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夫摇头,“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把他抱去给神医之后,神医就把我赶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神医,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唉,多少年了,真想念他老人家啊。”杜大夫声音渐渐低沉,神情惆怅。

“赶走了,再也没见过?”元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才看到丝亮光,立即又陷入一团黑暗,这样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啊。

他企求的看着杜大夫,好像溺水的人看着岸上的人,求他伸手援救一样。

江城可怜这位十五皇子,却更心疼杜大夫,温和却又坚定的道:“杜大夫心地善良纯净,他是不会骗人,也不会说谎的。杜大夫说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神医,就是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请你不要再追问他了。十五殿下,以贵国的实力,既然知道七皇子被抱到一位神医那里,不难查到这位神医的身份,也不能查到这位神医的踪迹,对不对?”

“我也盼着你们能查到他的消息,他老人家当年已是年过半百,现在已是七旬老人了,也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到底怎样了,还在不在人世…”杜大夫喃喃。

江城和桓昭体味到杜大夫话语中的苍凉之感,都替他难过。

元维也觉心酸。

杜大夫一手扶地,想要站起来,江城忙扶起他,“杜大夫,我扶您回去吧。”杜大夫站起身,走的很慢,“小丫头,这株九叶苓兰你让人看好了,我有用处的。”江城满口答应,“那当然,一定看好了。”当即便命人在这里搭了架子,把这株药草看好,不许人在蘅芷园随意走动,又问桓昭,“阿璃,你和我一起走么?”桓昭摇头,指指元维,歉意的道:“我把这个人弄走。”江城微笑,“十五殿下也是惦记自己的同胞兄长,虽然做法似乎值得商榷,心情却是可以理解的。”桓昭感激的点头,“嗯,知道了。”江城安抚的向她笑了笑,扶着杜大夫慢慢回去了。

回到院子里,江城命人打来温水替杜大夫洗过手脸,陪他一起在荫凉之处坐了,摆上茶点,“这猪油糕和红豆饼味道不错,您尝尝。”杜大夫一向爱吃,今天却是没情没绪的拿过来咬了几口,食不知味,“唉,也不知我师父现在怎样了。”江城沉默片刻,慢慢问道:“穆神医是您的受业恩师,对么?”杜大夫道:“你这丫头聪明的很,我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哄着你了。不错,穆神医是我师父,我这个姓便是为了纪念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姓穆讳图,我便把两个字拼在一起让自己姓了杜。唉,我本来就是个孤儿,被他老人家收养的,姓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多年没见着师父,心里空空的,真不是滋味。”

江城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杜大夫接过来喝了几口,脸上烦恼之色一点没减少。

“杜大夫,您说当年是他赶您走的么?”江城缓缓问道。

杜大夫皱眉,“是啊,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我没多久便变了脸色,硬赶我走。”

江城凝神思虑片刻,道:“自从那次您和他分离了之后,便再也没有通过消息,是么?”

“不是。”杜大夫摇头,“那次他把我赶走之后,让人传了消息给我,说让我立即离开,之后改名换姓,不要再回洛邑,还特地交待我…”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交待您什么?”江城心提了起来。

杜大夫想了半天,长长叹气,“他老人家一向是很清高的,那回却说了些很奇怪的话,让我以后不要恃才傲物,最好找有权势的大人物做靠山,在豪门贵族中隐居…”

“所以您才会答应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的邀请,对么?”江城好像明白了什么。

杜大夫闷闷的点头。

江城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穆神医赶您走,一定是他当时遇着什么事了,想要保护您,让您置身事外。至于不和您通消息,应该也是为了要保护您,至于他一反常态要您找豪门做靠山,或许是因为…”江城停下脚步,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或许是他得罪了什么豪强,怕被打击报复连累了你,所以要你预先找好靠山,免得被连累了吧。”

“大夫治病救人,能得罪谁?”杜大夫不解。

“如果病没治好呢?”江城淡淡道。

杜大夫气愤,“大夫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包治百病。更何况有些人就是阳寿尽了,神仙下凡都没办法的,救不了他,拿大夫撒气是什么道理?”

“您是不是被病人家属无理取闹过?”江城敏锐的看着他。

杜大夫悻悻然,“当然有了。有一回被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请去他家,给他快九十岁的老父亲看病,我这凡夫俗子无力回天,没把那位年近九旬的老翁从阎王手中救回来,结果被这家人视为庸医,暴打一顿…”

“天呢。”江城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这医闹还真是每个时代都有啊,快九十岁的老翁病死在床上,也要找大夫的麻烦,责怪大夫没有尽力,没有把他救回来。这纯粹是不讲理了,快九十岁的人各个零件都已经老化,自然规律逃不过的,哪个大夫能保证让他长生不老啊。这也要打,做大夫真是不容易…

“然后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差人来请,我便没推辞。”杜大夫痛快的喝了一杯热茶,抬起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水。

江城柔声安慰,“从前的事就别想了,现在有我在呢,我好歹也是大梁的公主,别的不敢说,保护您还是没有问题的。”杜大夫目光柔和,叹气道:“小丫头,我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把我师父的事告诉你,说不定你有办法替我找到师父呢。”江城道:“亡羊补牢,永不为迟,您现在告诉我也不晚,我会派人找穆神医的。”杜大夫欣慰的点头,“我就知道小丫头靠的住。”

江城又仔细问了他和穆神医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知道他们是在洛邑药王谷,穆神医的老家。洛邑处于北魏、大梁交界处,大部分时候是在北魏的版图中,但有时候大梁北伐,也会暂时收归大梁。那年正值魏、梁两国开战,洛邑年初还属北魏,年中便被大梁夺了去,到了年底却仍旧被北魏以重兵攻陷,真是乱的很。杜大夫回忆,“我抱着孩子到了之后,看到谷外有兵士把守,便多了个心眼,把孩子放到了我身后装药草的麻袋中,之后才壮着胆子往前走。把守的兵士过来盘查,我便说我是穆神医的弟子,奉师父的命出外采集珍贵药草,现在回来了。兵士打开麻袋看了看,见里面果然是药草,便没在意,挥挥手,让我进去了。幸亏那孩子已是病的昏昏沉沉,并没发出声响,所以兵士并没发现他。”江城惊讶,“药王谷有兵士把守?”杜大夫点头,“对,不只谷外有,谷里也有,我见到师父,他老人家正愁眉不展,见到我便把我拉到屋里,关紧屋门,命我速速离开,不可久留。我那时一心惦记那孩子的病情,赶忙把麻袋取下来,打开麻袋,捧出孩子…”

江城听的都呆住了。

她原来还以为杜大夫是正大光明抱着孩子去找穆神医的,原来不是啊,原来弄的这么惊险,跟间谍似的…

“之后怎样了?”江城忍不住问道。

杜大夫道:“我师父和我一样,看到疑难病症便来了精神,把孩子放到桌案上仔细为他诊治过,之后便说‘事在人为,或许有救’。”

“如此。”江城了然。

穆神医果然了得,杜大夫现在也未必治的好的肺疾,当年他便说“或许有救”了。

“然后呢?”江城追问。

杜大夫脸上现出烦恼之色,“师父身旁本来是有两个采药煎药的童儿的,那时却全不见了,师父给那孩子看过之后,自己动手煎药。我问童儿哪里去了,师父含混了几句糊弄我,不肯说实话。我问那把守的兵士是做什么的,师父不仅不肯说,而且脸色大变,硬是把我赶走了。”

江城安抚的拍拍杜大夫。默然。

这位穆神医一定是位心地很好的长者,他自己被人挟持了,不得自由,或许被迫为哪位要人治病,这位要人的病情不稳定,或许很难治好,所以他设法把两个童儿全打发走了,独自留下面对病人家属的怒火。杜大夫在这个时候硬闯了来,他也没有想要这个徒弟帮他什么,而是脸色变了,撵他走,要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江城想着想着,心头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穆神医,陵江王当年先后两回差点进了鬼门关,把他救回来的都是穆神医啊,而且当年十三郎在宫中遇刺,身受重伤,桓大将军也是拼命要找穆神医救治…

江城心生怖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会设法寻找穆神医的。”江城郑重的说道。

找到这个人吧,没找到这个人之前,何必自己胡乱猜测。

杜大夫心事重重的点头,“好。”

这天阿倩在嘉苑玩的很开心,到了申时才依依不舍的和寿康公主、江城等人告辞,和杜大夫一起坐上牛车,由众多侍卫护送回了东宫。

元维痛哭了一场之后,把今天的事写了一封亲笔信详细禀告给他的父亲北魏明德皇帝。魏帝来信把他嘉奖了一番,告诉他,“朕相信,找到你七兄,已是指日可待。”虽然元维并没有完成他所交待的任何一件事,但因为元维找到的这个线索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很大方的答应元维,“你的王妃可以自择,你也可以一直留在建康求学,朕不会干涉。”元维大喜,怀着忐忑的心情向魏帝说明心意,“…臣爱慕桓九娘子,若能与她结为夫妇,诚为人间至乐之事,别无他求。”魏帝应允了,派出使臣到大梁向桓大将军的爱女求婚,请求桓大将军许嫁爱女为大魏平王妃,元、桓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第175章

北魏方面派来的求婚使者是魏帝的姐夫兼亲信、上柱国大将军贺坚。贺坚的妻子是魏帝的胞姐朝歌长公主,本人则是追随魏帝多年、能征惯战的大将军,他在北朝的地位和桓大将军在南朝的地位相似,派出这样的使者前来求婚,别的不说,诚意还是很足的。

贺坚率领三百名近卫抵达建康的那天,就在京师引起了轰动。

“北朝的上柱国大将军啊,很大很大的官了,还是北魏皇帝的姐夫!这次是特地替他们的十五皇子向桓九娘子求婚的呢,听说这位大将军在北魏是日理万机的重要人物,派这样的人来向桓九娘子求婚,可见北魏有多重视了。”“有道理,但凡能称上柱国大将军的哪位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充任求婚使者,桓九娘子真有面子。”议论纷纷。

也有人替桓昭抱不平的,“他北魏的求婚使者是与众不同,那是因为咱们桓大将军的嫡出爱女身份在这儿摆着呢!诸位想想,桓九娘子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品、什么才貌?”“就是,咱们桓大将军的爱女身份贵重,品貌端淑,仪态万方,北魏让他们的上柱国大将军来担任求婚使者又怎么了?这是应该的!”立即有人热烈的响应起来。

还有人对北魏这位十五皇子好奇起来,“人品如何?配得上桓大将军的爱女么?”便有好事者笑着告诉他,“北魏十五皇子现在太学读书,人物隽秀飘逸,学问还是很不错的,我听几位博士夸奖过他呢。”于是围观的闲人们都笑了,“这么说起来是郎才女貌了,喜事,喜事。”

贺坚这样的人物到了建康,天佑皇帝也没怠慢他,亲自接见了他,还在建章宫设宴招待,宴会规格很高。贺坚这位名将中等身材,相貌儒雅,说话慢而清晰,一言一行都是彬彬有礼,毫无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也没有上一任使臣武国侯李安民那样的骄矜之气,得到南朝官员的一致好评。

元维和贺坚坐在一起,满含希冀,又很有些惶恐不安。

“大姑父,桓大将军如果不答应可怎么办呢?”他紧张的低声问贺坚。

贺坚微笑,“十五郎,你先告诉姑父,你和桓九娘子是如何认识的,好么?”元维脸红了红,吱唔道:“我,我是…”他不可能把桓昭替别人到太学打量他的事说出来,想了片刻,含混的道:“我应邀参加寿康公主府的嘉苑雅集,在雅集上偶然间见到了桓九娘子,惊为天人,一心求为王妃…”贺坚笑了笑,“好,姑父知道了。”拍拍他的肩,安抚的道:“你一表人才,和桓九娘子年貌相当,桓大将军没有理由拒绝你的。”元维惴惴不安,“可是我听说三兄当年在建康便被拒绝了啊。”贺坚微哂,“婚姻大事不以礼相求,被拒绝可不是应该的么?你放心,姑父不会那样的。”元维信赖的看着他,“是,我知道,姑父做事最稳妥了,和三兄是不同的,和我舅父也是不同的。”贺坚不由的一笑。

贺坚起身向桓大将军敬酒,恭敬而诚恳,“敝国皇帝陛下命下官为求婚使者,替十五皇子元维向令爱九娘子求婚。若蒙阁下允婚,十五皇子和王妃成婚之后会继续留在建康求学,还求大将军多加照看。”桓大将军谢过他的好意,“多谢贵国皇帝陛下和十五殿下对小女的垂青。请允许我回府之后和公主殿下商议,之后再给您回复。”贺坚微笑,“那是自然。下官就等您的好消息了。”

安东将军和范静是在座,看着这样的一幕,范静不过是一笑,“看来娘子要失望了,需为琛儿另觅良缘。”安东将军却是头皮发麻,“北魏那位十五皇子本就是人中龙凤,品貌出众,现在北魏又摆出这样的阵仗,拿出这样的诚意,看来这件婚事十有八九是要成了。公主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越想越头疼。

宴会结束之后,散席回府,安东将军不敢见乐康公主,回了书房。可乐康公主也听说了北魏使者入城的事,正憋了一肚子的气等着他呢,哪容得他这么轻易的便躲开了呢?知道他回府,立即差婢女来请,“公主殿下有要事相商,请驸马务必过去。”安东将军无奈,长叹一声,对婢女道:“请告诉公主,我稍后便来。”婢女答应着去了。

安东将军呆了呆,硬着头皮去见乐康公主。乐康公主见到他进来便连珠炮似的问道:“北魏使者到了对不对?听说是北魏的上柱国大将军,很大很大的官?他是来向阿璃求婚的,对不对?姐夫有没有答应他?你快告诉我!”安东将军无奈,只好慢慢告诉她,“来的是北魏皇帝的姐夫、朝歌长公主的驸马、上柱国大将军贺坚。这人在北魏的地位和姐夫在大梁差不多,可称为北魏第一重臣,他确实是替十五皇子元维向阿璃求婚的,姐夫没有立即答应他,说要回家和阿姐商议…”乐康公主听的眼中冒火,恨恨道:“北魏皇帝真是可恶极了!建康有多少好女郎他不求,偏偏要求阿璃!依我看,他这是没安好心,想娶了阿璃好拉拢姐夫、要胁姐夫,姐夫不能上了他的当!”安东将军苦笑,“应该也不是吧?贺坚说十五皇子成婚之后可以继续留在建康,在建康求学,应该不会是为了要胁姐夫。”乐康公主更是气得发昏,咬牙道:“北魏的皇子娶妻之后还留在南朝求学,这简直跟入赘似的,我就不信一国皇子肯这样。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姐夫不要上了他们的当才好!”

“姐姐和姐夫会为阿璃打算的。”安东将军温声道。

乐康公主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坐都坐不住了,起身踱步,“不行,明天我得去见见姐姐,提醒提醒她,不能让她上了北魏这些老奸巨滑之人的当,把阿璃送入虎口。阿璃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还是嫁给咱们阿放这样的既才貌双全又知根知底的郎君,才能过上太平富贵的好日子。”

安东将军很想劝劝她的,可是看到她那狂怒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乐康公主这样的人,他还真是惹不起。

到了第二天,乐康公主真的在家里坐不住,去了寿康公主府。

瘐涵就快要和十四郎成婚了,不便再去桓家,所以她是独自一人去的。

到了寿康公主府,她也顾不上客套,便苦口婆心劝起寿康公主,“阿姐,那北魏皇帝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堂堂一位皇子竟然肯入赘,这里面不知有什么阴谋诡计呢,阿姐劝劝姐夫,为了阿璃一辈子的美满富足,还是慎重一些,把这婚事拒绝了吧。”

寿康公主听到她这样直白的干涉起桓昭的婚事,有些不快,正要开口驳斥她,婢女却来禀报,说桓大将军和北魏的上柱国大将军贺坚、十五皇子元维一起到了,寿康公主便道:“请他们进来吧。”她问乐康公主,“阿妹要和我一起见见求婚的使者,还是到花园里逛逛,散散心?”乐康公主知道贺坚是来求婚的,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走了实在不甘心,留下来吧又有点不好意思,而且看寿康公主的意思分明是不大愿意谈论儿女婚事的场合多上她这一个外人,思忖片刻,道:“我懒怠见北魏的人,又不爱走远了,不如我到屏风后暂坐,如何?”寿康公主点头,“阿妹请自便。”乐康公主便避到屏风后去了。

桓大将军陪着贺坚、元维一起进来了,宾主相见,彬彬有礼。

贺坚向寿康公主说明了魏帝的意思,寿康公主缓缓道:“十五殿下要留在建康求学,不知大约是多少年?若是三年五年之后便要返回北魏,我和小女还是要骨肉分离的。”听她的话意,对这桩婚事还是有顾虑的。

元维露出焦急的神色。

贺坚微微笑了笑,问元维,“十五郎,你在建康学习五年,够么?”

“不够。”元维脱口而出,“建康的宿儒大家很多,前朝典籍也很多,我就是在这里学上三十年二十年,也觉得不够啊。”

他语气急切,桓大将军、寿康公主和贺坚不由的都笑了。

这年轻人炽热的感情,把他们这些已经年过半百或是即将半百的人都给感动了呢。

贺坚微笑道:“下官是十五郎的姑父,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大概因为从小到大的老师全是建康人氏,一直向往南朝风流,很久之前便想到建康来求学了。他想在建康求学二三十年,那便暂时以二十年为限吧,三十年也并无不可。”

寿康公主听的颇为心动。

桓昭的心思,她这做母亲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做为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当然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如愿以偿嫁给她喜爱的郎君。若是元维真的能留在建康二十年,也就是在她有生之年桓昭都可以陪在她身边了啊。

“贺大将军可以当家作主,是么?”寿康公主微笑问道。

贺坚躬躬身,“下官离开燕京之前,敝国皇帝陛下吩咐过,是否留在建康以及留在建康多久,主要看十五郎自己的心愿。”

寿康公主面色一松,“如此。”

她抬起头,正好遇上元维那亮晶晶的眼神,有着少男的羞涩,更含有无限希望和憧憬。

寿康公主心一软,徐徐道:“如此,请贺大将军留下庚贴。”

留下庚贴也就是说接下来要请大师给合八字了,虽然不是直接允婚,至少也是松动了。

贺坚和元维俱是大喜。

屏风后的乐康公主却是肺都要气炸了,心中把寿康公主骂了又骂,“愚蠢啊,我方才都提醒过你了,要小心北魏,要小心北魏有阴谋诡计,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啊。愚蠢,真是太愚蠢了。”如果外面的那对夫妇不是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或许乐康公主现在会忍不住自己的怒火,冲出去痛骂他们一顿。不过桓大将军却是朝中重臣,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寿康公主更是神宗皇帝和王皇后的嫡出爱女,自小颐指气使惯了,乐康公主在她面前威风不起来。心里骂着他们,一直想冲出去,最终还是没敢真的冲出去。

乐康公主却也在屋子里呆不下去了,失神的走了出去,到后院一处僻静之处坐了,望着一丛娇艳的芍药花发呆。

花开的这么好看,她的心境却这么凄凉,真是可悲啊…

乐康公主觉得生活太亏待她了,觉得她姐姐寿康公主太亏待她了,她从多少年前便相中十三郎做女婿,寿康公主明明知道她的心愿,却一直不肯成全她,最后宁愿让十三郎尚了公主,做了驸马。现在她退而求其次,要为瘐涛聘桓昭为妻,这明明是再好不过的姻缘,寿康公主却还是推三阻四的一直不肯答应,今天却收下了北魏十五皇子的庚贴。“公主就这么好么,皇子就这么好么?哼,我的阿敏比公主差哪里去了,我家阿放又比那异国皇子差哪里去了?元维能二十年留在建康,我家阿放还能一辈子留在建康呢,不比他强多了?”乐康公主心中怨念。

收下庚贴,以后就是找大师合婚了。

合婚其实只是走个过场,两家如果真的想要缔结这桩姻缘,就算八字不合也能想办法破了的。

乐康公主思来想去,很不甘心,“阿姐和姐夫可以看不起我,不能看不起我家阿敏和阿放!不行,我得设法救阿璃,不能让她嫁给那心怀叵测的北魏皇子,跳进火坑。”

现在不是只是收下庚贴了么?那许婚至少是几天以后的事了,还来的及。

怎样才能破坏掉这门婚事呢?乐康公主冥思苦想。

“嘻嘻。”她耳边传来年轻女郎的嘻笑声。

乐康公主惊觉,往四处看了看,见桓昭在前面跑,元维在后面追,两人都是一脸的阳光灿烂。

“男的不知礼,女的不知羞!”乐康公主见了,登时大怒。

“还有姐姐和姐夫,对阿璃管的也太松了,太惯着她了!”骂过桓昭和元维,她又怪起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心中愤愤不平。

两个年轻人的欢笑声实在刺耳,乐康公主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咳嗽了一声。

桓昭和元维没想到这里有人,都呆了呆。桓昭悄悄探头往这边看,见是乐康公主,她吐吐舌头,弯下了腰,躲到一株树后,不肯再露面了。元维认得那人是乐康公主,思忖片刻,“女郎躲起来了,肯定不想让姨母看到,那我也躲起来好了。”和桓昭反方向走,轻手轻脚躲到了花墙边的葡萄架下。

乐康公主却悠闲的冲着葡萄架来了。

元维心中暗暗叫苦。

不过,还好他现在不是和桓昭在一起的,就算被乐康公主发现了也没事,所以他心里并不慌。

乐康公主到了葡萄架下,却在一个草编的藤椅上坐下来了,悠悠叹了口气。

“您还不走了啊?”元维悄悄探头看了看,冲乐康公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乐康公主是桓昭的姨母,他便也当作自己的姨母了,虽然不敢站出来,但感觉上还是很亲近的。

乐康公主抬手拢着鬓发,幽幽道:“阿姐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收下了北魏十五皇子的庚贴。难道她就那么喜欢皇子和公主么,难道她就那么喜爱权势么,明明我家阿放和阿璃才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两个孩子从小便要好啊。”

“什么?”元维听的呆了呆。

片刻之后,他心中涌起怒意,“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个孩子从小便要好,阿璃才不会这样呢!姨…乐康公主胡说!”现在他可是不肯再叫姨母了。

乐康公主一边幽幽抱怨,一边侧耳听着元维的反应,见那边一直静悄悄的,不屑的撇撇嘴,心道:“什么北魏皇子,也是个没血性的。”她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人,遇事该拐弯的时候就是不拐弯,一条死胡同就是要走到底,不到黄河就是不死心,又幽幽叹了口气,“唉,阿姐,我这做阿妹的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么看不起我?”满心想提提自己对寿康公主的好处,提提寿康公主的“忘恩负义”,可寿康公主是王皇后嫡出的公主,她却是庶出的,从出生一直到现在她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是能比得过寿康公主的,寿康公主也从来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她就是想控诉也没的控诉啊,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件算是她帮忙过寿康公主的,语气幽怨的讲了出来,“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十三郎那年才三岁,阿父喜欢他,抱了他去玩,谁知中途遇上刺客,十三郎受了重伤,那小小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那时候你痛苦成什么样子?还不是我这做阿妹的陪着你么?”

元维好像被兜头泼了冷水似的,从头凉到脚,“可怜的兄长,小时候也是这么可怜啊。现在他真是长成了神仙般的人物,谁知道他也在鬼门前打过转转呢。”

乐康公主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新鲜的事,只好就着这件事继续抱怨下去。

“十三郎伤的那么重,所有的太医束手无策,阿父都暗中替他准备小棺材了,你和姐夫不肯放弃,我不是一直支持你的么?姐夫带着十三郎找寻神医去了,你在公主府哀哀哭泣,那时候不是我这做阿妹的陪着你么?不是我和你一起度过难关的么?十三郎伤的太重了,神医一时半会儿也救不了他,要慢慢将养,那么日子你度日如年,我是怎么宽慰你的?十三郎一直到六岁才治好伤,才回到你身边,我陪了你三年多啊,那样的日子,难道你忘记了么?”

元维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僵住了,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兄长和七兄年龄相近,他三岁的时候在宫中遇刺,也曾经重病将死!所有的太医都没有办法,桓大将军带他寻访神医,又是一位神医!三岁到六岁啊,兄长他三岁离开父母,被神医悉心医治了三年多,才捡回一条性命!三岁到六岁,三年多的光阴…

元维呆呆的站着,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停流落。

第176章

乐康公主搜肠刮肚想要再倾诉些什么,再抱怨寿康公主几句,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来了。

“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元维你应该知道寿康公主有多忘恩负义多贪慕权势了吧?她的女儿你娶不得啊,还不赶紧去退婚。”乐康公主恨恨的想道:“你应该满脸怒气的冲出来,冲出花园,冲出寿康公主府,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知道么?”

可她身后却静悄悄的,元维很久都没有动静。

元维脑海中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汗水、泪水不停往下流,惶恐失措。

“这北魏的什么十五皇子真是不懂事,也不生气,也不发怒,一点脾气没有!”乐康公主等来等去,等的都有些不耐烦了。

桓昭在树后躲了一阵子,见乐康公主一直不走,也很不高兴,“姨母这是怎么了,坐葡萄架下有意思么?流连忘返?”她想了想,“我现在过去见姨母,和元十五也不是同时出现的,姨母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定了主意,从树后出来到了小路上,笑盈盈往乐康公主这边走,“姨母,您怎地在这里?”乐康公主勉强笑了笑,“葡萄架下凉快,姨母在这里纳凉。”桓昭到了近前,正想和乐康公主闲话几句,可一抬眼,元维那汗水、泪水一起流落的狼狈样子映入眼帘,她不由的吓了一跳。

“喂,你怎么了?”桓昭失声叫道。

乐康公主看着桓昭的样子很不对劲,下意识的回过了头。

元维汗水、泪水流了满脸,胸前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看到元维这个模样,乐康公主也目瞪口呆,“这…这…”这小子他还是有反应的啊,可是他这反应太奇怪了,流什么汗,流什么泪,你心里有数知道寿康公主是什么人,把这婚事退掉不就行了么?也至于这样?

元维好像傻了一样,还在默默流泪。

“哎,你怎么了啊?急死人了!”桓昭顿足。

乐康公主幸灾乐祸的扯了扯嘴角,皱眉道:“十五皇子这是怎么了,别是撞着什么了吧?看着倒像是…像是丢了魂似的…”

桓昭愈发着急了。

乐康公主恨的咬牙,“阿璃你才认识这元十五多久,可你从小便认识阿放了!阿放若是这样了,你也会着急么,会么?”

“元十五!”桓昭横眉怒目。

“我没事。”元维如梦方醒,抬手抹了把泪水,用力挤出丝笑容,“放心,我没事。”

他费力的抬起腿,一步一步,慢慢往桓昭和乐康公主这边走过来了。

他身体有些僵硬,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桓昭看到他这样,又是疑惑,又是心疼,“你到底怎么了啊?”她声音变细了,也柔和了。

“我真的没事。”元维心中内疚,低声说道。

桓大将军和贺坚同时疾步向这边过来了,“阿璃!”桓大将军口中呼唤着女儿,脸上有焦急之色,桓昭忙快步迎上去,“阿父,我没事。”她携了桓大将军的手,冲元维站着的方向努努嘴,小声的道:“我没事,是元十五不知怎么了,他在葡萄架后躲着,姨母在葡萄架下乘凉,我过去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汗水、泪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姨母狠狠打了他一顿呢。可是姨母在架下坐着,他在后面站着,姨母也打不着他啊。”桓大将军诧异道:“你姨母也在这里?”望了乐康公主一眼,现出沉思之色。

贺坚惦记元维,飞快的到了他身边,伸手扶住他,“小十五。”元维冲他扯扯嘴角,“姑父。”贺坚见他笑的这般勉强,一阵心痛,看到乐康公主呆呆的站在元维面前,便沉声问道:“这位夫人,请问我家十五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他会是这幅模样?”他并不认识乐康公主,但是看衣着也知道这是位贵夫人,元维神态如此反常,乐康公主又在现场,那他无论如何也要问上一声的了。

“我,我不知道啊。”乐康公主茫然。

她是想要刺激元维的,可她是想要元维生气、愤怒、厌弃寿康公主,进而生出退婚的心思,可不是想让元维流泪流汗,发痴犯傻啊。

“这位夫人,我家十五殿下身份贵重,一言一行、一喜一怒都至关重要,还请您务必告诉我实话。”贺坚沉声道。

他并非普通人,而是北魏高官、上柱国大将军,儒雅虽儒雅,自有久居上位者威严傲慢之气,乐康公主为他气势所摄,更加结结巴巴了,“我,我,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倒不是谎话,她是真的不明白,真的弄不懂眼前的情势了。

“姑父,请您不要追问了。”元维握住贺坚的手,弱弱的说道。

贺坚看到他央求的眼神,心也有些软了,柔声道:“好,姑父不再问了。小十五,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姑父,我真的没事。”元维一再表白。

贺坚安抚的拍拍他,“好,姑父明白了。”

他很想知道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是在大梁,是在寿康公主府,他不宜太过咄咄逼人,而且元维看眼神还是清醒的,那他回去之后细问元维也就是了,又何必在寿康公主府胡乱得罪人呢?他是北魏求婚使者,替元维向桓昭求婚来的,不可节外生枝。

贺坚虽然不再追问乐康公主,可是看元维脸都发白了,还是很心疼。

桓大将军和桓昭过来了,桓大将军柔声道:“十五殿下脸色不大好,怕是中了暑,先回去歇歇,好么?”贺坚正心疼元维呢,闻言正中下怀,“对,他应该是中暑了,应该回去歇着。”元维努力冲桓大将军挤出丝笑意,“伯父,我没事。”贺坚一直悬着的心忽地放松了,“呸,这当儿还忘不了巴结妇翁,看来小十五是真的没事,做姑父的白替他担心了!”

贺坚扶着元维往回走,临走前回头望了望还在发呆的乐康公主。

不知怎地,贺坚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夫人一定跟元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看样子就是一个会胡乱说话的人啊…

“姨母。”桓昭没有跟桓大将军一起回去,走到乐康公主身边,彬彬有礼的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