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的话就像刀锋一样,丝毫不给孙策思考的机会,也半点不客气,孙策算是领教到了,他连看也不敢看周瑜,抬眼看着周尚面色,诚恳道:“若有良机,再图奋起。”

“如何奋起?”周尚却冷冷道,“兵也没有,钱财也无。”

“我父能在群雄纷乱时揭竿而起,”孙策微微欠身,说,“孙策也能,奈何前人之辙,不可复行,公瑾教我,须得先看清局势为宜。”

“也罢。”周尚说,“我常听闻你随性轻浮,今日一见,倒是沉敛了不少,收心养性,方可带兵出战。”

周瑜沉默专心地研磨茶叶,以热水泡开,筛去茶碎,周尚看了周瑜一眼,又说:“这是长安送来的一封唁信,本托我转交与你,奈何年前大雪,又是杂务烦身,便耽搁了些时候,自己看吧。”

周尚部下将书信递过来,周瑜放下茶杯,双手接了抽出来展开。

孙策看了周瑜一眼,周瑜便读了个开头,那是吕布写的信,吕布已随董卓入长安,且占城为王,听闻孙坚落败身死,不胜唏嘘,写信凭吊。

周瑜读了个开头,孙策便心领神会,说:“我不去长安。”

“为何不去?”周尚自顾自喝茶,慢条斯理地问。

孙策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周尚便没再说话,一炷香的时分过去,周尚又道:“董贼不除,一日难得心安。”

“董卓得除。”孙策接口道,“还有寿春袁术在侧虎视眈眈。”

“是呐。”周尚长长出了口气,说,“祸乱朝纲,奸贼四起,难。”

周尚摇了摇头,周瑜说:“此来便是为了求您此事。”

“我能派上什么用场?”周尚答道,“已是半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

孙策说:“周太守治理丹阳日久,人心向背,一目了然,若要平定江东,非太守之助不可缺,此来实则亦是为的此事。”

周尚喝茶的动作稍稍一缓,正眼也不看孙策,周瑜的手心捏了把汗,没想到孙策这么快便开门见山,把用意说了出来。

“我将丹阳子弟兵交给你。”周尚说,“带出去打仗,你能把他们平安带回来吗?”

孙策不说话。

周尚又道:“袁术他日来袭,你能护我丹阳全城百姓吗?”

孙策还是不说话。

周尚又说:“我若将丹阳托付予你,你能善待万民么?”

沉默后,孙策开口,答道:“周太守,生死有命,成事在天。苟全乱世之中,乃是不易,孙策无法保证,不损一兵一卒,也不定护得住全城百姓,但设若他朝有人欲强占丹阳,孙策只能许诺,与此地同生共死。”

周尚抬眼,眯起眼,以凌厉的目光看着孙策。

周瑜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将一盏清茶放在孙策的案几前。

“同生共死?”周尚挤出些许冷笑。

孙策说:“丹阳富饶,战火将起,天下千千万万富饶之地,以荆州一地,尚且难以独善其身,周太守,像刘表那样,是不成的。”

孙策那话显然说得甚是直接,周尚略有不悦。周瑜忙给他递眼色,示意不可露出说教的口气。孙策却同样以眼神示意不妨,拍了拍周瑜的手背以示安慰。

周尚说:“你爹的性子过于冒进,眼下整个江东都在议论此战,莫要怪我说句不好听的,世侄,果敢勇猛,是不错,果敢之人却也容易刚愎自用,如今长沙军已被收编,你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很难。”

“再难也得上,我爹会败,我不会,江东各地,都在未雨绸缪。”孙策说,“乱局将起,势在必然,这世道你不去打别人,别人就要来打你,望太守大人三思。”

周尚冷冷道:“看来,孙世侄反而是来教训老头子的了。”

“不敢不敢。”孙策忙道,“只是最近突然心生感慨。”

“罢了。”周尚起身离席,周瑜心里咯噔一响。

“你们喝吧。”周尚施施然走了。

“我就说了,别胡乱说话!”周瑜简直咬牙切齿。

孙策一脸茫然。

“我已经…把话都忍住了。哎呀!哎呀!别!”孙策还没说完就被周瑜手指头钳着耳朵。

周瑜说:“你最后的话显然是画蛇添足,他都答应将丹阳兵力交给你了!”

孙策在一旁耷拉着头,被周瑜数落个没完,周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片刻后,太守府管事进来,周瑜和孙策马上各自不说话。

“太守请周公子到后花园说话。”管事低眼道。

周瑜穿过漫天飘飞的细雪,看见周尚站在后花园里,身后跟着一个手执灯笼的仆役。

周瑜先是躬身拜过从父,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周尚为人严肃苛刻,讲究礼节,他不说话,周瑜便不开口。

良久后,周尚出了口长气。

“这次除了丹阳,你还待到何处去?”

“历阳。”

“吴景那边已打点好了?”

“未曾。”周瑜恭恭敬敬道。

“孙坚死后,我本以为他两个儿子会规矩点。”周尚沉声道。

周瑜没接话头,周尚又说:“你觉得就靠你俩,斗得过袁术?”

周瑜想了想,答道:“有从父,有吴景太守,袁术此刻据玉玺而妄图称帝,正是广纳人心之时,想必不会贸然下手,对付侄儿。”

“你觉得孙策为人如何?”周尚又说。

这次周瑜不敢贸然回答,许久后,深思熟虑,答了八个字。

“直率大度,勇猛擅筹。”

周尚说:“我看他是个将才,只怕难以为继,也罢。既有你相辅,便赌一把罢,他的话原本说得不错,乱局一起,无人能独善其身。我老了,丹阳便交给你俩吧。”

周瑜听到这话时,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明日孩儿便启程,前往历阳。”

周尚点点头,周瑜便躬身告退,回到客厅时,孙策还自顾自地不知道在比画什么。周瑜进厅内时,满脸笑容一敛,继而板着脸。

孙策抬头,像个大男孩般笑着问:“如何?成了?”

“险些被你闹得黄了!”周瑜训斥道。

孙策哈哈大笑,起身搭着周瑜,当夜也未留在府内住宿,出外寻地落脚。夜里全城万家灯火,周瑜打了热水洗脸,有了丹阳作为靠山,往后之事,便好说得多了。

翌日,周瑜与孙策在城内走动,不惊扰周尚,只是察看本地民生,城卫驻防。周瑜估测本地钱粮,孙策则打听兵力,两人行至城东时,太守府上有人前来,交付钱粮军饷账本,一应与周瑜察看。

丹阳将是他们第一个据点,为了不冲撞周尚,周瑜便在城内购买一座宅邸,作平素办事之用。如此一来,太守与自己二人分开,万一袁术派人查问,也好作交代。

飞羽锐鸣一声,穿过新雪而来。

周瑜正在提笔写布告,拟于城内招兵,字迹遒劲有力。孙策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却不说话。

“怎么了?”周瑜问。

“鲁子敬送来的信。”孙策答道,“长安送到舒县,舒县再转了过来。”

“我看看。”周瑜说。

孙策展开信,放在桌上,又取出自己的印鉴,压在信上,印鉴上是“破虏将军孙”。

周瑜看了眼信,登时愣住。此信乃是洛阳发来的符节,天子钦赐,孙坚死后,破虏将军之位由其子孙策继承,也就是说,现在孙策名正言顺地子继父职。

“可以开府了。”周瑜说,“太好了!可是董卓为什么会…”

孙策示意他看信件落款处,上面有奋武将军吕布的印鉴,以及天子的印章。传国玉玺在袁术手上,符节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孙策笑着说:“这下承他的情,还不能去打洛阳了。”

“能把这里安顿好就不错了。”周瑜说,“打洛阳,有吕奉先守着,我可不敢去惹他。”

当天下午,周瑜发给孙策一沓布告,两人便分头去城内张贴布告,无人帮手,一切亲力亲为。下午集市上百姓见了布告,来参与招募的人便排成了队,周瑜正襟危坐,询问各人家中情况。

“是孙将军的儿郎吗?”其中一人说。

孙策则笑呵呵地在一边坐着,听凭周瑜给他整队。

周瑜提笔写了字条,答道:“是。”

那人又道:“当年长沙太守过境,救了小人一家,免遭黄巾军毒手,现下一族老小,都是报恩来的。”

孙策叹了口气,起身要拜,那人忙与孙策对拜。

“长县里听说太守中箭身亡,都说,让小人来参军,给太守大人报仇。”那人又说,“以后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全听孙将军吩咐。”

孙策登时就红了眼眶,点头说:“必不辜负大哥性命相托之情。”

周瑜交出字条,让留下来的人,都到太守府去领制牌、皮甲与武器。

直到日暮西山时,府外已招了四百余人,都是冲着孙策的名头来的。

“关门了!”周瑜说,“明天再来吧。”

“周公子!”有人揣着袖,在门口说,“赶不及的弟兄们,一人赏顿饭吃成不?早上听到消息,我们从郊县外迢迢过来的,天黑也出不了城。”

周瑜便进去取了钱,一人发了些,让他们自己找地方落脚,歇下。

孙策在院子里练棍,周瑜在廊下写写算算,孙策说:“四百人足够了,明日我带着上历阳去,你也别太计较军饷,到时候还得找我舅父,给我指派点人练兵。”

周瑜说:“明天不急,再怎么也得十天半月,一地的事,一地安顿好,才好动身出发。”

孙策说:“在这里待久了,恐怕有变。”

“你急什么?”周瑜搁下笔,看着孙策的双眼。

孙策想了想,说:“我怕耽搁到二三月,历阳那边说不得受吴郡牵制。”

“是吗?”周瑜说,“吴郡太守许贡,虽说未曾表明,领的却是袁术粮饷,你现在带着四百新兵,连练兵也未曾练过,贸贸然扑到历阳去,你不怕许贡密报袁术,在历阳就将你的兵扣了?”

“绝不至于。”孙策一摆手,到周瑜身边,随口道,“我舅父能撑住。”

“只怕你这么急,是想报仇吧?”周瑜说,“在历阳整完军后,就要顺路密报程普、黄盖几位将军,把兵带回来,为你爹报仇?”

孙策心里所想,顿时被周瑜猜了个正着。

孙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瑜说:“我看见你开春前就在写信了。”

孙策答道:“下荆州,要有水军,如今水军有了,人也回来了,让程普将袁术手底下的兵马带出来,有什么不行?”

“你自己倒是说说,有什么不行。”周瑜答道,“信我已经扣下来了。”

孙策说:“我说怎么没动静呢。”

孙策起身,走到院子前去,天空下着细密的雪。

“生气了?”周瑜问。

孙策没吭声。

“你就没想过?”周瑜说,“你偷袁术的兵报仇,大仇是报了,从荆州回来后,袁术会放过咱们?那厮最是记恨,到时候你会进退两难,他绝不容你再在丹阳待着…”

孙策说:“取了荆州,咱们还用得着回丹阳吗?”

“你以为荆州那么好管?”

周瑜把笔一摔,也生气了。

“凡事想清楚点。”周瑜蹙眉道,“荆州士族林立,连江东都收拾不过来,咱们一伙外人,进了荆州,决计无法讨得好去。”

孙策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要报仇。”

周瑜淡淡道:“我爹死在华雄手里,如今华雄也死了,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去报我爹的仇。”

“所以。”孙策侧头看了周瑜一眼,说,“手刃仇人,这事得趁早。”

“仇人要紧还是大业要紧?”周瑜耐着性子,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周瑜本不想与孙策说这些,毕竟孙坚辞世尚不足三年,他以为孙策好不容易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却仍忍不住提了起来,这绝非他本意。奈何孙策一直不吭声,原来从去年盛夏至今的半年里,从未有过遗忘。

第21章 许贡

孙策走了,唯剩周瑜对着昏暗的灯火发呆。

夜里,雪停了,屋檐往下滴着水。

周瑜敲了敲孙策房间门,里头说“进来”,周瑜却不推门进去。

“我知道大业要紧。”孙策的影子在里面晃来晃去,笑着说,“可是公瑾,你想,不报此仇,我还怎么在江东立足?”

周瑜说:“忍一时之困,方能成事。连当年韩信都要受胯下之辱,何况又不是让你忍一辈子,几年也不能忍?”

“公瑾,”孙策说,“你进来,进来说。”

周瑜说:“罢了,你是主公,你有主意。”

“是。”孙策说,“我有主意,不瞒你说,我知道我一提你就要发火,所以我不敢说。”

周瑜何止发火,几番都想揍孙策,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就这么急着报仇!”

孙策说:“我不全是为了报仇!”

孙策推门出来,认真道:“你想想,你自己想,我爹死在黄祖箭下,我若不讨回这血仇,如何招兵,如何建立自己的威信!你今天也见了,来投奔的人,都顾念着我爹的恩情,他们何曾知道我是谁?”

“你说你与华雄也有死仇,那是你!”孙策说,“你不必领兵,不必在一城中自立,今日若换了我来辅佐你,我也是一样这么说,我无功无业,甚至无名无姓,我便只有一个称呼,就是长沙太守的儿子。”

“除此之外,”孙策沉声道,“无人认识我,无人得知我,连原本我麾下士兵,程普、黄盖、朱治,都不服我。”

周瑜深吸一口气,看见孙策背后是已经收拾了一半的行装。

“你打荆州,姑且不论打不打得下来。”周瑜说,“有没有这么多兵马,打下来你怎么处置?荆州乃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你一进军,四面八方的马上要警觉,你还未成气候,此时此举,不智至极。”

孙策说:“这是我计划的第一步,你不要再管,从此我主外,你主内,你负责后方,我负责征战…”

周瑜听到这话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孙伯符!”

“我都想好了!”孙策吼道,“我想了整整一个冬天,要东山再起,这一步势在必行!”

两人安静了片刻,周瑜看着榻上卷好的衣物一角。

“随你吧。”周瑜说。

孙策叹了口气,周瑜摔上门,走了。

“次次都是我听你的。”孙策走出来,站在廊下,说,“你就听我一次成不?世间除杀父之仇外无大事…”

周瑜转过拐角,消失了。

孙策郁闷得东西也不收拾了,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看了半晌天花板,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周瑜一脚踹开房门。

孙策马上惊醒,头疼欲裂,问:“什么时候了?”

周瑜进来给他打包行装,自打两人在一起后,孙策衣食住行,一应由周瑜照料,离开了他,自己惯常用物在哪儿都找不到。还是周瑜手快,一阵风就给他收好了。

“公瑾,你听我说。”孙策答道。

“好了。”周瑜说,“东西都齐了,换洗衣服有三天的,干粮也给你备着了,上路后着凉,药材也在背包里,自己熬着吃…”

“起来,起。”周瑜伸手在孙策腋下一托,让他站好。

孙策还一副没睡醒的表情,周瑜把一个用被单裹着的大包袱背在孙策背上,绕过腰肩,在胸口绑了个结。

孙策哭笑不得,周瑜又推推他,说:“出发吧。”

继而周瑜迈出房去,走了。

孙策说:“你整我!”

周瑜也不回答,顷刻间便不知去了何处。孙策无可奈何,要去找,却寻不见人,想必是去了太守府。大门关着,孙策要等,时间却来不及,让他今天不出门吧,他又不甘心。在院里坐了会儿,像是背着个大龟壳,朝镜子里瞧了瞧,一副蠢样。

最后孙策给周瑜留了封信,上后院马厩里牵了马,上路去了。

其间孙策几次想掉头,只觉得周瑜不让他走,这么阳奉阴违地走了,头一次心里不踏实得很。奈何要回去,又觉得不是个事儿,一步三回头,直到过午才在官道上走出了二十里。

雪天路滑,最后孙策还是把心一横,罢了,回去再给周瑜赔罪,先去历阳再说。

然而又跑出五里路,却看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人,足有上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