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独自跪在雨里,沉声道:“我听说袁绍率军争官渡时,唯一出面阻止他与曹操开战的人是他最亲近的谋臣,田丰。”

房内沉默。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周瑜头发搭着,一身官服全是水,湿淋淋地跪在雨里。

“结果袁绍出征前,”周瑜又说,“将田丰投入了大牢里,让他等自己获胜归来。”

“听到前线传来败仗消息时,狱卒恭喜田丰,说你算无遗策,主公果然败了,这次他回来,定会好好待你,田丰却大哭了一场,说,‘我命休矣!你以为以主公这样的人,打了败仗回来,还会留我性命吗?’”

“‘若主公得胜,说不定还会将我从牢房里请出来,奚落我几句,依旧让我服侍,现在落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周瑜撇去眼前迷蒙的水,又说:“是我未战先言败,斩了我不打紧。”

“但主公不可学袁绍。”周瑜又说,“唯有兼听谏言,方能少败。主公败了,我很高兴,毕竟不似昔年楚霸王项羽,平生未尝有一败,败之日,也是亡之时。如今荆州之战,无功而返,主公得以稍作喘息,重新规划。与曹操的隔江之战,也势必将推迟到至少十年后。”

“此乃好事。”周瑜被大雨淋得不住发抖,喘息道,“主公若恨我,就赐我一死吧,我的孩儿来日依旧由主公抚养…周家已有后,周公瑾这条性命,只要是交待在孙伯符手里,怎么死都一样,何时取去,却也无妨。”

“只要你高兴。”周瑜最后说。

连日担心受累,案牍劳神,殚精竭虑,这夜跪在冰冷的倾盆大雨中,已令周瑜达到了极限。当年从函谷关下与孙策一别归来时,周瑜便有伤在身,离开舒县前往寿春时,更是带病前行。

此刻,周瑜的身体终于再禁不起伤神,他在雨水里剧烈咳嗽,喘得几乎下一刻就要死在院中,最后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上。

孙策听到响动,开门出来。

“公瑾!”孙策大惊道,“快醒醒!”

数日后,周瑜醒来,却是在丹阳。孙策请了名医为他看护,本想留周瑜在吴县休养调理,小乔却忧心忡忡。小乔怀孕在身,大乔生怕她过度担忧,又不禁车马颠簸,引发小产,便将周瑜送回了丹阳。

“你这个病,说重,倒也不重。”大夫说,“然而心肺受损,来日却是缠人。”

周瑜点了点头,他也是学医出身,身体如何,自己说不得心里最清楚。大夫又道:“必须好好调养,否则到了四十岁以后,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小乔道:“周郎就是想得太多,该回舒县调养了。”

大夫说:“切忌情绪郁结,殚竭精神,少批公事,少喜,少悲,谨记。”

周瑜应了,大夫给小乔把脉,预测下产期,便收拾药箱走了。过得数日,周瑜已能行走,每天便披着袍子,呆坐在厅内,琴也不弹,对着厅外出神。

“来日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小乔问。

“让娘给起名字吧。”周瑜说,“要么问问伯符。”

小乔笑着说:“那边送了帖子过来,让你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先选个。”

周瑜“嗯“了声,又问:“吴县如何了?”

“那边闹过一次,”小乔答道,“也歇了会儿。鲁子敬来看过,说年前不会再发兵了,孙郎就是气闷,让人陪他去逛逛,作点抒解。娘说待孩儿出生了,再一同回去坐月子。”

“行。”周瑜说。

第32章 膏盲

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待到雪融之时,孙策的儿子出生了,周瑜给他选了个名,叫孙绍。周瑜也喜获麟儿,孙策为周瑜之子起了个名,唤作周循。

“吴县那边送了信来。”小乔说,“孙郎今日出外打猎,要来看看咱们。”

周瑜说:“怎么又去打猎,都当爹的人了,也不在家里歇着。”

小乔:“预备他来住几天?”

周瑜说:“我来安排吧,你还在坐月子,多歇会儿,别操劳了。”

这是上次孙策与周瑜分别后,过了半年后的彼此再见面。周瑜心中忐忑,不知有话该如何说起,一面咳嗽,一面吩咐人去设宴,打扫厢房,等待孙策。

一下午,周瑜心神不定,不知孙策此次来有何用意,也许是孩子出生了,上次闹得甚僵,颇有重归于好之意。也许只是单纯过来看看…

也许是想起他了。

周瑜在厅内抚琴,心里说不出地烦躁。未几,琴弦崩断一根,他也不想劳神去接,咳了几声,便靠在榻前睡了。临过午时做了个噩梦,猛然惊醒,却一时想不起梦里所见,如此昏昏沉沉地,从上午坐到黄昏。

手下已排开酒席,孙策却迟迟未到,周瑜让小乔先吃了,自己坐着等他。

天气甚冷,空中飘着细雪,直到掌灯时分,酒已暖过三次,菜肴也早已凉透。看来孙策是不会来了,周瑜心情甚抑郁,也不想吃饭。

直到初更时分,外面马蹄声传来,周瑜便整理了长袍,起身去迎。长街灯火璀璨,进府内的却不是孙策,而是信使。

“报—”

“不来了吗?”周瑜随口道,“罢了,不用说了。”

周瑜转身,要返回厅内,信使急促喘息,答道:“将军今日离城打猎,在往丹阳途中,受刺客袭击…”

周瑜蓦然一震,刚要转身,一柄利刃已到了背后!

周瑜心神大震,险些着了刺客的偷袭,倏然转身,只见刺客目露凶光。周瑜大吼一声:“来人!”

周瑜冲进了厅堂内,一盏茶杯飞去,紧接着“唰”一声掀翻了案几,杯壶射出。争得那瞬间喘息后,他抽出赤军剑,挥手一掠,刺客退后,门外守卫冲来。

厅内一片混乱,刺客已被制服,周瑜道:“别杀他!”

刺客发出充满恨意的笑声,周瑜说:“捆起来。”

刺客缓缓低下头,没了声息,周瑜一惊,上前检视,只见刺客牙关间藏着毒药,咬破毒囊后顷刻就死,已抢救不及。

这到底是什么人?周瑜未曾想过有人如此痛恨自己,回过神时再看那人的兵器,上面带着剧毒的蓝光,一时只觉后怕,若是被这兵器划破皮肤,只怕是见血封喉。

“报—”又一名信使前来。

夤夜间,周瑜的心脏猛烈跳了起来。

“太守大人,”那信使道,“孙将军出城打猎遇刺,已撤回吴县。”

信使交上一个匣子,左右打开,里面是一杆带着血的断箭。

“何处中箭?”周瑜颤声道,感觉那声音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面部中箭。”信使道。

周瑜说:“情况如何?”

信使道:“伤及两颊,未中要害。”

周瑜稍稍定神,虚脱一般地靠在廊前,小乔从一侧现身,脸色苍白,显是受到了惊吓。

深夜里,周瑜打发那信使回去,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太危险了,”小乔说,“周郎。”

周瑜一边准备包裹,一边说:“得过去看看,否则不放心。”

小乔一手按在周瑜的包袱上,两人对视良久,最后小乔没他办法,说:“路上小心。”

周瑜点了点头。离开丹阳时,他带了两百名士兵,连夜赶路,取官道前往吴县,跑得战马疲惫。抵达吴县时,周瑜险些双膝软倒。

太守府内,孙权正与一群谋臣坐着,外头回报周瑜来了,所有人停了交谈。

“怎么样?”周瑜问,“大夫呢?”

孙权眼眶通红,周瑜见整个厅里肃穆,顿时心如死灰。

“不是说射中面部吗?”周瑜声音发着抖说,“这么严重?”

一名大夫说:“射中将军的箭带着淬血锈毒,伤口腐化严重,只能用药止住,并无解药。”

另一名大夫说:“眼下是冬季,腐血能止住,并未有性命之虞,都督请安心。”

周瑜问明情况,先去后堂拜了自己母亲与孙夫人,又见了大乔一面。大乔哭得喘不上气,说:“你劝劝他,我看他…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周瑜说:“只是伤及脸,不会有事的,想开了就好了。”

大乔哽咽道:“房间里的镜子都撤了,就怕他一时想不开。”

“我看看,”周瑜低声道,“都别作声。”

大乔带着周瑜来到孙策房外,周瑜透过窗格,朝里望去,只见昏暗的室内,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包了满脸绷带。

“我知道了。”周瑜回来以后朝大乔说。

“他不让人看他的样子,”大乔说,“我给他换药他也不愿意…”

“我来负责照顾他。”周瑜说。

周瑜出外去,吩咐人拿了黑布条来,在廊前站了一会儿,将黑布条蒙在自己的眼睛上,走到孙策房外,推门进去。

“滚出去!”孙策喝道。

“我。”

周瑜摸索着关上了房门,发出生涩的吱呀响声。

周瑜脸色苍白,站在同样苍白的天光下,朝孙策笑了笑,蒙着眼睛。

“你…”

“我。”

周瑜想了想,说:“肝气受阻,双目发赤,大夫给我敷了些药,让我休养几月。”

“伯符?”周瑜听不到声音,又问。

孙策没有答话,周瑜摸着房内摆设,缓缓过去,摸到了坐在榻上的孙策的手。周瑜的手掌冰凉,孙策的手指发热,慢慢地蜷了起来。

周瑜跪在地上,直立着身子,摸到孙策的脉门,给孙策把脉,眉前的黑布条湿了一块。

“发烧不?”周瑜说。

孙策依旧没有回答,就像个死人一般,周瑜摸着他的膝盖起来,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孙策长叹一声,最后倚在周瑜的肩头,周瑜便伸出手,将他揽着,彼此静默。

“痛吗?”周瑜问。

孙策静了许久,说:“我对不起你,公瑾。”

周瑜答道:“这谁包扎的,没包好。”

孙策答道:“我让他们包的。”

孙策头上、脸上都是绷带,面部伤势还未愈合,现在用绷带捂着,只会流脓腐烂。最好的方式是以清水洗后上药,再敞开,冬季愈合得快,不易腐烂。

“解开吧。”周瑜说,“解开好得快点。”

周瑜伸手去揭孙策的绷带,绷带和肉黏在一起,他不敢用力,孙策只握着周瑜的手,握得甚紧。

周瑜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也使不上力,咳了几声,全身发抖,问:“痛?”

“麻。”孙策说,“这箭带毒。”

周瑜说:“把伤口洗一洗,外伤包扎,须得加倍小心,消毒后方可安心。”

孙策什么也没说,周瑜渐渐地把绷带揭了下来,摸到他的肌肤时,又觉滚烫,显然炎症未消,伤口感染,还在发烧。周瑜出外吩咐人用炭火烫过的铜盆打一盆烧开的水进来,待凉后亲自小心地给孙策洗涤伤口。

接着又以穿心莲等药物,配合活血生肌的药材,给孙策消炎止痛。周瑜做得很慢,仿佛他和孙策就没有别的事做了,唯一的重要事项,就是为孙策仔细地擦拭,并且洗去伤口脓血。

这项工作,足足花了他们一天的时间,虽是寒冬,周瑜却浑身大汗。

“好了。”周瑜说。

“把绷带包上吧。”孙策说。

“敞着,好得快点。”周瑜说。

孙策便不再坚持,周瑜又让人上粥,吹凉了给孙策吃。孙策的伤在颊侧,吃饭喝水,都会牵动伤口,周瑜便让人找了根芦管儿过来,一头插在米糊里,让孙策慢慢地喝。

“我去吃晚饭。”周瑜说。

他端着水盆出来,到厅内时,解开蒙眼布看了一眼,血与脓混在污水里,倒映出他的容貌,连着刺鼻的药味,熏得他双眼通红,止不住的眼泪掉下来。

周瑜回到厅堂时,吴氏、周母、孙权、大乔一桌,等着周瑜。周瑜三两口扒完饭,说:“会好起来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周瑜吃过后便准备回孙策房中,大乔追在身后,说:“公瑾。”

周瑜叹了口气,回头说:“不管日后如何,总之过了眼下这关再说。”

孙策躺在榻上,周瑜回来时先宽衣解带,接着去摸孙策的额头。

周瑜一袭白衣,凑上前去,以嘴唇试了孙策的额温。

“吃饱了?”孙策问。

“不要说话,”周瑜说,“牵动伤口,你睡里头吧。”

孙策答道:“我这张脸,是一辈子好不了了,像个怪物一般,你要是看了,多半现在就要走。”

“纵然是个怪物,”周瑜说,“我也是乐意陪着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孙策嘴角一牵,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

周瑜靠在床上,穿一身白衣白裤,眼前还蒙着黑布条,像个英俊的瞎子,又说:“你若是好了,结了疤,生怕我嫌弃,我把这对招子刺了也无妨。”

孙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把手伸过来,覆在周瑜的手背上。

“你知道对面墙上有什么吗?”孙策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

“别哭。”周瑜忙道,“眼泪一下来,今天功夫又废了,忍着…你哭什么?”

孙策嗳了口气,周瑜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又说:“对面墙上有什么?”

“风筝。”孙策答道。

“嗯,风筝。”周瑜说。

“待我伤好了,”孙策说,“我也不想折腾了,回巢湖去依旧放放风筝,喝喝酒吧。”

周瑜说:“风筝是什么样子的?”

“还是咱们小时候买的那个。”孙策说,“十来年里破了两回,我亲手糊过,糊好了。”

周瑜“嗯”了声,说:“我倒是记不得了。”

“灰蒙蒙的,”孙策缓慢地说,“蓝色的翅膀,黑色的眼睛…羽毛是绿色的,不过褪了。”

“尾巴呢?”周瑜说。

“五颜六色的,”孙策说,“快掉了,被孙权弄掉的。”

周瑜想起,故乡的孩童放风筝都是放得够高够远后,将线绞断,任它自由自在飞走的,只有他俩的风筝,放出去以后还会收回来。就像孙策的意思一样,周瑜自己,就是那个风筝,而线始终握在孙策的手里,只要扯一扯线,他就会回到他的身边来。

“有酒吗?”孙策问。

“不能喝酒。”周瑜说,“伤好了我陪你喝,睡吧。”

周瑜放下帐子,躺在孙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后半夜时,孙策睡着了,全身却剧烈地动弹、颤抖,仿佛在做梦。

“公瑾…公瑾…”孙策满头大汗,手脚抽搐,做了噩梦。

“我在。”周瑜道,“伯符?醒醒!伯符!”

周瑜以手去试孙策额头,孙策发起了高烧,接着一声惨叫,从床上摔下地去。

“我不!”孙策大喊道,“我不怕你!”

“伯符!孙策!”周瑜一声暴喝。

孙策靠在桌前,大声呕吐,吐了一地发酸的稀粥,周瑜顾不得叫人,上前抱着他,大声道:“伯符!”

孙策惊魂犹定,不住喘息,干呕几声,被周瑜抱回床上。

孙策烧得全身发烫,隔着单衣,周瑜几乎能感觉到他烧得像块炭一般,炎症未消,伤口感染,又不住出虚汗,令他虚弱无比。

“伯符。”周瑜说,“醒醒。”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孙策马上吼道:“不许进来!谁也不许进来!否则我杀了他!”

周瑜马上放下帐子,挡着孙策。孙策双目圆睁,嘴唇发抖地看着周瑜喘气,周瑜低头,冰凉的嘴唇印在孙策的唇上。

小时候,每当周瑜做了噩梦,周母总会这么安抚他,果然,孙策的惊扰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梦见于吉了…”孙策说,“还梦见了许贡。”

周瑜猜测,这次行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人,但这话他不敢说,只是安抚道:“鬼神一事,纯属虚无,不可自寻烦恼。”

“我梦见…我梦见有人找我索命。”孙策颤声道,“是于吉救了我,他让我回头,回头…别再杀人了。”

周瑜笑了笑,说:“别怕,伯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