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龙就明白大王叫他来是干什么的了,把话都放下,和怜奴一起劝慰大王不要过于伤心。大王有他们俩个劝,哭得更起劲了,还高歌,还狂舞。闹腾了一夜,早上天亮了,冯瑄都来了,蒋龙一脸疲惫,大王还精神百倍。

  最后大王和冯瑄说起过年、王后丧仪、各地朝贡、新后大礼等事时,他一个撑不住,倚在香炉上睡着了,被怜奴推醒后,见大王望着他笑,温柔道:“龙儿累了就去休息吧,这里有你玉郎哥哥就行。”

  蒋龙便告辞出去,走在外面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龚香还没来。他问侍人最近可见过龚公子,侍人摇头,“我不知道。”

  蒋龙叹了口气,用过饭,再洗漱一下躺下来,反倒没了睡意。

  他坐起来,侍人听到声音就从西屋过来,“公子有事吩咐我吧。”

  “为我穿衣吧。”蒋龙说。

  侍人没有问蒋龙去做什么,为什么穿好了衣服不去见大王,反倒离开了金潞宫。他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个宫里以前的哥哥们都不见了,都被大王拿去殉了王后,他们被侍卫锁出去,锁到山陵,他们要先替王后挖坟,然后先替王后躺进去,替王后开路。

  他在家时先祖下葬时也有生殉,先生也是这么讲的,这是大礼。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也会轮到他的一天。

  侍人抱着蒋龙换下的衣服去洗,路上碰到其他侍人,他们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对方,看也不敢看一眼。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脸,就会认识一个未来会死的人。

  蒋龙走在宫道上,大概因为这宫中失去了王后和冯夫人,宫里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少了很多。路上积满枯草,被风一吹,滚去很远。

  他走了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不管是侍人、宫女还是侍卫。

  但快要走到摘星楼的时候,人声就渐渐多起来。往来的宫女两三成群,也有几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侍人,他定睛一瞧,原来都是承华宫的人。

  这些侍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他们怀中不嫌湿冷抱着的枯败荷叶,脚下却轻快得很。

  “快点回去喝汤!”

  “听说公主放了很多……”他一下子不说了,和另一个侍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偷偷笑起来,跑得更快了。

  蒋龙这才发现在靠近摘星宫附近的水道全都被人清理干净了。

  等看到摘星楼了,也理所当然的闻到了那熟悉的香味,还有一楼里鼎沸的人声。

  他慢步过去,台阶上坐着吃东西的人都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躲了。

  这些宫女和侍人不像之前看到他时一窝蜂的涌上来,而是全都避开了他,好像他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难道是王后去世后要他们生殉,让他们怨恨了?

  怎么想也只有这个理由。

  蒋龙不由得有点不快。难道王后还不配让他们去服侍吗?

  这些人全跑光了以后,姜良从里面走出来,对着蒋龙轻施一礼,道:“蒋公子,今天公主不想见你。”

  蒋龙在心底轻笑。看,人都说他极受公主喜爱,可谁又知道公主对他就像对一个宠物——还是不怎么喜欢的宠物。要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人都以为公主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可他最清楚这一点,那就是公主对他丝毫没有男女之意。

  公主看他,就像看这些侍童、宫女一样,只是个用得着的东西罢了。

  “还请告知公主,某今日一定要见到公主。公主若不肯见某,日后不要后悔。”

  这种话他还是第一次对着人说,说出来了也觉得其实没那么难。虽然他以前嫌弃说这种话的人都太粗俗,如果要用计谋,应当不动声色。可他还远远没有那么高明,而且他明白他不肯落到下流去只是因为那无谓的自尊心。

  但看到高高在上的魏王都要对着臣子让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自尊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何不扯下脸皮,说个痛快?

  姜良听了他的话后就回去,一会儿再出来就请他上去了。

  二楼上,公主坐在熏炉旁,殿中还有四只神鸟,全都卧在那里。几个宫女正在喂神鸟吃东西,看到他进来,都向着公主望了一眼,嘻笑着退下了。

  只有公主身边还坐着四个少年。

  蒋龙见无人请他坐下,就席地而坐,指着四个少年说:“公主不让他们下去,是担心被某所伤吗?”

  姜姬倚着熏炉,热热的很舒服,丝丝缕缕的香味飘出来,青烟散到空中就消失了。

  “公子不是有事要对我讲?为何会伤我?”她问。

  蒋龙出去一趟,回来就大不一样了,成长了很多。如果说以前他就是个自持身份的娇小姐样的公子,现在却添上了几分气势。

  如果是现在这个蒋龙,她意图把他给绑在摘星楼的话……会多叫几个人上来的,还会堵住他的嘴。以前的蒋龙会怕羞耻不敢求救,这个蒋龙可就未必那么“乖”了。

  “公子有话就请直言吧。”她说,“我与公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蒋龙笑道:“我与公主郎情妾意,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说完后就仔细盯着公主的神色,见在她周围的少年都或羞涩或难堪的盯着他,只有公主面色分毫未变。

  ……或许是他小看了公主。

  当时他不懂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乐城去魏国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最后,还是从他父亲给他的从人嘴里猜到的答案。

  “太守一直在考虑要把公主嫁到哪里去……”

  “在阿龙你走之前,太守好像已经和家里商量好了,正在悄悄说服大王呢。”

  “龚家?哦,龚四海还是很好说话的,就是冯家那边一直不给消息,不过冯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粘粘乎乎的,不干脆。”

  不过这些打算在他和公主在摘星楼过了一夜之后,蒋伟和蒋珍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公主是怎么得知蒋家的内情的?

  ——连他都一无所知。

  或许公主不是从蒋家知道的,而是从别处,只是他是最好的选择。易地而处,如果他是公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打消大王的念头。

  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再小看公主了。以前,他从不认为他会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发现,在莲花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摆布他人的命运,他本来就不该小看大王唯一的公主。

  “公主不想嫁到外国,想留在国内吗?”蒋龙轻声说,“如果公主想嫁到蒋家,某愿与公主相携琴瑟;若公主另有他爱,某也愿意为公主保驾护航。”

  姜姬:“公子想要什么?”

  蒋龙道,“我要公主的支持。我要做内史。”

  内史是内廷官,专在内廷司职,记录大王召幸之事,宫中有多少淑女,大王又宠爱了谁,宫中的公主、公子都是何人所生,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等等。

  而且内史还要调配宫女、侍人、侍女、役者等,宫中宫殿修护也是他的活。基本上,莲花台的人、事、物,全都归他管。

  “不可能。”姜姬直言,“大王是不会把内史给你做的。”姜元疯了才会让蒋龙当内史,如果他真需要一个内史,只会是怜奴。

  蒋龙挑眉,“公主以为某可任何官?”

  “如果你只是想试探我的话,那就请回吧。”姜姬道,“我还以为公子是真心的,没想到公子这么不诚实,只是在戏耍我。”说罢,她把头一扭,不再看他。

  蒋龙可不会被这区区小动作给赶走,反正他和公主也“亲密”过了,就想坐过去,不料被姜良给拦住了。

  蒋龙以前从没认真记下这些少年的名字,但他记得姜良是个胆小的人。现在这个胆小的人发着抖挡在他面前,“公子,我领你出去。”

  他看向姜姬。

  “阿龙下回想说真心话时再来吧。”公主对他摆摆手,轻描淡写。

  蒋龙起身,轻施一礼,跟姜良出去了。

  他走出摘星楼时抬头往上望,见公主也正低头看他。

  他对着公主笑一笑,招招手,大步走了。

  姜姬坐回来,姜俭犹豫道,“公主,我看蒋公子好像有别的念头了……”他跑来找公主要官,应该不是蒋家的意思吧?

  他只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的底线,看她会不会跟他合作,又能接受什么样的合作。他前面提嫁人,她不为所动;他后面就直言要官,她虽然反驳了他,却只是说这个官他做不成,却没说他不能做其他的官。

  蒋家人还真是不一般……

  她有预感,之后她会和蒋龙常常见面的。

  就像她想的那样,蒋龙开始时常到摘星楼来。有时他会说一些宫中的事,有时却只是坐一坐。很快宫中就再次流传起了公主和蒋公子的二三事。托之前流言的福,现在人们还是说是公主追求蒋公子,然后就顺势提起了蒋公子小小年纪就出使魏国还平安归来的事,又道正因为蒋公子出使,公主与蒋公子分别多时才会这般想念他云云。

  姜姬想看看蒋龙接下来会怎么做,就没阻拦这些流言。

  流言在蒋彪回来后达到了顶峰。

  姜元再次把案几踢翻了。

  怜奴连忙去外面张望,幸好现在这些侍人都变精了,没事时从不在外面逗留,现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跑回来小声劝姜元:“大王休怒!”

  “蒋家这是在逼孤!在逼迫孤!”姜元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在他自觉天下都在掌握中之后,突然蒋家一个巴掌呼过来:他们不但要他立那婢女为后,还要为蒋龙要官。

  为了这个,蒋伟和蒋彪难得联合了起来。

  蒋伟道,蒋龙替大王出使魏国平安回来,大王应有所奖赏。

  但冯家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再干掉冯瑄,姜元不舍得。他需要这个一无所有的冯瑄替他效力,特别是在蒋家虎视眈眈的时候,他身边不能再少一个冯姓。

  蒋彪更直白,王后死于非命,大王已经放过了凶徒,难道不该给蒋家一点补偿吗?至于宫里的茉娘又不是他亲妹妹,大王爱封不封。但如果不给蒋龙官职的话,今年的税赋,他就先不交了。

  只要一想到那些钱就停在城外,只需要他封给蒋龙一个小小的官就能落到他的口袋里……

  但被人逼着,总不会太愉快。

  他只好在没人时撒一撒气。

  怜奴再三劝他,最后转了下眼珠子说,“大王,不如封个不大不小的官,好好羞辱蒋家一番。”

  “什么官?”姜元这几天也在冥思苦想,但本来打算封给蒋龙的官,现在他觉得统统都不合适了。

  怜奴在他耳边道:“内史。”

  姜元一怔,随即想起内史是可以查问这宫中所有淑女的,打个比方,哪怕他说这个女人生的孩子是他的,内史说不是,大家信内史不信他,因为大家会更相信士人的操守,而非大王的。

  “不行!”他腾的坐起来,看向怜奴的眼神都不对了。

  怜奴深知他,连忙道:“大王请想,王后一定已经把阿默的事告诉蒋家了!”

  这个……

  姜元也知道这是一定的。

  “现在让蒋龙做内史,就是要他把这件事给摆平,也等于把阿默和小公子交给了他,如果有人要对阿默和小公子不利……”他信手一挥。

  这个吸引对姜元来说也是很大的。

  他很清楚,有时不是他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就行,蒋、龚两家不承认的话也很麻烦。何况他刚把蒋彪的亲妹妹给除掉,龚家又没有女子在宫中,就算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身份上也有很大瑕疵。

  “那要是蒋龙做不到呢……”这就等于是让蒋龙去说服蒋家与龚家,承认这个孩子的出身没有问题。

  怜奴笑道:“官是他在做,大王不如把他叫来问问?”

  姜元叫来蒋龙却不开口,怜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告诉蒋龙目前大王眼前最大的难题。

  “大王一片慈父之心……”蒋龙先是惊诧,然后就笑了,这件事,家里又没有告诉他。不知是不是家里故意的,可能是怕他露出马脚来吧。

  ——是他太年轻了。

  蒋龙一句都没有问起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又是怎么在大王宫里三年他都不知道的,怜奴只说是冯夫人以前所赠侍女,在大王身边服侍了三年之久,大王偶然垂顾,一次,她竟然就有了身孕,虽然身份有暇,但也是大王的骨肉,问蒋龙这要如何是好。

  一个侍女所生的孩子,如果冯夫人仍在,那就可以放在冯夫人膝下养育,日后若冯夫人宽和,把他认在名下,他才算是大王的孩子。

  但现在的问题是冯夫人早没了,侍女是不是冯家的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孩子一定是大王的,大王四年才有了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大王都想给他一个身份。

  蒋龙道:“不如就说,王后生前就知道此事,垂怜此女,还答应了她如果有了孩子,可以送到承华宫养育。只是王后新丧,此女方才不敢提及此事。”然后,当然就是被好心人告诉了蒋龙,蒋龙才向大王进言,大王这才知道还有这一件事,因为王后生前有过这话,大王想起王后,才准许此女生下孩子,日后,这个孩子也是放在承华宫养育,算做先王后的养子。

  蒋龙说完后,怜奴转头笑看姜元,“爹爹以为如何?”他推了把蒋龙,“我这哥哥,可任内史否?”

第171章 威仪

  龚香匆匆赶到莲花台,因为就在前天,突然从宫中冒出一个“受王后大恩”的侍女,她还怀有大王的骨肉!

  新上任的蒋内史雷厉风行,不但敲定了此女的身份,还借着冯司甫的东风,把这件事传遍了大街小巷。现在街上人的都在传颂先王后的美德。

  他走进金潞宫,刚好碰见出来的冯丙,他上前拦住路,隐含怒气的先施了一礼,道:“多日未见,司甫大人怎么看着憔悴了许多?”他装做刚刚想起的样子,“啊,对了,听说前几日在北城摘星路那里,有一伙孝子送先父归家时不小心把车给推翻了?”

  如果不是龚香知道那里住的是冯瑄一家,才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说这件事后,他就猜车里的人估计是冯营。

  可怜冯营一世风光,临死却要偷偷摸摸的回家,还不敢走前门。

  冯丙不管是被他拦着还是听到刚才的话,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化,就像说的不是冯家的事一样。

  龚香拿他没办法,忿忿然的让开路,冯丙随即大步离去。龚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嘀咕:这冯丙为什么要配合蒋龙呢?

  大王有子的事现在已经成了定局,这个孩子的身份也再也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能够对这个侍女发话的两个女人全都已经死了。

  他走进正殿,看到蒋龙……这个新上任的内史,手段了得。

  蒋龙和冯瑄坐在一起,两人在商量些什么,抬头看到龚香,蒋龙起身行礼。

  “蒋内史千万不要多礼。”龚香摆手道,“你我同在大王身边,就如同兄弟一样,不必见外。”

  蒋龙顺杆道,“那小弟就腆颜唤一声四海兄了。”

  龚香不理他,撩袍子坐下,对冯瑄道:“近日如何?”

  冯瑄瘦了很多,但看着却更显风采,他扯了扯嘴角,“尚可。”说罢扔了一卷竹简到龚香膝上,“快看一看这个。”

  龚香展开,原来是合陵并其他十八个城镇今年的贡品。一些小城镇自己送贡品路上怕出事,最多的就是讨好一下周围的大城大镇的太守,到时附在这些大城的贡品后面,如果贡品简薄也不要紧了。

  龚香一看这长长的一卷东西就头疼,唤人拿灯来,再取案、帛和笔,“嗯……让我看看……”

  蒋龙这个内吏还远远不能像冯瑄和龚香一样去碰那高高的两担竹简,但他也没有离开。大王正在睡觉,他不需要去大王面前,他紧紧的粘住了冯瑄,做了他的跟屁虫。而他的“职责”在很大程度上和目前的国事息息相关。

  在今年各城镇的贡品中都有两类苍促添加的东西:一类是给先王后的葬礼,一类是给新王后的。

  龚香一边抄录一边发笑,因为大半的城镇显然都没有准备,突然之间王后死了,新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了,除了合陵龚家这种有些家底的世家之外,其他的小城镇只好把同样的准备三份:一份给大王当贡品,一份给先王后当丧仪,最后一份给新王后当贺礼。

  蒋龙小声说:“关于先王后的陵寝有件事……”

  冯瑄和龚香都抬起头来,龚香笑道:“让我猜猜:是不是没钱了?”

  钱,当然是有的。姜元每年收到的各地税赋大半都被他用来建陵了,但显然他不想在自己的陵寝没盖好前先去盖先王后的,哪怕先王后已经死了。

  但将先王后停在露天里也不合适。蒋龙想的是先盖个小宫殿暂时用来存放先王后的棺木。他想的很好,问题是他要从哪里把这笔钱给“要”出来。

  花钱的事,在告诉大王之前,他要先说通冯瑄和龚香。

  “你想的是很好。”冯瑄赞同蒋龙的想法,但他说:“可是这笔钱,不能从今年的钱里拿。这里的一笔笔钱,大王都会过问的。”

  龚香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城镇,再征一次税。”只要悄悄的,大王是不会知道的。问题是哪个城是软柿子。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这件事算是大概有了眉目。

  蒋龙捏着这四五个□□字,打算回去就让家里去这几个地方看看,看哪几个能要出钱来。他准备告辞,龚香叫住他:“等等,蒋内史,那个淑女现在何处?”

  虽然刚才才求人家帮忙,蒋龙过河拆桥却十分熟练,笑得滴水不漏,“自然是在承华宫,先王后怜惜此女,早就准许她住在承华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