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离得远,我不守谁守?”冯路说。冯家旁系中早年也真有想给冯营当儿子的人,冯营说他有子,一个都不要,现在看来,那些在冯营被赶出乐城后,拿上钱就毫不留恋的走了的人,也不配当他的儿子。

  冯路到现在说起都恨得咬牙。那些人被冯营带走都深恨他,可冯营又欠他们什么?他们享受的,难道不是冯营的家业吗?如果不是冯营之前把钱都分给了他们,最后他生病时,他也不会来不及给他买药请大夫……

  现在说这个都晚了。冯路最恨的就是自己,是他没发现冯营一直生着病,是他没发现他的饭越吃越少,还一直要喝酒是有问题。现在想起来,冯营那时应该是病得难受,又不想治,就谁都不说,自己喝酒止疼忍耐。

  冯甲看冯路突然就坐着不动默默掉眼泪,叹了一声,拿出手帕坐过去给他擦,“男人掉什么泪?真是娇气!我看阿背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两个姑娘!”

  冯路破泣为笑,肃容问他:“伯父,查清了吗?”

  冯甲点头,“大概知道了一点……大王去合陵时,应该是在当年的四月。而旦公子当时应当已经有一岁了。”

  冯路惊喜的整个脸都放光了!

  “这么说……旦公子当真不是大王的骨肉?”冯路连忙追问。

  冯甲摇头,“这个事,现在不好说了。当时陪着大王在合陵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我这次去终于找到了她的坟,挖开发现胸口中了一剑,刺客当时应当是直接冲着这个女人去的。这件事在当时大家也有所怀疑,但……”但也只是怀疑大王嫌弃此女身份太低,却万万不敢想大王连旦公子的身世都要隐瞒。

  只这一点,还远远不足以威胁大王。

  冯路压低声说:“那……公主呢?”

  公主渐大,除了一双眼睛,与大王再无相似之处,而且最近一年,她的眼睛也渐渐长得不像大王了。姜家人眼尾细长,微微上挑,公主的眼睛要大一点,眼尾虽然上挑,却有些妩媚之意,就算有男女的分别,但不管怎么看,大王和公主已经越来越不像了。

  冯营得知这件事后,就让冯甲悄悄去查,家里谁都不知道,冯营特意叮嘱冯甲,哪怕查出了真相,也不能告诉冯瑄他们。

  ……只能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救冯家一命。

  但现在冯甲查出了姜旦可能不是大王的骨肉,公主却没有实据。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冯路也失望了。

  大王对姜旦有多漠视他们都知道,但一直以来公主都在大王有意的引导中,成了大家眼中的“帝裔”,如果在公主的身世上,大王欺骗了大家……

  那大王在众卿面前哪里还站得住脚呢?

  宴席过半,怜奴提醒了一下姜元,他才不太情愿的站起来去了后殿。侍人提醒蒋龙后,他也赶紧过去了。

  姜良问姜姬:“公主,大王他们去做什么?”

  姜姬心不在焉的答了句:“大约是去请王后出来吧。”她话音未落,人群已经骚动起来,姜元携着蒋茉娘从后殿缓缓踱出来,新后的美丽令早就醉意深深的公卿们全都振奋起来了!

  姜元笑道:“诸位,这就是孤的王后,还不快来拜见王后?”

  底下的醉汉们个个高声起来,纷纷道:

  “王后美!臣醉矣!”

  “得见王后,臣归家不知妻也!”

  姜姬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当着姜元的面就能这样对蒋茉娘不敬!再怎么说她也是王后啊!

  但姜元听到这些话竟然还一副得意满足的神情,半点都不为小蒋后撑腰。在他身后的蒋龙好像也什么都没听到,更别提坐在王座旁的蒋彪,还有躲在远处的蒋伟和蒋珍。

  她看到小蒋后的头越垂越低,隐隐发抖。

  她猛得掷出酒杯,酒杯砸在地上滑出去很远,清脆的声音立刻就让殿中的人都看了过来,本以为不知是哪个喝多了酒的见到王后失态了,不料竟然是公主。

  只见公主脸色阴沉,看也不看小蒋后一眼,施施然起身,她身边的少年立刻上前搀扶住她,可她不太高兴的挥开他们,指着坐在那里一直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姜武将军,“大哥来送我回去,天黑,我看不清路。”

  姜武将军很快就要去浦合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为了要“护卫”大王,竟然向大王请求要把跟随他的军奴都留下。大王怎么舍得让他孤身前去?两人争执数日,大王才同意他留下四千人,这样一来,姜武将军身边就只剩下一千人了。

  这种把戏,大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亲手挣来的军奴,一下子就去了大半,姜武将军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别提了。

  但现在看到公主似乎对将军仍是不离不弃……说起来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怎么闹腾,都是大王的孩子。

  姜武不发一语的过来,引领着姜姬出去。他们刚走没多久就听到殿中重新又欢乐起来了,姜良的耳朵很好,小声不忿道:“他们竟然说……公主是嫉妒小蒋后的美貌……”

  姜姬笑了,她的缺点越来越多,再添一桩性狭爱妒也没什么。

  到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侵袭过来。姜良去把轻云从温暖的马厩里牵出来,姜武把姜姬抱上马,他在前面牵着马缰,姜良、姜义几人跟在后面。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深夜的莲花台一点也不美好,这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阿旦……”姜武起了个头。

  “已经跑回来了。”姜姬轻笑道,“被我给扔到了屠豚那里,现在只怕要恨死我了。”

  姜武紧紧皱着眉,他说不出不要再管姜旦这种话。

  不过她却早就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了。她到底不是陶氏,没有宽广的胸怀。其实她对姜旦也说不上好,因为她既不担心他的未来,也没想过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只想让他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样,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所以他再怎么骂,她都没放在心上。他是不是恨她,她也不在乎。

  那个孩子出生了。

  如果不是姜旦一直没出现,姜元应该早就干掉他了吧?

  听蒋龙说,那些从承华宫被带走的侍女到达山陵时,死了七八个,剩下的身上也个个带伤。看来她们在路上应该是受过刑的。

  他跟她说这个不是在同情这些侍女,而是在发愁怎么在姜元动手之前先杀掉她们。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些侍女会知道蒋家的什么事,在这四年里,蒋后又做过什么?他统统不知道。

  “是我慢了一步。”他没把这件事怀疑到姜旦头上,只认为姜元是想找蒋家的把柄。

  不过那个孩子出生以后,蒋龙已经发现宫里少了一个人:姜旦。

  但他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试探过她,她笑着反问他,她要姜旦干什么?一个被蒋后养了四年的孩子,难道还认识她吗?

  如果她拿真心去说,蒋龙必然不信。但她这样说,他反倒信了,发愁道:“这下,不知道谁藏着他,就有点麻烦了。”

  他想不出谁会藏起姜旦,或暗害姜旦。是蒋家的敌人吗?趁着大蒋后出事就偷走了姜旦?想借此打击蒋家?

  因此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注意着看谁会在大王面前提起姜旦,那个人就有可能是偷走姜旦的人。

  可姜姬引导他去想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大王身边的人藏起姜旦的呢?两个孩子都养在宫里也太危险了,姜旦已经长大,养在外面也不会出事,就像当年的大王一样。至于这个小儿子就养在宫中,大王亲自照看。这样两个孩子就都安全了。因为如果有人想除掉大王的骨肉,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大王总不会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

  至于大王想防备谁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出了两个王后的蒋家啊。

第176章 小公子

  姜义特意跑来看姜仁,因为姜仁被绑着了,姜旦倒是没被绑,只是在他的脚脖子上栓了条绳子,不过公主对姜旦说:“如果你跑了,我就杀了阿仁。”

  姜旦竟然就真的不敢跑了。

  役者们住的小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冬天的冷风不停的往里灌,姜旦把姜仁给背到了背风的角落,抱着他哭得呜呜的,还不敢哭大声。看到姜义进来,立刻躲到姜仁身后。

  姜义好笑,不过姜旦没有丢下阿仁自己逃了,他们还是有些感动的,他告诉公主之后,连公主脸上都透出笑意来。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扮出忧心重重的样子,一进来就赶紧压低声说:“别吭,我偷偷跑来的!”然后从怀里掏出两块点心塞到姜仁嘴里,看他连三赶四的吞又差点噎着还出去借了一碗汤,偷偷回来说:“快喝,这是给公主煮的!”

  姜仁喝了两口顺下去了,再看旁边的姜旦都眼放青光口水滴答了,忍不住道:“让公子也喝点吧。”

  姜义一脸正义的说,“不行,公主说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顿!”

  还只是清水和干饼。这让盼着回宫能大吃大喝的姜旦早就不满了!

  ……可他不敢不吃,每回送来都先吞到肚子里,因为他不吃,给他们送饭的役者都是一副垂涎的脸。

  姜仁“只好”自己吃饱,目前姜义离去。

  等姜义走了,姜仁问姜旦,“公子,要不你就先回承华宫吧……我没事的……”

  姜旦狂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公主!虽然在姜仁嘴里公主对他非常非常好,但每回见到公主,他都忍不住想打寒战!在公主说如果他敢跑就杀了阿仁时,他一点都不敢怀疑!

  他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天都是黑的,役者这里却忙碌了起来,因为公主刚从大王的宴会上回来。

  姜旦不免消沉的坐在地上,他有时觉得……他真的是大王的儿子吗?可他都没有见过大王,大王好像也一点都不喜欢他。相比起来,公主才像是大王的女儿。

  就算他真的是大王的儿子,也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

  他靠着姜仁,眼泪慢慢集起来,扑簌簌往下落,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委屈又难过的抱住姜仁,“阿仁……我怕……”

  “不怕不怕,公子,阿仁在呢。”姜仁心疼、心酸又无可奈何,他虽然也帮着一起哄住了公子,但看到公子这么伤心他也很不好受。

  这时外面又冒出了一个人,姜仁一怔,立刻认了出来:“阿智?”

  姜智悄悄溜进来,对姜旦说:“公子,将军来了。你要不要去找将军求救呢?将军可以把你带出去!”

  姜仁没明白过来,难道这是公主的意思?

  姜旦确实动心了,相比起来,在大哥身边虽然过得不好,但大哥不会杀阿仁。只要这次出去了,下回再想办法进来就行了!

  姜智看了眼姜仁,小声说:“只是……我不能冒险放走你,公主会生我的气的。所以我只能放你走,让你去找将军,阿仁还要留下来。”

  姜旦一怔,姜仁立刻明白这不是公主的话!他生气的说:“我不走!我要跟着公子!”

  姜智太大胆了!他想干什么?公主不会杀他,那就是他想让他离开公子?

  姜仁猛得用脚踢向姜智!

  姜智不察,被踢中了下巴和鼻子,打了个滚翻身起来,鼻子下就挂了两管血。

  姜旦还在发愣,姜仁已经大叫起来:“有贼!有贼啊!!”

  姜智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姜仁一眼,只好匆匆跑了。

  役者很快就跑进来看,见姜仁站在那里,姜旦坐在地上抱住姜仁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你不要不要我!”

  从来没有这么警觉的姜旦在姜仁踢走姜智后就飞快的明白了过来!

  这个人是想把阿仁从他身边要走的!虽然不懂那个人是谁,想干什么,但从进来到出去,只有最后那个人看姜仁的眼神透出,他更关心姜仁!

  “没有人要我了……王后不喜欢我……她们都欺负我……”姜旦哭得打嗝,“你不要走,阿仁,我会对你好的……我、我去给公主说,让她不要绑你,不要杀你。”

  役者看了一眼没事就出去了。

  姜仁坐下来,姜旦还紧紧抱住他不放。

  “公子放心,阿仁绝不会走。”他温柔的说,“哪怕别人都不要公子了,阿仁也会跟着公子。”他笑了一下,“而且,公主不是要害你。有时人们管孩子是因为爱他们,不管才是不爱。”

  姜旦似懂非懂,他下意识的想起在承华宫人人都漠视他的事。

  其实他懂道理。阿仁说那些人教他坐、走,给他讲课,都是为他好。他知道学东西是件好事,可是他不相信那些人是为他好,所以他不愿意照他们说的去学。

  大哥带他出去,就算吃得不好睡得不好,每天都在野地里,可是大哥和他身边的人都会看着他,对他笑,对他说话,给他起各种名字……不好听,有的他一听就生气就想发火想骂人,可现在回来了,他还时常想起他们。

  他常常想,如果能有一匹马,他就可以带着阿仁跑了。

  如果还在外面,就算有人抓住他的阿仁,大哥的人也会找到他们的。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在回来前他们那么高兴,说公主买了很多肉给他们吃。他回来后也确实喝到了煮过的谷饭,汤还是咸的,有一点点肉味呢。

  姜旦吸了口口水。

  这时役者走进来,拿着一碗热汤,一碟蒸饼,姜旦立刻看到蒸饼上好像还有东西!放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块猪肉!红通通的!油汪汪的!颤颤巍巍,好几层呢!!

  役者也是一脸舍不得的把碟子给他放下,舍不得走的蹲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上面那块猪肉。

  姜旦也顾不上烫,伸手就把猪肉抓在手里!烫得手心都红了,他也不肯放下,捧到姜仁嘴边,“阿仁快咬一口!这个可好吃了!”他吸溜了一下口水,“你没吃过吧?这叫猪肉!我……”

  他吃过?他什么时候吃过?

  姜旦发起了呆,姜仁当然不肯先吃,连忙说:“公子快吃!这肯定是公主给你的!”

  公主……

  一些回忆像扫去尘埃,突然蹦了出来。

  只是一个隐约的片段——他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殿中奔跑,身后有很多人追,他很得意很开心,因为他们都追不上他,也不敢追上他。

  突然有个可怕的人来了!

  因为很多人都纷纷让开了路,他们敬畏的看着那个人。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他,只想再跑得快一点!所以他往人群中钻去,四肢着地,从人群的缝隙——一个高大壮汉的腿间钻了过去。

  他身后那个人气疯了一样喊:“抓住他!!”

  他就知道他会生气,他总是在生气。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声音很尖利——像女孩子的声音。

  姜旦把猪肉凑在鼻间闻了一下,很香,很熟悉,又比记忆中的味道更香。他咬了一小口,好软!甜的!他没忍住又咬了两口,眼前吃掉三分之一了,才想起来,赶紧喂阿仁,“你也吃。”

  姜仁小小的咬了一口。

  “再吃!再吃!”

  姜仁就又咬了一口,美味的汁水化在他的唇齿间,香浓、弹牙。

  “是不是甜的?”姜仁连忙问他。

  姜仁拼命点头,姜仁开心起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完了这块肉,连那汤和饼都没顾得上碰。

  “没想到猪肉这么甜!”姜仁舔着嘴唇上残留的甜味。

  这时那个役者说:“这是公主说的办法!公主让我们在煮肉的锅里放了好多糖!熬出来的汤特别浓特别稠特别香!”

  三人一起咕咚了一声。

  役者还是一副很不舍得的样子,但还是诚实的说:“公主说,今天肉就只有一块,但肉汁可以每人多吃一点,你要想吃,我再给你盛点肉汁过来,让你沾着饼吃……”

  姜旦立刻点头:“好好好!我要我要我要!”

  役者垂头丧气的去盛了。

  姜旦现在一点也看不出伤心来了,他跟姜仁偷笑着说:“肯定是想我们不吃了,他们就可以多吃点。”

  姜仁用力点头,肯定的说:“公子,你一定要多吃点!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呢!”他想了一下说,“承华宫也没有。”

  姜仁心中,此时此刻,承华宫那边的吸引力好像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了。

  “难得过年,你也多吃一点啊,我特意让人做的呢。”姜姬拽着姜武,指着他面前的一大盆肉,这里面还加了黄酒,更好吃呢。

  姜武哭笑不得,“我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一盆啊。”

  “快吃快吃,我看你在殿里就什么也没吃。”她放松的靠在凭几上,近来大王不思饮食,似乎也有些天人合一的境界了,不知是不是喝风就能饱,还是打算辟谷净体,总之,今年殿中酒倒是不少,吃的就只剩下一些普通的干饼、谷粟。

  她看那些人在金潞宫只是不停喝酒,想必酒是好东西。

  “你也没吃多少,吃一点。”姜武给她挟了最大的一块猪五花块,足有拳头大。她拿筷子插着咬,边吃边点头。要不是她得知魏国有猪舍,还以为现在没有人养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