惹恼皇帝,皇帝也许会迁怒爹娘。

当年,他们把他送给爹娘抚养,没有问过她的意见,经过她的同意。

如今,皇帝想让她认祖归宗,同样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也不需要她的同意。

真相就是这般冷酷,陆夷光瞬间垮了肩膀,失了精气神一般,“陛下既然都安排好了,那就这样吧!”

她妥协了,陆徵和南康长公主并无喜悦,越加悲戚。

论理该是唯一一个欣慰的陆见深也面无喜色,阿萝妥协是为了他们才妥协,她越懂事,他便越自责,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夜凉如水, 明月高悬。

躺在床上的陆夷光翻了一个身。爹不是爹, 爹是舅舅;娘不是娘,娘是姑姑。舅舅不是舅舅, 舅舅是爹;姑姑不是姑姑, 姑姑是娘。

复杂的关系如同蛛丝网铺天盖地拢住陆夷光的心脏,越缠越紧,紧的呼吸都艰难起来。

陆夷光半张着嘴, 大口大口的喘息,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夜之间, 天翻地覆。

天空破晓, 晨光微熹, 屋子一点一点的亮起来, 晨光穿过帐幔洒进来, 熬了一夜的陆夷光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原来不是梦!

她怔怔然地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床顶。

帐外的半夏和川穹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半夏张了张嘴想出声,被川穹拉了一把, 川穹知道的比半夏多一点。

半夏拉着川穹出了屋,“要不要向公主禀报一声?郡主这情况不寻常。”

川穹道, “早前丁香姑姑来过, 传公主的话, 让郡主好生歇息。”

半夏皱眉, “这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

川穹道, “我也不知呢!”

半夏望望她,有些怀疑,却没追问,就这么一直等着。

临近中午,陆夷光才起来了,饿的受不了了。

半夏一边吩咐小丫鬟端粥一边伺候陆夷光洗漱,觑着她泛青的眼底,半夏满目担忧。

很饿却没什么胃口的勉强吃了半碗鱼片粥,然后又躺回床上继续发呆。现在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

南康长公主听说陆夷光起来喝了半碗粥,心下稍定,旋即又是沉沉一叹,难为她了,小小年纪却遇上这等荒谬事。不由的埋怨上了皇帝,想一出是一出。

南康长公主想去看看阿萝,又怕触景生情,更难受,左右为难,纠结间,陆夷光自己来了。她特意妆扮过,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不那么糟糕。

南康长公主精神一振。

陆夷光眼角发酸,“娘。”

“哎。”南康长公主眼底发热,冲她招了招手。

陆夷光走了过去,依恋地靠在她身上。

南康长公主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抱紧了她,蹭了蹭她的头顶。

温存了好一会儿,陆夷光说道,“娘,你别担心我,我已经想明白了。”爹娘永远是她的爹娘,不管发生什么都是。

“你别胡思乱想,在爹娘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家永远是你的家。”

陆夷光嗯了一声,嗓子眼有些堵。

南康长公主故作轻松地说道,“只不过是多了一重身份而已,细想想也有些好处,以后你走出去多威风,你想干嘛就干嘛。”

“我本来就挺威风,想干嘛就干嘛。”陆夷光嘟囔了一声。

“更加威风了。”南康长公主道。

可也会更加麻烦,皇帝认了她,她就要多出一堆亲人,陆夷光皱起眉头,只要他们不招惹她,爱谁谁,她才不掺和他们的事。

陆夷光依恋的蹭了蹭南康长公主,“我不想住搬进皇宫。”

南康长公主温声道,“陛下说了,把西苑的景华殿拨给你,你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来住。”皇帝一年到头都住在西苑,他想享天伦之乐,自然不会把陆夷光安置在皇宫,而是留在西苑,这是公主里头一份。便是最得宠的昭仁公主,在西苑有住所,却也不是常年住在西苑的,其他不得宠的公主更是十天半月才去西苑请个安。

陆夷光觉得这样还算能接受。

南康长公主活跃气氛,“陛下还说把你的公主府建在附近,让咱们长长久久的相伴。”

陆夷光应景的笑了笑,这算是因祸得福吧。她要是嫁出去,未必能离家这么近。忽然想想好像也不错的样子,嫁到别人家,哪怕是郡主,在上有婆婆中间一堆妯娌的家里,经常跑回家还得被说不合规矩,可要是当了公主,谁敢管她。

“娘,我有些,”陆夷光抱得更紧了点,“害怕。”

南康长公主心头一痛,“别怕,我和你爹还有你哥哥们都在,我们会保护你的。陛下是疼你的,你像以前那样就好。后宫那边也无须担心,都是人精,只会对你释放善意,你无须害怕。”

可她还是害怕,放眼望去,雾茫茫一片,她不知道白雾里会不会隐藏着怪兽,就像昨天一样,毫无预兆地跑出来吓她一跳。

坚信了十六年的事情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不能变。

陆夷光瑟缩了下,将头埋在南康长公主怀里。

南康长公主心如刀割,大人作孽,孩子遭殃。

傍晚,陆见深回府,一进门陆达便细细汇报陆夷光一天的动静。

直到下午才离开锦春院,一直待在墨韵堂。

陆见深悬着的心微微落定,昨日阿萝离开的样子委实让人不放心,失魂落魄却还强颜欢笑,陆见深宁愿她嚎啕大哭,把所有委屈和彷徨都释放出来。

入得墨韵堂,陆见深只见陆夷光歪在罗汉床上,双目紧闭,睡得很沉,南康长公主撑手看着她。

陆见深留意到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望向南康长公主。

南康长公主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掖了掖被角才轻轻离开,对陆见深道,“半个时辰前睡着的,眼底都青了,昨天怕是没睡好。”

昨晚,这家里大概除了陆见游,谁也没睡好。

“阿萝她?”

南康长公主忍不住又是一叹,“缓过神来,只人还很是不安。”

“这么大的变故,哪里能安心。”

南康长公主想起来就心疼,“慢慢的她发现和以前没什么大变化,她会安下心来的,你且记得,往后待她要与以前一般无二,莫让她多想。”

陆见深道,“我会的,那陛下那边?”

“且再让阿萝缓上两天,”南康长公主面露难色,“她对陛下有抗拒之心,这样不好。”皇帝不是寻常父亲,寻常父亲得罪就得罪,他们能给她撑腰,皇帝却不行。为了阿萝将来,势必要让皇帝对阿萝一直抱着愧疚补偿的慈父之心。

陆见深道,“阿萝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她素来聪慧,要不多久就能想明白了,不过也不能太过刻意。”

南康长公主点头,“我会提醒她的。”不由得又心疼起来,父女之间,却要用上心计。怪不得阿萝要说她害怕了,可有什么办法,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

陆夷光这一觉睡了三个多时辰,睡到月朗星稀,一醒来就见父母坐在另一侧的榻上,手里各捧着一本书。

烛光摇曳,一室温暖。

陆夷光贪恋地望着他们,生怕他们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