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们不下车!”任淑贞跟着嚷嚷。

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一片,真是都被气疯了。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哪里能住人,她可不要在这里苟且,她是要住到王公贵族聚居之地,和公卿人家、皇族贵胄诗礼往来的!

“不下车。”任淑英也恨恨的咬牙。

“我们不下来!”有王氏在的地方,孙氏一向是不敢高声说话的,这时也气得火冒三丈,什么也顾不上了,尖声叫道:“我们要去青云巷,要住在锦绣乡,不要这种破地方!”

孙氏眼神特别好,虽然外面很黑,可是她适应了之后仔细往外头看过了,眼前这是栋老宅子,年久失修,暗淡无光,根本不是王氏津津乐道的青云巷,不是王氏口中由范瑗精心布置、神仙都能住得的好居所!这样的破地方,她才不要住呢!

“破地方,敢让兄嫂住这样的破地方,敢让侄儿侄女住这样的破地方。”王氏气得直发抖,发狠道:“我们不住,不下车!”

“就是,我们不下车!”车里的女人异口同声。

她们平时也是有矛盾的,经常争斗的,这时却是心思一致,很快联合起来。

任荣生和任启心里有气,沉着脸,没阻止王氏、孙氏等人。

“我们不下车!”王氏等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理直气壮。

车夫轻蔑的笑了笑。

门“吱扭”一声开了,这开门声沉闷又无力,让人想起已是暮年的老者,背已驼,腰已弯,步履蹒跚,满脸沧桑,言语行动,均是少气无力。

这是栋老宅子,连开门声都透着衰老和疲弱。

门开了之后,先没有出来人,而是传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咳嗽声。

他咳的又猛烈又沙哑,实在太厉害了,好像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似的。

“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王氏小声嘟囔着,背上发凉。

夜风吹过,凉凉的,任荣生、任召等人也心生寒意。

王氏等人也不吵闹了,大家都侧耳倾听那人的咳嗽声。

听声音他应该是老年人了,年纪很大了…

许久,那咳嗽声才停了下来,一个老年人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盏灯笼,灯光微弱,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生机,暮气沉沉。

他提着灯笼,缓慢的、艰难的朝这边走过来。

“是二郎君、二娘子么?小的名杜二,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知道二郎君和二娘子要来,府里已经打扫过了。”这老者到了近前,陪着笑脸说道。

“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王氏听了他的话,眼睛发直,呆愣愣的坐了片刻,忽然两眼一翻,软绵绵的向后倒去。

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这里是杏花巷老宅啊,不是青云巷,真的不是青云巷…

“阿母,阿母。”任淑贞忙扶着王氏,泪如雨下,“可怜的阿母,被人骗了,被三叔父和三叔母骗了…她以为三叔父和三叔母会顾念兄弟之情、妯娌之情,没想到会被骗到老宅,年久失修、根本没法住人的老宅…”

她泪汪汪的看着任荣生,“阿父,您得为我们做主啊,您去说说三叔父,好好说说他。”

任荣生沉着脸,一声长叹。

他和任平生是兄弟不错,可是多年没见面了,生疏得很。让他摆出兄长的架子去训斥任平生,他真还没那个底气,也没那个胆子。

任召苦笑,“阿父,方才在码头时我便觉得三叔父生气了,生了很大很大的气,现在才知道,那是真的,三叔父是真生气了。”任荣生犹豫了下,低下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二郎,你三叔父是不是因为八娘啊?”任召笑容更加苦涩,“三叔父提到山坡,提到八娘看着山坡流泪,那应该便是了。”任荣生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内宅的事一向漠不关心,任江城曾被他女儿任六娘逼迫、差点掉下山崖的事,他是一无所知。任淑贞做过的好事王氏会得意的一一告诉他,至于任淑贞做的坏事,那是能瞒他多久便瞒他多久,不会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来的。

任召犹豫了下,小声告诉他,“阿父,桓十三郎曾到咱家送信,您知道么?他来送信的那天,是我陪着他的,我和他在河岸边看到…看到六娘带着一拨小娘子气势汹汹的去和八娘算帐,八娘当时是在山坡上的,坡后是断崖,六娘太凶了,差点逼得八娘掉下去…”

“有这种事?”任荣生大吃一惊。

“是。”任召硬着头皮点头。

提起这件事,他也觉得很尴尬。

当时他和桓十三郎离的远,他虽难堪,还可以自己欺骗自己,“离得这么远,桓十三郎又不认识她们,或许看不清楚,以为女郎们是在嬉戏。”他当时也确实是干笑两声,拿这个说法搪塞桓十三郎的,桓十三郎少言寡语,不置可否,他以为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谁知道数月之后,初到京城,会因为这件小事而全家倒霉,被青云巷拒之门外,直接拉到杏花巷老宅了。

任召瞅瞅眼前这笼罩在夜色中的古老、陈旧的宅院,脸上愁云密布。

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啊,这得费上一番大力气修整收拾,就算收拾好了也只是勉强能住人而已,不会多么舒适安宁的。

收拾这样的破房子就像打扮一位已经年迈的老人,再费力气,她也不可能恢复青春韶光了。

“六娘怎地会做下这样的事?”任荣生想来想去,勃然大怒。

怪不得他的三弟久久不来接他,来接他之后脸色又不对,原来是因为六娘害过八娘!

任荣生又是气恼,又觉冤枉,要害八娘的是六娘一个人罢了,为什么他的三弟不分青红皂白,将二房的人全部拒之门外?

“六娘,全是你做的好事!你明天便滚到青云巷向八娘赔礼道歉,八娘不原谅你,你就别回来了!”任荣生指着他的好女儿,没好气的喝道。

他这一喝,王氏连装晕也忘了,腾的坐起来,杏眼圆睁,“姐妹之间玩玩闹闹罢了,是什么大事,八娘年龄小不懂事,三弟和三弟妹一味溺爱女儿,不识大体,连你也糊涂起来了?”

王氏在宣州的时候仗着有辛氏撑腰,在任荣生面前向来是有几分嚣张的,任荣生也一直让着她。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任荣生奔波劳累了一天,直到晚上也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住处,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气,怒骂王氏道:“还有脸说三弟和三弟妹一味溺爱女儿,你不是一样也把六娘给惯坏了!”

“我如何将六娘惯坏了?六娘哪里不好了?”王氏不依不饶。

“她都要害八娘了,还没有哪里不好?”任荣生气的脸红脖子粗。

“她什么时候要害八娘了?我女儿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么?姐妹间嬉戏打闹是常有的事,有些人小心眼儿当了真,怪起我的女儿,你这做阿父的也跟着外人瞎闹。”王氏瞪起眼睛,半步不肯相让。

他们在这边吵的热闹,车夫已经在催着仆从们往下搬行李了。

“不许往下搬,我们不住这!”任淑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发觉那辆车在往外搬东西,马上就急了,一声娇喝。

“对,我们不住这。”任淑贞很罕见的赞成任淑英,“不许往下搬行李,去青云巷。”

车夫恍若无闻,一件接一件的往下扔。

“他只管往下扔行李吧,反正我们不下车。”任淑英咬牙。

“对,我们不下车。”任淑贞连连点头。

任荣生和王氏吵的不亦乐乎,这姐妹俩又打了这个主意,也没人去阻止那车夫。

行李全扔下去,仆从全撵下去之后,两名车夫一齐上了后面的那辆,高声笑道:“二郎君,二娘子,这辆车便送给你们了,算是我家郎君祝贺你们乔迁之喜的。天色不早,小的们不打扰了,告辞。”响亮的打了一记鞭子,赶起牛车,走了。

“哎,你不能走,不能走。”任淑英等人这才慌了。

那辆牛车来的时候慢腾腾的,这时候却是空车,速度很快,等任荣生和任召下车想要追赶,牛车已去的远了。

“唉。”任荣生顿足长叹。

“三叔父是真生气了。”任召苦笑。

王氏还在车里闹腾,任荣生烦恼的一摆手,“都到这时候了,还闹腾什么?别丢人现眼了。”沉着脸,率先往老宅走去。

任召没办法,只好回去一边劝着王氏,一边扶她下车,“莫再闹了,三叔父的人全走了。”王氏被他扶下车往里走,四处张望,见这里实在破败的很,气的流泪不止,“你三叔父三叔母也太狠心了,家里的房舍白空闲着,也不让咱们住,把咱们撵到这里来。”任召一直陪笑劝她,“其实也不太破的,收拾收拾便好了,真的。”

任淑英不过是幽怨的看了任淑贞一眼,“六妹妹,都是你做的好事。”孙氏就没那么好涵养了,冲任淑贞吐了口水,“呸,我们这些人全是被你害的!”任淑贞急的眼睛都红了,冲过去想打她,谁知孙氏机灵的很,蹭的跳下车,像兔子似的跑了。

本来任荣生这里就够乱的,进到家里之后才发觉因为有几个仆人婢女没挤上车,是在地上走的,现在还没有到。本来他们带的人手就不够用,现在少了几个,使唤的人更是不够,王氏和任淑贞想喝口热水也喝不上,叫苦连天。

这一夜的杏花巷老宅真是人仰马翻,杂乱暄嚷,热闹非凡。

任平生纵马回到青云巷,心中郁气难平,在花园中疾走数圈,散了散心中的闷气,等心情平静了一些,才缓步回房。

才一进门,任江城便两眼亮晶晶的迎上来,“阿父快看,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任启颠儿颠儿的跟在他阿姐身后,“阿父快看,阿姐有哪里不一样。”

范瑗懒洋洋倚在长榻之上,以手支头,笑盈盈看着他们这父子三人。

任平生仔细看着宝贝女儿,“让阿父看看…”

任江城脸蛋微昂,示意任平生仔细看。

她将发髻高高挽起,发型华靡绮丽,眉毛和眼睛都化了浓妆,眼睛下面不知用什么点上了亮晶晶的一行,看上去像是眼泪一样。

说来也怪,这看起来像眼泪的妆饰不仅没有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反倒让她增加了冷艳,愈显得华贵优雅,高不可攀。

“这是什么,眼泪么?”任平生试探的问道。

任启咧开小嘴,笑的很开心,“阿父猜对了呀。”

任江城一乐,“阿父,我这化的是泪痕妆,是不是别具一格?”

任平生看着她俏皮可爱的笑容,心中一暖,不禁也笑了。

他的阿令这是知道他才和任荣生、王氏等人交涉过,心情欠佳,故意扮了新奇的妆容来逗他开心的啊,真是体贴父母的好女儿。

“阿姐,我画什么好?”任启仰起小脸,语气绵软的问道。

他大眼睛一眨一眨,显然对化妆这件事也是很有兴趣的,那一脸期盼的小模样,令得任平生和范瑗、任江城都是忍俊不禁。

一则任启还小,二则现在流行美男子,就是男人也有很多爱涂脂抹粉精心打扮的,所以任江城也不反对弟弟爱美。她笑吟吟把任启抱到胡椅上坐好,“阿倩也想化个妆容啊,让阿姐瞧瞧,给你弄个什么比较好。”见任启小脸蛋白白嫩嫩的,眼睛黑漆漆的,又很大,有了主意,“阿倩,阿姐给你画个猴屁股妆吧,好不好?”

“好。”任启也不知听清楚他阿姐的话了没有,便忙不迭的点头。

“阿倩会被坑吧。”任平生坐在范瑗身边,低声和她说话,“猴屁股妆,听起来便不美啊。”

范瑗嫣然,“阿令应试不会坑弟弟吧,咱们耐心看着。”

“好。”任平生点头。

两人含笑看着,只见任江城拿过胭脂在阿倩的小脸蛋上涂涂抹抹,把他的脸颊涂成了粉红色,最后把阿倩头上的小羊角去掉,让头发自然的披散下来,“阿倩,这便是猴屁股妆了。”任启忙要过铜镜上下端详,“这就是…猴屁股妆啊。”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妆的名字不大好听。

范瑗笑弯了腰,任平生也是莞尔。

怪不得叫这个名字呢,阿倩小脸蛋粉红粉红的,就跟猴屁股是一样的…

不过,粉红色的脸颊映着清清亮亮、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其实是很漂亮的,又清新又特别。

“好看不?”任启颠儿颠儿的跑过来。

“好看极了。”范瑗信誓旦旦。

“这是天上的小仙童吧?怎么跑到我家了?”任平生故作惊讶。

任启乐的合不拢小嘴。

“郎君,杨大和杨二回来了。”婢女进来禀报。

杨大杨二,就是任平生派去杏花巷的那两名车夫了。

任平生不愿让妻子和女儿、儿子听到不愉快的事,起身出来,到外面见了杨大杨二,听他们把杏花巷的事讲清楚了,方才回来。

任启很喜欢他的这个猴屁股妆,在铜镜前照照,在清水中照照,笑嘻嘻的,自得其乐。

范瑗和任江城笑吟吟逗他玩耍。

任平生眼神温柔。

他的妻子儿女是这么的和谐快乐,他怎么可能把任荣生一家人请进来呢?家里多了王氏、任淑贞那样的人,阿令和阿倩会不开心的。

“阿父。”任江城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阿令。”任平生微笑。

他的宝贝女儿眼神狡黠灵动,一定是有什么不大好开口的话要问他了。

果然,任江城略犹豫了下,还是堆起一脸笑,“阿父,您回宣州时候肯定见到祖父了吧?祖父是怎么说我的啊?”

任平生是接到任江城的求助信之后立即出发回宣州接女儿的,到宣州之后知道她和仇大娘一起上了乐康公主的船,又一路追过来,日夜兼程,终于在吴郡追上了她们。

“我没有见到你祖父。”任平生摇头。

“啊?”任江城不禁一愣。

任平生柔声道:“我到刺史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不想惊动你祖父,便逾墙而入,直接找你去了。问了你房中的婢女,知道你已离开宣州,和乐康公主一起去了京城,我忧心如焚,又连夜出了城,没来得及和你祖父见面。”

“这样啊。”任江城感动莫名,“阿父对我太好了。”

千里迢迢回了宣州,知道她上了乐康公主的船,连任刺史也来不及见,立即又上了路…

任平生目光闪了闪,“阿令,时候不早,早些安歇吧。”

“是,阿父。”任江城乖巧的点头。

各房的灯渐渐都息了,整个青云巷一片寂静安宁。

第74章074

等范瑗睡熟了之后,任平生轻手轻脚披衣起床,悄没声息的出去了。

他独自站在屋檐下,夜凉如水,满身孤寂。

“我到刺史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不想惊动你祖父,便逾墙而入,直接找你去了…我忧心如焚,又连夜出了城,没来得及和你祖父见面。”他今晚告诉任江城的话,仿佛又回响在他耳边。

沉沉暗夜中,任平生嘴角轻扬,泛起无奈又廖落的笑意。阿令,我确实没有见到你祖父,不过,我听到他的声音了,听到他向辛氏暴燥怒吼的声音了…

以他的人生阅历,怎么可能只听信侍女的几句言语,就轻信了,就直接出城追赶乐康公主去了?他并不是直接出城的,而是知道任刺史在辛氏那里,悄悄潜到了墙外,听到了任刺史和辛氏激烈的争吵。

听到那夫妻二人的争吵之后,他才确定任江城确实是搭乐康公主的船奔京城去了,忧心爱女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也顾不上和任刺史见面详谈,连夜出城而去。

多年没回宣州,好容易回去了,父子二人竟然没有见面。

阿令这些年在宣州…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任平生眉头微皱。

他信步向台阶下走去。

值夜的仆妇看到他出来,连瞌睡也吓没了,忙过来问安,任平生摆摆手,“我出去走走,你们警醒些,不许睡磁实了。”仆妇曲膝答应,任平生脚下不停,出了庭院。

他从西边一个小门出去,一路疾奔,去了杏花巷。

到了杏花巷之后,他逾墙而入,顺利摸到了任荣生和王氏居住的上房,伏在房顶,轻轻取下几个瓦片,侧耳倾听。

他估计着任荣生和王氏这晚不会安安生生入睡,果然,如今夜已深了,这夫妻二人还在吵架,吵了个不亦乐乎。任荣生气呼呼的,“你还有脸抱怨?咱们能到今天这个惨状,还不全是因为你?不是你宠着六娘,把她惯的无法无天,她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肆无忌惮逼迫自己的堂妹么?她不逼迫八娘,三弟和三弟妹也不至于恼成这样,将咱们凉在码头大半天不说,还将咱们一家人拒之门外,拉到这荒凉偏僻之处!”王氏委屈了,说话带了哭音,一把鼻涕一把泪,“六娘又没做什么过份的事,就是和八娘开个玩笑、嬉戏笑闹而已。别人不明白她,你这做阿父的还不懂得咱们六娘么?她温柔善良,贤淑坚贞,说话行事是很有分寸的啊。退一步说,就算她真做了不应该的事,那不是还有三娘在场么?大娘和二娘出阁了,三娘才是姐姐,应该主持大局的人,六娘若果真行事不妥,她怎么不拦着六娘呢,只会在一边看热闹?我可怜的六娘,她心直口快,性情单纯,这是被人利用了啊。”

“她怎么被人利用了?三娘四娘五娘还有七娘都在,为什么冒出头来逼迫八娘的只有她?你到现在还在袒护她,她就是被你惯成这样的。”任荣生没好气。

王氏恼了,尖声道:“她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么?不是你亲生的么?平时你什么都不管,出了事只知道责怪我,我要去告诉夫人,让她来给我评评这个理!”

任荣生气乐了,“你以为这还是在宣州呢?你想向夫人告状,好啊,这便动身回宣州去吧,我不拦着你。”

王氏直喘粗气。

她才从宣州拖儿带女的来到京城,受尽奔波之苦,怎么可能再回宣州去呢?任荣生说的这些,纯属风凉话。

任淑贞一直躲在外面偷听,这时忍不住推开了门,“阿父,您不能逼我阿母回宣州,她因为要替您争这个都令史,可是把大伯父和大伯母得罪的狠了呢。她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您,为了二兄和我么?您却这么对她…”

王氏也觉心酸,抱着任淑贞大哭,“这个都令史你大伯也想做,你四叔也想做,我是费了多少功夫才把夫人给劝下了啊,他半分也不承我的情,把我的好处全抛在脑后了…”任荣生又是羞,又是恼,指着破旧的墙壁恨恨道:“你为我争来这都令史之职有什么好处?我在刺史府锦衣玉食的,到了京城要住在这种破地方!”

任平生不觉冷笑。

辛氏何等精明,这都令史之职若是金贵难得,还轮得到任荣生么?就是因为这职位并不稀罕,任家在京城又没有像样的宅子,所以辛氏的亲生子任安生才不屑一顾,给了任荣生。

任荣生在这屋中巡视一遍,看到任淑贞身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是你作的孽!若不是你,咱们一家人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任淑贞被他骂哭了,哽咽道:“这能怪我么?八娘一向讨厌,自祖母开始,家里没一个人喜欢她的,但凡在祖母面前说话,哪里大家不是拿八娘取笑的?别人能取笑她,偏偏我就不能了么?我就是吓唬吓唬她罢了,又没有真的将她怎样,三叔父也不值当为这个生我的气,您也不值当为了这个骂我,呜呜呜…”任荣生头疼欲裂,一声怒喝,“你若真将八娘怎样了,你还见得你三叔父么?”

任淑贞见他火气很大,吓的打了个哆嗦,没敢再作声。

王氏心疼,将她搂紧了。

任荣生看着这母女二人实在生气,“我到后头歇下了,不用等我。”甩甩衣袖,怫然而去。

王氏恨恨,“没羞没燥,不要脸,才到京城第一天,他便到那贱人房里去了。”

任淑贞才不管这些,只顾倾诉自己的委屈,“阿母,我真是冤枉,您说说,在刺史府谁不笑话八娘,谁不欺负八娘,怎么就我欺负了她一回,便这样了呢?”王氏咒骂了任荣生和孙氏一回,安慰任淑贞道:“我的儿,这你便不懂了,你祖母欺负八娘,你大伯母欺负八娘,都是不打也不骂的,我也是一样啊,你见我打过八娘么?指着她鼻子骂过么?没有啊。我们就是讥讽她,嘲笑她,让她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小可怜儿,让她知道没人喜欢她,没人疼她,谁都嫌弃她。范氏在她身边放了王媪这样的乳母,要是明着欺负她,她不知道,难道王媪会不知道么?王媪若是知道,便传到你三叔父三叔母耳中了,究竟不好。”

“原来是这样的,欺负她也可以,但是要讽刺嘲笑,不能打也不能骂。”任淑贞喃喃。

“当然不能打也不能骂了。”王氏见她才明白这个道理,也后悔从前没早早教给她,“你三叔父三叔母是迫于无奈才将她送回府的,这些年来因为她在府里住,你三叔父三叔母年年往府里送许多财物,还不是为了要给八娘使、让她过好日子的么?欺负八娘不能是明着的,不然你三叔父三叔母早不答应了。”

“我明白了。”任淑贞耷拉下脑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三姐姐总是唆使我和八娘吵闹,她自己却很少亲自出面。”

“所以说,你这孩子心直口快,太单纯太天真了。”王氏恨铁不成钢。

王氏声音忽然低下来,小声教给任淑贞什么姐妹间相处的秘籍。任平生没有兴趣再听,将瓦片原处放好,轻轻跃下房顶,向后门而去。中间路过一处偏院,听到里面传出任荣生的声音,他便站在窗前随意听了听,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矫柔造作的声音,“郎君,不是我说娘子和六娘子的坏话,实在是娘子对六娘从不管教,只会纵容,对四娘却又苛刻无比,奴真是替四娘子委屈不平…”任荣生也不知是素日便宠爱她还是对王氏和任淑贞不满,顺着她的话意说了几句,任平生蹙眉,脚步轻灵,走了。

任荣生这一房人今后在杏花巷大概会很热闹,会明争暗斗的很激烈,这个他就没有兴趣知道了。

一道轻灵的身影穿透重重夜幕,远远离开了杏花巷。

他离开后不久,又有一道身影自夜色中奔来,跃上了任家的院墙。

这人艺高人胆大,身上着的竟不是黑色夜行衣,而是白衣胜雪,洒脱飘逸。

他在任家各处看了看,之后便在王氏和任淑贞的房顶上盘腿坐下,揭开几个瓦片,向屋里看了过去。

王氏这做母亲的好容易良心发现要教导她的宝贝女儿了,真是恨不得一夜之间把任淑贞教成个“明白人”,倾囊以授,从刺史府的各房人、各件事讲起,尤其是一提再提任江城,“…你看你祖母是如何整治八娘的?八娘赴宴时见到瘐涛,似有爱慕之意,你祖母便当着众人的面提及瘐家的家世,言辞之间,无比羡慕,又把瘐涛夸的天花乱坠,好像瘐涛是南朝第一名士似的。这样一来,八娘会不动心么?你祖母却知道任家和瘐家门第相差过远,八娘教养又不好,她绝无希望…”任淑贞如梦方醒,“祖母就是祖母,手腕高明啊,阿母放心吧,我懂了,以后对八娘我也是不打不骂的,哄着她走弯路办傻事就是了。唉,阿母,你说奇怪不奇怪,从祖母开始,大伯母、您,还有三娘四娘五娘以至我和七娘,这些人加起来对付一个八娘,居然也没有将她怎样。她现在好好的住在青云巷呢,有三叔父三叔母宠爱她,日子一定过的不错。”

王氏长吁短叹,“是啊,八娘日子一定过的不错,团圆美满,你祖母若是知道了,会很伤心难过的。”

辛氏知道任平生一家四口团聚了,小日子和和美美,该是多么的失望和灰心啊。

“什么团圆美满。”任淑贞眼珠乱转,贼贼的笑着,“阿母,您看这样好不好?咱们安顿下来之后,阿父便应该拜见王丞相,到衙署任职了。到了任上,或是到了王丞相面前,阿父诉诉苦,如何?三叔父自己住城东青溪中桥的豪华宅邸,却把兄嫂和侄儿侄女撵到破败老宅,这些话若是传出来,好说不好听吧?三叔父若是不在京中长住,那也便罢了,若要长住,他便要顾忌名声的,只能忍气将咱们接回去,您说对不对?况且,阿母您不是说了么,三叔母娘家是五味巷范家,世家名门,那一定是很注重声誉的,不会让三叔母不孝不悌,薄情寡义,将咱们拒之门外的。”

“六娘真聪明!”王氏大喜,“我怎地没想到这个呢?好,我明天一大早便和你阿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