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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告诉漫思,殷悟箫若是还活着,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流泪。她,必是死了。

可是,他若真的相信殷悟箫死了,又为什么这样煞费苦心地打理着殷府的各项产业,又为什么,打理着殷悟箫心爱的藏书库?

难道他和漫思一样,下意识地都希望她回来不成?

然而如今,她回来与不回来,又有什么两样?

“你可知道,漫思被人打伤了?”

水无儿眨眨眼:“谁?谁被打伤了?”

“殷悟箫!”岑律终于爆发,怒火成燎原之势,似要将水无儿烧得半片指甲也不剩。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难道漫思不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难道筠夫人不是你的亲姨娘么?筠夫人昨夜遭人行刺,险些丧命,而漫思被宇文世家的老太婆打伤,孤身一人跑到宇文世家去了,这些你是不是都知道?你告诉我,你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字字咬牙迸出,如钢锤击在水无儿胸口。

“我…”

水无儿神情惶然。

“殷悟箫,从前你刁蛮任性,却向来把身边的人照顾的很好,从来不肯让他们受半点委屈的。现在呢?你连认他们的勇气也没有了么?”

水无儿茫然地看着岑律。她以为岑律心中只有漫思,除了漫思,谁的生死他也不放在心上的。

“漫思一直觉得,你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她的错。你知道吗,这三年来她心中没有片刻的安宁!你…你若是真的死了,漫思会痛苦一世的!”

水无儿凄然一笑。漫思,漫思,果然还是为了漫思。

她从前是指点江山笑论天下,想要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如今她不能了,不能了…

她固执地咬着唇,不语。

岑律凝视着她,却等不到她的回答。

“你跟我回殷府,去见筠夫人,去告诉百里青衣,三年前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拉了她的手便要走。

“不!”水无儿慌了,“我不去,你放手!我…”她咬咬牙,“我根本不认识你!”

霎那间,岑律动作滞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她。

“你说什么?”

水无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剖成了两半。

“我…我不认识你…”她喃喃道,恍惚中觉得自己泪水纵横,抹了一把脸,却全然是干的。

岑律震惊到极致,忽而大笑起来:“殷悟箫,你竟是个没有心的人。”

“你走吧。”岑律背过身去,冷冷道:“以后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殷悟箫这个人。殷悟箫,确实已经死了。”他顿了顿,苦笑,“这东厢房,以后我也不会来。”

这东厢房,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

水无儿茫然。

从此以后,她就只是水无儿,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石漫思也好,岑律也好,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滚。”他的背影,竟似有一丝痛楚。

水无儿哀戚地苦笑。岑律啊岑律,你真不愧是只冷面兽,说出来的话,总是打在最疼的地方。那样一句话,便已判了她死刑。殷悟箫,确实已经死了。

她攀住旁边的窗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岑律没有注意到她面色的惨白,也没有注意到她动作的迟缓,更没有注意到,一丝殷红自她唇角滑下,洇红了衣襟。

第六章 争那闲思往事何(三)

醉墨楼前,千金一掷,美女如云。翠袖搵英雄泪,英雄卧美人膝。水无儿默然走过醉墨楼门口,人头攒动,莺声燕语,独她幽静如一片沾湿的小叶。

“他爷爷的,敢跟我们赵老爷抢姑娘,活得不耐烦了!”

一帮打手在醉墨楼前叫嚣着,将一个人围在中间,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打手们打了许久,又怒斥了几句,便收手回去。留下一个满身尘土的白衣人抱着肚子在妓院门口大叫,那叫声里带着痛呼,似乎又带着几分得意。

你要问了,哪有人被打了还高兴的?

旁人自然不会,可是这个人,偏生就是个怪胎。水无儿冷觑着那张尘土中的脸,不是是白灿,还能是谁?

神偷指逍遥一身的好武功,如果不是他高兴,能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么?

这白灿,上一回见他,是绝色楼风流倜傥的酒中仙,这一次见他,却成了任人宰割的落拓汉。

她转身要离开,不料却被人从身后死死地抱住。

白灿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居然还能撑起一股力气,紧搂住她的腰。他口中喃喃道:“翠翠,翠翠…”

水无儿木然望他一眼,低头默默将他的手掰开。

白灿却是个缠上了就不放的主,刚把他甩开,他整个人又粘了上来:“翠翠,是我错了,我错了,别离开我!”

竟碰上个借酒装疯的。水无儿蹙了眉。

有旁人在一旁幸灾乐祸道:“这位小夫人,你家相公出入花楼固然不对,可是他既然都认错了,你就原谅他一回吧!”

谁家相公?谁?

“小娘子,你相公不疼你,不如,你就跟了我吧,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嘻嘻…”还有个自认风流倜傥的,拿扇子过来要挑水无儿的脸。

水无儿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被她一看,竟心中一骇,只好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去。妈的,这女人眼神好利!

水无儿蹲下身来:“你身上有银子么?”

白灿眯着眼睛呵呵笑道:“有,有,都给你。”他往怀中掏了半天,什么没掏出来。

水无儿也不避讳,伸手往他怀里一掏,果然掏出几十两银子来。

“身上有银子还被人打成这样,原来天下第一风流浪子是个蠢蛋。”

她找了家客栈,把白灿拖了进去。

白灿呀白灿,你也是为情伤了么?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你这风流浪子伤情?不期然,一张冷清的玉容浮上心头。

翠笙寒?翠翠?

孽缘都是命定的,情伤都是天给的,恁你在情场里翻手为云覆手雨,遇上了命定的那一个,也是永世不得翻身。

“小二,打盆凉水去。”水无儿沉声吩咐。

客栈的小二无微不至:“这么冷的天儿,凉水怕冻着身子,我给您打盆热水吧。”

“我说要凉水就要凉水。”

“得,得,我给您打去。”小二应诺着出去了。

水无儿的凤眼阴险地眯起来。

不就是为了个女人么,还酗酒放纵逛窑子,姑奶奶冻不死你。

铜盆盛着凉水来了,水无儿也不含糊,整盆往白灿头上泼去。泼完了才想起来,这男人就算不伤情,大概也是整日里酗酒放纵逛窑子。

那泼他真是泼对人了。

凉水沾身,白灿一声大吼,猛坐起来,口中喷出一口白气。

“醒了?”水无儿把铜盆往桌上一搁,在床前坐下。

白灿一脸迷糊。他瞪大了浑浊的眸子,将脸对着水无儿。

“翠翠?”

水无儿皱眉。这死男人还不肯醒了。

“我不是翠翠。”

白灿不说话了。

蓦地,他虎目中滴出两滴男儿泪来。

“翠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离开我?”

水无儿咳了一声:“我没有要离开你。”

白灿一把抱住她:“翠翠,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则,那晚你不会…”

那晚?水无儿喘着气,努力把双手架在自己和他之间。

“翠翠,自我第一次见到你,我…我就认定你了,我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

“屁,你之前有过多少女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水无儿很不屑。

“你…你明明知道的!”白灿一脸的震惊,还带着委屈和少少的…羞涩。“你明明知道的,那晚,是人家的第一次…”

水无儿目瞪口呆。

白灿心满意足地揽着怀里的女人,柔情蜜意地说着情话:“翠翠,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退隐江湖。我们去塞外,牧马放羊,再生一堆娃娃。”

水无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江湖第一风流浪子,原来是个…是个童子鸡。

白灿羞红着脸,噘着之前被打肿的嘴唇凑上来。

水无儿用力避开他的狼吻。“你给我放手!”

“不放,打死也不放!”

水无儿牙根直痒,她抓起手边的铜盆:“那我就打死你吧。”

她用铜盆把江湖第一风流浪子狠狠打了一顿。

可怜白灿,接连被暴揍了两顿,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水无儿拎着铜盆,喘着气,忽然觉得畅快不已。

这个世界清静了。

于是,她坐下来,静静思索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她并不担心石漫思。假扮宇文老夫人、欲杀石漫思的人自然是尹丈丈,可是尹丈丈明显没有在石漫思身上讨到什么甜头。至于石漫思声称要上宇文府去找宇文老夫人算账,大概是算准了那易容暗算她的人一定会跟去看热闹吧。

她担心的,是百里青衣要如何查她殷府的案子。

百里青衣为了查出殷府惨案的真相,设了两个套:一个是芳颜醉,一个是筠夫人。

芳颜醉这个套,设得极明显,然而百里青衣却料定了“无痕”仍然会踩下去,因为芳颜醉身上有“无痕”想要的东西。百里青衣大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才等尹碧瞳现身来取。

可是,百里青衣为何就笃定殷府惨案和“无痕”有关呢?

至于筠夫人…

水无儿苦笑,她早就知道筠夫人没有醒,筠夫人要是真的醒了,怎么会不说出凶手是谁?那凶手动手时虽然易了容,可也并不是全无踪迹可循。

如今看白灿这个样子,想必行刺筠夫人的人就是翠笙寒了。翠笙寒既是“无痕”的第三杀手,难道,难道杀她殷府满门的那个人,真的就是来自“无痕”么?她十指紧扣,太阳穴上沁出汗来。

不,不一定。“无痕”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暗杀组织,江湖上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让“无”替他杀人,只要有钱!那个凶手,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厉声问:你难道不想报仇么?

那质问字字如刀一般割着她的心脏。

报仇?多么陌生的字眼。

不,她不想。

只因楠姨说过:箫儿,你得活着。

白灿爱上了翠笙寒,所以想和她一起去塞外,牧马放羊,生一群小娃娃。可是她,却在三年前就失去了“想”的权利。人人都以为,她若是没死,必定是在阖府的保护下躲过了凶手的毒手,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是凶手唯一的目标。那漠北邪教穹教的独门秘技灭魂杀,她根本没有躲过。

她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不过是是因为一门毒药。那门毒药,害人,亦救人。它既能够让任何将死之人起死回生,又能够让任何一个健康的人求死不能。

人生多少苦难,说分明了不过是七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要她说,其实就是一样,求之不得而已。

那门毒药的名字,就叫做“求不得”。

三年岁月,玉碎溪涸,金销纱沉,一个傲视群芳的千金才女,变作一个苟且委琐的粗俗乞丐。

第七章 雪为肌骨易销魂(一)

是该到了了断的时候了。

水无儿知道,殷府二十二口人的遗体,都由石漫思和岑律亲手葬在城郊销魂坡。

她走出客房,听到客栈的两个伙计正悄声讨论着什么。

“石榴房的那位公子生得真是俊雅非凡啊!简直就像天仙一样!我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物,这回算是开眼了!”

“同行的那两个姑娘也美的挠人心哪,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

“我看呀,倒是那位公子更美一些。那两个女子和他一比,反而逊色了许多。”

“咦,你这么说,莫非是有断袖分桃的癖好么?”

“瞎说什么?你是没见到那位公子,见到了,就知道我说的不假了。”

水无儿浅浅一笑,男色也好,女色也好,都是浮云,浮云。

她快步走过石榴房,便要下楼,不意房中刚好有人掀帘子出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是你?”宇文红缨惊愕地望着她。

水无儿也是一怔。那两个伙计说的竟然是百里青衣和宇文家两姐妹?真是冤家路窄。

未等她反应过来,宇文红缨已一柄长剑刺了过来,架在她脖子上。

宇文红缨对付她,自然比猫捉老鼠还要容易。她一手拿剑,一手在她背后一搡,便把她推进了石榴房。

“青衣哥哥!”宇文红缨娇声呼道,“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和尹碧瞳一起夜闯百里府的人,我认得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居然叫我在这里撞上了。”

水无儿懵然将视线移往房中,围桌一圈坐着百里青衣和百里寒衣,还有秦栖云、宇文翠玉和岑律。

岑律扫了他一眼,低垂下眸子,自顾自地品茶,看不清心中计较。

水无儿苦笑,岑律说过会当她死了,自然不会食言。

倒是余人都以惊诧的目光盯着她,而百里青衣眸中更多了些不解与复杂。

“红缨姑娘,请放开她。”百里青衣沉声道。

“青衣哥哥!”宇文红缨震惊地大叫,“她是‘无痕’的人,怎么能放?应该要严刑拷打,让她招出尹碧瞳的下落!”

“她不是‘无痕’的人。放开她,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