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之战楚霸王率领两万江东子弟,破釜沉舟,尚且大破强绝秦军。”程普冷冷道,“打仗,岂能以人多人少定胜负?”

诸葛瑾取了一杆箭,缓缓走来,站在孙权面前,拱手道:“主公。”

“各位将军,”诸葛瑾道,“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曹操为汉相,拥天子以令不臣。江东一地,虽是昔年破虏将军传下的基业,但究其根,溯其源,主公仍是汉臣。”

诸葛瑾将箭放进壶内,箭头朝下,认真道:“此刻曹操携天子令前来,江东于理,确是汉臣;于情,效忠汉室乃是本分。情理之中,望主公三思。”

韩当冷笑道:“什么汉相,不过是个篡位的贼子!拥立天子多年,为何不还都洛阳?为何不还权天子?”

韩当一甩手,箭矢入壶,铮然作响,久久不散。

“不错!”蒋钦冷冷道,“若天子亲来,尚有商酌余地,曹贼篡汉,万万不能降!”

又一根箭矢入壶。

吕范道:“各位将军如此好战,可知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一战,将如何涂炭生灵?”吕范箭矢入壶,尾羽朝上。虞翻又道:“孙子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曹操纵能取江东,如何治理?”

虞翻走到孙权案前,将箭矢朝下放进壶中,沉声道:“纵是降了,不过换回一个汉臣的称号,与眼下有何不同?曹操要治吴,仍需启用吴人。”

“正是。”张昭说,“既顾全江东百姓性命,又于己无损,主公,三思。”

张昭将他手中的最后一杆箭放进壶中。

厅内静默,朱治终于开口道:“我亦追随破虏将军数十年。”

昔年孙坚身边的武将,如今大都两鬓染霜,周瑜抬眼看着朱治。

“昔年破虏将军发兵长沙,”朱治的声音掷地有声,“试问在座诸位,若先主仍在,今日他是降,还是不降?”

话音落,朱治投箭入壶,鲁肃也起身道:“我东吴今日若降,不是称臣,而是亡国。”

鲁肃投箭。周瑜拿着自己手中的最后一根箭,站在孙权面前出神。

“公瑾。”孙权说。

周瑜拿着箭,看着案上的两个铜壶。

“你说如果今天,你哥还在,”周瑜的声音很低,缓缓道,“他是降,还是不降?”

孙权没有答话。周瑜沉默良久,而后道:“我一时间,竟是忘了他的长相,我怎么就一直想不起来呢?”

“你们还记得伯符的样子吗?”周瑜朝在座文臣问道。

张昭深吸一口气,巍然答道:“伯符…生前爱笑。”

周瑜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是带着哀伤的意味。

“九年了。”朱治说。

“九年了。”周瑜的声音沙哑,答道,“我竟然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你真的忘了?”孙权问。

周瑜没有再回答,放下箭,转身离开。

黄盖等人起身告辞,唯剩孙权案前,两个铜壶,一个插满了文臣们的箭矢,尾羽朝外,另一个里插满了武将的箭矢,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夕阳如血,映着滔滔江水,周瑜武袍飘扬,站在江前。

“你还没有想好?”小乔拿着一件袍子,交给周瑜,又说,“我听他们说,今日主公面前,你说你连孙郎的样子也记不清了。”

周瑜答道:“我仍记得,这些年里,我又何曾忘过一天?我只是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罢了。”

小乔叹了口气,柔声道:“周郎,要打吗?”

“你先回去吧。”周瑜说,“夜风冷。”

孙权顺着江风走来,周瑜与小乔同时转头,看着他在岸边孤寂的身影。

“我去给你们暖点酒。”小乔知道周瑜和孙权有话说。

孙权站在岸边高地上时,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你不弹琴了。”孙权说。

“没有人听。”周瑜答道。

两人并肩站着,周瑜又说:“你快比当年你哥还高了。”

孙权说:“如果泉下有灵,他一定在骂我懦夫。”

“他不会骂你,”周瑜说,“只是可惜而已。毕竟降了,我们都会是汉臣,而主公你,不会是汉臣。你若愿意为东吴做此牺牲,我敬佩你,你想战,我追随你。”

孙权顿时愣住了。

周瑜避开孙权的目光,望向滔滔江水。一时间孙权静默,周瑜说得不错,江东一降,文臣武将都将是汉家之臣。而孙权,却决计不可能再有今日的地位了。

“若已想好,这就回去吧。”周瑜稍一点头,说,“若想战,便跟我来。”

孙权在这最后的一刻,终于定了心神,周瑜却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房内。

小乔温着酒,周瑜在案前坐下,孙权追了进来。和风吹起纱帘,纱帘外仿佛有一个人影经过。周瑜抬头看,他们的思想在那短短瞬间里彼此交汇,仿佛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朝他说—

公瑾,孙权与江东,托付予你了。

“有多少胜算?”孙权问。

“你先下决定。”周瑜沉声道,接过小乔双手端来的温酒。

孙权一口饮尽,继而抬头看着周瑜。他知道周瑜是打算破釜沉舟一战,然而有些话,他仍忍不住要问。

“如果败了呢?”孙权说。

周瑜云淡风轻地说:“投江谢罪,去陪你哥。”

小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自若给孙权斟上酒,继而起身,走了。

“打。”孙权终于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要打,”周瑜依旧是沉声道,“我们有五分胜算。”

“其一:曹军远来,长途跋涉,困顿不堪,天冷粮草供应不济,且骑兵、步兵不擅水战,纵是八十万也徒劳,而我方,以逸待劳。”

“其二:北人水土不服,晕船颠簸,必有病患。”

“其三:曹操无水军,蔡瑁、张允二将七万治下,人心不稳。”

“其四:韩遂足以为曹操后方之患。”

“其五:刘备南下进公安,我们仍有盟军。”

周瑜将手掌按在孙权的面前,五指略分,答道:“就是这五分胜算,我以三万精兵,足可破之,但需侦查。”

鲁肃走进来,揣着袖子,笑道:“主公,你喝的这杯酒可是我的。”

孙权说:“坐吧,子敬,我算是想明白了,这是你俩早已想好的。”

“并未,”周瑜答道,“心有灵犀则以。来,主公。”

周瑜亲手斟了三杯酒。三人喝了酒,鲁肃一抹嘴角,说:“刘备大军正在夏口等着渡江,送来书信。”

“接他过来。”孙权起身道,“我去安排。”

周瑜直到此刻,方松了一口气,说:“张昭等人,就交给主公了。”

孙权二话不说,当夜安排好。周瑜站在江边,将布条绑上飞羽的爪子,飞羽长鸣一声,越过茫茫江水,投往北面。

第34章 突围

深夜万籁俱寂,沿岸兵马调动,甘宁送来了孙权的兵符,从这夜起,整个江东以周瑜的军事指令为最高指示。

“码头清出来了吗?”周瑜问。

甘宁答道:“朱治将军、程普将军已安排妥当,韩当带兵沿陆路去了江陵。”

鲁肃换上铠甲,率领士兵过来,说:“我这就走了。”

“我与你一同去。”周瑜说。

“不可!”甘宁与鲁肃同时色变。

鲁肃说:“你是三军统帅,怎可轻易涉险?”

“我不放心。”周瑜抬头望向长江隐藏在黑暗里的北面,沉声道,“飞羽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你把飞羽放出去朝谁报信?”鲁肃皱眉道,“曹营还有内应?”

周瑜一拂袖,深邃的瞳孔里倒映出岸边林立的火把。

“熄了光源。”周瑜吩咐道,“全体上船。”

士兵们灭掉火把,在寒冷的码头前登船,顷刻间上百艘小船驰出了江岸,朝着黑暗的未来,在冷风中破浪前行。

天顶银河铺天盖地横亘而过,长江之水川流不息,滔滔不绝。

甘宁手持阔桨,在水面一拨,小船犹如飞一般射去。周瑜身披长袍,咳了数声,鲁肃道:“你回舱内歇着。”

周瑜躬身回到舱内。甘宁三九天仍打着赤膊,一身肌肉瘦削虬结。统帅乘坐的船只遥遥领先,与上百艘小船拉开距离,乘风逆流而上。

片刻后,一声琴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紧接着,流畅的琴声叮咚不绝,越催越急,继而七弦震响,犹如在朝对岸传递着某种消息。

甘宁现出痞兮兮的笑容,回头看船舱内,正要说句话,鲁肃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听。

对岸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笛韵,穿破星空,犹如与周瑜的琴声交相辉映。江水倒映着诸天星辰,闪烁跃动,两股音律之力,若有若无地犹如缠丝一般抖开,凌空交锋。

笛声中隐约带着询问与期待之意。

紧接着,周瑜仿佛带着一丝不悦,琴声一震,抖开了对岸的笛声,那笛声遥遥低沉下去,复归于无。

甘宁也听出来了,问鲁肃道:“对岸有多少人?”

鲁肃说:“满打满算,至少十万,不到两万士兵。”

甘宁说:“这么十万人,撤向东吴,主公该头疼了。”

“看他们吧。”鲁肃说,“这次过来,不过是接个信使过去,若能好好谈,还是有希望。”

水声轻响,周瑜的琴声停在一个若有若无的颤音上。岸边士兵过来,拉着小船上绳索,一时间上百艘轻舟泊岸,岸边则是八万百姓,两万军士就地休息。火把林立,与天上繁星辉映,煞是壮观。

刘备带领一众手下来迎,鲁肃跃上岸去,刘备当面就跪,鲁肃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

“皇叔!莫要折煞我等。”鲁肃忙道。

刘备长叹道:“备这一跪,为的是北岸十万百姓,但求吴侯一发恻隐之心。”

兵士们跪了一地,鲁肃说:“各位快快请起,主公派我与甘将军前来,正是为了与皇叔商量对策。”

鲁肃一口一个“皇叔”倒是叫得顺溜,周瑜在船舱内哭笑不得,只有鲁肃才能妥善解决这种事—刘备无官职在身,叫荆州牧,不妥,只得叫皇叔了。

“今夜,吴侯召集我江东文臣武将,加急议事,如何破曹贼水军。”鲁肃朝一众人道,“哪几位与我前去?”

大家都静了,都想不到鲁肃来了这么一着,万一被孙权扣下,再交给曹操邀功,实在是得不偿失。

刘备笑了笑,说:“我去,哪位将军陪我渡江?”

“主公且慢。”一名年轻人出面,朝鲁肃拱手,说,“亮愿前往。”

这个时候,周瑜终于出来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诸葛亮的目光移向他。周瑜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色,而诸葛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眼色。

“这位是…”诸葛亮问。

周瑜摆手,登岸,问:“你是诸葛瑾大人的弟弟?”

诸葛亮点头。周瑜又看了鲁肃一眼,鲁肃点头道:“既是如此,便请孔明先生随我前往见吴侯一面。”

“赵子龙何在?”周瑜又问。

刘备叹了口气,问:“这位先生是…”

“赵子龙不曾见着。”另一名髯须三尺、威风凛凛的壮汉道,“自当阳一战后便不知所踪。”

“当阳曹军主帅何人?”周瑜知道这人多半就是关羽了,又问。

“曹操、夏侯恩等辈!”关羽冷哼一声,沉声道,“三日前撤出长坂,赵云不告而别,眼下就要追到夏口了,你们东吴还如此不痛不痒。”

“就是!”另一名黑面壮汉道,“待得曹军追来了,奶奶的,你家主公也不必派船来接了!大伙儿抱成一团死吧!”

“翼德!”刘备色变道,“不可胡言乱语,子龙必不弃我而去。”

周瑜大致明白了,飞羽没有传信,多半是赵云身陷敌阵。只是不知,距离曹操追到此处,还有多长时间。

“曹丕来了没有?”周瑜又说。

无人答得上,就连鲁肃也不明白周瑜为何问此问题。周瑜见状,吩咐人牵马过来,点了兵,说:“我这就走了,子敬,主公面前靠你了。”

鲁肃朝周瑜拱手。周瑜率领两百骑兵,离开公安渡口,一路北上。

建安十三年冬,当阳,长坂坡。

千万兵马汇成一股洪流,涌向余辉中最后的战场,赵云怀抱刘禅,纵马疾驰,驾驭刘备的的卢马,一路冲向南面。

“吃我一剑!”横里有人冲出。

赵云夺得长槊,舞起一根丈八铁槊,吼道。

“拦我者死——!!”

落阳晚照,赵云一袭白铠上染满鲜血,披风腥臭难闻,犹如战神一般单骑冲出了包围圈!

夏侯恩率军杀至,赵云回身一槊挑去,当啷震响,夏侯恩膂力竟是远远不及赵云,赵云仗着长兵器重槊之威,第一槊击飞夏侯恩手中青虹剑,继而回身怒吼!夏侯恩万未料到,赵云竟是再次杀了回来,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差,一槊过去!

夏侯恩连人带马被挑了起来,一柄长剑在空中闪烁,打圈,赵云冲前,继而手一招,握住剑柄。

“谢了!”赵云喝道。

曹军大哗,如此挑衅,见所未见,上万人疾冲,追在赵云身后。的卢马甩开四蹄,仿佛知道稍慢一步,赵云怀中的小主人就将被碎尸万段!箭矢如雨下,远方击鼓。

咚、咚、咚三声!

鼓声将歇,周瑜终于率领援军前来,却是驻足山崖之上,无路可下兵道。

刹那间千万利箭平地而起,划出一道弧,飞向群山之间,无数箭矢射向长空,又掉头落地,誓要将赵云钉死在地上!

“射!”周瑜喝道。

唰唰唰唰四声,四箭齐出,带着一道白绫越过山涧,顶住了飞箭,腾出一条道。

“驾——!”赵云勃然大喝,的卢四蹄凌空一跃,飞跃了山涧。

“到南路去接应!”周瑜道,“走!”

“又有人来了。”

高处,曹操朝下望去,喃喃道:“这次又是谁?东吴的救兵?”

曹丕站在一旁,多年后,这名长身玉立的青年已不复当初稚气,昔年嚣张跋扈的面容俱化作两道剑眉,压着噬人的眼神,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兴许是刘备的兵马。”曹丕说,“孩儿看,不如不必追了。”

曹操笑道:“刘玄德其人最是怕死,不会去而复返,你想他连妻儿子女,都能弃之不顾,掉头就跑,哪会为了一名武将再折回来?”

曹丕缄默不语,曹操说:“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此人捉来,赵子龙当真是一员猛将!”

曹丕回手负剑于背,曹操又道:“想做什么?”

“孩儿去会一会他。”曹丕答道,继而跃下点将台,落在马上,骑上曹操的爱马爪黄飞电,疾驰而去。

天色渐暗,赵云穿过当阳城外山涧,一时间迷失了方向,背后仍有追兵冲来,他隐入了黑暗之中,躬身在小溪前喝了点水,复又上马,左右四顾。飞羽扑棱棱飞来,赵云抬头,跟随白隼前去。

狂风吹过山涧,带着天地间的怒号。

“你不该回来的,子龙大哥,若不是飞羽来去,我甚至找不到你的踪影。”

曹丕骑着爪黄飞电,驻留于山涧前。

赵云勒停的卢,沉默不语。

“让路。”赵云说。

“你出不去。”曹丕说,“跟我回去,我以性命做保,家父绝不杀你。”

赵云勃然怒喝道:“你我各为其主,此话不必再说,要我降曹,除非提我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