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王爷!”秦总管应着,回头道:“朱姑娘——咦?人呢?”

停了片刻,朱灰灰从檀木桌下探出头来:“在这里!”

“…”

秦总管无语。这丫头看着傻乎乎的,动作可够快的啊!

朱灰灰从桌下钻出来,讪讪地笑:“秦、秦总管,出什么事里?”

秦总管一张脸比天还阴:“有刺客,小王爷追敌去了!”

“那些刺…刺客是什么人?”是那些见鬼的黑衣人吗?

秦总管漠然摇摇头。

“流玥兄是自己一个人追敌去了吗?”角亢氏是什么东西?

“…”

“流玥兄武功这样高,不会打不过那些人吧?”

秦总管仍然理都不理。

朱灰灰嘴边撅起来:“好大一只闷葫芦!”

秦总管总算开口了,冷冷地道:“小王爷只让老奴送你到玄月水屿,没让陪你聊天。”

“那你又没送!”

秦总管看看外面,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个位置,离玄月水屿,还有二九水路。”

孤冷的长堤,细雨如烟,灯色昏黄。

晨暮晚站在灯下,撑着一把竹伞,痴痴地等待。

从长堤那一侧匆匆传来的脚步声,令她的心拍拍疾跳,几乎跃出胸膛。

黑暗中那颗硕大的头,会是什么人?恶人,鱼精,还是水怪?

大头迅速地接近,在晨暮晚的尖叫即将破喉而出的时候,那个大头终于进入堤灯照耀的范围内。

“暮姑娘,大侠呢?”

来人掀起头上戴的大斗笠,灯下,是一张清丽而微带稚气的脸蛋,浓密的睫毛,挺翘的鼻子,圆润的小嘴…

晨暮晚提着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回去,忽然觉得全身发软,几乎撑不住伞。她不得不后退几步,一手撑住垂柳:“朱…朱姑娘!”

来者,当然是朱灰灰!

彼时,流玥快舰追敌而去,秦总管依小王爷临去时的吩咐,命卫士操纵龙舟,直赴玄月水屿,纵使龙舟较慢,二九水路,行不过一个多时辰也便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玄月水屿雄踞洞庭湖之畔,夜幕中宛如灰黑色的剪影,朦胧而神秘。

龙舟慢慢向山庄的水寨接近,操舟的侍卫立在船头,提着明灯照向水屿方向,灯光明灭,长短不停地变化,一望便知是在打什么信号。

朱灰灰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变幻的灯光,然后向木头一样伫立在旁边 的秦总管搭讪:“秦…总管大人,这灯光,是在说什么?”虽然知道在阴阳怪气的白胖子瞧不上自己,可是实在没有人可以说话,也只好将就和他聊天了。

秦总管板着脸不理睬她。

朱灰灰郁闷地斜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一只苹果,“喀嚓”啃了一口,狠狠地嚼了两下:“秦总管,你干吗老看我不顺眼?”她偷过他家的鸡么?偷过他的包子钱包么?或者是她调戏过他的老婆和闺女?对了——太监似乎没有老婆和闺女的…

秦总管“哼”了一声。

他瞧她不顺眼还是轻的,也不知道小王爷打哪儿捡来这么一个野丫头,又粗鲁又脏不说,还没学问,没本领,打字不识几个,功夫连三脚猫都不如,这么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扔大街上逃犯都得饿死的主儿,小王爷还拿她当上宾宽带!

朱灰灰自说自话了半天, 秦总管总算哼就是哈,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令她看了都觉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见龙舟离岸边还不到半里,她跳起来便向舱外奔去。呸!你个娘娘腔 ,才懒得看你的脸色呢!

这次秦总管却说话了,他劈手拉住她,沉声道:“且慢!”

朱灰灰眼睛瞪起来:“干吗?想非礼啊!”两只爪子弯成钩,猛力抓向秦总管的。哼哼!她看他不顺眼也很久了,这叫先下手为强,,反“非”之!

秦总管脸上的肌肉一跳,目中历芒闪动,侧身避开,忍气道:“玄月水屿情况不对!”

朱灰灰抓了一个空,用力过大,差点摔出去。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体:“怎么了?”偷袭不成,仍然装成若无其事,这厚脸皮的功夫着实不易。

秦总管的脸沉得跟此时的天似的,拧一拧就要滴水。

朱灰灰看看岸上,摸摸头,忽然有所悟:“天这么黑了,他们居然没有点灯!”

没错!难怪秦总管说玄月水屿情况不对,天这么黑,还下着雨,玄月水屿竟然连一盏灯都没点!连高高挑在旗杆上的引航风灯都熄灭了!

心里闪电般想起枫雪色。怎么回事?难道…难道玄月水屿的人,眼睛全和大侠一样瞎了?还是有什么变故?

秦总管冷声道:“船上向玄月水屿打了半天的信号,他们都没有回一个——这玄月水屿,还有会喘气的人么?”

他双掌一拍:“靠岸!青龙之房,心,屋三队上岸去玄月水屿,箕队留守护舟!”

朱灰灰听得正莫名其妙,正要发问,便听舱外轰然答应一声:“是!”

她被吓了一跳,听这声音,舟山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可是她在舟山待了这么久,却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她却不知道,流玥的侍卫,是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位编队的。先前被流玥带走的角、亢、氏三队,和房、心、屋、箕四队,属青龙之东方七宿。

秦总管当然不会和她解释这个,见舟离岸只有不足十丈,手轻轻一挥,便有二三十条大汉跃上岸去,个个身穿金色飞鱼服,锈春刀出鞘,落地无声,迅即没入玄月水屿宏大建筑的阴影中。

见此情景,朱灰灰越发觉得,玄月水屿的麻烦可能不小——在她的印象里,那次方渐舞在湖中水榭宴客,一个神秘黑衣人出现之后,从湖中、礁下、岸边、草丛…涌出无数的护卫,将现场包围地水泄不通。

而现在,他们这么多人到了玄月水屿的地盘,却根本没有人迎出来…

眼睛一转,发现秦总管在一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也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踱出舱房,站在船头,衡量着与岸边的距离,觉得凭自己这两下子,如果学人家跃过去的话,八成会掉到湖里。

她转过头对秦总管道:“总管大人,您不上去么?”

秦总管站在她的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道:“小王爷命老奴保护朱姑娘的安全,所以,朱姑娘在哪里,老奴就在哪里。”

朱灰灰眨着大眼睛,假装不介意地问道:“流玥兄让你保护我,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是!”秦总管对看不顺眼的人,绝不多说一个字。

朱灰灰轻轻拍拍胸口:“那太好了!”忽然纵身向湖中跳去。哼!( )跳湖,看你倒是跳也不跳!

谁知那秦总管只是冷笑一声,一只白嫩的手闪电般伸了出去,“分光捉影”,半空中揪住了朱灰灰的衣领。

朱灰灰被他拎在半空中,简直要吐血,想不到这阴阳怪气的白胖子出手居然这样快!

秦总管伶着她,在空中停了片刻,一刹那,朱灰灰以为他要将自己扔下湖去,不禁有些害怕——尽管她刚才的动作也是跳湖,结局虽然相同,但被扔下去和自己跳下去一样吗?

秦总管初时还真想把她扔下去,考虑了半天,他终究还是看在自家小王爷的面上,提着她掠上岸去。

朱灰灰双脚一落地,撒腿便想山庄水寨跑去。

玄月水屿黑乎乎的,她不是不怕,不过流玥兄让秦总管给自己当保镖,他看上去倒是很厉害,应该不会随便让自己被人杀了吧?

玄月水屿的围墙很高,朱灰灰沿着墙根找了半天,总算在一角找到个侧门。

门关着,朱灰灰趴在门板上听了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用力推门,谁知这门却是从里面锁着的。

看看高高的围墙,再回头看看秦总管,意思是让他把自己提进去。秦总管头一扬,假装看天。

朱灰灰心头有气,扭过头来不睬他,瞄着立在墙两侧雕刻成兽形的石质拴马桩。这东西比她还高,也许站在上面,就可以跳上墙头…

她抓着兽足,用力爬了上去,按着兽耳,踩在兽头之上,颤微微地站了起来,踮足向山庄内望去,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她双足一蹬,向围墙跃去,两只手臂挂住墙头,努力向上一翻,折腾半天,终于上了墙。

向脚下看看,依稀辨得似是草地,刚要往下跳,忽然想起在街上听话本的时候,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都要先试试会不会有陷阱埋伏绊马索之类的。于是揭起墙上的一块瓦片,用力向下砸去。

瓦片落到,不知打到什么,发出“啪”的一声,四分五裂。朱灰灰侧耳倾听,感觉下面应该是实地,于是纵身向下跳去。

别看她上墙不容易,下墙可利落得很,足尖沾地,就势一滚,卸了下坠之力,身形也隐在了一棵树后面,然后露半个脑袋,向外探头探脑。

身边微风一拂,秦总管已经出现在她的身边。

朱灰灰瞥见他脸上的轻视,知道又被这娘娘腔瞧不起了——寻思下也对,自己怎么总也改不了做贼的习气呢!这个玄月水屿是大侠他们的地盘,而且自己是跟官府一起来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该光明正大的嘛!

于是她立刻从树后站出来,咳嗽了一声,将手背在后面,有模有样地学着在戏台上看到是大人,端着架子,迈着方步,向前面走去。

玄月水屿寂静如死,偶尔有夜鸟的“啾啾”之声,再无一点其他声息。

她穿过几进院子,一个人都没有看到。连先前的那些侍卫,也都没有踪影。

这情况实…在不寻常…

江湖天很晴Ⅱ62009-08-06 18:43正行间,足下一滑,似是踩到什么。朱灰灰急忙扶住一块山石,才稳住身形,便看到石上趴着一个人。夜里也看不出那人衣服的颜色,只是感觉手上血腥扑鼻,大约曾经有血顺着石头蜿蜒向下,虽然被雨水冲去,却仍留有余迹,想必她刚才踩到的就是血水吧?

朱灰灰心里发毛,忙不迭地跳到一边,却又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当啷”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山庄显得分为刺耳,吓了她一大跳。

凝目望去,她发现自己踢到的,是一柄断刀。

再往里走,便不时出现尸体和兵刃,尸体的摆放都不一样,大部分都是穿着整齐地倒在一边,只有少数是被利器所杀。夜里视物不明,朱灰灰心里非常紧张,然而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她不知道玄月水屿扶桑什么事了。只知道这里每天一个活人,而且看尸体的样子,死亡时间不会太久。

那么,大侠呢?大侠怎么样了?

朱灰灰虽然心里害怕,直想转身逃去,但想到枫雪色可能在山庄里面,而且生死不知,立刻焦急起来,一鼓作气地往里冲。

那秦总管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后面,朱灰灰安慰自己,就当身后根只幽灵吧,咱不去惹他不就完了嘛!

玄月水屿占地实在不小,朱灰灰又找了几重院子,除了尸体,仍然没有见到活人,却有点晕头转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秦总管见她跟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地“哼”了一声。

朱灰灰瞪了他一眼孟浩然直着喉咙大叫:“大侠!大侠!”

玄月水屿沉寂了良久,山庄西北角处,突然响起兵器撞击的声音。

江湖天很晴Ⅱ72009-08-07 12:28朱灰灰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山庄之中,终究还是有活人的;惊的是,那兵器撞击之声,证明有敌人…

她顾不得许多,撒腿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大侠,是你吗?”

西北角,是一座精巧雅致的赏月暖阁,凌空于洞庭湖之上,与岸相连的地方,是一座弯弯曲曲的小桥。

小桥之下,倒卧着数具尸体,皆是紧身衣靠、黑巾罩面的打扮。

桥的尽头,有人席地而坐,头上戴着一只斗笠,膝上宝刀寒光浸浸。

朱灰灰奔到近前,看到那人,再也不敢前进,缩头躲进旁边的树林:“你…你是谁?”

那人静默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朱灰灰?”

朱灰灰跳了起来:“大…大师!”此人竟是西野炎。

小桥的彼端,西野炎冰冷肃杀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容,他缓缓拿下头上的斗笠,露出短短的头发:“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师了。”

朱灰灰愣愣地看看:“你被佛祖赶出来了?”

西野炎皱起眉头。这孩子真不会说话,他那是被佛祖赶出来么?他是约定期满,自动还俗的。

他目光锐利,虽然在黑夜之中,仍然视物如常,瞥见朱灰灰身后之人那身红色的官蟒和帽子,脸顿时一沉。

官府中人!

他乃黑道霸主,对官府之人实在没有好感。心中不由起疑,朱灰灰怎么会和官府之人混在一起?

“朱灰灰,快过来!”

朱灰灰奔到他的身边,一眼望见,他身后的阴影里,还有一人盘膝而坐,一张英雄脸上带着浓烈的杀意,由于他穿着黑袍,融在夜色里,极不易被人发觉。

她一愣,这个人她见过!就是那夜与流玥比拼内力时的吹笛之人!

“大师,怎么回事?”

西野炎一双锐目扫视着周围的动静:“傍晚时分,山庄遭遇突袭,敌人不弱——”

“你们打输了?”她这一路行来,到处都是尸体,玄月水屿不是输了是什么?

当着官府人的面,西野炎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丫头怎么尽说实话啊!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这一场战斗,应该说是——两败俱伤吧。”

这场变故是从黄昏的时候开始的…

自受伤以来,西野炎和一声一直在暖阁中将养。西野炎的伤虽然重,可是没有伤到筋骨,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已恢复大半。而燕深寒伤在骨骼,悲空谷的药虽灵,但毕竟不是神药,也只是令骨伤愈合得不禁快而已,到目前只能做这些简单的动作,根本用不上力。

心情玉卒的二人正斜倚在窗前锦榻之上望着暮江寒雨,忽然湖底水花一翻,跃上七名着紧身水靠的黑衣人,手执尖刀,对西野炎和燕深寒下手。

西野炎久经大敌,虽然事出不意,也毫不慌张,一掠而起,拔刀拦在燕深寒身前。

认真说起来,那些黑衣人武功算不上有多高,但胜在招式诡异,进退之间只求杀敌,毫不畏死。而西野炎大伤初愈,武功恢复不到七成,又要留心伤重的燕深寒,应付起来颇为吃力。

一场苦战,终于,最后一个黑衣人胸前洇出大片鲜血,倒地而殁。

燕深寒倚在榻上,沉声道:“我们出去!”如果有人烧阁楼,那他们就更被动了。

西野炎明白燕深寒的意思,伸手挽起他,从窗口掠了出去,谁知才出暖阁,便又被一批黑衣人围住,然后又是一场艰苦血战。

从黄昏开始,直到朱灰灰出现,最后一个敌人才被消灭。这样大的动静,玄月水屿却一直无人接应,西野炎早已经知道情况不妙,但是现在——他再次看看满地的黑衣人的尸体,认为自己对朱灰灰所用的“两败俱伤”这个词,其实一点也不夸张。

一直没开口的燕深寒忽然开口:“秦总管,久违了!”

秦总管微笑道:“燕公子好!”

燕深寒注视着秦总管,缓缓地道:“炎弟,这位是信王府上的秦总管,名讳是一个牧字。”他曾与朱流玥打过多次交道,所以对秦总管并不陌生。

西野炎微微一惊。虽然未曾谋面,但他对秦牧其人,却闻名已久。

听说此人武功出自西华一派,自幼便净身入宫,服侍当时年幼的先皇三子信王。先王崩后,太子继位,对诸多皇子多有疑忌,于是纷纷将皇子遣出京城,信王被封往河洛。饶是如此,新帝仍然不放心,在此后的日子里,找了各种借口,将其他王子削位剥权,唯有信王,因一向正直廉洁,深受百姓和朝中臣子的拥护,有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令天子抓不到把柄。然亦因知次,更为新帝所忌,屡屡密派杀手除之,也是信王命不该绝,总能于关键时刻逃得性命。

据说,这位秦总管追随信王四十多年,替信王挡过无数的刀,最致命的一次,是在一次来自西域雪山的杀手合击中,被一刀贯胸,几乎死了。信王快马疾驰,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亲自去求了当时的一位名医诊治,才就会秦牧的一条命。

秦牧有忠,信王有义,这一对忠肝义胆的主仆,令不少江湖中人敬佩!

但信王为人恭谨正直,虽然当今天子迫害,二十多年来,仍忠心赤胆,现在年事已高,天子终于渐渐对他放下戒心。

西野炎听说这位穿大红蟒衣的竟然就是秦牧,立刻收起轻视之心,双手一报拳:“久仰久仰!”

秦总管白胖的脸上带着笑容道:“公子可是炽焰天西野先生的公子?二十多年前,老奴曾在华山之巅,见过令尊一面,他一向可好?”

西野炎道:“多谢秦总管关心,家父安好!”

听到他们客客气气地谈话,朱灰灰按捺不住了:“大师,大侠哪里去了?”

西野炎道:“每天黄昏的时候,雪色都会沿着湖堤散步。不过——”

“不过什么?”

西野炎缓缓地道:“不过,暮姑娘可能跟雪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