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起来吃点宵夜。”陆徵语气平常,彷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陆夷光眨了眨眼,“我想吃娘做的面条。”

南康长公主失笑,“想吃什么样的面条?”

陆夷光:“牛肉面。”

南康长公主站起来,“炉子上热着鸡汤,正好拿来煮面,你且等一会儿。”

厨房里东西一样俱全,就等着陆夷光起来喊饿。南康长公主的厨艺也就是把擀好的面条放进煮好的鸡汤里,想着自己都好些年没下厨了,遂多煮了一些面。

煮好后,让人玩陆见深和陆见游院里各送了一碗,然后带着三碗面两碟小菜回墨韵堂。

陆夷光是真的饿了,吃完了一整碗面,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末了满足道,“娘做的面真好吃!”

“你爱吃,娘明儿再给你做。”南康长公主宠溺的看着她。

陆夷光摇摇头,“那可不行,油烟伤皮肤,我可舍不得。再说了好东西天天吃就不稀罕了,偶尔吃一次才能念念不忘。”

见她神态娇俏又带出之前模样,南康长公主喜动于色,“就你歪理多。”

“我说的都是在正理。”陆夷光强调,看着眉眼带笑的父母,忽然跪了下去。

陆徵和南康长公主微微一惊。

陆夷光郑重道,“爹,娘,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们永远是我父母,我都是你们的女儿,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陆徵笑容欣慰,“好孩子。”

“地上凉,快起来。”南康长公拉起陆夷光。

陆夷光站了起来,“爹娘你们好好休息吧,不用再担心我了。明天我想先去祭拜下,”陆夷光抿了抿唇,“姑姑。”终究还是改不了口。

陆徵和南康长公主自然道好。

陆夷光笑了笑,福身退下。

陆徵看着眼睛一直望着门帘的南康长公主,“都说了,阿萝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很快就会想通的,你且宽宽心。”

“可这过程太苦了,”南康长公主眉头紧锁,“想通并不意味释怀。”

陆徵静默了一瞬,“慢慢来吧,起码她已经接受。”

南康长公主低低一叹。

凉风习习,垂得树叶簌簌作响,月光静悄悄地笼罩天地。

“大哥。”

陆见深停在她对面,上下打量她。

陆夷光尽量让自己笑得轻松自在,不想让他担心。这个时辰过来,大哥肯定是特意来开解她的。

“不想笑可以不笑的,”陆见深目光泛柔,“在我面前不需要强颜欢笑。”

陆夷光一愣,笑意僵在脸上。

陆见深轻叹一声。

笑意退却,陆夷光垂眼,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大哥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之前反应那么大是一时接受不了,现在已经想通了。我还是我,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而已。”

“阿萝。”陆见深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十分郑重,陆夷光忍不住抬起头,望进陆见深漆黑的眼眸里,月光落在他眼里,透出明亮的光,映着自己的影子。

“你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我,还有家人都站在你背后,你一回头就能看见。”

温柔的话语温泉一样淌过心间,打从心底暖起来,暖的陆夷光眼底发热,汪出泪,水盈盈一片。

陆夷光弯起眼睛,显出月牙一眼的形状,“嗯,大哥我知道,我不怕。”

陆见深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乖,我们阿萝是最勇敢的姑娘!”

翌日,陆夷光和南康长公主前往紫阳观,是陆夷光主动提出来的。她想来祭拜下陆清猗,接受了身份的改变,自然也接受了陆清猗是她生身母亲的事实,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来上一炷香。

被摒弃在外的陆见游满腹狐疑,这几天全家人都怪怪的,尤其是陆夷光,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不管他怎么问,他们都说到时候他就知道了。陆见游挫败,却无能为力,气呼呼的在演武场上拿箭靶出气。

这一次祭拜,陆夷光的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望着简陋的墓碑,心情复杂的一言难尽。

原来她不是她姑姑,是她的生母。

脑中浮现仅存的几缕印象,最后定格在她临终的画面上,她摸着她的脸,眼睛里布满眷恋不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是她。

不知不觉间泪水爬满了整个面孔,陆夷光擦了好几次,都擦不干,索性也不再压制,任由泪水无声蔓延。

好一会儿,陆夷光郑重其事地冲着墓碑磕了三个头。您放心吧,我之前十六年都过的很好,以后也会过的很好,您在下面也好好的。

磕完头,陆夷光站起来,下山。

才离开紫阳观没一会儿,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王保半弓着身子,笑容较之以前更加热情与恭敬,“陛下正在紫霞山庄内,请公主与郡主前往一叙。” 怪不得陛下如此宠爱长乐郡主,原来郡主是公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得知陆家已经告知陆夷光真相, 皇帝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产生过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微妙的忐忑。

等了二日, 得来上午去紫阳观祭拜清猗, 下午来西苑的喜讯,可皇帝忍不住微服来到紫霞山庄。

紫霞山庄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们一家三口曾在这里短暂的住过几日, 虽只有寥寥几日, 却是难得的团圆。

“陛下, 长公主和郡主到了。”

皇帝回头, 便见陆夷光跟在南康长公主一步后跨进门。

陆夷光眼眶发红, 显然是刚哭过, 皇帝目光泛怜, “起来吧, 这里没有外人,无须见礼。”

话虽如此,陆夷光还是把礼行完了。大哥跟她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位卫灵公, 他有一爱宠弥子瑕,卫灵公甚爱之。一日, 弥子瑕吃桃, 咬了一口觉味美, 便把剩下的桃子送给卫灵公。卫灵公欣喜, 逢人便道, 弥子瑕爱他,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让给他。数年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卫灵公再想起这一桩往事,却说弥子瑕将吃剩下的东西给他,无君臣之礼。

陆夷光半垂着眼帘,神色漠然。

皇帝看了看南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歉然又无奈的笑了笑。

皇帝不由苦笑,叹了一声,对陆夷光道,“你都知道了吧。”

陆夷光盯着脚尖不吭声。

皇帝:“这些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陆夷光声音里带着几分赌气。

被顶了一下的皇帝不怒反笑,点头,“你姑姑和你舅舅将你照顾的很好。”

陆夷光听着耳不顺。

皇帝走向陆夷光,“将你养在你姑姑膝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些年来,朕无时无刻不想认回你,给你无上尊荣。”

陆夷光抿紧了唇。

“过去的事不提了,”皇帝停在她面前,神情慈爱的如同寻常的父亲,“以后父皇会好好补偿你。”

陆夷光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眼。

迎着她复杂的目光,皇帝生出一缕期盼,期盼这孩子能唤他一声父皇,等了十六年的父皇。却见陆夷光又合上嘴唇,低了头。

皇帝失望,无声一叹,但也能理解,哪是这么容易改口的,慢慢来吧,“十六是个好日子,朕会在那天昭告天下封你为公主,封号沿用长乐二字,盼你长寿喜乐一生。”

话里掩饰不住的宠爱,陆夷光心里犹如打翻调料瓶,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她承认这些年皇帝待她极好,可一想起一些事,又说不出的别扭。

“阿萝,还不谢过陛下。”南康长公主提醒直愣愣站着的陆夷光。

陆夷光又要下拜。

这一回被皇帝托住了,“父女之间何须见外。”

陆夷光心情更复杂了。

皇帝岂能没有察觉,“陪朕走走吧。”

陆夷光看一眼南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对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笑了笑,抬脚出屋,陆夷光跟上,南康长公主没有跟着离开。

“小时候,你来这里玩过,还有印象吗?”

陆夷光望望四周,摇了摇头。

皇帝比划了下,“也是,那时你才这么一点大,哪里记得。”

经过桃花林的时候,皇帝驻足停下,“有一次也是这个季节,你指着桃花兴奋的叫,朕举你起来,没想到你抓了一把桃花就往嘴巴里塞。不让你吃,你就哭,哭得可大声了,可把你娘心疼坏了。”

陷于回忆中的皇帝目光里一片温柔。

陆夷光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叙述想象那个画面。

见状,皇帝故意挑了一些美好的回忆来说,希望能触动她。他嫔妃无数,儿女成群,可唯独在清猗和阿萝母女俩身上,体会过寻常人家的温暖。

清猗无欲无求,不像那些女人,眼里除了算计就是算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利益。连带着孩子也被她们教的失了纯真,在他面前不像儿女,更像臣民。

好一会儿,陆夷光忍不住问出来,“您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称呼母亲还是姑姑才好,陆夷光含糊了下,“她,是怎么认识的?”

皇帝眺望花海,目露追忆,“那是个下雪天,就在这凤凰山,朕遇见了你母亲,恍惚间以为自己遇见了仙女。”

不期然间,陆夷光中脑海中冒出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始于容颜。她忘记是在哪个话本子上看到的,当时她深以为然,此刻更加坚信。

“然后朕便打听了你母亲的身份,我俩是同道中人,朕便找借口接近你母亲,”皇帝笑了笑,笑容舒缓,彷佛想到了美好的记忆,“你母亲察觉到之后,便想不动声色的疏远朕,朕岂能毫无所觉,朕便装傻。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母亲看着冷,实则最是心软不过。朕用了两年,终于打动了你母亲。”

陆夷光听得格外认真。

皇帝又是一叹,“遗憾的是,你母亲不肯随朕回宫。朕知道,其实她是担心有朝一日色衰爱弛,在宫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母亲她,终究没有全然信任朕。”

陆夷光垂了眼,傻子才相信帝王长情,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民间有句糙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话糙理不糙。

若是进了宫,谁知道帝王的真情能维持多久。直到现在,陆夷光都不确定,皇帝的念念不忘有几分是因为没有彻底得到,有几分是因为红颜薄命的遗憾,剩下几分是真心实意的情。

皇帝看她一眼,“这也是朕做的不够好,不能让你母亲消除后顾之忧。”

陆夷光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她愕然,皇帝怅然道,“朕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朕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不起你母亲。朕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不起你。你母亲已经芳逝,朕无从补偿。幸好,朕还能补偿你,朕会带着你母亲那一份,好好补偿你。”

陆夷光心里又酸又涩,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皇帝眼底露出欣慰之色。

这一天,皇帝没有直接带陆夷光回西苑,操之过急,事倍功半。他只是先向后宫递了消息,也是借此向外释放讯号。

后宫…后宫懵了。

惠妃的八公主没有夭折,陆夷光就是八公主!

好些人青天白日的捏了一把自己,抽气,不是做梦!

慈仁宫的郑太后,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利索,听说了也只是嗯了一声,在皇帝过来时,强打着精神说,“这孩子打小就招人疼,原来是天家血脉,那要早早认祖归宗。”

真真假假的,她一个气都喘不上来的老太婆管什么,这些年她和皇帝相处融洽惠及娘家,靠得就是识趣儿。

慈寿宫傅太后反应比郑太后略大,“南康闺女是皇帝闺女,这什么情况?”

许嬷嬷就道,“八公主八字与皇宫不合,不能养在宫里头,正巧南康长公主幼女早夭,陛下便将八公主充作长公主之女,养在了公主府里头。”

傅太后担忧,“那现在她和皇宫合了,可别冲撞到谁。”

许嬷嬷就道,“陛下已经找人化解了,要不也不会想认回公主。”

“那就好,那就好。”傅太后连连点头。

傅太后脑子向来不好使,被许嬷嬷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可后宫里人精更多,心中各有思量,却不敢乱言,之前有两个小太监乱嚼舌头,被拖到慎刑司去了。

坤宁宫。

太子携太子妃前来请安,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陆夷光。

方皇后温声叮嘱,“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日阿萝回宫,你们理当多多照顾。”不管是冲着她的圣宠还是她背后的陆家,都有拉拢的价值。

太子和太子妃自是应好。

太子妃笑着道,“没想到阿萝竟然是亲妹妹,怪不得平日里儿媳瞧着她就亲切。”

方皇后笑了笑,谁能想到呢,她也万万没想到。

太子则显出几分为难,欲言又止,“去年外祖家,儿臣…”方家谋算陆夷光,期间,太子偏袒了母族。

方皇后笑容淡了,“方茴已经伏法流放,是你判的。方家是方家,你是你,阿萝是你亲妹妹,孰远孰近,你难道分不清。”

“自然是阿萝亲近。”话虽如此,太子神色间却带出几分不同来。在皇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其实真没母族亲戚来的亲厚可靠。

方皇后心情郁了郁,却不想在太子妃面前扫了他的面子。

方皇后岔开话题,“这是你外祖母送进宫的求子符,你且戴着。”

太子妃脸色微微一白,双手恭敬接过,笑容勉强起来,自从前年掉了那个孩子之后,她一直都没有受孕,为太子妃十年,她一无所出,更要命的是太子今年初又添了一个女儿,凑成五朵金花,儿子却是一个都没有。

这对东宫大大不利,燕王气焰高涨,靖宁郡王在福建平倭寇建海港督海运,声望日起,态度暧昧,东宫急需一子稳固地位,哪怕是庶子也成。

太子生怜,“母后放心,太医说了,儿子与太子妃身康体健,子嗣早晚的事。”

早晚,早晚,到底是何时,这都十年了,方皇后压下不满,温声软语道,“你们也莫要有压力,这就是老人家一片心意。”

太子妃堆出笑脸,“是儿媳不孝,让母后和外祖母担心了。”

方皇后:“你是个孝顺孩子,母后心里明白,儿女一事,终究还是得靠缘分的,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

然后,方皇后推出了她为太子准备的缘分,两名丰乳肥臀看着就好生养的女子。

太子妃脸色唰的一下子白了,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看得方皇后暗暗一叹,对这个儿媳妇,除了不能生孩子之外,她很满意。可没用,皇家的媳妇,最要紧的是能生,还得是生儿子,坐在她这个位置,子嗣更是重中之重。

太子夫妇感情甚笃,太子多半宿在太子妃处,冷落了旁的姬妾,这是方皇后所不乐见的。十年了,她对嫡子已经不抱希望,只求能有个庶出的孙子。

“前一阵,陛下闲谈间又说到了你,”方皇后看着太子,“你父皇也替你担着心,他叮嘱我拨两个人给你,堂堂一国储君,岂能无后。这两个人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父族母族往上三代皆子孙昌盛,是有福气的。”

太子妃面白如纸。

太子嘴角阖合,看一眼太子妃,讷讷道,“儿子知道了。”

方皇后扫他们一眼,“你知道就好。”

太子夫妇带着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告退。

方皇后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揉了揉眉心,不是她想为难儿媳妇,而是她也爱莫能助,同是女人,岂不懂她的苦楚,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把丈夫拱手于人,可谁叫太子妃自个儿肚皮不争气。

思及此,方皇后眯了眯眼,真没想到陆清猗居然还生了个女儿。

惠妃的八公主,也就骗骗那些不知情的外人,当年她可是亲自见过八公主尸体的。

能让皇帝费心安排一个光明正大身份的,除了陆清猗的女儿还能有谁。

幸好,只是个女儿。

宫内都知道了,宫外达官贵族便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一声脆响,庆太妃失手打碎手中茶盏,浑浊无光的眼里涌出震惊,“你说什么!”

明知道太妃看不见,可菊月还是觉得头皮发麻,复述,“外面传郡主是陛下的八公主…”

庆太妃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快,快让南康过来。”

这丫头不是说是救命恩人的遗腹子,合着都是骗她的,她要是早说,自己怎么会,怎么会那样对阿萝。

庆太妃又惊又怒又后悔,猛地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急糊涂了,南康根本就没有怀双胞胎,哪来的幼女早夭顺势李代桃僵,阿萝她不是八公主。

她是皇帝和外面女人生的,一开始就存了让南康养的主意,为什么不能带进宫,是那女人身份不方便公开?

为什么又是南康,论亲疏,不该是顺阳嘛。因为顺阳太不靠谱,所以选了南康?

怪不得南康那么自信,一点都不担心欺君之罪,她是在替皇帝养女儿,陛下怎么会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