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田分十五岁的时候,家中开始准备替他议亲,这时他与家中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他从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安排,不管去走亲访友,还是与同辈人结交,他只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成亲算是父母长辈的最后一招了,觉得他以前是小孩子,等成了亲,有了妻儿,应该就会懂事了。

  他们田家与当年的八姓田家没有关系,特别是在八姓田氏被蒋、赵联手干掉之后,他们这个田姓更是夹着尾巴做人,甚至有几年他们出门都不敢对别人说自己是乐城田氏,生怕跟另一个更显赫的田氏扯上关系。

  因为当年的祸事,田家虽是池鱼,却也担心遭殃,所以当年之后就悄悄的、逐步的把家中产业慢慢移到别的城去,几代经营下来,虽然辛苦些,但也能支撑得住。

  但问题就是这样一来,家中产业要找人看管,家里人就必须要轮换着出远门,一去就是两三年。

  家中子弟虽说都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但也没人推辞,因为出去管产业也是个进项,更是替家中出力。有名有利有责任,为何不去?

  田分不去。他虽然喜欢术数,却不喜欢跟账本打交道,更不愿意去跟人纠缠那分厘钱钞,他知道自己如果真去了,早晚会因为厌烦而毁了家中的产业,索性不去。当他在家中说出可以不姓田这种话之后,他父母就知道这个孩子必须放弃了。他不能为家族所用,一心只有自己,太自私了。

  于是,父母就将田分送到这里,给他仆人、钱财和一些产业,够他糊口。但他的事,田家不会再管,他也不必再登田家的门。形同流放。

  田分却如鱼得水。

  “大王只给了一个总数。就是乐城现在的人口数,但这里面却不止是我们。”田分指着自己和田叔,“还有他们。”他指着外面正一脸茫然的粗役,抬起的脚也不知该不该放下,“……我来拿罐子。”粗役道。

  田叔看了眼粗役,又看了眼田分,“不可能吧?”他惊讶道,“不会还有使女吧?”

  田分笑道:“城外流民都有呢!”

  大王竟然把这些人也算进乐城人的总数中了!

  田叔不解的笑起来:“这是为什么?大王此举何意?”

  “不知道,但肯定是有含意的。”田分说,“还有,所有人都没发现!大王要的其实不是一个真数,而是一个比数!”

  自从他听说街上真有人想把城中的人给数清后就笑了。

  大王此题,只有他能答得出来!

  刘竹站在南市前,对刘箐道:“就从这里开始吧。”

  “这样真的行吗?”刘箐问,“这不算蒙骗大王吗?”刘竹说他们只需要选定乐城中几处世家聚居地、百姓聚居地、流民聚居地、商人聚居地,从这些聚居地选中其中几条街来计算大王的题就可以了。

  刘竹摇头,“大王要的不是真数,而是虚数。”他说,“所以我们选人数最多的街道和人数最少的街道,以及人数中等的街道,将这三条街道的人数进行综合,就可以得出一个虚数的答案。”

  “这个虚数不是真数,但他同时也是真数的映射,可以代表真数。”刘箐道,“这个我懂。但大王难道不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男人、女人、小孩吗?”他觉得大王可能不会满意。

  “如果大王不高兴,我们再来一回就行了。”刘竹说。大王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兄弟必须走在所有人前面。

  龚獠问随从,得知现在街上人人都在思考大王的题,不由得长叹一声。他沉思片刻,对人说:“把庄公请来。”

  既然公主远胜于他,他又何必吝啬这点面子?

  他会送公主一份礼物,希望公主看在礼物的份上,不要太记恨他的小过错。

第301章 秋季

  秋天到了。

  天气还是很热, 龚獠每天给姜旦上课时都要出一身汗,看他这么辛苦, 姜旦很过意不去,所以特意准备了很多甘凉的水请他喝,而且一看到他出汗就催他喝水。可惜龚大夫总是拒绝……

  “先生,这水很凉的!你喝了就不热了!”姜旦推推案几上的陶杯,这是公主命人烧制的。

  龚獠不好意思说他不习惯在宫里方便, 太累……不是, 是不能在大王面前失仪。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姜智进来说, “大王, 刘竹兄弟求见。”

  龚獠就告辞了。他走出北奉宫,看到宫阶下有一群人正等看见大王。他们无不踌躇满志, 都期待着能一展所长,被大王赏识。

  哪怕大王只是个无知孩童。

  龚獠走过,刘竹、刘菁两人看到, 连忙示意众人,“是龚大夫!”

  众人向龚獠行礼,目送他慢慢走远。

  此时姜智从殿中出来,请他们进去。

  刘竹叮嘱刘菁,“谈话尽量浅显,如果大王不感兴趣,就立刻转变话题, 我们进来一次不容易,不知下次见到大王是什么时候了。”

  刘菁点点头,“我懂了,大哥。”

  现在见大王一次并不容易,因为有太多的人想见大王了。而大王还要学习,他也不喜欢见人,一旬之内,也只有五六天时间。这更令那些人趋之若鹜。

  龚獠更加下定了决心。

  他回到家,找人来问:“庄公今日可开口了?”

  下人摇头。

  庄苑已经发现龚大夫并不想帮他。可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争之力的。如果他真的无关轻重,龚大夫又何必把他关起来?这正好表示他的话还是能起到作用的!

  他被困到心焦,困得快疯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要让龚獠后悔这么对他!

  在龚獠终于命人请他过去之后,他就知道机会来了。庄苑的做法就是不跟龚獠说话,不管谁来他都不搭理。他用沉默来向龚獠抗议。

  “庄公,今日与我一同上街去吧。”这天下午,他听人说龚獠从莲花台回来了,就知道他还会让人来看他,他坐在屋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仿佛在出神,却感觉得到门口有个小童在窥伺。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童跑了,他知道龚獠就会知道他还在坚持。

  他想看看龚獠到底能多没有良心!他就不怕天下人的报应吗?他这么对他,天下人早晚会知道的!

  小童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了龚獠的脚步声,脚步声虽然沉重,却缓缓而来,仿佛他什么时候都不着急,也不紧张害怕。

  庄苑的心却早就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结果龚獠没有再坐下劝他,而是请他到街上去。

  街上的人很多,人声此起彼伏,摩肩擦踵。庄苑重回人间,觉得这份热闹格外亲切。

  龚獠却引他去看路边茶棚、茶舍中的人。

  竟然全是士子。

  而且街上的人也太多了,好像整个乐城的士子都跑到街上来了。他们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就目光大胆的盯着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上指指点点,口中还念念有词。时不时有人跺脚大骂:“又数错了!”

  “完了!我刚才数到哪儿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庄苑稀奇的看到就在刚才,一个跑过去的士子明显遭遇大变,失魂落魄的,而街边一座茶舍中几个坐着的士子不但不同情他,反倒大笑起来。

  “还真有人打算数清楚啊?他打算数到齿摇发白吗?”

  “愚蠢!愚不可及!这明明是一道大王的考题!答题凭的应当是智慧!这种想数出来走捷径的都不该羞愧!”

  “马兄,马兄,他们真的走的是捷径吗?哈哈哈哈哈!”

  这种做派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庄苑不解,为何这些人耻笑一个可怜人,周围的人却都不以为意呢?

  乐城士子都是这种性情吗?那此地的人也太可怕了!

  “庄公,不要误会。”龚獠见他已经面露奇色,接着就把他领到了城门口,这里更是人山人海,还有更多的人正从城外涌来。

  大王出题的事已经从乐城传出去的,别的城中的人听说后也都想挑战一番,时间越久,传的越远,声势越大。

  可能由于乐城与樊城之间的紧张气氛,大家都需要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

  龚獠他们挤不到告示牌前,而旁边早有机灵的小童背下了告示牌上的所有内容,见到他们,特意上前说可以告诉他,只是需要付一些报酬。

  龚獠付了两个钱,小童清了清喉咙想背,周围立刻涌过来一堆没掏钱想白听的人,小童不想让人家占便宜,带着龚獠他们跑到远处,可惜还是有人跟上来,小童没好气的瞪了那些不要脸的人一眼,大声的把题目清楚的背了出来,还送了几个消息。比如现在刘家、田家都有人宣称已经解出了题,还有人说已经算出了半个城,他愿将这半城之数相赠,只要另一人告诉他剩下半个城的数就行。

  “男人?女人?”庄苑听完,气得发抖,“大王如此儿戏,龚公是想戏弄某吗?”

  “……”龚獠张张嘴,打消了解释的念头。何必给这蠢才解释这其中的深意呢?就让他继续自大下去吧。

  他叹道:“不管这题是否可笑。庄公应当看到,大王已尽得民心!”

  庄苑哑口无言了。

  这也让他更不忿了。

  他想起庄家在双河城数十代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是谁保护了金溪与金河数百年的安康?又是谁一直以来对姜氏忠心不贰?可换来的是什么?而王座上不过是一个小儿和一个蠢妇就能任意摆弄他们!

  他落下泪来,“苍天啊!你何其不公!竟令这小儿骑在我的头上!”

  他怒指莲花台的方向,立刻引起了旁边几个士子的不满,他们对庄苑怒目而视,见庄苑不像是要道歉或解释,一人就越众而出,先深施一礼,然后就问:“敢问老翁,刚才所言小儿是指谁?莫非是指大王?”

  庄苑怒哼一声,“有何不可?”

  士人挑眉:“敢问为何?”

  庄苑:“一个黄毛小儿,难道我还说不得?如果不是先王早逝,怎么会让一个不及弱冠的小儿坐上去?他有什么才能?有什么本领?他那个姐姐,不思贤德,只会花钱享乐,难道不该骂?”

  几个士子听了都围过来,纷纷嘲笑他。

  “不想你这把年纪,竟还如此糊涂!”

  “大王是幼,你为长,你可以教导他,却不可以无故责骂他。看你骂得欢还以为有什么能耐,结果是只图自己骂个痛快,其实肚里什么货都没有!”

  “大王神智,岂是你这种白吃几十年饭的人能懂的?”

  “公主正值青春年华,女儿家娇惯些本是常理,又怎么值得你如此苛责!她可是我鲁国公主!倾一国之力供她享受又有何不可?”

  最后还是龚獠硬把庄苑给拉走了,不然他们还要继续吵下去。

  就算这样,庄苑也被气得不轻,他回到龚家,被下人扶到榻上时还在喃喃自语。

  “荒唐……荒唐……”

  “可恶……可恶……”

  龚獠在旁边听庄苑骂的话,就知道这一剂药见效了。

  之后几天,龚獠一直在劝庄苑,大意就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王极得民心,公主只是爱钱,又不是什么大过错,你们把钱送来就行了,金溪和金河两座铜矿呢,藏铜不知有多少,难道公主还能都花完了?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又不是你家的钱,对吧?

  他这么“直白”,连层遮羞布都不盖的要庄苑“接受现实”,痛快给大王和公主跪下,什么真理、正义,都别想了,我是不会帮你去讨的。是,我知道大王做的不对,公主做的也不对,不过你就忍忍吧,忍忍吧。

  庄苑就算本来会忍,在被关了几个月之后没有得到抚慰与希望,反而得来一个“忍忍吧”的结果,他也忍不了了。

  他气炸了。

  他向龚獠告辞,龚獠听说他要回去,欢天喜地的送他走了,仿佛他来告状被他关了几个月是不存的事,这份轻视和污辱深深的刺进了庄苑的心里。

  龚獠很有职业道德的亲自把庄苑送出城,送出去十里后就告辞回去,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他,公主要的那十倍铜开了吗?回去开采出来后赶紧送来啊,以后不要没事找事,拿这种小事出来会闹笑话的。

  笑话?

  他这几个月只是个笑话吗?

  一切都没变。公主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恨她,大王还是会继续纵容她要钱,金溪与金河还是会继续给她产铜。

  龚大夫只会奉承大王,根本不会替他们张目。

  十倍啊!十倍啊!

  他就不信天下人知道了大王和公主的真面目后,他们真能安然吗?

  这样一个荒唐的大王,真的值得他们顺从吗?

  龚獠看着庄苑的车飞驰而去,不知这段时间的戏做得成功了几分。能吸引一个人向坐在他头上的人发起攻击,要么是他的野心,要么是上位者的愚蠢。

  希望他和大王、公主,在庄苑的心目中变得足够蠢。

  他叫来人悄悄吩咐:“跟庄家的人说,让他们多多鼓动庄苑和他的儿子,让他们想办法保护‘先王’留给他们的铜矿。”

  再给他们一面大旗,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302章 攻心

  庄苑赶回双河城的途中看到很多很多人正向乐城赶去。

  他们有的听人说起大王正在召纳贤才, 有的听人说大王出了一个没人能答上来的题,还有人听说樊城意图造反, 挟兵侵犯乐城。

  不管这些人听说了什么,他们不约而同的朝着乐城奔去。

  庄苑听来听去,心里越来越不舒服。

  他离开乐城时龚大夫送了他车马,还有一箱新书,礼物不可谓不重。但他却并不领情, 在他看来, 龚大夫跟大王、公主是一丘之貉,跟他们同流合污。他本以为龚大夫会不同,没想到他只会奴颜媚上!

  但他知道大王是错的, 只是他选错了人。那些在乐城的世家都要顺从大王, 但其他的城市肯定不会都是心甘情愿听从大王的乱命。去年大王加税后,今年的税金又多收了。他不信没有人不满!

  如果他能多联合几个太守, 一起向大王请命,大王就无法视而不见了。

  庄苑在车中后悔不已。他早该这么做了。特意去乐城求人有什么用?还不如他多写几封书信呢!

  事不宜迟。庄苑在车里就写起了信,写完后他就叫亲信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出发了。

  路过建城, 他特意进城去拜见太守,奇怪的是他命人送了名帖进去后,不多时却又被退了回来,那个门上的人不好意思的说:“怠慢大人,不好意思。我家太守有公务在身,日后会亲自登门致歉,请大人原谅。”

  说完, 把他赶下台阶,还把大门关了。

  这……这……

  庄苑不安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双河城发生变故?

  他顾不上再在这里停留,匆匆上了车,买了些干粮就继续往回赶。本来还打算这一路慢慢走,多去几座城池拜访,也好探听一下其他几城的态度,现在都顾不上了。

  庄苑走后,建城太守,王玉皱眉问:“真走了?没有再多纠缠?”

  下人道:“确实是走了,我们的人看着他的车出的城,没有再转回来。”

  “倒是识相。”王玉点头道。他的儿子王建不解道,“爹爹,你不是说这庄公是来解咱们的忧愁的吗?怎么这就把人给赶走了?”他发愁道,“今年的税金据说还是要加……”

  大王虽然现在名声很好听,但他这么爱钱,也确实让他们很为难。

  王玉道:“你不要小看大王。”

  王建道:“我自然不敢小看,不过阿姻说大王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王姻是王玉的幼子,王建的弟弟,年仅十六岁,也有天才之名。他从大王之命去过乐城后,回来就对父亲与兄长说“大王并无出奇之处”,然后就回屋继续高卧了。

  对于这高智但懒散的儿子/弟弟,王玉与王建都没什么办法,只好随他去。

  但王姻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大王身边必有高人。”王玉道,“不管是大王还是公主,如果他们真的只是爱财,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怕的就是他们不是爱钱,而是缺钱。他们需要用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所以才会拼命加税。”他放轻声音,叹道:“如果这样,我们就不能明着反对,只能暗中阻拦。不然谁跳得越高,谁的头就掉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