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她点头说,“之前我就觉得奇怪,赵王与赵王后的年纪相差太大了。”

  卫始又道:“公主不知,还有一桩趣事。赵王后在长大后要与赵王同房,可她嫌赵王老迈,一直不肯,还是寿阳夫人相劝,才让赵王抱得美人归。后来赵王要找赵王后,赵王后不愿意就躲到寿阳夫人宫中。”

  姜姬听得渐渐两眼放出光采来,卫始又把声音压低,“还有传言,寿阳夫人还把她弟弟的儿子引见给赵王后,让他二人在她的宫中相会。”

  “哦?这寿阳夫人胆子很大嘛。”姜姬问,“那赵王后呢?”

  “不知。”卫始摇头,叹道:“但赵王后一直被赵王和寿阳夫人玩弄于鼓掌间,不知魏王在天有灵,会是什么心情。”

  “难道你以为他会伤心吗?”她反问道,“能把两岁的女儿嫁人,就该料到她以后会有什么下场。我觉得,他反正是不会在意的,那个女儿全部的作用就是替魏国与赵国架一座桥,替魏国续命。就算她死在赵国了,只要赵王还记着这个王后,肯与魏王认亲,不管是魏国先王还是现在这个,只怕都会感叹赵王后嫁得值了。”

  卫始笑道,“公主说的对。”

  卫始回到屋中,卫开正在抄录账册,看到他脚上的袜子湿了,往窗外一望,“原来下雨了啊。”

  卫始一转头,雨声这才闯进他的耳朵里。

  卫开替卫始拿来袜子,看他神情,笑道:“你连下雨都没发现?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廊。”卫始摸了下头发,见发丝上也沾上了雨丝,索性脱了衣服把头发给解开胡乱擦起来。

  “怎么了?心烦?”卫开说,“你不是去见公主了吗?公主给你气受了?”

  “没有。”卫始缓慢摇头,“公主不曾责骂。”他看卫开,意味深长的问他:“你见过公主生气吗?”

  卫开仔细回忆,卫始开始细数:“大怒、小怒、薄怒、不平、不忿、不快、不甘……”

  卫开一一摇头,神色也渐渐变了。

  卫始叹道:“我今日才发现,公主落到这个地步,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与憎恨。”他又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公主不是没有憎恨,而是……完全没有反应。”他急切的看向卫开,“你能懂吗?她看到我们会微笑,看到阿柳她们打扫房间、采摘鲜花、给她梳妆打扮,会笑,却……只是笑。就像人看到树枝上有一只小鸟跳来跳去,他觉得有趣,就笑一笑,笑完也不会放在心里。”

  卫开:“你是说公主没把我们当人?那你还记得在摘星楼时,公主有多想把我们都给赶走吗?她本来就不想连累我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卫始深吸一口气,“当时公主只是着急,却没有愤怒。就算我们执意要跟着她,她知道以后就接受了。”

  卫开明白了一点,“你是说……”

  “不管我们是忠是奸,当日是跑是留,公主都不在意。”卫始惊惧道,“公主的仁慈也只是仁慈,悲悯也只是悲悯。她看到死人会伤心,会难过,看到我们活着会开心,会高兴,听到有趣的故事会眼睛闪闪发亮!”

  “但她心里其实没有我们任何一个人。”卫开叹道,“这就是大爱?爱世人,却万物皆不入心?”

  “我不知道。”卫始摇头,“今天我给公主讲赵王与赵王后。”他把那只铁兽炉放在地上,有些不确定的说,“我觉得,公主好像……”

  卫开等了半天,不见他接着往下说,催道:“好像什么?”

  卫始摇摇头,“算了,我说不清。”

  夜里,卫始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脑中一直转着公主的事。

  其实以前他并没有见过公主,只听过公主的传言,对于鼎食,包括他在内的一些人都认为公主这是在夸富,也是想收买宫中人说她的好话,更是因为出身乡野,在宫中担心被人小看才日日都以鼎食来招待下人。也不想一想,当别人都说摘星公主的座上客全是宫女、侍人,她的名声真的会变好听吗?

  但现在他却不确定了……

  宫中传闻公主杀了大王的小公子。这件事在卫始心中其实不算什么,而他对公主为什么这么做也并不关心。不管公主是因为嫉妒小公子也好,还是为了报复什么人也好,甚至是因为被蒋龙骗了才听他的杀了小公子,都没关系。

  他从没思考过公主为什么要杀小公子。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相信公主会毫无理由的杀人,所以一定是由于一些事,才会让公主不得不出此下策。

  在蒋彪死了的那一夜,他亲眼见识到公主的镇定与城府。而在之后的每一天,他亲眼看到一开始对公主不屑一顾,甚至隐隐憎恨着公主的蒋龙又跟公主乘上了同一辆车,甚至在他走前都仍然记恨着公主。

  ——可他却不想杀公主了。

  ——甚至,他猜测公主和蒋龙达成了盟约。

  因为明明是他们杀的蒋彪,而公主也借此威胁了蒋龙,最后蒋龙却替公主扫清了尾巴。他恨着公主却仍然愿意这样做,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一柄剑?

  而在入辽城前,公主让他嚣张,让他对辽城太守不客气,他都一一照做,虽然明知这样有可能会挨打,如果辽城太守对公主不服,他就有可能送命,但他还是照做了,因为公主说让他见机行事,如果辽城太守不吃这套,就不要继续做。

  而他照做的后果也很明显,辽城太守用锦衣华服把公主圈在了府里,虽然不能出门,但他们受到的待遇却比在摘星楼时好得多。

  他担心公主寂寞,就想替公主找些事做,他已经发觉公主似乎也没有受过教育,更不曾读过书,但是却识得纪字,只是一些常识上的事不太清楚。他就想替公主补上这一课。

  但他却发现公主的另一面。

  似乎公主……对赵王与魏王都有些看不起?

  不不不。

  他又翻了个身。

  不是看不起,更像是在评判他们?不是为王的得失,而是为人的品行。

  他在描述赵王宫的乱相时,公主露出的除了鄙视还有新奇,她并不以为耻,也不觉得难以置信,更没有斥责他。这固然是因为她出身乡野,并不是一个公主,可如果是一个普通百姓,真的敢看不起这些大王们吗?

  他又用力翻回来。

  公主的出身可能不是普通百姓,但当时大王带她回宫时,她也才六七岁,如果再算上大王还没有回国的时间,那就可能只有四五岁,如果再加上她走丢的时间,那她最多是三四岁时从父母身边离开。

  仅仅三年,她的家庭能够给她什么样的教育,才让她不以身为大王的公主为傲呢?

  他又翻了个身,身边的卫开装睡翻过来狠狠打了下他的头,另一边的阿吴也叹道:“你不睡,我们也要睡的!”

  隔着阿吴,阿许支起身说:“你今天到底给公主说了什么故事?怎么晚上睡不着了?”

  顿时一个房里的侍人全都坐起来了。

  卫始连忙道:“我可没给公主讲什么不该讲的!你们不要乱想!”

  其他侍人也只是跟给开玩笑,经过这么多事,他们这些早就没了家,没了父母兄弟的人能聚在一起,不是亲兄弟也胜似亲兄弟。

  侍人们又都躺了回去。

  卫始也不敢翻身了。

  卫开小声问他:“想什么呢?”

  卫始摇头,闭上眼睛:“睡吧。”

  乐城,蒋龙在屋中读书,手中虽然握着书简,心却飞到了那天在车里,公主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想不想要樊城?

第191章 流言

  如果说蒋龙不想要樊城,那就是个大瞎话。

  可樊城是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他手里的。

  樊城前有蒋盛,后有蒋彪,但哪怕蒋彪已经死了,这个城只会交给蒋盛或蒋彪的儿子。

  不是说蒋龙连家里的几个小辈都比不上,而是在蒋伟和蒋珍的计划中,樊城算是后路,是由家中次一等的子弟去掌管,蒋家的根基在乐城,在大王身边。蒋龙正是被选为在留在乐城的人。

  哪怕他现在被大王厌弃,可这个大王没了,还有下一个大王嘛。这个大王已经年过四旬,蒋龙还不到二十,他等上十年、二十年,总能等到下一个大王的。

  何况现在宫里的旦公子还不到十岁,正是需要人教导的时候。在得知姜旦出现后,蒋龙的新任务就是要成为姜旦的先生了。请别的饱学之士教姜旦,那些人可能会因为有姜旦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学生而觉得丢脸。蒋龙不会。

  不止是蒋伟和蒋珍期望他去教导姜旦,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同时,他也想要樊城。

  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呢?他既想留在乐城,成为能影响大王的人;也想拿到樊城,成为樊城之主,手握鲁国咽喉之地。

  “公主,你是不是忘了?大王没有要你的命仅仅是因为他不能,而不是他不想。等他腾出手来,你以为你在辽城能活几年?”他当时非常好奇,她凭什么敢这么试探他?而就算他想,他又为什么要告诉她?难道她以为她还有权力?还是那个在乐城人人惧怕的摘星公主?没有大王的偏爱,蒋、龚、冯三家凭什么看她的脸色?

  她以为她在莲花台说一不二是因为什么?

  他当时只觉得可笑。但在如今,在姜旦突然出现之后,他又变得不确定了。

  雀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凤鸟将军出莲花台了。”

  “他去了哪里?”

  “摘星宫。”

  直到现在,大王仍然没有把公主被送走的事说出来,显然他也不打算说。而除了当时在场的龚香、冯瑄和他之外,乐城中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以为公主仍住在摘星宫呢。

  如果是个别国的公主,可能她们直到出嫁才会第一次踏出王宫,才会被人知道名字,看到相貌。但摘星公主不是这样!乐城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认识她,见过她。

  更有不计其数的人爱戴她。

  惩罚这样一个公主,对大王来说绝对会像恶梦一样。人们会好奇公主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一来二去,很难保证那天的事不会流传出去,而在公主这件事上……就像龚香都会赞一声义一样,大王所犯的错比公主严重得多。

  所以,公主在当晚就死了是最好的。

  可她没有死。当时没有死,现在就不能死了。不止是龚香和冯瑄都发现他们需要公主活着来当护身符,来警告大王。重新出现的姜旦,回到乐城在莲花台徘徊不去的姜武,都是大王杀公主的障碍。

  大王一定非常恨公主……非常、非常恨,比她当着他们的面说出真相时更恨!

  因为不管是姜旦还是姜武,他此时都离不开他们,更无法舍弃他们!

  “去给凤鸟将军送个消息。”蒋龙对雀峰说,“就说,公主在辽城。”

  雀峰道,“将军会去把公主接回来吗?”

  蒋龙说,“公主未必肯回来。”

  雀峰不信,能回乐城,谁还会呆在辽城?“公主是怕回来后大王会杀她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公主和蒋龙一起触怒了大王,而公主去了辽城,蒋龙只是被赶回了家,他……不止是他,甚至连家里的其他人都猜测公主因为深爱蒋龙,把罪过都给担下来了。

  但看蒋龙,好像并不为离开的公主伤心。

  蒋龙冷笑:“说的也是,她要是回来,只怕大王就是拼着被龚香和冯瑄责备,也会一意孤行的杀掉她的。”

  雀峰不敢再多说,出去找人往摘星宫送消息了。

  姜武捧着头坐在神庙里,旁边就是陶氏的石像,还有姜粟在一旁手挽花篮,也是一副神女女侍的模样。

  大王不肯让姜姬回来,他总觉得他再求一求,大王就会同意。可怜奴提醒他:公主真的想回来吗?

  他见不到姜旦,听说他在鬼殿被人发现了。因为没有粮食吃完了才会跑出来被人抓住,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可他剩下的都打听不出来了。

  为什么摘星楼空无一人?

  姜姬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的?

  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抬起头……屠豚他们去找他,那时她就已经出事了吗?之后屠豚他们失踪,是意外?被人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米儿想回来吗?她是不是逃出去了?可为什么不肯跟他一起逃呢?

  “将军,外面有人说,公主在辽城。”吴月大步进来,手上拖着一个人,他扔出这颗大雷,一手把那人扔到姜武面前,“将军,我们去辽城吧!”

  那人被推得一个踉跄,扑到姜武脚边,被姜武一把抓起来:“公主在辽城?”

  那人连忙说:“一个人说的!他跑到我耳边说的!他说完就跑了!我没抓住他!”他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那人在他耳边说完后就钻进人群跑了,现在天气好,街上的人多,大家还都喜欢走摘星宫前的路,因为这路每年公主都会让人平整路面,不会有小坑小石头绊人,还没有小偷。

  没有人知道宫里已经没有公主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生死不知。这些爱着公主的人……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的在姜武的脑袋里发了芽——

  “将军?”吴月奇怪的看着姜武,他怎么没反应?

  “我们去辽城。”姜武站起来,吴月已经欢快的答应了一声转身跑去准备马匹了,他对着他喊道:“把付鲤叫来!”

  付鲤很快来了,但他不明白姜武说的是什么意思。

  “将军是说……让小的在城里散布公主被大王赶走的话?”付鲤不懂,“为什么?这样不会对公主不好吗?”

  “照我说的做。”姜武说。

  如果让更多的人知道,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来救公主呢?大王不听他的,一直回避他,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大王就不得不听大家的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米儿以前就让他在街上散布一些东西,而且每次好像都能起一些作用。

  而且,米儿被大王送走,可街上的人竟然没人知道。

  如果大王很有道理,那他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知道呢?

  一种很朦胧的想法,隐隐约约的冒出了头。他隐约觉得这样做……可能可以催使大王改变主意,就算他不愿意,也会让他没办法继续对米儿下手。如果连承认公主的不在乐城都不敢,那公主如果发生了更悲惨的事就更无法收拾了。

  姜武再一次的,突然的,不见了。

  以前这种事也常常发生。

  怜奴躲得很远,在门外听着姜元把床上、桌上,还有他身边所有能扔的东西全扔到地上。

  “我们不用进去吗?内史?”一个侍人紧张的站在他身边问。

  怜奴微笑着说:“不必,大王不是想对我们发脾气,如果我们在,大王会不高兴的。就让大王一个人待着吧。”

  侍人们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人越过怜奴走进去,安慰他们正在发怒的大王。不止是因为之前金潞宫消失得一干二净的侍人,也不是因为怜奴是内史,只是前两个在没有怜奴在的时候走进大王寝殿的侍人都已经死了。无声无息。

  他们没有家族,没有父母,没有姓氏。宫女们尚且有父母家人,如果死了,还会有父母来寻找。而他们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所以,大王杀掉侍人,就像碾死一只虫一样简单。

  不知不觉间,怜奴取代蒋龙成为内史。他不像蒋龙一样对莲花台的历史津津乐道,也不怎么看重这座莲花台上的其他人,其他宫殿,他只是跟着大王,除了多了一个头衔之外,他所做的跟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本来已经要改建的照明宫又停下了,原本要给大蒋后修建陵寝的钱也不翼而飞,大王的金库重新挂上了大锁,换了新的看守人,侍卫被赶走,现在是由他们侍人来看守,而就连守金库的侍人也不知道金库里有什么,因为每次都是姜内史一个人进去,他不叫人跟随,也从不查账。侍人只需要守好大门就行了,如果有人要闯进去,他们只能死在大门外。

  侍人们都不约而同的听从姜内史的话,他们不得不。因为比起大王,姜内史会让人死得更加容易,他们都知道,如果姜内史想让一个得罪他的人死,只要把人放进大王的寝殿就行了……

  他们甚至还知道,姜内史对王后也一样有办法。因为王后在蒋内史离开后,对新任的姜内史不但没有什么斥责,还更加听从他的话……

  怜奴在门前听了很久,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才放心的离开。侍人看到怜奴根本不打算进去看一看大王,面面相觑了很久,也没有勇气进去,就都躲开了。

  怜奴叫来了姜奔。他的眼睛少了一只,这是很明显的象征,以前是没办法,他才只能事事亲历亲为,在有了姜奔之后,他就不再到街上去了。

  “找到乔银了吗?”他问姜奔。

  姜奔的神色却很不对。

  “怎么了?”怜奴说,“我不是给了你钱,让你去收买那些人了吗?又有人跑了?”

  姜武留给姜奔的四千多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跑了两千多。如果不是因为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大王,只怕大王在姜武回来的那一刻就杀了他了。

  姜奔,真的半点比不上姜武啊。

  怜奴没办法,姜奔能领兵,他不行。不止是因为大王的信任,他缺少的眼睛注定他无法获得任何一个需要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官职,就连这个内史,蒋龙可以和龚香、冯瑄他们同坐议论,他就不行。所以他也根本没去找龚香和冯瑄,注定做不到的事,他不打算去浪费时间。

  他只需要抓住大王就能握有一切。

  所以,他发现姜旦后,就立刻决定把他的身份砸实。比起多疑的大王,姜旦显然更合适。

  他不去想这里有没有公主的手笔,是不是公主早就想好要把姜旦推到这个位置上,为此,她清除了所有的不利因素——甚至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