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里面却不一样了,已经打扫干净,地上没了有灰尘,墙壁上也没有了破破烂烂的帐幔,桌几一看就是新的,跟陈旧的宫殿有些不合适,也添了几丝人气。

  走进内殿就听到了隐约的人声。

  “好像有人来了吧?阿仁,你看着阿智,我去看看。”说话音,一个少年就闷头撞了出来,他身后还有两个声音在追喊。

  一个道:“公子!你不要去,我去就行!”听步音已经追出来了。

  另一个声音很虚弱,“阿仁,快拦住公子……”

  但已经晚了,这个少年已经闯到了龚香、冯瑄的面前。

  他吓了一跳,叫着就要往回跑,被怜奴一把抓住,推到冯瑄和龚香面前,“二位,来见过旦公子。”

  大王仅剩的,唯一的公子。

  冯瑄在听到宫中说找到姜旦时还不敢相信。因为自从大蒋后去世之后,宫中就再也找不到姜旦了。他就像是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彼时因为还有另一个小公子在,这个似乎并不讨大王喜欢的公子就被人忘在了脑后。

  但在小公子“意外”去世之后,公主又被大王送到了辽城,这样一来,大王膝下岂不是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朝午时期,最令人恐惧的就是大王膝下无子,连个女儿都没有。当时不止是民间,就连他们这些人中间都暗暗流传是因为朝午王倒行逆施,才会无子送终。这都是先王的诅咒。

  但国朝无继就意味着国将不国,日后再无鲁王,自然就再无鲁国,更无鲁人。

  他们的子孙后代要去哪里祭奠他们?

  只要想到这个,就算是龚香都会毛骨悚然。别人不会记得鲁国出过多少一时俊杰,他们只会说这些都是无能之辈,才会不能辅佐鲁王。

  现在姜旦出现了。纵使龚香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仍然闭紧了嘴,就算心里再怀疑,在大王没有第二个孩子之前,姜旦只能是大王的公子,也必须是!

  他悄悄戳戳冯瑄,见冯瑄浑身僵硬,被他戳了之后才回神。

  “就让大公子住在启和殿吧?”龚香道。

  冯瑄:“……嗯,就在这里吧。”

  姜旦坐在他们面前,一条腿伸在外面,一条腿垫在屁股下,一肩高,一肩低,一直低着头不看人不说,还一会儿撇撇嘴,一会儿偷看他身后的侍从。

  龚香暗自摇头,听说大蒋后养他就只管给饭,别的什么都没教,看这样子也不像是教过的。现在大王身边就这一个孩子了,不教是不行了,但让谁来教都是得罪人啊。

  他再看向姜旦身后的两个侍从,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但这两个侍人倒是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姿态比姜旦好得多。

  他问:“你二人都是先王后送给大公子的吗?”如果是蒋家人,那就要考虑一下能不能放在大公子身边了。

  不料,两个侍人皆摇头。

  冯瑄道,“……这二人,我都在公主身边见过。”

  龚香大惊,“公主?你二人是公主的侍人?”他从来没注意过公主带着的人长什么样。

  姜仁叩道:“小人姜仁。”

  姜智嘴唇干裂,摇摇叩道,“小人姜智。”

  姜仁,姜智。

  ……没想到公主竟然赐了姓。还赐的是姜姓。

  麻烦了。

  龚香长长的叹了一声。

  纵使公主本姓林,但现在他们都非要让公主姓姜。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指责公主给身边的小童赐姜姓呢?

  而姜姓的侍从,当然……不能由他们来吩咐。

  公主啊公主……你走就走了,怎么还留下这么多麻烦呢?

  不过蒋龙不能再出现在莲花台,龚香还是很高兴的,他对公主也多了那么一丝佩服,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也算帮了他们一个小忙。现在终于又少了一个人跟他们做对了。就是大王一直不肯见人——应该说不肯见他们,前几日还见了两位姜将军,也肯见姜莲。就是说,只见自家人。

  要不是大王还能见人,他都担心大王是不是气死了。

  从启和宫出来,龚香难免脚步轻快。他和冯瑄一同出宫,大王不见人,他们也省了去拜见大王的功夫。今天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算是让他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玉朗,你看大公子的面相,和大王……”好像也是半点不像。

  不过龚香已经想开了。既然大王捧在手心里的是个假公主,那这个养了这么大的也可以不是亲生的,而心心念念生下来的那个就算是也不在莲花台了。既然这样,这个姜旦是不是大王亲生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鲁国有个大公子,大王突然死了的话,他们还有一个人可以送到王位上不就行了?

  所以龚香提起这个话时,也是很轻松的。

  冯瑄却叹道:“……四海,你说,公主是冷血,还是……”

  “嗯?”龚香没明白过来。

  冯瑄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现在看起来,似乎除了公主和那个小公子之外,姜旦、姜武、姜奔,都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大王现在对两个姜将军和蔼多了,听说还让姜莲掏钱给他们,好让他们能养兵。也是,没了公主这个助力,大王想养兵只能自掏腰包了。

  姜旦就算仍不被大王所喜,他的地位也无法动摇了。龚香和他都会支持姜旦,也是不得不支持,让他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公子。

  ……就算日后大王再有孩子,他们两个被大王厌恶的人为了不在日后成为众矢之的,也会推着姜旦,把他当做护身符的,这个护身符越强大,就越能庇护他们。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可能公主在发现他的父亲不会对母亲不好之后,就已经放心了吧……她可能也想过当姜旦此时冒出来之后,冯家只会对母亲更好。

  那……公主你呢……

  姜姬打了个哈欠,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辽城干燥,不像莲花台水汽太重。虽然阿柳他们都在抱怨皮肤变粗糙了,但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真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她而言,能放下乐城的一切,比什么都更重要。

  虽然她仍然爱着姜武、姜旦、姜谷,还有姜奔,但……她也真的累了。

  可能人都是有惰性的。听说人如果被负罪感折磨得太久,会潜意识的替自己开脱。她倒不是想开脱什么,但她觉得,陶氏把刚穿越时空缩小的她捡回去,之后又救了她第二回 ,等同于给了她两条命。

  ……虽然她不怎么想要这条命。

  她并不热爱人生,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所以在莲花台时,她想的是就用这条命去报恩吧,这样也算死得其所。

  结果死没死成,她就突然觉得——其实她做得够多了吧?

  这些也够报恩了。所以,剩下的日子,她可不可以为自己活呢?

  不需要再背负那么多了。其实她背上的东西,别人真的会感激?或者说真的会知道吗?是不是她只是在感动自己?

  这些事想得她脑仁疼。结果在决定丢下的一瞬间,她就突然觉得浑身一轻。

  反正她现在形同流放。

  如果不回乐城,那就一辈子留在辽城吧。

  这样她就不用再去见他们,不用再替他们担忧。

  ——她不能替他们活,对不对?

  她把他们的命都背在自己身上,真的太沉,她也太累了。

  而且,现在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偿心愿了?

  姜谷,她嫁人了,还有了孩子,心满意足。纵使冯宾老迈,但对她温柔体贴,幼子可爱,她好像没什么不幸。

  她非要说她不幸,是不是她太骄傲呢?

  姜武,经过她之后,姜元一定会拼了命的拉拢他吧?

  姜奔,他其实很单纯,而且没脑子,但没脑子的人反而活得最轻松。他是最不需要她担心的一个。

  姜旦,他们早晚会被发现的。只要被发现了,以龚香和冯瑄来说,抓住他比分清他到底是不是姜元亲生的更重要。他可以如愿的永远住在莲花台,锦衣玉食,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了。

  就连姜元也做不到——他需要先从怜奴手里挣出条命来,再证明自己能再生一个才行,等他腾出手来之后,姜旦只怕早就被冯瑄和龚香紧紧护住了。

  他们现在应该更不会相信姜元了吧?

  以前他们会相信姜元做为一个大王的操守,现在他们发现这个大王比他们想像的更没底限,连亲生的孩子都能做假,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公主。”卫始走进来说,“太守给您送礼物来了。”

  姜姬点头,“你看着办吧。”

  她趴在榻上,一点也不想动。窗外繁花如锦,斜影扶疏,比起摘星楼下的万顷莲花,她更愿意看这个,她可以看一天都不会腻。

  卫始让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无数只箱子从她面前抬过,放到后面的库房里去。

  每天,这个太守都会给她送无数的礼物。

  她忍不住笑。

  怎么人人都是一样的手段?

  好像都在告诉她:你看,我会给你送很多礼物的。

  所以你一定不舍得离开对不对?

  你离开了我,谁还会送你这么多好东西!

  好,好。

  为了这些礼物,她不会离开辽城的。

  这样,太守满意了吗?

第190章 学习

  在辽城其实和在摘星楼没什么不同。因为姜姬连门都出不去,不只是她,卫始等人也出不去。他们就只能在幻海楼里待着。

  但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没有风,没有土,没有漫天的烟尘,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有时会让人觉得这不是在辽城,而是在乐城。来的路上看到的贫瘠的土地,荒芜人烟,这里统统看不到。

  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全都应有尽有。她在杨太守的礼物中看到了不下数百担的魏锦、郑丝、赵绢,还有数之不尽的玉器。以前这种东西她也收过不少,全都堆在摘星楼后面,等着抬出去换成米粮,她从来没关心过这都是些什么。但卫始看到后如获至宝。

  他捧着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梯形的玉器在一大早坐到她面前说,“公主,长日无聊,不如某来给公主说故事吧。”

  这个玉器原来是一只玉枕,它呈梯形,有四足,上平面还微微凹陷有一个弧度,那是让人枕的地方,而这种器形的玉枕也是很有来头的。

  卫始说了一刻钟这种器形是出自哪位大师,这个大师是在庭院里枕着块石头睡觉时得的灵感,睡起来就回家雕了这个枕头,从此扬名诸国云云。

  说完器形,他又道:“公主请看此玉,是不是似明非明,似暗非暗,其中仿佛隐含云雾?”

  姜姬盯着看半天,点头:“有一点。”这不就是半透明吗?不过他说的就好听多了。

  卫始喜动颜色,又说:“这玉还有个故事……”

  同样还是传说中,在某个山下有一年轻的野樵,野樵家中无田,也没有别的营生,只是每日进山砍柴再进城贩卖,赚来的钱要给母亲治病,他母亲还要给他攒钱娶媳妇云云。

  由于他太可怜又太孝顺,这个山的山神有一天就托梦给他,让他去山中某处挖一块石头送到城里某某地蹲着,等人来问价,人来了以后,他要价九千金,少一分都不行。

  野樵想看清山神的脸,好替他修庙,传扬他的美名,但眼前只有云雾,耳朵里还能听到水声。醒来后他就去山神说的地方挖了一块石头,背到城里,蹲在山神说的地方,果然不到一刻就有个人来问价。

  这人不过是看这个野樵竟然跑到这里来而不是在城门口卖柴,这里住的可都是高官富绅,而野樵面前还摆那么大一块石头,这人好奇,问这石头怎么卖啊?

  野樵心里害怕还是照山神教的说:“九千金。”

  这人吓了一跳,左看右看,都认不出这是什么石头,又怎么会值九千金。还想再问,野樵实在害怕被人打,背起石头跑了。

  野樵回家后就把石头放在屋中角落,继续砍柴卖钱。结果山神不乐意了,再次入梦:怎么不去卖石头?你是不是不信我?你卖了石头就有很多很多钱了!你是不是不信我?你这后生好不听话!真是不懂事!

  野樵说我害怕。

  山神骂怕屁!听我的没错!

  野樵不肯,山神就夜夜入梦,缠得野樵苦不堪言,不得不背着石头再去那个地方卖石头。结果这次他刚蹲下没多久就有一堆人围过来,打头的还是那个问过价的人。

  那人喜道:小哥你果然又来了!

  原来那天他问过价后野樵就跑了,他回去辗转反复,夜里都睡不着,一直在想这是什么石头,怎么值这么多钱?啊呀,当时应该买下来看看的!

  等他见了朋友,也忍不住念叨此事,一来二去,这附近的公子哥们都知道有个野樵背块大石头要卖九千金,人人都好奇:这什么石头?

  可野樵偏偏再也不来了,这些人被折磨得不轻,个个都作下了心病。终于!野樵今天来了!他们立刻就赶来了。

  那人问:“小哥,你这石头什么价?”

  野樵低着头,声如蚊喃,“九千金。”

  那人拍板,“买了!”

  野樵目瞪口呆。

  那人的下人立刻就把钱抬来了,把石头抬走了,那人想把石头抬回家再看看有什么玄机,其他人都不答应,堵住路不让走,最后逼得那人不得不就在大街上请人把石头劈开了,好一探究竟。

  野樵收下钱心中也很不安,也留下来了,想着如果劈开了什么也没有,就把钱还给人家。

  结果劈开后,石中竟然是一块美玉!色如云,细看有仿佛有云雾升腾,雾升雾降。

  “这就是此玉的由来了。”卫始道。

  那山也更名叫玉雾山,此山出的玉石就叫雾玉。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从此卫始每天都要找出一些东西来给她讲故事,在他嘴里,每件器物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出身。听得多了,姜姬发现他其实是在给她“上课”,就跟姜旦在承华宫上的课一样,只是卫始是从她“感兴趣”的地方入手,课上的也是活灵活现,充分考虑了她的接受程度。

  而杨太守送来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卫始有时讲着讲着会蹦出来一句:“看来当年杨家也到过长山。”

  “原来当时发生在浦合的魏鲁之战,杨家当时也掺了一手。”

  “杨家还真是哪里都去过了!”卫始拿着一只黑色的兽形铁器兴冲冲的给她看,“公主你看,这下方的款识是什么?”

  那是一个五寸见方的纪字,上蛇?下弓?旁边不知是云雾还是水流。

  她摇摇头:“不认识。”

  “这是赵王之物,看这样应该是赵王的近身之物。”卫始笑着说,跟着就给她说起了赵王。

  赵王在她心中有两个印象,一是赵女身高且美;二是赵王娶了魏国先王两岁的女儿为后,这个王后和现在的魏王应当是同母兄妹。

  “听说赵王后在国中十分受宠爱,这话其实不对。”卫始道。

  赵王娶赵王后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国中早有宠爱的淑女。赵王后进宫之后,还曾在这个淑女膝下养育,赵王还以这位淑女要抚育王后为名,把她立为夫人。赵王后长大后,对这位夫人也是尊敬有加,两人十分亲呢,如同母女一般。

  “赵国现在的大公子就是这位寿阳夫人的儿子,她给赵王生了三个公子两个女儿,又深受赵王后喜爱。”卫始笑道,“依我看,这个夫人才是赵王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