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娘紧张起来。

  怜奴突然小声说:“如果……王后以后发现你骗了她……”

  茉娘猛得抬起眼,惊惶的盯着他:他会说吗?他会告诉姐姐吗?大王为什么厌恶她,她一直不敢说……她不想让姐姐失望……

  “你不觉得这样日夜担忧不好吗?”怜奴像个最体贴的情人那样在茉娘耳边低语。

  茉娘猛得推开他跑了。

  怜奴笑了一下。上面的人要低头才能看得清他们,可他们没几个愿意低头。他比蒋后更了解茉娘: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事就是被蒋后抛弃吧。为了不被抛弃,她可以欺骗蒋后一次,还可以一直骗下去。

  茉娘魂不守舍的跑回承华宫,正撞上姜仁。

  姜仁立刻避到一旁,恭敬的跪在地上。

  茉娘走过才看到跪在地上的小童,“起来吧。”

  姜仁起来,头仍不敢抬起。

  茉娘觉得姜仁很懂事,当时留下他只是为了避免姜旦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而大吵大闹,但事后姜仁不用他们吩咐就安抚住了姜旦,甚至还在姜旦面前说她和姐姐的好话。她知道,姜仁是害怕姜旦触怒她二人。

  鬼使神差,也可能是她不想这么快去见姐姐,也或许是她想在比她更弱小、更朝不保夕的人面前找回信心。她停下来,把姜仁叫到一旁。

  “你怎么不陪着旦公子?”

  姜仁恭敬道,“旦公子正在沐浴。”

  沐浴是由侍女们侍候的。

  茉娘没话找话,“旦公子今日打你了吗?”

  姜仁摇头,“旦公子今日心情很好。”他看出来茉娘有心事,可他没有去试探。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想着公主会把他和姜旦带回摘星楼,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已经发觉公主不再打算“理”姜旦了。也就是说,他和姜旦现在只剩下承华宫这个栖身之所了。

  他搞不清这些大人们都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公主已经无法依靠,他只能靠自己来照顾他和姜旦了。

  这让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

  茉娘又和姜仁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他离开。姜仁匆匆赶回姜旦的屋子,里面已经闹起来了。

  “滚!滚滚滚!”姜旦光着屁股浑身是水的在殿内追打侍女,看到姜仁进来,他随手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姜仁身上,扭头就走。

  侍女们形容狼狈,见了姜仁就都离开了,连殿里的一片混乱也不管。姜仁追上姜旦,千辛万苦才给他穿上衣服,他知道,姜旦也在不安了。哪怕这里人人似乎都在顺从他,可这里的人没有真心。他感觉到了。

  一会儿,宫女们走进来收拾地板。姜仁让姜旦坐在窗下,给他擦头发。

  姜旦突然冒出来一句:“姐姐以前也给我擦头发。”也是在窗下的阳光里。

  姜仁不说话。

  “我们能回去找姐姐吗?”姜旦转过头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姜仁轻轻摇了摇头。

  姜旦垂下头,慢吞吞的玩自己的手指,好像忘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姜仁把他的头发都擦干了,他才又冒出来一句:“姐姐不要我了吗?”

  姜仁悄悄看了眼旁边的宫女,点了点头。

  晚上,姜仁陪着姜旦睡觉。他在夜里把他推醒,拉他去官房解手。姜旦迷迷糊糊的,嘴里突然被塞进去了一块甜丝丝软绵绵的点心,他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姜仁捂住他的嘴,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公主给你的。”

  “公主就是你的姐姐。”

  “她不会不要你。”

  早上,姜旦醒来后不起床,姜仁来喊他起来时,他趴在姜仁的耳朵边小声说:“我想回姐姐那里,不想回公主那里。”

  姜仁笑了一下,也小声说:“好。”

  姜武看了眼城门,带着队伍走了。其实如果他不进宫,大王很少能想得起来他。所以他去哪里都没人管。

  妇方的丁县令已经接到王令,不日就要起程来乐城。他现在出发去妇方。

  付鲤、胡鹿,甚至吴月都很激动,他们都认为这就意味着他成了“大将军”,还有人说这是他的封地。他说是公主的,可公主又不出来,妇方也是归他管,事实上就是“他的”啊。

  在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更多的人向他涌来。其中不乏落魄的士族,期望能得到他的优待,做他的宾客还是什么的,说会替他出谋划策,还说到时他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他们会替他做好一切。

  他统统拒绝了。如果事情都让别人做了,他又何必去妇方?那里是公主替他要来的……地盘。

  他听不懂,公主说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懂。但他也不必懂,只要公主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队伍急切的向妇方前进。

  付鲤去发现将军的兴致不高。

  “将军不高兴吗?”付鲤去问吴月,“你有没有听将军说起过什么?”

  吴月摇头,“将军每天都吃很多饭,打架也很有力气。”

  付鲤说,“我没说这个!你就不觉得将军一点都不笑吗?我们是要去接管一块封地啊!那块地上的人从此就要听将军的了!上面的人、田地、还有每年收的钱,全都归我们了!”

  吴月瞪着他说:“那是公主的!”

  “是、是!”付鲤忙改口,“当然是公主的。我是说,我们会收上来交给公主……然后、然后,剩下的不就是我们的吗?”

  “都是公主的!”吴月说。

  付鲤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吴月已经握住了他的剑,立刻不敢说了,道:“对对,都是公主的。”转身跑了,吓得浑身冷汗,“这傻子!那是钱!摆在眼前的钱!公主知道有多少啊?”再说收上来多少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收什么税也是他们说了算,一年收多少次也是他们说了算!

  这样想着,付鲤浑身都火热起来了!

  吴月去找姜武,“将军,某有话说!”他站在姜武面前,姜武却没有看他,眼神放空,不知投向何方。

  “将军!”吴月用力拍向面前的桌案。

  姜武这才回神,看了吴月一眼,指着身前说:“坐。什么事?”

  吴月一屁股坐下来,直接问:“将军,封地是公主的吧?”

  “是。”姜武心不在焉的点头。

  “那将军收多少税上来,会都告诉公主吧?”

  “会。”他点头。

  “将军不会自己瞒下来很多,交给公主很少吧?”

  “不会。”

  吴月这才心满意足的站起来,“那好,某出去了。”

  但姜武却问了他一个问题:“吴月,你怕……杀人吗?”

  吴月惊讶的转头:“将军是想问怕不怕他们回来找我吗?”他摸着肚子想了想,拍拍胸口说:“杀都杀了,要是哪个变成鬼回来找我报仇,我就再杀他一回!杀不了被鬼吃了,也是我的报应!”

  姜武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公主跟他说的一番话。

  “你去了以后,要注意两件事。”姜姬说,“第一,县里的人会阳奉阴违;第二,县里的豪强会反对你、架空你。”

  姜武不解,“我是大王让去的,再说那也是你的封地,他们怎么敢不听我的?”

  姜姬笑了一下,“大王的话在他们眼里没那么重。最好的是他们供着你,每年分一些钱给你,让你给我交差。但一旦出事,他们也会把你推出去送死。”别以为一个县里就没事了,想陷害人去死,什么方法都有。

  “你到那里不要住在他们送给你的房子里,房子最好自己盖。”免得像照明宫一样不知怎么回事夜里就被点了,“你带去的人也多,就在县城外圈地盖房。正好现在天暖和了,睡在外面几天也不怕着凉。”

  姜武点头。

  “还有,丁县令在你到之前可能已经走了,你要先把县库拿在手里。”她说,“我不知道县里有几个库,但一般来说会有兵库,放的是兵甲刀枪,粮库,这个肯定不止一个,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你把古石带上,他们村都是盖房子出身,到时问问他。还有盐库、铁库,最后才是金库。不要看账册,先把库占住,清查里面有多少东西。其中账册和管库账房都可以慢慢问,人死了或账册不见了也不要紧。”实在东西抓在手里最重要。

  姜武一一记下。

  “然后你就说是我的话,把县库里的东西全都搬到你的寨子里。”她说,“在这之前,肯定就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你了。”她顿了一下,“你要把他们都杀了才行。”

  姜武一怔,“都……杀了?”

  姜姬想了很多遍,只有这是能帮助姜武最快在妇方立足的办法。他的优势就是他随身带着的两千多人,这两千人被他养了大半年,已经习惯听他的话了。而他的劣势就是出身。妇方连一个县令都是旧日的莲花台八姓,虽然只是个旁支,也能看出在那个县里能够站起来说话的人都是什么出身。姜武是不可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的,就像冯瑄和龚香对姜元,目前为止,姜元除了封过几个官以外,别的什么都没做。因为别人都替他把事做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妇方是她给姜武准备的封地,这个封地上的百姓不说要全听他的,至少要有六成的人会照他的话去做。如果他只做一个摆设,每年从封地的税金中抽出一部分,那这个封地的用处就太少了。

  她想让那个封地上的百姓以前种地的,以后继续种地;一些没必要的苛捐杂税全都省了,限制商人——因为她发现现在商人才是消息流通的关键,而她暂时不想让人注意到妇方。因为她想改税的缘故,就必须要在之前就把妇方中的刺头给挑出来。

  人跳出来一遍,杀了;姜武再提改税的事,第二次跳出来的人就少了,再杀了,第三次他想干什么,敢跳出来的人就……

  这样,姜武才算是真正得到了妇方。

  姜武从出乐城后,脑袋里面就乱成了一团。在摘星楼时,他觉得公主说的都对。可出来后,他却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畏惧。越接近妇方,他就越想掉转马头回去。

  杀了他们。

  不杀他们,你就会被杀。

  你有两千多的人,不必怕他们。

  不然,你拿什么喂他们呢?

  姜武看着身后跟着他的人,突然想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我不要你们了,你们没有用,我不能用你们去把米儿他们都从宫里抢出来,不能占一块地盘过日子,我为什么还要带着你们?还要杀人……

  他本来想,他可以带着米儿他们逃走,等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后,他们就在那里安家。这些人就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自己走就行了。他们从宫里带出来的财物都可以分给他们。这样到那时,他们就还是一家人。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些人跟在他身后,他用他们干什么呢?

第146章 城

  妇方,位于长山西北角,早年不过是进山、出山的商旅在此歇脚,渐渐聚成村落。洪武年间,鲁与郑大战,有兵、民为避战逃来此地。当时带乱兵到此的将军姓妇,便将此地命名为“妇县”,后改为妇方。

  丁渭是丁家第十七代孙,他的父祖当年离开丁家后就在此地安身,不料丁家在朝午时因惹怒田家,嫡脉因此断绝。虽然之后田家也覆灭了,但丁家子孙离散,不复往日盛景。唯有丁渭父祖这一支保存了下来。

  “父亲,那个什么将军说的是真的吗?”丁渭的儿子丁培听说有个将军来了,还让父亲带着他们回乐城去,匆匆从城外赶回。

  朝午时的事,丁家新一代大多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们从出生起就生长在妇方,从没见过比妇方更大的城市。所以一听说新王召他们回乐城,无不欢欣鼓舞。

  只有丁培心中不安,来找父亲问个究竟。

  “父亲!”

  丁渭眯着眼睛就着窗前微光看竹简,整个人都向一边倾斜,他习惯用这种姿势看书,肩膀从小就是歪的,坐着还不明显,站直后左肩高,右肩低,形容不雅。

  幸好妇方没人在意这点。

  丁渭放下竹简,招呼儿子坐下,“你想回乐城?”

  丁培已经娶妻生子,人却只有十四岁。大概是本地风俗使然——全都是逃命来到此地,一落脚步赶紧成亲生子延续血脉。

  丁培道:“说不想回去,是瞎话。可我总觉得不安!”

  丁家其他人都说,朝午王已去,新王召他们回去,肯定是想念丁家了!他们念念不忘当年丁家做为莲花台八姓时的风光,那毗邻莲花台的巨大宅邸,从早到晚不停上门求见的宾客,远从千里慕名而来的人,等等。虽然他们这一代的人未必都见过,但在想像中,丁家当年的威风仿佛就近在眼前。

  特别是现在莲花台旧姓中仍有蒋、龚、冯等几家还在乐城,还在大王身边,这就让曾经也与这些姓氏并列的丁家人更加不忿。

  “不安是对的。”丁渭点头,“我不过是丁氏旁系,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在妇方了,我也没有什么名气,这些年家里也没出什么人才,大王是不会想起我们的。我们回去,并不能帮大王什么。”

  丁培本来也只是有一点不安,但听爹爹说完,好像丁家一无是处,他这就接受不了了,忿忿道:“那大王为什么喊您回去!”

  丁渭笑道:“因为那个将军要来啊。”

  丁家在此地已经数代了,在丁培眼里妇方就是丁家的,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了,勃然大怒!蹦起来就要往城外冲:“那个匹夫竟想染指妇方!看我宰了他!!”

  “哎哎!”丁渭连忙抱住儿子给拖回来,父子两人在门口打成一片,家中老仆背着手慢吞吞走过来看到,大喊道:“成何体统!!”

  丁渭立刻拽着丁培躲回屋,连丁培也不敢再叫喊,两人躲回去关上门,听到老仆在门前教训他们父子:“公子当年是这么教你的?阿培也跟着你有样学样!!”

  丁渭打了丁培脑袋一下,小声说:“看,他这样不骂到晚上是不会走的!”

  这个老仆是丁渭父亲的从人,带大了丁渭和丁培,人有点老糊涂了,最喜欢教训人,上回看到丁渭又那样看书,气得追着丁渭要打他屁股,丁渭在家里七转八绕了十几圈才甩开他。

  丁培也后悔了,小声说:“术爷爷好凶……晚上让灶下炖鸡给他,他听到要吃鸡就会走了。”

  丁渭:“我还想吃鸡呢……”不过也默认了晚上做鸡。

  果然术爷爷就站在丁渭书房门前开始回忆丁渭父亲,一边回忆一边骂,丁渭便带着丁培从窗户翻出去,躲到了丁培的书房继续聊。

  一鼓作气,没鼓起来气也就消了。丁渭看丁培冷静多了,道,“他带着那么多人,来了就在城外扎营,只派小兵进来送信,没有多说一个字,就是让我赶紧走——你觉得这样的人,你举着把剑能冲到他面前把他给捅个窟窿吗?只怕你去了,你爹我就要去野地里找你的尸首了。”

  丁培理直气壮道:“我在他阵前叫阵!与他比武!他还能不出来?他不出来,天下人就会笑死他了!”

  丁渭仰天长叹,“天下人都开天眼了?都能看到你跟他打?何况他是奉王命而来,又是有封号的将军,你去找他挑战是什么意思?”

  丁培张张嘴,丁渭又加了一句:“只怕你要挑战他的事一传出去,不等你走出咱们家大门,你叔婶伯娘就来把你喊回去了!”丁家的人,可是很想回乐城的。毕竟在这里当县令的只有丁渭一个,等丁渭死了,丁培接着当,跟丁家其他人可没关系。

  丁培垂头丧气,憋出来一句:“就算我不去,他也当不成县令!一个武夫!哼!”

  不想,丁渭却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对喽!他的长处在武,你的长处在文,以已短迎敌长是蠢,以已长对敌短方为智!”

  丁培目瞪口呆,怪不得他进来后就没看到爹爹紧张不安,原来爹爹……“爹,你不想回乐城啊?”

  丁渭摸着丁培的脑袋说,“我走,你可以不走啊。”

  听到原来家里不打算让他走,丁培说不出到底是高兴啊还是失望。他听到爹爹说,“等吧,等他进城来再说。”

  姜武命人在城外选址安营,付鲤急道:“将军!我们为何不进城?”

  姜武奇怪道:“那城那么小,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进去?当然要在城外建寨了。”

  付鲤忙道:“可我们日后不是就要留在妇方了吗?将军该进城去选一座官邸才是!”

  姜武对官邸不感兴趣,付鲤又道:“至少将军也要给公主造一座公主府啊!不然公主来了,难道也住在城外?”

  他本来以为这一招该是十拿九稳的,不想姜武听了却无动于衷,命他去拉山石。妇方近处有山,古石说垒石建高寨更好。

  过了十数日后,吴月押着粮草到了。他中途又去做了趟“买卖”,除了粮草,还拉来了一些带血迹的车和一些奴隶。这些奴隶浑身瑟瑟,看到“匪寨”竟在妇方城左近安家,原本想逃的人也不敢逃了。

  丁渭本来想等这姜武进城来——他总要接印吧?总要收拾一下县库吧?

  结果这将军竟然传了一句王令后就再也不进城了,一直在城外建他的将军寨。

  城外不出四十里就起了一座都是军奴、野兵的军寨,妇方城的人都不安起来,纷纷跑到丁渭这里来打探。丁渭也不隐瞒,道那是大王派来接管妇方的将军。“大王命我回乐城。”他悠悠长叹道。

  满座皆惊!

  “一个武夫?!”

  “他想干什么?!想把这妇方的人都拉去充丁吗?!”

  “别吓自己,别吓自己……”一个年约六旬的人吓得抖如筛糠,还安慰身边的人,“最近没听说哪里打仗吧?这个大王不是刚继位?他不征美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