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抬眼,一袭青衫温润如玉的封孤情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门口处逆光地站了一个窈窕淑女,一身淡绿色的月牙凤尾罗裙明艳照人,一把精致的弯刀配在腰间。往上是乌黑的青丝,不再是图个方便而高高束起,而是精心梳了一个流云髻。一根精致的金钗松松簪在发髻上,更是增添了一分光泽。肤若凝脂,白里透红,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含着笑意,脸上也是笑意盈盈。

“早啊。”萧七步步生姿,缓缓地走了进来。

封孤情微笑道:“早啊。”

“你刚才……是被我迷倒了?”萧七凑近了凝视着他,眯着眼问道,想要从封孤情眼里寻到一丝窘迫,以报昨夜之仇。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敌人异常狡猾,非常善于于无形之中消灭一切不利因素。

封孤情不动声色地微笑:“你这是……女为悦己者容?”

萧七果然恼火,狠狠地瞪了一眼:“你才为悦己者容呢!我有的选择吗?”昨夜她沐浴完就发现了,她原来的脏衣服自然是不能穿的了,而封孤情只派人给她准备了一套衣服。

“这套裙子……是我娘亲手做的,她还没来得及穿就……”封孤情淡淡地笑了笑,“我一直将它压在了箱底……昨夜忽然就想起来,便让人收拾出来。”

萧七怔怔地望着他。

封孤情温润地笑了笑:“可是饿了?坐下来吃点东西。”

“早饿了!”她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筷子,打量起今日的早点:一道百味羹、一道虾元子、一碟甘露饼、一道酒酿丸子、一道月饼。

她的筷子顿住。这顿早点并不算太丰盛,却道道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封孤情看着她的筷子,笑了笑,“怎么不吃?”

萧七忽然觉得非常难受,心揪得厉害,她垂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眼泪再次忍不住掉落下来:“封孤情……对不起……”

封孤情也微微怔了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一夜,在树林里,误会你了,对不起……”那一场刺杀,在树林里迷失,那些都不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萧儿,你不用……”封孤情还是那么包容地笑着。

“你让我说完!”她下定决心将这一切说清楚,“这么多年,你为我做了很多,我……”

她的手被封孤情握住。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丝丝地传到心窝里,她猛地抬头,跌进了他如湖水般深邃的眼眸里,他似乎有几分懊恼,有几分不耐烦,声音却是一贯的低柔:“萧儿,我要的不是你的歉意,也不是你的感动。”

她的心忽然狂跳不已。

“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其实很贪心。”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是狠狠地一拽,萧七一个不察,竟是被突然而来的力道拽了过去,重重地跌进了他的怀抱!

安静的空气中骨头相撞的声音清晰可闻,怀里的人传来一丝闷哼,他却仿若什么都不在乎,狠狠地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低下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地低喃:“原本,我是想着你心中既有他人,我的心思永远瞒着你便好。如今,你既然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那么我要的,就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一些。现在,我便告诉你,我要的,是你的情,你的心,当然还有——你的人!”

萧七浑身震住。

她在他怀里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腔,跳动的心脏。这样温柔的人……竟然也会说出这样霸道的话……

可是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心头暖暖的?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心中却是一股勇气如同雨后春笋一股脑儿地钻了出来,她抬头,迎上他那深邃的眼睛,认真道:“封孤情,既然如此,我也告诉你。我萧七此生——认定了你!”

算不上甜言蜜语,也算不上海誓山盟,可是却是字字铿锵有力。

封孤情的眼里亮起璀璨的光芒,笑意盈满眉梢,声音如同泉水一般清冽温柔:“孤情此生绝不相负!”

萧七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她猛地抬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在他错愕之际,迅速脱离了他的怀抱,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不敢去看他的脸色,低着头拿起筷子就开动。

封孤情看着她一脸偷腥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开来。

“你怎么不吃?不饿么?”

“好。一起吃。”封孤情也笑着拿起了筷子,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一挑眉,缓缓道,“萧儿,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有福同享?”

“咳咳……”萧七刚入口的酒酿丸子差点呛了出来。

封孤情递过去一方帕子,嘴角的笑意却是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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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楼主。”

两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正在对弈的萧七和封孤情对视了一眼。

是万如烟和曲莲音。她们也在昨晚回到了风雨楼,此时此刻处理完自己管辖的事务之后,到了封孤情面前复命。

封孤情的白字轻轻一落,又吞了萧七好几个子,萧七眉头一皱,却听得封孤情心情颇好地淡淡笑道:“进来吧。”

鹅黄色衣衫的曲莲音和红衣的万如烟走了进来。曲莲音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模样,温柔娴静。而万如烟做了十年的青楼花魁,骨子里的是那一种风尘味,那种柔媚。如今的这一身红衣,更是将那一种美衬了出来。这两种女子,其实有种极端的水火不容,但是此时,她们作为并肩的战友,却如此和谐地一起站在了这里。

万如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和封孤情对弈的萧七,看到她的打扮有些讶异,眼中的担忧难掩,却是垂下了头。萧七也触及到万如烟的眼神,别开了眼去。

万如烟缓缓道:“楼主,九月初一,各大门派齐聚岳阳楼,共讨风雨楼。如今,中原两大镖局,其中崆峒派、武当派、泰山派已经陆续抵达洞庭。此次只怕……”

萧七听了一惊,本能地望向封孤情,只见他眉间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觉得风雨楼快要撑不下去了,所以回来帮忙?”

万如烟一惊:“属下不敢。”

“你怕什么?我又没怪你。”封孤情低低地笑了笑,随意地一问,“今日八月十五,是中秋?”

“是。”

“阿音,小烟,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一起好不容易凑在一块儿,好好聚一聚吧。”

曲莲音的眼睛红了:“公子,小劲……已经去了。”

封孤情把玩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沉默了半晌,谁也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他的那双眸子几经变换,最终变得悲悯,终于将棋子放在了棋盘上:“知道了。”

“你们先下去吧。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其他的不用担心太多。”

“是。”两人告退。

“等等。”封孤情叫住了她们。

“他留下了几颗药丸,可以解除你们身上的血蛊。在青松那里,你们去服用了吧。”

曲莲音终于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

枉凝眉04

两人告退,萧七看了一眼封孤情,一咬牙,扔下眼前的棋局,追了出去。“万姐姐!”

万如烟顿住,回过头来,对萧七微微笑了笑。那个笑容,非常苦涩。

萧七想起刚才万如烟的模样,不禁心头一酸。在万花楼也好,在如烟楼也好,万如烟从来都是指点江山、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可是偏偏在风雨楼,她竟然也不得不屈人之下。红衣,要不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怎么都不会相信,风雨楼的红衣,会是秦淮河畔的“十年花魁”万如烟!

萧七缓缓地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她,低低道:“万姐姐,我想了很多,其实,我不应该怪你。”

“萧儿……”万如烟眼神一黯,笑得勉强,“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一直瞒了你,不可原谅……”

“不!”萧七摇摇头,也淡淡地苦笑起来,“我知道,这些年你待我好,都是真的!就算你是听了他的话来接近我,我也知道,没有你,没有他,我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回。”

万如烟苦笑,没有说话。

“因欺瞒而愤怒,而愤怒,正是因为在乎。万姐姐,我早已把万花楼当做了自己的家,也早已把你当做了我的亲人。现在……你是风雨楼的红衣,我就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了……”

万如烟怔住,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渐渐地散了开来,轻轻地笑了开来,她望着萧七,柔声道:“傻丫头,只要你不怪姐姐,姐姐永远是你的亲人。”

萧七哽咽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抱住了万如烟。两人紧紧相拥。

良久,万如烟闷闷地低声问她:“萧儿,你对楼主……可是真心?”

萧七点点头,喉咙中发出一个字:“是。”

万如烟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了一声:“没想到,还是到了这一天。”

“什么?”

万如烟苦笑着摇头:“没什么。”

萧七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那纪楚瑜呢?”

万如烟脸色煞白。

萧七见她脸色不对,立马明白了什么,深深地望着他:“万姐姐,纪楚瑜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怎么会告诉他?又怎么敢?”万如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担心你,要来找你,他便一路跟了来。到了浔阳城的龙鲤客栈,已经不能再拖,我便将他迷晕了,让天机阁的人送他回金陵。”

萧七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过是我的奢望罢了……自古正邪不两立。风雨楼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作妖魔,那我与他,也只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万如烟低低地叹着。

萧七心疼地望着她:“可是你说过,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男人,可以为你不顾一切。这几年,你我见过的男人就算没有上万,也有百千,可除了他……你当真就要这样放弃?”

“萧儿,你不明白,我先是风雨楼的红衣,才是一个女人,才是万如烟。”万如烟轻叹一声,满腔愁绪无人解,“以前,我也奢望着能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寻寻常常地过日子,可是如今风雨楼生死关头,我……只能与风雨楼共存亡。”

萧七怔怔地望着她,不能哭只能笑:“我明白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

万如烟也微微笑了笑:“我明白,萧儿。多谢……”

“对了,万姐姐。”萧七顿了顿,才缓缓得问,“什么是……血蛊?”

万如烟的笑容僵住,随机又慢慢笑了开来:“你个问题,你直接去问楼主,也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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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封孤情放下手中的茶盏,微笑着看着萧七。

萧七在他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棋局,拿了一枚黑棋敲了下去,缓缓道:“我好像……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谈笑间,白字紧接而至。

“黑衣的手指是怎么回事?”黑子落。

白子一顿,他抬眼一笑:“因为他犯了错。萧儿,这是风雨楼的规矩。”

萧七明白他话中的潜台词,是让她不要管风雨楼的内务,可是她心头还是有些不安:“是不是……与我有关?”南宫傲当时为了杀她,雇佣了风雨楼的杀手黑衣,黑衣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她当时问他会不会受惩罚的时候,他分明僵直了身体。

“你想多了。”白子落,再次吞掉了大片黑子,他轻轻抬眼,柔声道,“萧儿,你不专心。”

萧七的心思根本没在棋盘上,听到他的话,不禁有些尴尬,沉思许久才又落下一子,叹了一口气道:“他当时不杀我,是不是因为你的命令?”

“是。”封孤情这回倒是没有否认,“只要我还是楼主,风雨楼什么人都可以杀,就只有一人不能杀。”

萧七一怔,又落下一子才微微颤抖地凝视着他:“所以,他没杀我,的确是因为我?而他受罚,是因为没有杀我而坏了风雨楼的规矩?”

封孤情微微叹息,柔声道:“萧儿,黑衣是所有杀手的统领,他的手下接了本不该接的活,这份责任他逃不掉的……”

萧七一黯,苦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告诉我,他受罚是因为他的手下犯了错,而不是因为我?可是,就算是这样,也终究是因为我的缘故。其实是我犯傻,是不是因为我被罚,我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的手指已断,我也已经没有办法补救。这世上的事情若真是只要道个歉就可以解决,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只是,你不告诉我,是不想我难过伤心,我明白。可是我宁愿难受,也不愿被瞒着……”

封孤情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僵,随机便淡淡地笑了开来,凝视着她,轻轻笑道:“知道了。以后,我不会瞒着你……”

萧七感激得朝他笑了笑。

“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萧七这才将刚才的问题抛了出来,“血蛊是怎么回事?”

封孤情放下棋子,轻轻叹道:“这事儿我倒没打算瞒你。你知道我当上风雨楼的楼主时只有七岁吧?”

“嗯。”

“我父亲不是突然暴毙,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他害怕自己一走了之之后,我会支撑不下去。父亲当年有心称霸江湖,四衣使皆是父亲的兄弟,却个个都可以独当一面,他们虽然对父亲服服帖帖,可是父亲去后,却未必能服我。当时的青衣,听了我父亲的担忧,便动手研制出一种蛊,在里面滴了我的血,体内种了此蛊的人,每一年都要服下融合了我的鲜血的药丸,每一年……”

萧七原本就是猜想,血蛊大概这是某一种控制人的毒物,却没想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不禁有些情绪复杂:“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住你的命……”

“对。他用这样的方法来保住我的命……而阿音、黑衣、小劲、小烟都是从小就被种下了血蛊。对了,他们四个其实分别是四衣使的弟子们中最出众的,打败了自己的师父,便出师取代了原有的四衣使。”

“就像青松一样?从小跟着学自己的师父学?”

封孤情点了点头。

“那被取代的四衣使,要怎么办?”

封孤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萧七。萧七明白了,不再多问,只是淡淡道:“你要的是你自己的手下,而不是你父亲的。”

封孤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辨不出喜怒。

“那……为什么别人都有名字,黑衣却没有?”萧七又问。

封孤情的眉宇之间淡淡的:“黑衣是个没名没心的孤儿,他到风雨楼的时候,连话都还不会说,自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原本在杀手里面只是一个代号,后来做了黑衣之后,便一直叫黑衣了。”

“原来你们风雨楼,也是这样残酷。”

“萧儿,你应该明白,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原本就是江湖上生存的法则。残酷不残酷,也只是相对的。有时候,甚至想要活下来都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因为常常面对的选择是,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

封孤情没有接话,只是温柔地笑。显然他已经是认同。

“那蒋先生……他又为了什么而背叛你?”萧七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师父研究出来血蛊,终究是被他研究出了解药。阿音说他最恨受人摆布,可是既然已经研究出了解药,他就不必受你的控制,大可以一走了之。”

封孤情终于露出了一抹赞许的神色,随机又被一种淡淡的惋惜代替,他轻轻扬眉,不答反问:“你认为呢?”

萧七顿了顿:“是为了……阿音?可是……我还是想不通。”

“你输了。”封孤情笑了一笑。

萧七一怔,看了看棋盘,也不禁笑了笑:“的确是我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枉凝眉05

更漏里的沙静静地流失。

安神香缓缓地燃烧着。

轻呷了一口茶,封孤情才认真地缓缓道:“小劲这个人一向心高气傲,却被迫永远只能服从于风雨楼,服从于我。他从小心仪阿音,可是阿音却和他越来越疏远。他只是不甘心,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病秧子,控制着风雨楼,控制着他和阿音,控制着风雨楼的所有人。”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甘心的。”萧七轻轻一叹。她想起自己在江湖上这些年胡闹的日子,又想起当初为了救黑衣而被迫在毒医谷待一年试药的经历,简直无法想象,若是自己被逼着在那里待一辈子,会是什么模样。这样一想,她反而觉得蒋劲中叛乱,才是正常的反应。

封孤情轻叹:“我知道他不甘心。可是就算我有心,也是无力。他若是研究不出解药,我也无可奈何。”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借着每年一度出谷送药丸的时机回了风雨楼,又恰逢黑衣卸职被囚,他接近阿音,用自己的青衣令换走了阿音身上的黄衣令。黑衣卸职,所有事务归阿音所管,所以在那段时间,黄衣令既是黄衣令,又是黑衣令。那时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他又一向果断,便趁着我和阿音出谷的时候,在楼内果断发动了叛乱,调动了黑衣的手下那些从未见过我的人去刺杀我们。其实他原本大概并不想我们死,只是想要给阿音一个机会。”

萧七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道:“他算到了你们正在回风雨楼的路上,却没算到我和罗荆荆也会和你们在一起。而他原本,是要你们在经历生死患难之后,让你明白阿音对你的心意?”

封孤情深深地凝视她,柔声道:“我与阿音也算是青梅竹马,阿音的心思其实我都明白,可是我……”

萧七忍俊不禁:“可是你心里却装了一个我。”

封孤情轻轻摇了摇头叹息,声音温柔得就要滴出水来:“萧儿,你在想,若是你再稍微笨一点,也许此时我就可以看见你吃味了。”

萧七的脸一红,咳了咳,正色道:“所以,蒋先生的算盘打歪了,反而成全了你我?”

封孤情眉眼弯了弯,调侃地望了她一眼,轻轻笑道:“是啊,我倒是要感谢他,反而成全了你我。”

萧七的脸更红了,她别过脸去,只好再岔回话题:“后来呢?后来的灭音阵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微笑,很有耐心地不缓不慢地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带着温柔的磁性:“我们掉崖后,阿音没有杀死那些杀手,暗中出示了手上仅有的青衣令,让他们回去了。小劲知道你也在我们的队伍中之后,或许是太气愤,才会在冲动之下用黄衣令命令手下将玄音阵改成了灭音阵,或者搏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