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叛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一直被风雨楼掌控，想要摆脱自己的命运？”
“呵呵……是！”又是一杯酒下肚。
萧七看着灯芯，看着墙壁上的两道影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环视了一周，发现屋子内还是空空如许，不禁有些惊讶：“你把这里的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
蒋劲中低低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萧七这才发现自己忽然忘记了刚才的规矩，心一凉，继续问道：“你把毒医谷的医书和奇药都……烧了？”
蒋劲中默默地看了萧七半晌，黑色的眼眸中神情难辨，随即笑了笑：“是。”
萧七的脸色一白，差点连筷子都拿不住：“封孤情的病真的没法治？”
“是。”
“啪——”萧七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上。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可是真正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萧七的心还是无法控制地猛地往下一沉，手脚顿时冰凉，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那个人的病……真的没法治……
萧七的呼吸都仿佛已经停止，似乎已经问不下去，忽然又想到什么，急急地期待地又问了一句：“刚才的回答你是骗我的吧？”
蒋劲中的眼神已经有些悲悯，薄唇轻启，却说出了今夜第一个否定的答案：“不是。”
这个清脆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扎进了萧七的心脏！鲜血喷流不止，她却仿佛已经没有知觉。
时光，在无尽的沉默中渐渐流逝。月亮都仿佛已经沉沉睡去，隐退在了云雾之后。夜色一片静寂。
就连桌上的油灯，也随着最后一次跳跃，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剩下浓浓的无边夜色。好像黑暗永无休尽。
“咣当——”这一回是酒杯掉落的声音。随着酒杯掉落的声音，同时的还有人倒下的声音。蒋劲中已经倒在了桌上。可是他还是睁着眼睛。
似乎是被这个声音惊醒，萧七回过神来，看着倒在桌上的蒋劲中，竟是露出了刚才蒋劲中脸上的那个神情——那一种悲悯。她淡淡地笑了开来，继续问了一个问题：“蒋先生，你要死了，是不是？”
黑夜中传来蒋劲中低低的笑声，萧七第一次觉得他的笑声没有那么讨厌：“是……”
“你其实非常讨厌我，是不是？”
“……是。”蒋劲中还是笑着，可是他的呼吸已经渐渐微弱了下来，那是毒药开始发作的迹象。
萧七还是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缓缓问：“刚才你讨厌的我要走，你其实一点都不想挽留。你挽留我，不过是因为不想，在人间的最后的一餐饭，都孤零零地享用，是不是？”
“呵呵……是……”蒋劲中似乎变得非常不耐烦，微弱的声音有些暴躁“萧七，你还有完没完……”
“没完！”萧七猛叫一声，声音也开始有些哽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就结束了。”
“那你……咳咳……赶紧问。”
“你爱阿音，是不是？”
蒋劲中僵住，时间仿佛静止了，然后他又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艰难地伸出手擦了擦，淡淡地释然地笑了开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人物被我写死了……哎……原来没打算把蒋劲中写死的……可是写着写着，写到了这一章的最后，真的就死了……人物果然都有自己的生命啊……不由我做主……%>_<%
悲中乐05
“砰——”主屋的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
月亮又不知何时从云端中探出了头，银辉透过门窗洒了进来，如梦如幻。一个人站在门口，风尘仆仆。那身形……隐隐约约，是个女子。
一阵冷风扑来，门口的女子已经坐在了蒋劲中的身边，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声音带着低柔的哭腔：“小劲……”
是曲莲音。萧七认识的阿莲。蒋劲中眼里的阿音。
“阿音……你终于来了……”蒋劲中疲惫地睁开了眼，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小劲，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阿音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蒋劲中的脖颈间，抱着他，酒香淡淡地弥漫开来。
萧七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屋子。她抬头望见皎洁的月色，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怅惘。
飘零客，泪满衣。寂寥惟有夜寒知。
第二天清晨。萧七从屋顶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身淡黄色衣衫的曲莲音拿着一把铲子，正在木讷地挖坑，头发散乱，衣衫褶皱，神色恍惚，仿若失了魂魄。
她敛了敛了神色，轻轻地从屋顶跃了下去。
她正想安慰曲莲音两句，却看见她挖着的大坑里，出现了什么东西，她细细一瞧又往前迈了一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口棺材。
“阿莲，这是……”
曲莲音恨恨地将一抔土铲上来，又恨恨地往下一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其实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
萧七怔住。她显然也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埋着一口棺材。
曲莲音也只是那么一顿，继续拿着铲子铲了起来，口里却是缓缓地说着：“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其实我知道，我们三个里面，他最向往自由，所以也最恨这种被控制被摆布的日子……近二十年了，我和黑衣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早已认命，可是他……却是从来都不曾甘心过……哪怕做了毒医谷的主人，他也一直想要摆脱风雨楼的控制……”
萧七越听越是心惊肉跳。曲莲音的声音越平静，她就越是担心，因为她知道，那只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可是……她也无可奈何……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我就心甘情愿地去做公子的一把刀，无怨无悔。可是小劲不甘心，他一边服从着公子的指令，一边一直在想着怎么摆脱公子的控制。我不喜欢他的野心，他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我也越来越不喜欢与他亲近……一直到昨天……”曲莲音低低地笑了起来，随手将铲子往一旁随手一丢，潇洒利落地跳下了坑去，一掌将棺材盖挪开。
“阿莲！”萧七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
棺材打开的那一瞬间，曲莲音眼睛有破碎的裂纹，苍白的脸色刹那完全失去了血色，她怔住了半晌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扑倒在棺材上、恸哭起来。
杀手的泪，从不轻易留下。因为常年徘徊再生死的交界线，他们慢慢地拥有了世界上最冰冷的心。可是往往这样的杀手，内心的世界才更加脆弱。只要一点点的感动，就可以将他们本来冰封的冷硬的心，融化，击碎。
萧七的视线所及，棺材里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物品。里面似乎，有好几件穿旧了的青衫、大大小小的，还有几件新的，好像是从来没有穿过，还有一把短剑、一只小弹弓……
“你都还留着……这些……你都还留着……”
最寻常的物品，也许微不足道。可是触动人心的是，曾经的岁月。
欢笑、离苦、争吵、言和……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印在了这些寻常的物品之上，这些寻常的物品，也变得不再寻常。是回忆给了他们独有的生命。
萧七不忍再看，可是她想，也许，曲莲音此时，需要有人的陪伴。
于是，她亲眼看着曲莲音恸哭，然后慢慢地冷静下来，轻轻地将蒋劲中的尸体从屋内抱出来，放进了棺材，轻轻地吻了吻他。她看着曲莲音缓缓地结下了蒋劲中腰间的玉佩，带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将自己脖子上的玉佩，轻轻地挂上了蒋劲中的脖子，又低头吻了吻他。
棺材里的蒋劲中，嘴唇发紫，脸上死白，已经有些僵硬，可是嘴边却挂着一丝最动人的笑容。曲莲音终究是赶到了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在临死之前，终究是等到了她。本已绝望的心，终究是如愿了……
棺材缓缓地被合上。
“小劲，别忘了。你说过，会等我的。”
“不许一个人去投胎。”
“不许喝孟婆汤。
“不许忘了我。”
“等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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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蒋劲中的后世，曲莲音看着萧七，微微地笑了笑。阳光淡淡地洒在她的身上，灿烂的光辉。
又是新的一天。
她站在阳光下，那坚定的目光告诉萧七，不用担心，她不会倒下，她会比谁都坚强。
萧七不禁动容。
“萧姑娘。”曲莲音慢慢地走过来，在萧七面前站定，温柔地看着她，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楼主。”
“诶？”萧七一惊，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小劲的死，让我下定了一个决心。”曲莲音淡淡地笑了笑，却让萧七有些不安，她甚至有种曲莲音在交代后事的感觉。
“阿莲姑娘……”
“不，萧姑娘，你听我说。这些年，公子为你付出了太多。他又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告诉你，我怕……我怕公子和你，也会像我和小劲那样，硬生生地误会、错过……”
萧七心念一动，猛地往前一大步：“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这些年’？”
曲莲音微怔，随即无奈地笑了开来：“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他瞒得很好。”
她笑得很温柔，如同流水潺潺缓缓淌过，让人心头不禁一暖，可是，此时此刻她这样的笑容，在萧七的眼里显然是不正常的。
“阿莲，你别这样笑啊……我渗得慌。”萧七紧张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你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曲莲音轻轻地摇了摇头，在墓碑前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石头示意萧七也坐下，待萧七坐在了身边之后，她开始慢慢地说了起来：“萧姑娘，你第一次见公子，我是说我们楼主，是什么时候？”
“今年……三四月？”
曲莲音摇头一叹：“不是，还要早一些。”
萧七惊讶：“还要早一些？我……怎么没有印象？”
曲莲音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你以前心里头只有心心念念叶九意一个，又怎么会在乎别人，注意到别人？”
萧七默然。这话听在心里头并不舒服，一般人听了也许还会生气。可是这话由曲莲音说出来，萧七只有内疚。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找到叶九意之前的萧七，好像对全天下的男人都只是抱着远观的心态，没有好好注意过。因为总以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曲莲音眼睛一亮：“你想起来了？”
“我记得他好像跟我说，五年前，在谢家堡好像见过我来着……”想起自己当时的胡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全部在不经意间落在了他的眼里，她有些微微窘迫。
曲莲音有些挫败，脸上却只是微微地无奈：“还要早一些……其实，我是和公子一起同时遇见你的。”
萧七一惊，心中却更是一头雾水：“还请阿莲姑娘明示。”
曲莲音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萧七，最后无奈地叹道：“其实，如果严格算来，你遇见公子，比遇见叶九意还要早些。”
“什么？”萧七猛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叶九意救她，距今怎么说也已经有了九年，怎么可能她遇见封孤情的时间比遇见叶九意还要早？难道当年她还没有走出过江湖的时候，就已经遇见过封孤情？也没有印象啊……等等，她十四岁的时候，封孤情有多大了？
“公子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他刚好二十岁。”
“啊？”萧七愣了愣，更加窘迫，“哦。那……他现在……多少岁？”
“呵呵……”曲莲音竟然笑了，甚至有些俏皮地看着萧七，“萧姑娘，为什么该聪明的地方，你反而这么糊涂？”
萧七：“……”她对自己不争气的记忆也无可奈何，只好拉下脸皮：“还请阿莲姑娘明示。”
曲莲音也似乎已经放弃了想要她自己回忆的想法，问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遇见叶九意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记得。”
“是啊。你怎么会不记得？”曲莲音苦笑，眼神里竟是一种苍凉与心疼，“你还记得你的少侠叶九意，追寻了整整九年，可是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你救过的那辆马车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么？”
“你是说……”萧七的脸色大变。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神农架迷路的时候，会留意那串挂着风铃的马车了……
因为前一夜，她听着整夜的箫声，那个梦里，她看到强盗拦路打劫，冲出去行侠仗义的时候，俨然曾经看到过，那辆马车上……挂着的，正是一串——风铃。
作者有话要说：真相越来越多了……撒的网一点一点收回来，某叶的脑细胞都在前赴后继，求安慰！%>_<%
枉凝眉01
曲莲音的眉宇间淡淡地染上了一层愁绪：“其实也不怪萧姑娘你，公子他……从来只是在你身边擦肩而过。他看着你一点一点地成长。你这么多年寻找叶九意走过多少地方，他其实……”
“什么……”萧七呆呆地问。她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一片茫然，只能机械地听着曲莲音继续说。
曲莲音嘴角的笑容越来越苦涩：“你如果曾经留意过身边，其实也不难发现，总会有这么一辆马车，从你身边擦肩而过……也许是在同一条街，也许是隔着一条街，也许只就停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也许，就在河的对岸……”
“怎么……可能……”
“我们做杀手的，从来不信佛，其实，也不太信轮回之说。可是我好像听到过一句话，就再也忘不掉。佛说，前世的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我有时候会想，这九年的时间，公子到底与你擦肩而过多少次，连我都数不清楚……而这么多的擦肩而过，又是公子前世多少次回眸换来的……”
萧七整个人呆住了。她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温柔的笑意，那个人说他相信缘分，那个人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那个人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
那个人……竟然曾经为她如此疯狂吗？
两行清泪从曲莲音的眼角滑落，眉间的愁绪更浓了三分，声音婉转，带着杜鹃啼血的悲哀，“公子他，只为了看你一眼，只为了看你的一个背影，不惜千里万里跋山涉水，你从来想不到吧……这么多年大江南北，凡是你走过的地方……大半也有他的车辙……”
“我不信！怎么可能！这些年……怎么可能？！”萧七猛地站了起来，双眼模糊地看着曲莲音，脑子里却是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她到处踱步，却去不知道去哪里，口里一遍一遍地无意识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她一眼撞上了蒋劲中的墓碑——那是刚才曲莲音新刻的，“蒋劲中”三个字忽然就这么应进了她的脑海，她忽然好像看见了他用他那一贯嘲讽的语气说着：“这么点小事你都如此报答，若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承了别人天大的恩情，又要如何报答？难道，要以身相许么？”
“你骗我的！不可能，这一定是巧合！”她猛地甩头，要甩开那些疯狂的念头！
曲莲音见她不对劲，慌忙站起来，就要去扶她：“萧姑娘……”
“我能作证，阿音说的，都是真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萧七的背后传了过来，萧七浑身一个激灵，僵在了那里。
“萧儿，这些年，楼主为你付出的，真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太多。”那女子的轻叹低低地想起，萧七刚才那因为激动而有些红润的脸色再次发白。
“红衣？”曲莲音诧异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音，好久不见。”轻柔地微笑。
萧七一点一点地挪动了身子，一点一点地将视线调转从下往上，终于，看见了背后的那个女子。一身火红的裙子，那纤细的腰身，那优雅的脖颈，再往上，乌黑如墨的长发用一根精致的碧玉簪固定住，优雅从容大方。
终于两人对视。
“原来，你就是风雨楼的红衣。”萧七一点、一点地笑了开来，笑得越来越灿烂，几乎要笑出泪来，“我之前一直在想，风雨楼的红衣到底会是谁？天下间除了天机阁，到底谁还会有这样广的情报来源……我想过很多很多人，就连已经死去的红芷和当朝公主李明珠都怀疑过，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呵呵……原来，你就是风雨楼的红衣……”
“萧儿……”
“万姐姐，你骗我骗得好苦！”
这一声“萧儿”，原本，全天下就只有万如烟这么叫。后来，多了一个封孤情。而如今，出现在萧七面前的，只能是万如烟。师父过世后，萧七唯一视若亲人的，万如烟。
万如烟的眼中是万般的柔情与无奈，她动了动唇，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当年……你遇到危险，在金陵城外被我所救，是因为你家楼主的安排？”
万如烟凝视了她良久，才万般不情愿地无奈地点了点头：“对。可是萧儿……”
萧七却根本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继续逼问：“你这么多年这么照顾我，像对待亲生妹妹那样对待我，全部是因为封孤情的命令？”
万如烟有些急：“一开始是，后来……”
萧七的声音猛地提高：“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其实一直都给封孤情提供了我的情报？！”
万如烟没有回答，咬着唇，深深地凝视着萧七，她似乎已经料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旦出口，萧七只怕再也不会原谅她。
萧七却已经明白了，她大笑了几声，仰头看天，妄图止住不争气的泪水，却于事无补，她的眼睛到处乱飘，终于飘到了不远处自己来时的那匹马，笑着对万如烟说了一句：“万姐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穿红裙子，很漂亮……”
万如烟有些愕然，下一瞬，萧七的身子已经飞掠而过。
万如烟猛地踏前：“萧儿！”
萧七已经迅速地解下马的缰绳，却被万如烟拦住。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这些，我必须告诉你！”万如烟的神气凛然，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那就是她在金陵撑起一片天空的气势。
“好，你说。我听着。”
“九年前，你无意之中救了公子的马车，差点丢了性命的时候，当时若是叶九意没有出手，公子也会出手。公子也许不会武功，可是当时的阿音，就在公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