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要见他吗?”

“他就这么相信我能够随意见个外男?”喜宝笑笑:“见,怎么不见,传他去书房,我去见他。”

“他是朝廷命官…”

“秋宁,你替我去跟陛下说句就得了,难道用我的名字去传么?学着点。”

“是,娘娘。”

宁昭这会正想尽办法无视掉庄瑜的邀约,有了前车之监,他是铁了心要好好相信宝儿,所以除出来回的时间之外,秋宁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得到了陛下的准话,回禀主子。

这段时间里,喜宝在晴初的侍候下梳理整齐,当秋宁回来时,她刚刚别上一对赤金缠珍珠坠环,衬得耳珠子像一捏就碎的雪团儿。士工农商,文人精神地位始终比后宫女人高,尤其是对晴初这种大字都不晓得一个的丫头来说:“娘娘,不如就这么去吧,要是再盘上今早的发髻,那得让他们等上好久了。”

“现在是本宫求人,还是别人求本宫?”喜宝笑笑:“要是你再长他人志气…罢了,秋宁你来吧,免得她心急坏了我的头发。”

“娘娘…”

“没恼你,退下吧。”

喜宝漠然地挥手,秋宁赶紧上前接过满手保养得宜的发丝,她有些恍然,进宫之后,主子是越发好看了,果然皇宫就是养人。

等,肯定得让他们等。

不等上一等,怎么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可有可无?

在御书房里的允义,是真的紧张得满头大汗。

他贪的钱不多,平日与友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然就是孝敬父母,剩下的一点,只够他上下打点让自己全身而退,或者…收买侍卫到皇宫里传个话。

皇帝那边,梗直的林祥已经吃过硬钉子了,还当场被侍卫嘲讽陛下认你是哪位大人?

他把所有的希望,押了在宸妃身上。

庄念贤被扯出贪墨,别人不知道,庄念贤本人却清楚得很,这笔银子他也有份,庄家认定他是皇帝提拔过的,打算必要时候推他出来让陛下卖个人情。允义三人往常以陛下赏识为噱头,现在反倒水也洗不清了。

他想得很简单,什么钱也不要了,全家逃亡,至少能赶在庄家截人之前离开长宁。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们三人的官途走到头了。

但如果宸妃娘娘愿意帮他们一把?

抑或只帮他一个人…

允义闭了闭眼,只要把他择出来,庄念贤留下的肥缺,他也有能力坐上去的吧?不然当初陛下为何见他?一边是安全退身从此颠沛流离,一边是更上层楼,他是聪明人,觉得自己不止於此。

只是他等了半个时辰,不论陛下或者宸妃,连影都没见着。

他原本想,肯见他,就代表他还有用处,只要他愿意低头服个软示个忠,肯定能改变局面,只是没有料到,光是要见一面已经如此困难。人一无事可做,就会开始乱想,如果宸妃不愿意救他呢?如果陛下终於念及发妻之情,对庄念贤从轻发落呢?他想必不会放过‘公然’被陛下召来,状似告密的允义。

冷汗涔涔而下,因为召见他的是陛下,所以他一直在书房内跪着等待,跪到腿脚全麻,直至宸妃娘娘来了,他一瞥见那嫩绿的裙角,差点就想扑上去。

“朝廷命官的跪拜,本宫可不敢受,还请允大人快快起来吧。”

宸妃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允义,眼神与看一条狗无异。

“受得,娘娘当然受得。”

他心里慌得没边,赔着笑脸:“臣敬爱娘娘,跪也是从心底里自发想跪的。”

“没见一会,倒是变得会拍马屁了,虽然这马屁拍得生硬了点,不过,也有点狗样了。”她亦笑:“秋宁,把他扶起来赐座擦汗吧。”

“是,娘娘。”

被贬称作狗,允义虽略有不忿,却完全不敢表现出来——毕竟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对方手中。

连坐下时,他都不敢坐正了,稍稍坐偏,脸上依然是讨好的微笑,他生得俊,虽笑得假,却不教人厌恶。

“你的事,本宫都知道了,你想要什么,本宫也可以给你。”

“娘娘真是神通广大,臣还未说来意,娘娘已经猜到了。”

“本宫并无通鬼神之能。”宸妃喝口茶:“狗,总是改不了吃秽物的,允大人,难道这个也需要去思考吗?”

——子昭,你还记得吗?

要人听从你,就要给他想要的,或者,威胁要夺走他珍爱的。

并非多么高深的道理,只是生物本能而已。

第074章

“娘娘,难道你把微臣召来,就是为了折辱臣的吗?”

允义脸色微变。

“把你召来?不对吧,明明是允大人花光了最后面点逃命钱也要见上本宫一面,何解到你口中,却成了本宫有求於你似的?要是你连这点都拎不清,那本宫见你也是浪费大家时间,你还不如早日张罗逃走的路,瞅瞅,这贪贿的罪,若庄家那边说情成功,你就是那顶罪羊了,噫。”

“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宸妃笑睨他:“你的钱都用来打通关节找本宫了,想来庄家知道你来求见陛下,肯定会盯你盯得更紧。”

一番话把允义说得冷汗淋漓,他心里的小九九,为何宸妃说得比他本人还清楚?

难道宸妃想弄倒庄家,让萧家取而代之?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宸妃除了受宠之外,能办到的事并不多,只是得靠她作桥粱让陛下对他青眼。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那今日就这样吧。”

宸妃叹口气,怜悯地看着他。

“娘娘,你不打算救臣吗?”

允义勉力保持镇定:“如果你不打算救臣,为什么还愿意见臣?”

“你真傻,如果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我为什么要救你?你能给本宫什么好处?我不需要一个高傲的文人,我只需要一条忠心听话的狗。”宸妃摇了摇纤长的食指:“当然,你也可以充满尊严去接受判决,让我想想,你九族都在长宁里吗?好可怜。”

“娘娘。”

这世上,的确存在有风骨的文人,他们坚定忠贞,保家卫国,贯彻始终——想当然,为利欲所苦的允义三人,连救灾的钱都敢昧着良心要,自然不会是圣人,喜宝亦不需要圣人,她只需要几条好用的狼狗替她办事。

允义会来求见她,实际上已经做出了选择,只是他的自尊心让他不肯低头而已。

她倒是想瞅瞅,他能坚持多久。

摆在他面前的,除了掉官位外,还有掉脑袋,庄家为求保住庄念贤,肯定会置他於死地。

“宸妃,臣求你。”他屈辱地低下头:“汪。”

“好孩子,我很高兴,得了,你担心的事本宫会为你解决。”

宸妃愉快地微笑,轻松地化解他的尴尬:“在下人面前装狗叫很屈辱吗?不,真正的屈辱是别人利用你往上爬,现在你向我一人低头,就不用人头落地,多划算?尊严几钱斤?你做对了选择。”

“臣别无他求,只求娘娘让臣免於刑罚。”

豁出去了后的感觉很微妙,像一巴掌抽在从前的自己脸颊上,允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光滑的皮一层层掉下来。

“你替我办好了事,不给你甜头,怎么帮我做事?放心吧。”宸妃侧身上前,明明两人中间还隔着好几个身位,然而迫人的气势却零距离地把允义钉在原地:“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

她轻声交代几句,允义仔细听着,越听越是心如打鼓。

他已经不是怀才不遇的秀才了,在官场打滚的这段日子里,他多少认知到里头的运作模式,各有各的后台——宸妃交代他去做的事很简单,彻底背叛庄念贤,然后取而代之。

至於具体的做法,简直可以用上‘臭不要脸,这样也行!?’来形容。

但只要陛下愿意,的确是可行的方法。

“陛下会答应吗?皇后那边…”

“这就不属於你需要担心的范围了,反正你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不对吗?”

“臣明白了,宸妃娘娘。”

“明白便好,本宫喜欢明白人,希望你的朋友也明白,我不需要勉为其难接受恩典的高贵文人。”宸妃按了按额:“本宫乏了,你且退下吧。”

待允义行足礼退下之后,喜宝长呼一口气。

“娘娘…?”盈秋上前轻轻按摩她的双肩:“很累吗?”

“还行。”

她闭上漠然的双眼:“这只是个开始而已,我是开心呢。”

装怂装了那么久,连刀都要变钝了,幸而搞定了子昭,其余只是时间上的事。

子昭越来越厌恶上朝,到了想两眼一抹黑的地步,他只对玩乐有兴趣,近期热衷於研究各种水果配碎冰吃起来的哪种较美味解暑。

只是在这方面,喜宝对宁昭的了解还是比较浅薄——

“朕认为不应该局限於水果块,把苹果碾磨成泥,会不会更好入口?”

“皇上英明。”

“唏,别光说好听的,你让御膳房做来尝尝?”

“…是。”

明安无奈地传皇命下去,皇帝随即又把兴致转往别的事情上:“离西域来朝贡的日子还有多久?听说那边的新鲜玩意多得很…啊,是了,宸妃呢?”

“宸妃娘娘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坐步辇回延禧宫。”

“嗯。”皇帝哼哼鼻子:“那朕就勉为其难去看看她吧。”

…等等,这里头的因果关系到底是什么啊?

明安百思不得其解,他顺从应道:“那奴才这就安排帝辇。”

适时,殿外晌起一阵辽亮唱名:“皇后娘娘殿外求见。”

“她来养心殿作甚?这是她能来的地方么?”皇帝皱眉,想起宝儿的嘱咐,待她见完允义,他就可以听听皇后的求情…他掐着鼻子道:“宣她进来吧。”

陛下你的厌恶也表现得太明显了吧?

原本对皇后尚算和颜悦色的陛下最近对她越发厌烦,不知道是不是和前朝庄家有关,但肯定与宸妃娘娘脱不了关系,明安暗叹娘娘对陛下的影响力,至於这对国家来说是好是坏?那就与他一个奴才无关了。

殿外的庄瑜,脸上只薄施脂粉,不见笑影,听到通传之后,步步沉重地走入养心殿。

在进殿时,她的贴身宫女被拦在门外,她一咯当,陛下心情应该不是很好,只是她哥哥没法等下去了:“盈秋,你们就在这等着吧。”

“是,娘娘。”

盈秋纵有万分委屈,在养心殿亦不敢造次。

当见到陛下时,他仍穿着一身龙袍,目光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改变,翻看着奏章。

“臣妾见过陛下。”

“免礼吧。”皇帝昂了昂下巴,放下毛笔:“赐座,皇后有何事找朕?”

“臣妾听闻家里出了大事,想知道陛下的意思。”庄瑜咽了咽口水,单刀直入:“臣妾兄长自小纯善,当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只要陛下愿意从轻发落,‘误会’就自然能大造文章。

“皇后身在宫中,消息却在很灵通,不止,庄念贤比你年长,你却知道他从小就纯善?”

陛下笑着看她,越看越不高兴。

对於婉转的说辞,宁昭有一大部份都是听不懂的,他只觉得贪墨的事是他的暗卫查出来的,当中有误会?那不就是质疑他的人吗?皇后果然不是好人,就惦记着替庄念贤这种人开脱!

“这…”

庄瑜笑得勉强,她低头:“臣妾亦只是听说,不过家兄对臣妾的确是关爱有加的。”

“如果庄大人对受灾的百姓,也能同样关爱就好了。”皇帝淡淡道:“庄家在钱财上没有短缺吧?何必拿百姓的救命钱来锦上添花?”

“陛下,”

说之以理没用,只能动之以情了。

原本还认为陛下不会跟庄家来真的,但看到他这副冷淡做派,她往最坏方向想,皇帝想趁此削弱外戚的先例也不是没有,何况哥哥罪证确凿…怎会这般糊涂!庄瑜来不及在心里怪责哥哥,她眼一闭,仓皇跪下:“陛下,家兄一时糊涂,才会犯下如斯罪过,还请仁慈的陛下念着情义,从轻发落,家兄定必改过自新,永不再犯。”

“改过自新?就凭着他是名门之子?”

皇帝背过身,不去看她,怕看到她哀戚的表情,会忍不住心软。

只要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其言,当真全然荒唐!

庄瑜悄悄偷看,只看见了陛下冰冷的背影,她的心便凉了一截,为了家族,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说:“家兄文武双全,以后定必全心为陛下效力…”

“够了!”

皇帝呵斥:“朕不想再听这一派胡言,你要记住,你是朕的皇后,不是庄家女!朕不想见到你了,退下吧!”

庄瑜张了张唇,‘陛下’两字到了嘴边,最后抿了抿唇,转道:“臣妾退下。”

他一拂袖,当作准了。

待确切听到她离开养心殿外时,皇帝才扬声唤:“明安!你在哪,滚过来!”

在角落装透明人的明安利落地滚出来:“奴才在。”

“不管朕喜不喜欢她,她都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朕的,朕也给了她皇后的名份,可是她有想过朕的感受吗?”宁昭攥紧拳头:“果然…只有宝儿真心念着朕,从未过问萧家半分…她是朕妻子,而不是萧家女。”

第075章

走出皇宫,入目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接地气的叫卖声从不远处传来。

然而那种近乎压抑的逼迫感却迟迟萦绕不散,允义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那双描着花纹的秀雅眼睛。

宸妃说得没错,他没有别的选择。

上次拜见宸妃,他还只是个空有功名而没有官位的文人,现在得了一官半职,连带着弟弟找媳妇也好找了,可以去醉宁楼吃茶,以往那些眼角都不会瞥他一眼的贵人,也会客客气气地称呼他。

允义不蠢,光是他现在的职位,哪里能得人这般尊重?

恐怕是因为他是新帝登位后,第一批亲自提上来的秀才,在陛下跟前露过脸,别人认为他会有前途,就不介意多给点面子。

皇上迟迟没再提拔自己,官场都是要站队的,他上头的庄念贤就很看重他,甚至连赚大钱的事,也从指缝间流点给他,真正牵涉的金额,允义其实不清楚,直至今日宸妃闲闲提起,他才知道为何庄念贤要冒那么大的险。

他原想着靠着庄家慢慢往上爬,没料到对方只想把他拎作替死鬼。

允义穿过长街,走至醉宁楼,看见路过的沈员外,平日与他吃过几次茶,正想与他点头示意,后者眉一皱,快快别开脸,生怕与他扯上关系似的。允义心中了然,咽下那轻微的不适感,敲4了敲掌柜的桌:“知廉与林祥到了吗?”

掌柜头也不抬:“在二楼的包厢。”

二楼最角落的包厢里,苏知廉担心得脸皱成了带褶的包子,林祥倒了杯茶推至他面前:“你光着急也没用,陛下这次只愿意见允兄。”

“我也知道着急没用。”他深深叹口气:“都怪我,家里突然出了这种事,我娘亲已经要打断我弟弟的狗腿了,说他不学好,整天念着小姑娘,那能是天真的小姑娘么!分明是合伙来骗他钱的,若不是为了我弟,允兄怎会…”

林祥语气冷硬:“他也没从中少捞好处。”

“我们不也是吗?我们当初说好了一起在长宁扬名,要扬名,难免要同流合乌。”苏知廉倔强地抿抿唇:“何况我们也得确越过越好了…允兄?”

他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朝自己勉强地扬起微笑的允义。

他连忙站起来,拉起他的手上下看了一番:“陛下怎么说?”

“我没见到陛下。”允义摇摇头。

两人的脸色顿时灰败下来,连一直强装潇洒的林祥都不免动容:“事情没有转弯的余地了?”

“是宸妃娘娘见的我,她愿意帮我一把,作为代价,以后我得站她那边。”允义坐下:“我猜是萧家没有能用的年轻子弟,所以才选择了我们几个草根出身的。”

林祥不可置信:“你真的愿意在个女人手底下办事?”

“她给我好处,保下我,我帮她完成她做不到的事,这是一个好机会。”允义放下茶杯,目光凛然:“我们说过要创一番大成就,今日她跟我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林兄,你又何必拘泥?再说了,庄念贤有家族优势对我用完就扔,宸妃却未必能找到第二个合适的。”

他已想得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目标坚定,虽然初衷变得七零八落。

坤宁宫里,庄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旁的盈秋垂首而立,同样愁得不得了。

她俩原本以为,牺牲与陛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换取嫡长子的前途很值,但没料到,现在惹得陛下大怒,且看来毫无求情的余地。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