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任平生命人把仇大娘叫了来,“今后你跟在八娘子身边,便是她在家中,也勿轻易离开。”仇大娘自然满口答应,任江城却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简射元绎的事而担心了,忙陪笑脸,“阿父放心,我这个人很小心谨慎,一向是谋定而后动的,真的。”任平生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阿父知道你不会轻举妄动,不过仇大娘向来好动,若是闲着她便不舒服了,故此才命她跟着你的。”任江城听他话说的如此委婉、含蓄,不由的嘻嘻一笑。

有这样的父亲真好,他不会因为你做了一件他认为不够谨慎的事、不对的事,便疾言厉色的训斥责备,而是默默想好对策来尽力保护你,还会把话说的很婉转,丝毫不会令人难堪。

“阿父,您真好。”任江城甜甜道谢。

任平生脸上露出欣慰又满意的笑容。

多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啊。

范瑗牵着任启的小手过来,闲闲问起任淑英的事,“阿令,方才你舅母和表姐都在,我也没好细问,你四阿姐是怎么回事?”任江城便有些气鼓鼓的,“唉,别提了,阿母,事情是这样的…”把自己从任淑英那里套来的话讲了讲,“…二伯父在衙署不回家,二伯母卧病在床,孙氏管家,四阿姐便乘牛车逛街市去了,恰巧遇到瘐清那一拨人,将明镜山庄的地址告诉了她,她才会找到这里的。”

范瑗连声冷笑,“都被送回城里要让钟大家管教她们了,还不思悔改,还要生事。哼,这件事我记住了,定有回报!”

任江城见她目光不善,桃腮含怒,心里为瘐清、瘐十五娘等人默哀数秒。

瘐家的诸位女郎,你们就等着倒霉吧。

范瑗次日和郗氏见面后摒退侍婢,密密商议了许久,范瑗小声说着些什么,郗氏凝神想了想,点了头,“小姑,看不起你便是看不起范家,这事我竟不和你阿兄商议了,便做主了吧。”亲笔写下一封信,命人送给了瘐侍中的夫人刘氏。刘氏看过信函之后,羞恼欲死,咬牙道:“瘐家的人都被四娘、六娘和小十五她们几个给丢光了!我便是不明白,瘐家和范家虽无深交,却也从无嫌隙,这几个丫头不分青红皂白硬生生要和范家结怨,为的究竟是什么?”把信函又仔细看过,越发气的狠了,“为了这几个不争气的,我和郎君少不得又要厚着脸皮到范家赔礼道歉。唉,老了老了,为了几个丫头一再跟人低头,我怎会如此命苦?”

瘐清等人在桃园做的事说起来很不体面,桓大将军虽连夜送她们回去了,可是看在和瘐家的姻亲关系上一句难听话也没说。这种情况下瘐家还可以装装糊涂,只给瘐清等人请严师教导,对桓大将军有个交待便是。可是现在郗氏写信过来了,那便是范家要追究这件事,向瘐家讨说法,刘氏知道自家没有道理,这个糊涂也就装不下去了,瘐侍中做为家主,她做为宗妇,少不得要硬着头皮出面,去向范静、郗氏、范瑗等人陪不是了。

刘氏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瘐五娘让她去五味巷范家赔罪她已是觉得万分难堪,更何况现在是为了瘐清、瘐六娘等人呢?这些人只是她的夫家侄女罢了,为了她们弯腰屈节,刘氏能愿意才是怪了。

不愿意归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办法,范家她还是要走一趟的。

她心中存了怨气,对瘐清等人恶念陡生,“四娘、六娘这些人平时真是太舒服了,不好好管教不行,必须要严厉起来了。”又转念一想,“桃园风波过后,范家本来也没有站出来说话,隔了一天才写下这封书信的,可见四娘她们又做下了什么不好的事。这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呢?”取出信涵仔细推敲,终于恍然大悟,“郗氏这亲笔信中提到瘐清在街市偶遇任四娘,与之相谈甚欢,肯定是瘐清跟那个任四娘说了什么不大好的话,范家这才恼了。”对瘐清大为恼火,沉着脸吩咐婢女,“钟大家是明师,也是严师,能请到这样的老师来教导着实不易,机会难得,女郎们跟着钟大家求学期间,暂时便不出门了。不拘是逛街市,还是会亲友,一概不许。”

婢女得了吩咐,忙出去传话了。

刘氏看看信函,想到又要到范家赔礼,想到范瑗那高傲华贵又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的头疼。

又要向她赔罪了啊,真让人胸口堵得慌…

刘氏憋着一口气命人备下礼物,之后和瘐侍中一起去了范家赔罪,而瘐清等人则被严密看管起来了,不许外出,不许逛街市买新衣裳新首饰,连比较风雅的书铺琴店也不许去逛了,亲友也不许会,在瘐家除了跟着钟大家上课之外,便是面壁思过,反省自己的德行和言行举止,苦不堪言。刘氏自从替她们赔了一回罪后心里便不好受,又回想起瘐五娘倒霉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一个能躲多远躲多远,丝毫也没有和瘐五娘同甘苦共患难的姐妹之情,更是发了狠,“既是面壁思过,饮食便不能太过奢侈,一菜一汤即可。还有,这思过是不是真的,口说无凭,还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为好。”命令瘐清等人每天各交一张千字悔过书给钟大家,必须辞意诚恳,发自肺腑,否则发回重写。这一菜一汤的饮食连同千字悔过书真是把瘐清、瘐六娘、瘐七娘、瘐十五娘这姐妹几个快折腾死了,叫苦连天,怨气沸腾。

在这样的艰苦岁月中,瘐家女郎起了内讧。

一开始人人怨恨瘐十五娘,“要不是小十五语含挑衅,要不是小十五忍不住叫了出声,我们原本不用这么惨的。”瘐十五娘一向是有心计的,也被她的阿姐们日夜不休的埋怨给折磨得容颜憔悴,萎靡不振。

之后瘐六娘等人才发觉是因为范家来了信函,刘氏才被迫到范家赔罪、下狠手整治起她们,怨气又发泄到了瘐清身上,“你不撺掇任四娘到明镜山庄,咱们何至于此?”瘐清不服气,“当时咱们人人同意啊。”瘐十五娘这下子可来了精神,连声冷笑,“四阿姐,那位和你一样排行的第四的任四娘是从宣州来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她。要不是四阿姐多事,咱们的车肯定直接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注意那个任四娘的!”

“对,谁也不会注意那个任四娘的。”瘐六娘、瘐七娘纷纷附和。

瘐清气得流下眼泪。

被众姐妹排挤、训斥责备的人由瘐十五娘换成了她。

瘐清又要应付钟大家的功课,又要面对瘐六娘等人的怨恨,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形容枯槁,狼狈万分。

这是后话了。

明镜山庄迎来了几位贵客,有桓昭、瘐涵,还有她们的表姐妹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

庆元郡主身材苗条,脸却有几分福相,面如满月,长眉细目,温婉可亲,气度自然是有的,容貌勉强只能算作中上。淳安郡主年纪比她小上两三岁,身量还未长开,脸盘却漂亮多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明亮有神,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如编贝一般的牙齿,甜美可爱。

这堂姐妹二人看样子并不亲近,却也不会无礼,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略有些冷淡。

不过,这份冷淡并不明显,如果不仔细观察,或是感觉不敏锐,是看不出来的。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这对堂姐妹并不友好,可她们来明镜山庄拜访的原由竟然很一致,都说是听闻任江城书法出色,来向任江城讨教书法的。

“你俩是来我这儿避难的吧?”任江城含笑应酬着她们,心中暗暗想道。

庆元郡主和任江城不过是一面之识,淳安郡主和任江城则是从来没有见过面,都算是冒昧登门。以她们的身份、教养,本来是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不过想想北魏三皇子也在栖霞山,现在有可能到桃园拜访,就不难想像庆元郡主、淳安郡主的态度了。

她俩当然是要躲着这位北魏三皇子的。

其实元绎这个人虽然唐突了些,却也算得上是一位英俊青年。可是南朝不欣赏他那样的美,就连能红都对他的相貌表示不满,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自然更不喜欢了。

第87章087

任江城看看温婉斯文的庆元郡主,漂亮灵动的淳安郡主,也替这两位天之娇女觉得难受。

若没有这次和谈、和亲,她俩便会和寿康公主、乐康公主等人一样在南朝下降本国的青年郎君,精挑细选,优中选优,富贵清雅,悠哉悠哉。若是一个不小心嫁到北魏,从此身处异国他乡,周围除了陪嫁之人全是陌生面孔,人生地不熟,日子可就难过了。北魏民风彪悍,皇族子弟之中也是勇猛的多,儒雅的少,和南朝士人差别很大。她们已经习惯了南朝的这种审美,嫁到北魏皇族好像是被发配到了边疆蛮荒之地似的,非常凄惨悲凉。唉,贵为郡主,也要面临这样的不得已啊。

为避免客人尴尬,任江城请了范瑶、十一娘、十三娘等人一起陪庆元郡主、淳安郡主和桓昭、瘐涵鉴赏名画、品评讨论书法。说到高兴处,还有婢女展开光润洁白的凝霜纸,请众人泼墨挥毫,即兴写诗作画。庆元郡主的书法任江城是见识过的,秀美平和,娴雅清婉,颇见功力,倒是淳安郡主令人很感意外,没想到她年纪尚稚,又生的这般美貌、灵动,竟然也写得一笔好字,端庄秀丽,方中见圆。

任江城觉得很意外。

一般来说像淳安郡主这样活泼灵动的女郎是静不下心,坐不下来的,可是书法只能苦练,没有捷径可走。“字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是不是也说明淳安郡主有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呢?或许活泼可爱只是表面,真实的淳安郡主,也是有心计有城府的吧。

也是,生长于皇室之中,从小见惯尔虞我诈,争名夺利,想来也单纯不了。

庆元郡主、淳安郡主和任江城、范家几位女郎本来并不熟识,不过一起在书房盘桓良久,品评过书画、各自赞美过对方的才华造诣之后,最初的陌生感、无所适从感便渐渐消失了。瘐涵见大家慢慢的有说有笑,自然了,没那么别扭了,趁机建议到湖边钓鱼,“这大夏天的,在屋里便是有冰也是闷热,不舒服,不如到湖边坐坐,吹吹风,对着一池清水,心头一片清凉。”

众人都很给她面子,纷纷称赞这个主意好,唯有桓昭含笑道:“我猜你是惦记昨天钓着的那条大胖鱼吧?”瘐涵煞有介事的摇头,“才不是呢,阿璃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惦记昨天的鱼头豆腐汤和六月柿炖鱼。”桓昭嫣然,“原来到湖边坐坐是假,钓鱼也是假,想要享用美味、饱口腹之欲,这才是真的啊。”说的大家都笑了。

任江城和范瑶这做主人的热情待客,命婢女在湖边撑了遮阳伞,安置好桌椅,摆上新鲜的瓜果、截饼、冰镇酸梅汤、新安茶等,以备客人可以随时享用。任江城想的周到,担心水边蚊虫多扰人雅兴,特地命人去向杜大夫要了些防蚊虫叮咬的膏药让大家抹在手上、手臂上、脚踝上。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很有默契,坐的远远的,谁也不挨着谁。

淳安郡主机灵,才坐下便冲任江城招手,“八娘子,我不大会选钓鱼杆,你来教教我好么?”任江城便笑着过来了,在她身边坐下,“谈不上教,可以给郡主一些建议。这里的钓鱼杆有长、中、短三种,如果要钓远钓深,自然是用长杆,如果是池塘钓鱼,用短杆便好了,方便又敏感。”淳安郡主恍然大悟,“我人小,力气又不大,应该用短杆啊。”任江城含笑点头,“郡主真是聪慧。”淳安郡主顽皮的笑笑,命婢女拿了短杆给她。

“八娘子,我应该怎么抛出去?”淳安郡主又殷勤的、笑咪咪的问道。

她本就生的好,笑起来更是鲜活生动,看起来单纯天真,非常可爱。

庆元郡主坐的远远的,一边和桓昭说着话,一边留意着任江城和淳安郡主这边的情形,细长的眼睛中闪过丝忿色。淳安不会钓鱼?笑话,她陪皇帝祖父钓起鱼来,能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呢,祖父因为这个夸了她多少回。

皇帝是怎么夸奖她的来着?“小小年纪,如此有耐性,难得难得。”“小阿珠像朕,朕和阿珠这般大的时候,好动归好动,也是坐得住的。”“阿珠又聪明,又沉得住气,朕的好孙女。”

庆元郡主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将鱼饵挂上钩。

桓昭和瘐涵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鱼饵好,瘐涵别出心裁,“大夏天的,人都爱食素了,想必鱼也是一样的吧?给面食吧。”桓昭同意,“嗯,夏天用素饵。”挑了面食挂到鱼钩上。

桓昭的轻柔细语传到庆元郡主耳中,她微微笑了笑。是啊,春天钓鱼应该用虫,夏天用面,秋天便应该用地龙了,钓鱼向来是如此的,时势不同,鱼饵便不同。唉,皇帝祖父确实宠爱淳安更多一些,一口一个阿珠,叫的好不亲呢,可那又如何呢?北魏三皇子前来和谈,淳安不也一样吓得离开建康,躲到栖霞山来了?皇帝祖父再怎么宠爱她,真到了需要孙女和亲的时候,她也是怕的啊。

庆元郡主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把鱼线抛了出去。

淳安郡主运气很好,才下了杆就有鱼来咬,但是她眼睁睁的看着水下晃了晃,却纹丝不动。

“八娘子,我怜悯这条鱼,决定放它一条生路。”淳安郡主幽幽道:“它只是年幼无知罢了,不知道为了口吃的,会断送它一条小命。”

任江城也下了杆,悠闲看着水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淳安郡主抬头望着前方,眼光有些茫然,“八娘子,我看你的书法便知道你心胸宽广光明磊落了,所以,虽然是初次见面,有些心里话我也愿意跟你说。你知道么?北魏的皇子们内宠颇多,妻妾成群,听说皇子府常常有数十位美人争宠,有燕代人,也有南朝汉人,还有来自西域等小国的公主,桃红李白竞春光,各不相让。”

“如此。”任江城沉默片刻,心中大为同情。

看看寿康公主、乐康公主、灵寿公主等人在建康这悠闲富贵的生活,再比较一下嫁到北魏的仓惶,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

淳安郡主轻笑,“这不是最凄惨的,也不是最令人恐惧的。八娘子,你知道北朝皇室有子立母死的制度么?”

“听说过。”任江城道。

“儿子若被立为皇储,生母便要立即赐死。”淳安郡主声音微微发颤,“无论这女子的娘家多有权势,无论她本人多受皇帝宠爱,只要儿子被立为太子,这女子就必须死去!如此残忍!”

虽然任江城眼光是看着水面的,也能听出来淳安郡主声音中含着的恐惧和愤怒之意。

任江城温声道:“北朝这项制度,听说是由汉武帝要立钩弋夫人的亲生子为皇储,便将钩弋夫人赐死,不希望母后擅权,不希望外戚专政。不过,汉武帝到底是天朝的皇帝,虽然赐死钩弋夫人,但表面上还是指责她犯了错,因而被关、被杀,北朝可就彪悍了,直接定下子立母死这样的制度,以至于北朝的皇妃盼望生诸王,生公主,谁也不愿意自己生下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因而送掉自己的性命。”

其实北朝的皇妃如果儿子被立为太子,她本人将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将来儿子登基被追封为太后,但是人都死了,封号有什么用?有几个人会愿意慷慨赴死,得死后的虚名。

淳安郡主咬牙,“所以,若倒霉嫁到了北朝,只能在哪个皇子的王府之中和些庸脂俗粉争宠,休想入主宫庭,母仪天下,将来生下儿子,自己荣登太后宝座,享无上尊荣。”

任江城到这时才明白真正令淳安郡主愤怒的地方在哪里。

如果北朝没有子立母死的残忍制度,她嫁到北朝之后扶助自己的夫婿成为北朝皇帝,将来生下儿子,被立为皇储,将来登基为帝,她便是北朝皇太后了,可以享受人间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但是北朝有这项制度啊,那她嫁过去做什么呢?她想要的是母以子贵,实际上却是子立母死…

“这种情形,也不是没有办法。”任江城回忆着一些历史知识,慢慢说道:“如果有哪位女子做了北朝皇后,自己不生孩子,在后宫妃嫔的孩子当中挑选一位聪明的、年幼的孩子立为太子,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将来一样是皇太后。”

淳安郡主嗤之以鼻,“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谁乐意?那也太悲惨了。”

任江城无语。

敢情这位淳安郡主想的很完美,既要地位,又要亲情,一样也不能少。

什么都想要也是人之常情,问题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想要件件都顺心,十全十美,哪那么容易啊。

身边传来一阵惊呼嘻笑声,原来是范瑶钓了一条肥肥大大的鱼上来,抛在了湖边的草地上。

“我好像闻着鱼头豆腐汤的香味了。”瘐涵笑道。

“我要吃六月柿炖鱼。”范瑶雄心勃勃。

众人都笑,范瑶命侍女拿了鱼到厨房,“还照着昨天的办法,先炖汤吧。”侍女答应着去了,范瑶笑吟吟的坐回来,兴致勃勃,继续垂钓。

有了这条鱼,湖边热闹多了。

“表妹,你和郡主在说什么啊?”范瑶钓着鱼后心情大好,话也多起来了,笑咪咪问着任江城。

任江城神色自若:“北朝三皇子不是来访么?我和郡主便提到北朝那奇异的子立母死了。”

范瑶啧啧,“听说他们是跟汉武帝学的呢。唉,汉武帝是因为主少母壮,恐怕国家以后乱了,才出了那样的下策,结果也没什么用,母后不传权了,霍光专权,想立哪个便立哪个,想废哪个便废哪个。”

众人都是一笑。

汉武帝杀了钩弋夫人有什么用,刘弗陵登基时年幼,大权落到霍光手中,霍光成为朝政实际上的决策者。刘弗陵二十出头便病逝了,之后霍光先是立汉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即位,但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天就废了他,另立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母后不专权,霍光专权,是不是这样汉武帝就如意了呢?

任江城也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道:“汉武帝不只怕国家乱了,还担心‘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唯恐钩弋夫人在他死后没人管了,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

“就是见不得女人好。”范十一娘忿忿。

“钩弋夫人真倒霉啊,怎么就被这样的人给看上了呢?还备受宠爱,呸,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命丧掖庭,鬼才要那样的宠爱。”众人纷纷附和。

大家议论的很热烈,连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也时不时的插上两句嘴。

从表面上看,都看不出来这是一对嫌隙颇深的堂姐妹。

范瑶忽然想起一件事,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一下子便把手中的钓杆给扔了,“哎,你们记得不,北朝十几年前那桩奇事?听说他们有位天纵奇才的七皇子,才生下来便龙姿凤质,仪表不凡,长到两三岁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北朝皇帝有意立他为皇太子,满朝文武无一反对,可见这位七皇子有多么的出色,多么的可人意了。可到了最后,呵呵呵…”

她不由的笑弯了腰。

桓昭、瘐涵等人也露出会心的笑容。

范十三娘却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的,忙问道:“最后怎么了啊?”范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哎哟,我肚子疼了,等我缓上一缓。最后怎么了?最后,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这位七皇子在随同皇帝在行宫避暑之时忽然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

“失踪了?”范十三娘听的目瞪口呆。

一位皇子呢,说失踪便失踪了么。

范瑶捂着肚子,“这件事很蹊跷的,当时什么传言都有,有说七皇子太聪明了,所以被上天收了去,也有人说七皇子太受宠爱,有宫妃嫉妒他,将他暗害了,最好笑的是有人说…”她又想笑了,肚子更疼,赶忙捂紧了,“…有人说七皇子的母妃怕被赐死,所以把儿子扔了,呵呵呵…子立母死,皇帝狠,皇妃也狠…”

任江城还是头回听说北朝皇帝曾经有意立七皇子为太子,后来七皇子莫名失踪的事,惊讶挑眉。

仔细一想,又觉释然。谁不爱惜生命,谁想死?如果真是因为生了个出色的儿子自己就要被送上断头台,这也太不公平了。面对着这样的命运,有人认命,含着一包眼泪被皇帝赐死,死后落了个皇后的封号;有人不认命,宁可让儿子失踪,也不愿引颈就戮,这是人求生的本能,没什么可指责的。

正在这时,外面乱起来了。

喧嚣纷扰的呼啸声、狂笑声传了过来,众人皆是心惊。

庆元郡主和淳安郡主脸色同时变得雪白。

十几个身材高大、笑容灿烂的异族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门房、仆从在他们身边、身后追赶、堵截,都被他们无情的摔了出去。

南朝人的身量不及北朝人高大,贴身肉搏的时候,劣势显出来了。

“无耻,竟然敢追到了这里!”庆元郡主低骂。

“可见他是如何的野蛮!”淳安郡主也是恨恨。

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眼眸中没有敌意,只有同样的悲凉。

桓昭竖起柳眉,“这人是元绎吧?竟敢如此无礼?”

瘐涵胆子便比她小多了,她和范十一娘、十三娘离的最近,紧紧抓住她俩的手,“我有点怕。”范十一娘和范十三娘声音带了哭腔,“我也有点怕。”三人紧紧靠在一起,心中十分惊恐。

范瑶是主人,心里害怕也不能往后躲,勇敢的往前跨了一步,“我要质问这帮这所谓的元绎,他是野人么?”

任江城冷静的拦住了她,“表姐,这里的事交给我。”

她冲能红伸出手。

能红将弓箭递给了她。

元绎看到任江城那清丽的容颜,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女郎,本王子特地到你家送客的,你一定会很欢迎吧?”

任江城站在众人面前,张弓搭箭对准了他,微微咪起眼睛,眼神冷冽,“元绎,这里是我家,风可以吹进来,太阳可以照进来,可是没有我的邀请,连国王也不准擅入,更别提什么王子了!”

这一刻的任江城冷酷中又带着高傲,洒脱中又透着庄严,玉颜光润,翩若惊鸿,元绎不由得看的呆了。

不止元绎,桓昭、庆元郡主、淳安郡主等人也是目旌神摇,心向往之。

“八娘太厉害了。”范十一娘羡慕的道。

“我,我好像没那么怕了。”瘐涵有些羞愧。

“我也好像没那么怕了。”范十三娘也道。

她们三人手还是抓在一起,却不再发抖了。

仇大娘跟在任江城身边,全身紧绷,目光一一掠过元绎和他的随从,若是对方有人拨兵器,不等任江城放箭,她便会第一个冲过去!

“女郎,你太不好客了,客人已经到了,哪能拒之门外?”元绎呆了呆,柔声跟任江城讲道理。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任平生自后面出来,轻裘缓带,从容不迫,镇定的冲着两旁挥挥手。

两边各涌出一排武士,手持强弓劲弩,对准了元绎这一行人。

湖畔林荫道上出现了桓广阳、桓十四郎等人的身影。

“阿兄。”桓昭又惊又喜。

“看我姑父多神气。”范瑶心花怒放。

前有任平生,后有桓广阳,女郎们心里更有底了,也不害怕了,范瑶上前两步,一脸激动,“阿令,等姑父和桓十三郎都到了,大概双方就要和谈了,也打不起来,你岂不是白白搭了这枝箭?射他吧!”

“对,射他!”众女郎异口同声。

任江城不禁莞尔。

女郎们,你们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第88章088

“王子殿下,我警告过你什么?”任江城笑吟吟问道。

她脸上带着笑,目光却冷冽起来,箭镞瞄准了元绎的脑袋。

元绎本是大笑着往她跟前走的,闻言却露出愕然之色,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随从们,“停!”

“我的箭若是往下两寸,会如何?”任江城笑道。

“不会吧?”元绎叫道:“我今天说话很谨慎,很注意的!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知道啊。”

“可你放肆无礼,硬闯我家了。”任江城淡定提醒。

元绎笑容可掬,“女郎,我不是要硬闯贵府,我是知道两位郡主在这里,特来拜会的。”

他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的往任江城身后看了看,“是有两三位女郎姿色不错,气度从容,令人心仪,可也有几位…”

“住口!”任平生从后面疾步走来,怒声呵斥。

桓广阳见任江城手持弓箭,眸光深一深,步子愈疾,十四郎非常气愤,“这个元绎胡说什么了,惹得她这样?她很少用弓箭的!”提了一口气,撒腿便往这边跑,“八娘莫怕,我来了!”

“射啊,阿令,射呀。”范瑶等人听到元绎胡乱品评她们,气得脸色变了,纷纷顿足。

“元绎,站稳了,这是对你无礼的惩诫!”任江城一声呵斥,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嗖”的一声利箭离弦,传出刺耳迅疾的破空声!

元绎果然稳稳的站着没动,任江城这枝箭准准的射到他发髻上,和上次一样将他的发冠无情射飞。

“又被这美丽的女郎射了一次。”他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一头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披散开来,淡淡的金色,亮泽悦目,映着他那张雪白耀眼的面庞,和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倒显出几分柔和的美,和方才的蛮横骄矜形成鲜明对比。

“好,好,太好了!”范瑶率先为任江城叫好,“表妹,你箭法真准!”

“箭法太好了,解气!”桓昭、瘐涵等人也大声喝彩。

元绎的随从现出气愤的神色,有几个急性子的手都按到佩剑柄上了,元绎含笑制止他们,“不许动手。你们往前后左右看看,这时候动手,咱们能有一成的胜算么?”他的随从看看已经到了眼前的任平生,再看看自后面追上来的桓广阳、桓十四郎,板起脸,按着剑柄的手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他确实不敢拨剑。

任平生的手下密密麻麻伏在两旁,正虎视眈眈看着他们,桓广阳和十四郎带领的部下更有上百人之多,身形剽悍,精明强干,一看就知道全是高手。

任平生眼神如刀,“阁下擅闯明镜山庄,是何道理?”

桓广阳淡声道:“三殿下将馆驿中的侍者打昏,独自出行,擅闯官员别业,请给我朝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