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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放!”宇文红缨不服气地跺脚,不明白百里青衣为什么护着这陌生的女人。

宇文翠玉忽然柔声道:“妹妹休得鲁莽。这姑娘既然是青衣公子的熟人,就不可以动手伤了她。”

这一句话,本是劝慰,听在宇文红缨脑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更为冲动,不禁恼道:“她明明是‘无痕’的妖女,我…我今天非杀了她不可!”

水无儿只觉得好笑,宇文红缨果然还是少女心性。你想讨好心上人,却偏偏要和他作对,这怎么行?像宇文翠玉这样善体人意的女子,才是青衣公子的良伴啊。她瞥一眼颈上的长剑,这已经是宇文红缨第二次把剑架在她脖子上了。

她闭眼:“你杀了我吧。”

此话一出,宇文红缨倒是一愣,这女人怎么既不求饶也不辩驳?

就在这一怔一愣间,百里青衣已从席间跃出,以指弹开长剑,将水无儿护在怀里。

水无儿扬眸看他,发觉他脸上已有愠色。

“你若再滥杀无辜,就休怪青衣要按江湖规矩加以惩处了!”

宇文红缨一骇,滥杀无辜,按百里家的律法,轻则要斩去十指,重则要以命相抵的!“青衣哥哥,你为了她,要伤我么?”

水无儿哑然。这姑娘…

青衣公子按规矩办事,哪有为了谁不为了谁的?

百里寒衣却摇扇笑起来:“红缨姑娘知道她是谁?她就是储秀山庄你挟持的那名小乞丐呀。今日你已是第二次把剑架在人家脖颈上了。”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宇文红缨为甚:“那小乞丐…竟是个女的?”

百里青衣皱眉问水无儿:“你伤着没有?”

水无儿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退开:“并没有,青衣公子不必挂意。小女子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百里青衣面容微变了变。

倒是百里寒衣笑盈盈道:“姑娘这么着急走做什么?留下来吃几杯酒水也好,权当赔罪了。”

水无儿看看百里青衣,只见他神情凝重地盯着自己,像是因为她的告辞,很受伤害的样子。

说他是天仙,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仙啊?难道真要每个女人都在他面前发发花痴才行么?

话说,她那天晚上的确是在他面前发了回花痴…她有些心虚起来,呃…她要把这花痴的风范继续保持下去么?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想到肚兜这件东西上去。百里青衣的眸子亮了一亮。

“寒衣,你曾与殷大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依你看,殷大小姐性情如何?”他忽然问。

百里寒衣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苦笑:“当日我们之间隔了整整一条街,况且她还戴着面纱,哪里算得上是一面之缘?不过依我看,殷大小姐的才情举世无双,这是不用说的。性格是狂狷了些,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而且,她最让我敬佩的是,她说话办事及为爽快,毫无酸腐之气。”

宇文红缨冷冷地哼了一声。

百里寒衣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还觉得,最值得深思的是她应对青衣绝对的态度。”

“什么态度?”

“当日云阁诗擂,殷大小姐的才情之高,全天下的人都亲眼所见。青衣绝对,不应难得住她。还有一点,她认输之时,心神不宁,口中喃喃自语,只说:‘我不会对’,而不是‘我对不上’。”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对不上,而是不敢对?”宇文红缨希奇道,脸上是十足的轻蔑。

“岑大掌柜,方才说殷大小姐的下落不必再查,却是为何?”百里青衣转向岑律。

“那自然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岑律漫不经心道。

“什么?”众人惊呼。

“她要是活着,必然会回来。她既然不回来,必然是死了。”岑律一字一顿。

百里家两兄弟古怪地对视一眼。

水无儿身形晃了一晃,似要倒下。她心中悲哀无限,你个冷面兽,不带这样骂人的…

百里青衣忙伸手接住她身子。

“有毒香!”他陡然疾呼。

众人大惊,这好好的客栈里,哪有什么毒香?

然而青衣公子都这样说了,就一定不会有错,于是大家一起闭气。

水无儿瞪着百里青衣郑重其事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毒香?好呀,那就来毒死她好了。

百里青衣掏出解毒丸,给各人服下,又道:“寒衣,给每个人都把把脉。”

百里寒衣从愕然中惊醒,忙点头应是,却见百里青衣牵着水无儿的手,往他面前一带:“先为她试脉吧。”

水无儿茫然:“为什么?”

“你不会武功,中毒的可能性也最大。”百里青衣言之凿凿。

水无儿张了张嘴,宇文翠玉也不会武功呀。

百里寒衣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一番,忽然笑了:“好好,我先给她试脉。”

他伸手摸上水无儿腕间,顷刻间,神情竟变得凝重无比。

水无儿猛地抽回手腕,僵笑:“我身子一向强壮得很,哪里会有什么问题,呵呵。”她避若蛇蝎地退了两步,顺便也离开百里青衣触手可及的范围。

“寒衣公子还是快给其他人把把脉吧,我看这毒香放得甚是蹊跷…呃…那个,我还是先走了…”不待众人做出反应,她跳出门外溜之大吉。

阿弥陀佛,终于逃出来了。

这个百里青衣说话也太没谱了吧?他说有毒就有毒,他说号脉就号脉,亏得天下人还都相信他,真是莫名其妙。

走到大街上了,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一回头,竟又是那愁人的百里青衣。

“青衣公子还有何事?”水无儿勉强拿出最后一丝耐心。

“姑娘,青衣还欠你一副题字呢。”百里青衣浅笑如春。

水无儿被他迷得眩晕了一下,手里已被塞了张纸。她甩甩头,也不去看那纸上写的什么,往袖中一揣,笑道:“多谢多谢了。”

百里青衣又拦住她:“姑娘,这是我百里府的十锦露,疗伤解毒均有奇效。姑娘带在身上,应急时可用。”

水无儿默然。

“姑娘,今后若有任何为难之处,千万要来百里府。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水无儿汗颜。这话都说出来了。

她缓缓道:“青衣公子,江湖这么大,每个人有了难处,你都要万死不辞么?”

百里青衣一窒。

“我又不是江湖人,什么疗伤解毒圣药,我都用不上。公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以后救死扶伤,大有用处。”她把药瓶塞回给百里青衣,想了想,又道:“青衣公子,你真的是一个慈悲正派的大侠,我这一辈子,都会远远地仰慕你的,你放心好了。”

她呵呵干笑两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百里青衣握着药瓶,神色复杂难平。

第七章 雪为肌骨易销魂(二)

她这三年来常常回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回忆却总共是很模糊。

“楠姨,我不会嫁给逢朗哥哥。”她说。

奶娘无奈地摇着头:“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的事情没人能够强迫你,不过这是你筠姨多年的心愿,也是你爹娘的心愿,你忍心让他们失望么?”

“楠姨,这是我的终身大事!”自己固执地说。“筠姨本身就过得不好,姨丈根本就没有爱过她!而我爹娘…我从来没有见过。”

“箫儿啊箫儿,你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奶娘十几年如一日地叹息着。

然后,她看到奶娘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起来,又重重地撞上了装潢精美的墙面。

然后,整栋房子都飞起来了…

啊,不,是她飞起来了。

有血,好多血。

“小姐,你谁也嫁不了了,放心。”有个声音熟悉而陌生,如此的无情和决绝。

“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在大喊,又像是楠姨在大喊。

生命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体里消失,无数的声音混乱地响起,风声,雷声,惨叫,冷笑…她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她就要死了。

她本该渐渐忘记一切,却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刹那猛然一震,醒转了。

口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自然而然地顺着喉咙滑了进去。

是甜的。

是楠姨!是楠姨,抱着谁的双腿在大喊:“箫儿快走!你得活着!活着!”

“楠姨?”她喃喃道。

倏地一道热流溅上她的脸庞。

她的力气回来了,她发现自己在狂奔,却是奔向远方,离楠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她要回去!她要回去找楠姨,还有筠姨!

她听到自己在痛苦地嘶吼,脚下却是无论如何停不下来。可是,她明明该往回跑的,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刹那,她惊觉自己方才吃下了什么。

花魂送做失魂所,一抔土掩销魂坡。

三年立碑。

这碑,还是崭新的,坟上的土却已经旧了。连绵的衰草,长满了每一个坟顶。

水无儿,便是殷悟箫;而殷悟箫,便是水无儿。水是那夜的大雨,无,便是不存在,便是死。

她跪在殷府二十二口人的墓碑前,轻轻地问:

“你们说,我还要活下去吗?”

“楠姨,我累了。”

“我从前觉得,我的命是你的命换来的,我活的再窝囊,也要活下去。可是不行啊,活得太累了,原来根本不值得。楠姨,你喂我吃下‘求不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呢?”

“岑律说我没有心呢。在他心里,我已经死了。我想,就算是再见到了漫思,她也不会承认我就是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吧?这三年过去,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她指尖颤抖着触摸冰冷的墓碑。

“我原本应该和你们一起躺在这里面。”

身后倏然响起淡淡的话语,不是问询,而是肯定:

“原来,你就是殷悟箫。”

殷悟箫慢慢回头,穿绿衣的尹碧瞳清灵地立在一方墓碑上。

“原来,你就是天下第一才女。”尹碧瞳唇边带着一抹嘲讽。

殷悟箫收回视线,眼神投向远方。

“滚下来,那是我家人的墓碑。”

尹碧瞳眨了眨眼睛,从墓碑上跃下:“他们不过是你府里的下人罢了。”

“不,他们是我的家人。”

尹碧瞳没有与她争辩。他负手踱到她身边,低头极富兴味地打量她:“真是想不到啊,你居然就是殷悟箫。你居然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地下躲了整整三年,不容易,真不容易。人人都知道,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刚烈好胜又好排场,没想到竟然甘心与乞丐为伍。”

“你想做什么?”殷悟箫直截了当地问。

尹碧瞳挑眉:“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小殷啊,别这么紧张,我还是挺喜欢你的,不会杀你。”

又是喜欢。

这个杀手还真是个有格调的杀手,满口的风花雪月。

“你的主子没有叫你杀我么?”

尹碧瞳十分惊讶:“我的主子?我尹碧瞳没有主子。”

“我说的是‘无痕’主人。”

尹碧瞳恍然大悟:“他呀,他的确花心思找过你,不过他可没说过要杀你。听说你很金贵的,绝对不能死呢。啊,对了,”他叫起来,“我上回给你的东西,你是不是弄丢了?”

殷悟箫道:“我给了百里青衣了。”

尹碧瞳惊恐地捂唇:“你怎么给了他了?难道你喜欢上他了?”

“…”

尹碧瞳又扑哧一笑:“你给他,也是很自然的,我不怪你。只是你以后,须得一心一意喜欢我一个。”

他伸手要来拉她,却被她一膀子打了回去。

“咦?”尹碧瞳从地上拾起一张纸,是从殷悟箫袖中掉下来的。

“这不是青衣绝对么?”他扬着那张纸,大惊小怪,“百里青衣送给你的?”

殷悟箫一震,百里青衣给她题的字,居然是青衣绝对?她抓过那薄薄的纸张,上面的笔迹饱满而沉敛:

去月归风,山湘挽素,门迎朱唇,箫郎亲舞。

她蓦地痴了。

忆当年,无限春波绿,缱绻风月弄,傲然顶峰;

看如今,却只有黄叶萧瑟,尘埃荡涤,枝头老秋风。

殷悟箫低下头,忽然堕下泪来。

“尹碧瞳,你杀了我吧。”她望定了尹碧瞳,凤目含悲,如秋水氤氲。

“求你了。”

尹碧瞳被她这样毅然决然地一看,猛地倒退了两步,纸张翩然落下。

“你这是为什么?”他竟显露出慌乱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殷悟箫含泪大笑,“我殷悟箫,从前就是个豪迈潇洒的女子,我想要的,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可如今,却什么也求不得,什么也不敢求,我活的,与猪狗有什么两样!”

她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滚滚。片刻之间,那泪水中竟已掺上了鲜血,雪颊上两道殷红的血泪流过,诡异而悚然。

尹碧瞳怔怔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他似乎能够看见,一个身着华服,仆从如云,珠光宝气,傲然自持的少女,远远地站在云端。

“小殷…”

他一卷袖子,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别哭,我带你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这儿。”他忽然变得十分温柔,像说情话一样在她耳边轻轻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