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终于安静下来,却依旧紧紧握着周瑜的手。

周瑜刚下床,孙策却警惕地问:“去哪儿?”

“打扫。”周瑜说,“再给你开点安神的汤药。”

孙策不住地出虚汗,周瑜将冷水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写了药方,让鲁肃赶紧去抓药。孙策连日来饮食不进,气虚失调,血热风寒,又带伤在身。更麻烦的是,方才那一惊之后,伤口迸裂,血沫堵住了鼻腔,断断续续,喉咙内全是血与脓。

周瑜不敢让下人进来打扫,他目不能视,跌跌撞撞地扫去孙策呕出之物。

“公瑾,我冷…”孙策哆嗦着说。

周瑜便上床去,抱着孙策,孙策抱紧了他,说:“冷、冷…”

周瑜的蒙眼巾湿了一大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待会儿喝点药,喝了就好了。”

孙策吁了口气,平静下来。

外头不知不觉又敲了晨钟,积雪满院,吴氏、周母、大乔、鲁肃与张昭等人要进来探视,孙策却敏感异常,谁也不让进来。周瑜再次请了大夫过来,落下帐帘,牵出孙策的手让人把脉。

大夫们神色凝重,没敢当着面说,周瑜一路跟着出来,问道:“昨夜受了噩梦惊扰,我已经给他开了些安魂汤药喝下了。”

“心病难治。”大夫说,“须得先平心,理了气,若不愿直视自己,只怕后续伤势要恶化。据你所见,化脓化成什么样了?”

“我看不见。”周瑜答道,“他不愿上药,须得哄着才上了去。要么换点别的药。”

大夫摊手道:“我无能为力,将军自己心里有个死结,才好不了。”

“公瑾。”大乔从廊下过来,说,“伯符在叫你,怎么办?”

周瑜马上转身,到孙策房前去,听到里头孙策的喉咙梗着,依旧断断续续地叫“公瑾”“公瑾”…

周瑜全身发抖,一时间提不起力气来推那扇门,转身跑过长廊,冲进了雪里,摘掉布巾,跪在雪地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周瑜那哭声甚是绝望,两手抓着雪,伏在地上,不住呜咽,片刻后又用雪擦拭眉眼,擦得满脸通红,额上,鬓发,眉毛上全是雪沫。

过午后,周瑜回到房中。

“公瑾。”孙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周瑜先是扶着桌子,挪到榻前,又扶着床榻,摸到榻上,“嗯”了声。

“大夫怎么说?”孙策问。

“说让你喝药,”周瑜的声音沉重而严肃,说,“自当好起来。你若不换药,我这就走了。”

孙策的声音很虚弱,说:“我喉咙堵着,血痰下不去。”

周瑜把孙策抱起来。孙策身长八尺有余近九尺,连着四天未曾进食,昨天好不容易吃下的一点又吐了出来,满身酸臭的虚汗,竟是瘦了将近二十斤,身体轻得周瑜难受。

“先吃药。”周瑜说,并且让孙策靠在床头。

孙策还在发烧,慢慢地用芦管吃了药,没多久,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不住咳嗽,嘴巴里全是血。

“我梦见吕布了。”孙策说,“他提着头,来找我索命…”

“他找你索什么命。”周瑜啼笑皆非道,“又不是咱俩害的他。”

孙策答道:“早该听你之言,许贡也来找我索命了。”

周瑜答道:“有我在呢,别怕。”

周瑜一身都是孙策吐出来的药汤,知道现在也不能让他再喝了,方才喝过一碗,得再歇会儿,然而还得给他上药。

周瑜以清水给孙策洗过脸,用羽毛小心地把药抹上去,孙策仰着脸,躺在枕上。

“公瑾,我有时候既喜欢你,又恨你。”

“怎么?”

“恨你总不听我的话。”

“我有时候也恨你。”

“什么时候?”

“譬如现在。”周瑜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说,“我也恨你不听我的话。”

黄昏的阳光从窗格外投入,孙策艰难地咳了几声,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周瑜把一块布放在孙策的嘴边,吸走他唇角流出的,混着唾液的血。

“我觉得咱俩认识这么久,吵来吵去,吵的不过就是谁听…谁的。”孙策咳了几下,周瑜忙给他抚背。

“只要你能好,”周瑜说,“往后我都听你的,别咳,待会儿伤口又坏了。”

孙策无力地躺在榻上。

周瑜说:“只要你能好,要我做什么都成,你要是因为这张脸连命也不要了,我也…”

太阳下山,房间暗了下去,一滴水落在铜盆里,发出轻响。

不知道何处在吹着笛子。西山迟暮,周瑜眼前却是一阵黑暗,耳朵动了动,听到外面的笛声忽地拔高,婉转缭绕,继而荡气回肠。

“你也什么?”孙策问。

“我也不活了。”周瑜低声答道,继而牵起孙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前。

“什么时辰了?”孙策问。

“掌灯了,你睡会儿。”

周瑜和孙策肩并肩躺着,孙策没有睡,周瑜又说:“睡吧,今晚不会再做梦的。”

“我冷。”孙策说。

周瑜把手伸进孙策的单衣内摸了摸,摸到他的肋骨。这是中箭后的第五天,孙策起初烧得有点吓人,现在渐渐地退了,周瑜稍放心了点,抱着他,以自己的体温焐他。

第33章 死别

周瑜已连着三宿未合过眼,此刻已困得神志迷糊,孙策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周瑜却完全听不见了。他抱着孙策的腰,蜷在他的身边,枕着他的胳膊,把头埋在他的肩前。

孙策的胸膛像个风箱,呼——呼——地喘息,时而发出浑浊的声音。

“公瑾。”孙策说。

“唔。”周瑜意识模糊地答道。

“如果哪天我先走了,孙权与江东,就交给你了。他若不行,你自取之…”

“不会的…别说傻话…”

周瑜又朝孙策怀里钻了钻。

“你记不记得,那年你爹去了,有个亲戚来欺负你…被我打出去的,叫什么来着…”

周瑜没有回答,呼吸均匀,进入了梦乡。

“你记不记得,我被华雄抽了一顿鞭子那天…是你用草药把我治好的…”

“公瑾。”

孙策看着墙上挂着的风筝,眼睛里倒映出那一年的两个小孩,哈哈地笑着,牵着线,跑向巢湖。

碧天无垠,湖山一色。

“对不起。”孙策低声说,“那天把你踹进湖里,没着凉吧…”

远处,雪越下越大,“哗啦”一声压垮了后院外的柴棚,闷响声犹如茫茫雪夜里的一声梆鼓,令周瑜猛地惊醒,睁大了双眼。

“伯符…伯符?”周瑜颤抖着说。

他伸出手,沿着孙策的胸膛摸上去,摸到他的鼻前。

孙策死了。

周瑜发出一声绝望的咳,仿佛有什么在他的心里彻底碎裂,化成了粉末,雪夜的孤独与冰冷刹那间铺天盖地压了上来,令他无法喘息。

“啊——”周瑜跪在床上,抬头朝着天,怀里抱着早已冰冷的孙策身体,连着发出数声惨叫。门被撞开,周瑜肝肠寸断,眼泪早已干涸,嗓音嘶哑,声嘶力竭地大叫,继而被鲁肃拖开去。

“伯符——”周瑜沙着嗓子大叫,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一切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仿佛有一只巨手,将折磨的铁楔狠狠地钉进了他的全身,令他的灵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剧痛,就像把他的心硬生生地从身体里扯了出来。

“伯符——”

“孙郎——”

“主公!!”

太守府内哀哭不绝,呼天抢地。

“让我看看他…让我看一眼…”

周瑜解开黑布带,放声大哭,扑到床前,伏在孙策的身前,全身发抖。他哽着泪水,不住痉挛,伸手去摸孙策的脸。

孙策的面颊腐烂见骨,脸上带着灰败色,嘴里凝结了早已干涸的血块。

眉眼安详,气宇如剑锋,剑眉下压着紧闭的双眼,嘴角仍微微翘着。

“伯符——”

周瑜拼尽全力地大喊,继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清晨,一轮烈日照耀吴县,光华万丈,积雪折射着金色的朝晖,太守府中传出三声丧钟——

孙策归天。

寿春、丹阳、会稽、余杭、长沙、江东江南,各地城守、太守日夜兼程而来,府内一片混乱,黄盖与张昭大声争吵,吕蒙在一旁力劝。孙策一死,江东六郡十三县,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周都督到——”门前守卫道。

周瑜头戴孝带,一身白袍飞扬,带着孙权走进厅堂内,谋臣尽数静了下来。

周瑜脸色苍白,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仲谋,你上座去。”周瑜朝孙权道。

“我…”孙权说。

“让你去,你就去。”周瑜又说。

孙权急促喘息,眼里噙着泪,看着周瑜。

张昭下来,牵着孙权的手,带他走到孙策的位置前,安顿他坐下,退下来,站在周瑜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参见主公。”周瑜伏身,跪拜。

孙权要上来扶,周瑜却抬手,示意他不要动,张昭也随之跪下。

“参见主公!”张昭道。

厅内文臣武将,沉默良久。黄盖将袍襟一撩,单膝跪地,抱拳。

“参见主公!”

霎时间厅内所有人跪了一地,孙权狠命咬着嘴唇,终于止不住泪,发着抖,哭了出来。一轮烈日高悬,照在周瑜的背后,影子转来,孙权迎着日光,颤声道:“各位…请起。”

那天周瑜烧掉了风筝,火舌一跃而上,吞噬了无数过往,犹如拉开了赤壁的万千红莲,火舌在天地间飘扬,恍若一场盛大的祭典。

漫天漫地的烈火,“轰”一声炸开,烧得天边尽是烈霞。

周瑜手挥五弦,琴音震响,巍巍山川,滔滔江水,俱为之颤抖不已。桅杆倒塌,没入水中,江水中倒映着烈焰,不知何处是血,何处是火。

“后来…”

“后来,”周瑜按着弦,说,“就是那样了。”

孙权端坐在周瑜的身后,两手搁在膝前,两人一同望向赤壁的一场大火,座下的战船不住摇晃,喊杀声震天。

不知不觉间竟是说了这么久,从大火烧起的那一刻,周瑜便想起了太多的往事,以至于沉湎其中,泪眼蒙眬。

孙权坐在身边,听了这么久的回忆,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如何接续。

周瑜又说:“你哥不是圣人,也不是英雄,他就是他,他只是孙伯符。”

孙权又说:“其实你和他,这些年里,却是聚少离多。”

周瑜说:“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总共不过与他断断续续地在一起两三年,竟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可见这世上,感情原本与时间无关。有的人,哪怕只认识一天,也能彼此托付性命。有的人,纵使天长地久,一日分别,却形同陌路。”

孙权叹了口气,说:“公瑾大哥,这些年里,你待我如兄如父…”

周瑜一抬手,说:“追随你,奉你为主,全因你在拼命。你接替你大哥的位置时,年纪尚小,但你凡事谨言慎行,敢作敢当,能听得进去话。这点,你比你哥做得好,我还记得曹操挥军南下那一天…”

那一天,曹操一纸战书送到江东。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刘备于官渡之战后,立足荆州,获刘表传书,掌荆州牧。然而刘表之子外通曹操,刘备不得不携百姓出逃当阳。

荆州十万民众,追随刘备,踏上了长途跋涉之路。

再收到赵云的信时,一眨眼已是孙策死后的第八年,前尘种种,恍若隔世。

江东一地,早已吵成一团。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下荆州,兵压长江,劝降孙权,否则大军踏平江左,不留活口。

连吴郡、交夷在内,江东兵力不过七万,且散布于各郡县,一时无法抽调。

“主公!”张纮说,“你不清楚事态,江陵、夏口以北,直至襄阳,曹操兵马势不可当,刘表新丧,蔡瑁、张允降曹…”

“谁不清楚事态?”周瑜沉声道。

周瑜走进厅堂内,人未至,声先到。

他用六个字,极其强硬而无情地打断了张纮的话,满厅抬头,看着周瑜。

这是他第一次对文臣态度如此恶劣,事实上自从八年前孙策病逝,就几乎再没有人与周瑜共事朝堂,吴王麾下文臣武将济济,唯独周瑜远走他方。

再出现时,周瑜头戴红缨武将盔,身着环链银铠,脚着苍蛟战靴,披风在黄昏的风里飞扬。他背着手,两脚略分,站在厅堂中央,腰间佩神剑赤军,赤军剑柄闪烁着夕阳的余晖。

众人都习惯了穿着官袍的他,极少见过穿戴铠甲的他,就连孙权,脑海里唯一的记忆,也找不出周瑜穿甲戴盔的模样,兄长孙策死后,周瑜就再也不碰那把赤军剑了。

周瑜的容貌更为成熟,没有苍老,更没有颓废与消沉。在经历岁月的磨砺后,渐渐沉淀下来的,是一往无前的强硬之势与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将之风,他犹如一座山,一堵墙,屹立于厅堂内。

“我们有多少兵?”周瑜问。

“我只有步兵的数字,都督处水军有多少?”孙权在闹哄哄的厅内,隔着十余步朝周瑜问道。

“水军两万二。”周瑜说,“大战船七十三艘,中船一百一十二艘,小船一千零八十艘,步兵如何?”

厅内静了下来,孙权答道:“周边郡县兵力无法抽调,夷州正在平叛,恐怕有变,只能交给你一万步兵。”

“三万二。”周瑜在厅内踱了几步。

“曹军号称八十三万!”张昭道,“周都督,此战须得三思!”

周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众文官俱看着鲁肃。

“不用看了,”周瑜说,“就是鲁子敬让我回来的。”

周瑜又一副云淡风轻,眼神犹如静水,说:“鲁子敬早就知道你们会降敌,所以先一步将我召回来了。”

这一句掷地,厅内顿时哗然。张昭怒道:“周都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只有你在保全江东,我们都在卖主求荣不成?!”

周瑜沉默半晌,而后上前一步。

孙权从未觉得周瑜的身材如此高大,仿佛一坐在他的面前,这名亦师亦父的长辈,就只能被仰视,时光倒流回了当年,他再次成为了那个小孩。

“瑜自小便追随孙家,”周瑜沉声道,“迄今已有三十四载,初识伯符于舒县,此处除黄盖将军、程普将军、朱治将军外,便数我跟随主公的时间最长。”

周瑜一摆资历,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黄盖等人,亦无法出声,毕竟当年孙坚辞世后,陪伴着孙策的只有周瑜。

“先主逝后,仲谋接任。”周瑜侧头,看着张昭,说,“昔年张公与我一同效忠主公,誓要维护江东,创出一番基业。”

“子布兄之心,公瑾绝无异议。”说着周瑜又一抱拳,沉声说,“当年伯符仍在世时,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吴郡、江东能有今日,子布兄居功至伟,不可磨灭。”

张昭冷哼一声,脸色这才缓和了点。

接着,周瑜长叹一声,在孙权案前坐下,又说:“咱们还是来说说,这番基业,是否真的已经到了拱手让人的时候吧。”

黄盖冷笑道:“拱手让人?哪怕吕布再世,亦是孙将军手下败将,占不得江东一分地去!”

黄盖说完,拿着一杆箭,箭头朝上,插在孙权案上的壶内。

“江东天险已失,不再是易守难攻之地。”张纮叹了口气,说,“敌我双方兵力悬殊,仅凭手中不足三万的水军,单是与荆州的十万水军一决雄雌,不智至极。”

张纮也抽出一杆箭,箭头朝下,插进铜壶中。

程普喝过酒,随手一扔,将箭投进壶中,箭头朝上,当啷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