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是真真切切地把她晾到了院子里,粗粗的绳索上原先晾着的衣裳被捋到了一旁,由她取而代之。正对着大厅的视角,让邢欢避都避不开永安丢来的凌厉视线,晃晃悠悠中,她只涌出一个念头——死和尚是算计好的!还特地给她件质量那么好的袈裟!

“各位不好意思,我带她出门时答应过她相公会好好看管她。君子一诺千金,身为主子我更不能有负于下人,所以略微粗鲁了些,望见谅。”稍稍泄了愤后,赵永安才勉强堆起笑脸,向喜欢嚼舌根的江湖儿女们解释道。

“原来邢欢姑娘已经成亲了啊,那的确不该彻夜不归。”

“其实同和尚在一起也没什么吧,人家四大皆空啊,说不定只是大家一起念念经,念着念着天就亮了呢。”人群中,有人试图帮邢欢求情,尽管就连发言者都很难相信这套说辞。

“再空也是和尚,不是太监!”在重重议论中赵永安的低吼声杀出了重围,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继续扬起嘴角挤出笑意,“各位,我只是在替她相公激动。”

很显然,这位二少爷现在情绪比较不稳定,还是先谈正事岔开话题比较好,“那二少爷,不如我们来谈谈这次武林代表大会的主要目的吧。”

“什么目的,不就是大家游山玩水踏踏青吗?”赵永安双目动也不动,依然死锁住悬挂在院子里的女人,回得漫不经心。

“这、这是次要目的,主要是讨论江湖民生问题。您看,现在各门各派都缩衣节食,茅山长老也说了掐指一算金融危机就在眼前,为了应对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二少爷身为江湖中的一员,应该义不容辞以身作则,这次给我们的兵器就免单吧?”

“做梦。”

“可是二少爷,你若是不肯免单,这个大会就得一直僵持下去。我们是无所谓,反正也没武器打架闲得很,你不划算啊,武林代表大会的主办方是赵家庄啊。要我们听天天这么吃你的用你的喝你的,怪不好意思的。”

“威胁我?”看不出他心情正阴霾,家里还有株出墙红杏没空修剪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

“好了,别说了,过些天再说。”他的心不在焉无法藏掖地流露在了言谈间。草草应付完了那些人后,赵永安起身抬步,停在了邢欢跟前,压低嗓音问道,“想念休书了,是吗?”

“……”没人会想念那种东西吧。

“今天我不写了,来点新花样。”说着,他突然又提起嗓音,吼道:“你!从今天起,面壁思过!没我允许,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那饿了怎么办?”

“给她准备干粮,半个月的量!”

下人老老实实地听命行事,是人都能瞧出二少爷今天火气旺得很,不能有片刻耽误。然而,才架着邢欢走了两步,二少爷的咆哮声又一次传来了,“把她身上那件袈裟给扒了,放把火烧掉,连灰都不准留!”

对!就是这样,他不能称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意,既然她全然不顾他的颜面,堂而皇之地披着奸夫的衣裳回府,凭什么指望他乖乖奉上休书,成全他们?

她都折磨了他两年了,他有权报复。

*

闭门思过对邢欢来说不是难事,严格来说,嫁给赵永安的两年里,她起码有一年半的时间在闭门思过,剩下的半年都用来收休书了。

但问题是,以往思过,她家相公至少不会隔三差五地来问一句……

“知道错了吗?”

他姿态优雅地坐在跟前,皱眉品尝着手里那晚白羊肾羹,汤勺轻擦过瓷碗的“叮叮”声配上他淡淡的责问,煞是好听。

她蜷着着双膝窝在暖暖地贵妃榻上,啃着干乎乎的馒头,噎出阵阵猛咳,他端起茶盅,侧眸看了她眼,在她渴望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把茶盅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邢欢痛心疾首地捶胸,企图把梗在喉间的馒头捶下去。

最后,还是用力吞咽口水的方法奏效了,她扬起脸色逐渐转为正常的脑袋,频频点了几下,“报告相公,知错了。”

“错在哪?”她的回答,让他稍觉满意地松开了眉心,难得善心大发地替她斟了杯茶。

“唔……你不爱喝白羊肾羹,我一会就写信让娘别再寄来了。”她说得郑重其事,一副很懂他心事的模样。回想起他刚才活像喝药似的痛苦表情,邢欢觉得自己的分析对极了,真是善解人意。

——砰。

可这话并未讨来永安的赏识,斟茶的动作僵住了,半晌后,他重重将手中茶壶敲向桌面,横眉冷看着她,“我很满意你娘寄来的白羊肾,我不满意的是你!你不如写信让你娘把你给领回去,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这怎么成,我要走了,谁照顾你。”她吞下最后一口馒头,语重心长地跟他剖析其中利害。

显然这并不是赵永安所担心的,他在纠结的事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穿着绿袈裟照顾我?我不需要。”

“我今天没穿绿袈裟呀。”邢欢得意地扯了扯身上那件七彩棉袄,那是她最近刚给自己缝制的,颜色艳丽,款式新颖,还带收腰的,想到那个女捕快的杨柳小蛮腰,她挺起身子,故意用手抓紧腰间的衣裳。

自以为这样可以凸显出她同样算得上纤细的腰身,可惜有些适得其反,她忘了自己那身棉袄底下还塞着层层叠叠的棉衣。

至少在永安看来,面前女人的身材是圆筒形的,那身衣裳更是炫目得让他不敢直视,“我……我收回一封休书,你能不能别穿色彩如此丰富的衣裳?”

这种誓与彩虹比艳的色彩,谁受得了?!

“那我去掉一种颜色。你收回七封,我可以考虑只穿黑白相间的衣裳。”她依依不舍地伸手抚过斑斓的色泽。

“我收回八封!”

“二少爷,你不能再收了,再收下去,奴家就没衣裳穿了。你要我裸着满街跑哦?不太好吧,现在江湖上很多人都认识我了,我也算有点知名度了,那样的话会给你丢脸。”

“邢欢!你故意装疯卖傻扯开话题,是不是?”他愤而拍桌,想证明自己不是傻子,不会任由话题被她牵着走,这个家他是具有主导权的,“你就算是把那件袈裟当遮羞布裹着满街跑,也不关我事。我只想知道,你跟那个头上没毛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私情。如果有,那皆大欢喜,麻烦你们赶紧冲破世俗障碍去私奔。”

“报告二少爷,当然没有!你那么英明睿智,怎么能被那些流言蜚语所左右。大师清心寡欲一心向佛,奴家更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你白头偕老生死与共。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她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足够情真意切,甚至认为最动人的情话也不过如此。

“是吗?”只是赵永安依旧没能感觉到丝毫真心,她就像个拙劣的戏子般,熟练却又生硬地念着台词,不具备任何感情。就这样,他凭什么不能怀疑她,凭什么不能要她一句保证,“那好,既然他不肯带你私奔,那你从今天起再也不准见他。”

“呃……”她叹服了。悟色大师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他特地警告过她,如果永安要求她永远不准见他,不准答应。邢欢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乖乖听悟色的话,“二少爷,这个奴家很难保证,万一在街上遇见了呢,我总不能把自己戳瞎吧。”

“很好,那你继续思过!”他起身抚袍,撂下话儿,跨出屋子,用力将门关上。

他没有在乎她爱谁,只是为她好。对,就是那么简单。虽然休书递了无数封,但身为她的前夫,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她物色个良人。那种头上没毛又不愿带她私奔的东西不值得托付,要她不准见,有错吗?她竟然自插双目也不从!

第八章

继续思过,持续思过,各种思过。

起先赵永安还会来交代下他的思过安排,渐渐,日子久了,他索性不再出现,仿若遗忘了她的存在。

偶尔听路过的江湖人士们闲聊,她知道他很忙,每天都会被缠着讨论茅山掌门掐指算出的金融危机。她向来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够透明,相公忙的时候,她可以像空气一样的存在,保证不去打扰他惹他心烦。

所以,她也不介意被暂时摆放在不起眼的位置思过,适当展露自以为的体贴。直到某天夜深人静,邢欢睡不着,推窗眺望星空,想要学悟色夜观天象看看她的姻缘星有没有上线。

姻缘星没看到,倒是瞧见一对月下梨树旁用大嗓门谈情说爱的妙人儿。“永安哥……”“晓闲妹妹1……“呕1

她家相公和女捕快穿着情侣装,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深情呼唤间似乎还透着无语凝咽的气氛,活像是对被世俗棒打开的鸳鸯。午夜档就这样在邢欢面前拉开序幕,她很不厚道地顺从胃部真实反映,干呕出声。

见鬼了!想当年她天天放的那些羊,都叫不出这般亲热的“妹妹妹”!

那般透着绵的嗓音,他从来没在她面前用过,邢欢记不清揉了多少次眼睛,才确认没有眼花,午夜档的男角儿当真是赵永安。“又来抓人去见官吗?”他停下脚步,嘴角眼眉都透着笑意。“才不是,我很忙的,哪有空一天到晚陪那群无业游民瞎闹腾。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去了趟别院,小厮说你最近比较忙一直待在群英楼。真搞不懂你,做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陪无业游民们。”“顺便而已。”对于她的抱怨,他耐心十足,笑容不改,“找我有事吗?”“讨厌,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吃完宵夜,出来散散步埃”“是吗?你散得还真远。”从衙门到他的别院再到群英楼,绕了大半个京城散步?“我是习武之人嘛,正常的。”她嬉笑着勾缠住他的手肘,为自己找了个听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对了永安哥,你上次教我的那套剑法,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要不要舞给你看?”

说话的同时,一丝秋波递送到了赵永安跟前,就连舞刀弄剑的事,她都能说得千娇百媚。

那头,永安静了片刻,才回道,“不用了,你刚吃完宵夜,不适宜剧烈运动。”

啧啧,听听!这话多体贴。邢欢难掩酸意地瞪起圆眸,向来只有她体贴永安,原以为话里带刺是他的个性,改变不了,现在她才明白,他不是不懂体贴女人,只是不屑体贴她。“也对,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你有没有新的招式可以教我?”“毕生所学,我都给你了。”

毕个头!他的毕生可以再短一点嘛!邢欢觉得眼睛在冒血,可又找不到立场去打搅,倘若他再淡漠回一句“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管我的私生活”,她该怎么退场?“啊,你不如让那些无业游民教我功夫吧,那样的话我就不抓他们去见官了。听说泰山派的人猿泰山拳好厉害,还有……”“晓闲妹妹,江湖上有规矩,招式心法只传本派,你也要加入无业游民的行列?”“我才不要,我在竞聘天下第一女捕快了,到时候我手下能有很多人。我一样可以抓了他们,逼他们教我功夫,然后再让他们去见官。”“呵,我就欣赏你的远大志向,不像她……”话到说一半,永安突然打住,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的那间房间。里头那个正在思过的女人胸无大志、安于现状、不思进娶只懂以夫为天、万事皆依赖他,每一条都与他的喜好格格不入。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她的不是。“她?是说你娘子吗?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们认识多久了?一年半哇!你居然从来没说过你成亲了,突然跑出来个二少奶奶,我还挺难适应的。”“你没问过。”他没必要再送了无数次休书后,还乱有自觉地到处张扬说自己是有妇之夫吧。“我不问你也可以主动讲呀。不过也不怪你,想必你娘子一定长得很丑,我同情你,忍得很辛苦吧?上回你说递了休书给她,是她赖着不肯走,是不是真的?没关系,永安哥,有我在!家庭纠纷我也能帮着处理的!这跟我的远大志向不冲突……”“算了,说些别的吧。你这回打算在京城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他生硬地转过话题,并不想让外人来插手他的家务事。

那位晓闲妹妹见状也识相地不再提起这些不够愉快的事。

不够愉快……邢欢立在窗边贝齿紧紧叩咬着下唇,直到唇瓣失去血色都不愿放开,她的存在真的很难让他们俩愉快起来吧。难怪他宁愿她和悟色大师迅速私奔,消失在他眼前,那样他就可以放开去追自己喜欢的女人了?像那个晓闲妹妹一样,有莫名其妙的远大志向,又漂亮到让他愿意时时挂在嘴边的女人。“偷窥自家主子偷情,不太好吧?如果觉得寂寞了,我不介意满足你。你看是要抱一下呢,还是亲一下?更进一步就算了,赶时间呢。”

被性感嗓音粉饰过的话语,让邢欢蓦然一震,切实感觉到了紧贴在身后的那道熟悉温度。她背脊僵硬,反射性地先将窗关好锁死,才转身,瞪着面前的人,“你怎么会在这?”“装备都拿去洗了,没东西换了,所以来拿袈裟。”相较之下,悟色很是平静地冲她眨了眨眼,觉得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挺可爱,忍不住带着几分玩心地伸手用力掐了掐她没什么血色的脸颊。

如脂般顺滑的触感让他留恋了片刻,才缩回手,自顾自地打量起屋子,最终目光落在了桌上成堆的干粮上。

他对那些松软馒头没兴趣,所以不客气地挥手扫落。吸引他凝神关注的是馒头下的那件青绿袈裟,不悦地蹙了蹙眉后,他不发一言地回眸看向邢欢。

当一个向来话很多的人,忽然沉默不语,黑瞳间聚满郑重其事地询问色彩,那是件挺可怕的事。至少邢欢肃然起敬,不敢怠慢地挪了挪步子,同他保持安全距离后,才敢开口,“我相公想要烧了它,我建议说毁了不如让它活着慢慢糟蹋,因此它就被用来包干粮了。大师,我这也是用心良苦为了保全它,不得不出此下策。”“哦?你相公最近应该忙着在赵家庄砍柴吧?”“……”死和尚!他到底是有多无处不在?邢欢不动声色,想也不想就回道,“哇!你怎么知道我相公是个砍柴的?算出来的吗?大师,你好厉害哟。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最近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二少爷觉得他管不住我,所以就把我相公紧急召唤来了。”“这样埃那贫僧可以原谅你糟蹋袈裟,顺便帮你解释下这个误会。我现在有空,可以去见一下你相公,告诉他大可以放宽心,我看不上你。”

就算是事实,他也没必要那么直言不讳吧!邢欢心有不甘地皱了皱鼻子,“不必了,大师还是拿了袈裟快走吧,我相公虽然是个砍柴的,但他剑法很厉害,万一真让他见到你,会像捅蜂窝一样把你捅死1“我的贱法也很厉害。”他微笑撇唇,显然也并未真想和她相公打照面。

说着,悟色拉过她,不知从哪掏出根敲木鱼的小木槌,又不知用得什么方法,轻松一挑,“咔嚓”一声,外头的锁松了。流畅娴熟的动作,看得邢欢瞠目结舌,

他微偏过身子,朝着她得意地扬了扬眉,“走了,吃宵夜去。”“吃宵夜?现在?就这样走?从门口走?可是二少爷答应帮我相公看着我闭门思过……”“邢……邢什么?算了不重要。来,听我说,就算思过也要把自己先喂饱,干粮啃多了容易脑硬化。”他顿住脚步,旋身,随意地搂着她的肩,将大部分重量压在她身上,用苦口婆心地口吻劝着。“脑硬化会怎样?”好陌生的名词哦。“像你现在这样,被相公嫌弃了还忠贞不渝。等病入膏肓,就是他跟他的新欢洞房花烛,你负责看门外加鼓掌喝彩。”“……”

她不想参观相公和别人洞房花烛还得鼓掌喝彩,也不想啃那些干粮,她想念街头那家据说通宵营业的村夫烤鱼。他都已经偷情偷到家里的梨树下了,她和大师出去吃顿宵夜不算过分吧?

于是,他们就这样堂堂正正地从门边走出去,离那对大嗓门谈情说爱的男女最近时只有三张床距离。可人家浑然忘我,邢欢甚至还清楚听见她家相公在和他的晓闲妹妹说——往后出远门少吃点干粮,对身子不好。

第九章

踢踢踏,踢踢踏,木屐拖儿敲擦过地面的声响回荡在深夜的巷子里。

还有邢欢时不时从唇缝里飘出的埋怨声相伴左右。

“我相公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把那个女人带来了!”

“他跟那个女人说话时好温柔,可他每次同我说话都吼得好大声,害我总担心他的青筋会不会爆裂。”

“他还教那个女人功夫。连婆婆都说我底子不错,如果好好练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教我功夫!”

“更不会在乎我吃那么多干粮身子会不会有事。你知不知道,他们给我囤了半个月的干粮啊,半个月啊!以为是在喂狗啊!”

“还有还有,他也不叫我欢欢妹妹,只会说我像头猪。我就算是,也是‘珍珠’的‘珠’,是他自己不懂欣赏我的好。”

……

“咦,那不是邢欢姑娘吗?旁边那个是谁?哎呀,二少爷该不会是把她的相公给找来了吧?”

“不是啦!砍柴的怎么可能穿木屐不穿罗袜。”

“……我勒个擦!砍柴和穿不穿罗袜没实质性关系吧?”

“谁说的,不穿罗袜会比较容易砍伤脚!”

“也对。那是谁?看起来挺帅的,还有点眼熟……啊!啊!和尚,私奔的和尚!”

邢欢喋喋不休的愤懑被远处传来的一惊一乍打断。

她垂眸哀怨地瞪了眼身旁粉袍下,那双制造出招摇声响的木屐,只一眼,目光就变了味。邢欢揪着眉心,着实很想问一句——他娘到底是怎么生的?怎么可以连脚趾的美型都顾及到?

“别看了,你要是喜欢这双木屐拖,我可以送给你留念,要签名吗?”灼灼视线被悟色曲解出了另一层含义,他大而化之地伸手搭住她的肩,无惧一切流言蜚语地朝着那群多嘴的人走去。

那是个位于街尾的摊子,昏黄灯光很不起眼,一旁迎风飘扬的招幌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村夫烤鱼”。

朝思暮想的摊子就在跟前,邢欢却格外矜持地不敢扑上前。

只因为,那头坐着的人全都是跟她家相公熟识的江湖儿女,她做不到像大师那么超脱,可以不要脸不要皮,为了维持住一贯的温柔形象,她强迫自己忍耐片刻的饥饿,迈着碎步,徐徐靠近。

“真是巧啊,吃涮锅啊?那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啊。”率先抵达目的地的悟色,不需要任何人的招呼,自顾自地搬了张长凳入座,还格外自在地冲着邢欢招手,“欢欢妹妹,别扭了,晚了东西就被吃光了。”

这话很管用,邢欢的步子不着痕迹地加快了,一晃眼的功夫,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众人跟前。

可满桌的残羹剩菜依旧让她笑不出声,泛着渴求目光的眸子下意识地看向了悟色。

大师就是大师,很快就心领神会地招来掌柜,“把店里所有素菜全拿上来,快点,贫僧赶时间。”

“那个……再来条烤鲶鱼,如果还有卖不掉的荤菜也可以一起拿上来,我帮你分忧。”全素?开什么玩笑,他出家了,她还在红尘中呢,凭什么赔着受罪。邢欢依旧不忘轻声细语,维持住她良好的品行操守。

然而,面前场景还是让众人齐齐联想到了“夫唱妇随”,此前关于邢欢跟和尚的传闻,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群众们含笑不语,彼此了然于心般地互点了几下头。

在一阵阵地眼神无声的交流下,某位江湖上算得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被推举出来,大胆求证,“大师,你和邢欢是打算填饱肚子赶着去私奔吗?”

江湖中人果然很不拘小节,探求八卦真相都如此直截了当。

悟色像是生怕这误会还不够深,忙着替邢欢夹了一堆菜后,才得了闲,抬眸扫了眼身前发话的那人。对方堆着笑脸,一身深蓝麻布衫,斜挎着方方正正的就诊箱,简简单单的发髻缀在头顶。他眯了眯眸子,不得不承认这套装备不错,改天他转行的时候可以尝试下。

“这位……神医是吗?”用眼神品头论足了个够后,他才用出家人轻轻淡淡地语调开口回应道。

“不敢不敢,多谢夸奖。”神医微笑作揖,故作谦虚。

“贫僧没有在夸奖你。”他皱了皱眉,单脚抬起,踩在了凳子上,确保自己脚上这双早上才骗来的豪华限量版木屐能钻入众人眼帘,“神医施主,你侮辱她不打紧,怎么能侮辱贫僧。有人私奔会这么轻装上阵的吗?贫僧连袜子都没穿,能奔多远?”

“那这半夜三更的,是打算……”

“贫僧做完晚课突然觉得肚子饿了,约她一块出来吃宵夜,不行吗?那你们半夜三更聚在这莫非是打算集体私奔?”

“当然可以,可以。只是,二少爷也在群英楼,你为何不找他一块来?”

面对这誓不罢休的探究,悟色面露难色地重重叹了声,“事到如今,贫僧也不隐瞒了。欢欢妹妹,您别怪我。”

这话让群众们来劲了,隐约嗅到惊天八卦的气息。

唯独邢欢,心蓦地一悬,猜不透他接下来是要演哪一出,好歹也先给她知会声吧。

“是这样的。自从茅山掌门掐指算出金融危机,欢欢妹妹就始终忧心忡忡,心系江湖。想着自己好歹是赵家庄的一员,没能为江湖为武林豪杰们做些什么,每思及此,她就茶饭不思。于是,便希望贫僧相助,能帮众人渡过此劫。”

“大师,这种事没什么好提的,是奴家该做的……”邢欢一度以为自己说瞎话的境界已经炉火纯青了,如今看来,当真是人外有人。

有良好的名声在外,对于邢欢自然是没人怀疑。可是,这个很不像出家人的和尚就难让人相信了。

江湖中人是嫉恶如仇的,换句话说就是好管闲事,尤其是神医,想他悬壶济世大半生,不能眼睁睁看着单纯的邢欢受骗,“邢姑娘,这种事你怎么不开口让我们帮忙呢。悟色大师毕竟是出家人,江湖民生问题由来已久,不是做场法事念念经就能解决的。”

“神医施主,请不要小看贫僧好吗?贫僧虽是出家人不能杀生,但也曾有过被二十个人一起打也没有倒下的记录,请注意,是二十个成年男子。成年!男子!”现在是怎样?是谁告诉这白痴出家人只会念经做法事的?

“真、真的?二十个成年男子?同时打?都没倒下?”

面对怀疑,悟色郑重点头。

“现在的后起之秀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哈哈哈,后浪推前浪啊,我们老了,年轻人的天下了。”

各种恭维声纷沓而至,悟色虽是微笑应对,对那些话却始终充耳不闻。显然,他在乎的并非是这些前辈们的首肯。直到身旁飘来邢欢的话音,他才收回神。

“哇,你好厉害!看不出耶。”她的崇拜有感而发。

他则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侧过脸,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咕哝道,“你要是被绑在树上打,也不会倒下。”

“噗!哈哈哈哈哈哈!”闻言,邢欢愣了愣,随即爆出笑声,脑中充斥着他被二十个人绑在树上揍的场景,忘了虚伪忘了假装,那些举止温婉的训导被抛到了脑后。

“邢欢姑娘,您……笑什么?”可想而知,肆无忌惮地张扬笑声招来了一堆侧目。

“没、没什么,就觉得江湖上才人辈出,想必以后会发展得更具规模。”她匆忙掩去笑意,摆出“舍小家为大家”的胸怀。

相较于那些江湖中人像模像样的附和,身为主角的悟色置身于事外,挪了挪身子,愈发挨近她,轻询:“心情好些了吗?”

“嗯?”邢欢狐疑转眸,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不错,看来是不记得那些不开心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执起酒盅,又一次搂住她的肩,“来,喝酒,反正是别人掏银子,别客气。”

邢欢心头一动,面色也跟着飘红,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原来,他是在哄她开心?没有俗套的安慰,而是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方式,让她遗忘了方才的心涩。

“欸?别人掏银子?悟色大师,你不懂江湖规矩吗?我们聚餐向来都是各付各的。”那句说得不算轻的话语,被人敏感地捕捉到了。

闻言,悟色皱了皱眉,很不满这种楚河汉界划分如此清晰的安排,“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做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这样吧,这顿贫僧请。”

“……”你脑子有病吧!这是邢欢在听清这句话后,险些想喊出来的心声。

“大家还要吃什么?尽管叫,别跟贫僧客气。”悟色无视了她的瞪视,自顾自地招呼着,“就是得烦请各位吃快些。不瞒大家,我和欢欢妹妹今夜出门,正是因为想到了法子,赶着去办事。又刚巧遇上你们,就闲聊个几句……”

“你们想到法子了?需要我们帮忙吗?只要事成,要我们做什么都行。”神医激动了。

“贫僧不打没把握的架。事是一定会成的,若是需要相助,到时就劳烦大家了。”

“应该的,说什么劳烦,江湖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那你们赶紧去忙,我会率领武林众人随传随到地配合!”

“这样啊,那欢欢妹妹您先等我,贫僧出来得太急,没带银子。各位,贫僧先回去取银子,把饭钱给结了……”

“不碍事,我们来我们来,你们是救世主,忙大事要紧,快别耽误了。”

*

原来蹭饭还能蹭出个救世主的名分来?

邢欢想通了,不管婆婆说她有多好的底子,都不稀罕相公教得那些个“毕生所学”了,还不如跟悟色大师学坑蒙拐骗偷,这方面她底子更好。

但理智告诉她,这些都是后话,目前当务之急是,这顿饭蹭出太大的代价了,她要怎么收场?她要拿什么去解决金融危机?

“大师,大师……”她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追上悟色的脚步,不能放过这颗救命稻草。

“做什么?你不会没吃饱还想回去继续吧,佛曰做人不能太贪心,留点位置明天放早膳用,乖。”木屐声停下,他转过身,一直等她走近才继续迈开步子。

“我不是猪!”她的脑子里除了吃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大事,“我们这次是不是把谎撒太大了,怎么兜回来呀?”

“谁跟你说贫僧在撒谎了,欢欢妹妹,出家人真的不打诳语。”

“……那我们现在是真的要去解决那个谁谁谁掐死算出的什么什么危机?”

“是‘掐指’不是‘掐死’!有空少绣香囊卖贤惠,多看点书,没文化怎么出来混。”他眼含鄙夷地送去一道斜视,“你现在有三条路可以选。第一,回去闭门思过,等着神医领着人杀上门;第二,闭上嘴跟我走,只要配合不要提问。”

“说完了?”

“完了。”

“那第三条路呢?”

“嗯?我说过有第三条路吗?你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