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现在的官方文字还是纪字, 而除了王公贵族之外,余下的百姓其实并不怎么需要文字,大梁七百年,所有的皇帝都对再造一种文字没兴趣,搞得目前没有一种梁字来继承纪字。所以文字的变化很少,体裁的变化也很少。

  可百姓还是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的,不需要文字,但语言和词语的发展就变得异常丰富多采。百里不同音,这句话在这里一点都不假。

  而社会风气和导向性上,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士子或饱学之人,是最受人推崇的理想之一。但事实上大半的乡野读书人,他们连能完整的用纪字正确表达文章都做不到,如果有人能正确无误的写纪字,还能写出没有问题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世家子弟。

  像她就不会写文章。她会读,但有时候也需要蟠儿或龚香的解读。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但她在刚走进金潞宫,需要处理国事时,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个文盲。

  底层百姓在没有获得完整的教育时,他们自发创作了很多体裁和很多表达方式。自然而然的,文章与文字与表达都变得更加简化,或者更加复杂。

  由于纪字太少,正经的官样文章都很简练,民间的文章就向长句、长词、更多的形容、更多的描述这个方向走。

  姜姬更适应民间的文章。

  出人意料的,顾釜用的是诗歌的形式,但他的表达方式却也接近民间。长词、长句,韵啊叹啊全乱套了,当诗歌唱或当诗歌听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皱眉,觉得不够和谐。但抛弃掉这些细节,他的故事说得清楚极了。

  至少她就全听懂了,根本不需要翻译。

  总的来说,是对她的控诉。

  ……不过顾釜的原意应该不是骂她。他没把她当罪魁祸首,而是一个无关的人,他在唱给她背后的人听。

  诗歌的内容是很动人的。触目惊心。

  他描述的是城中人心涣散后的惨相。街道上空无一人,人心惶惶。

  以前欢歌笑语的街道如今在天气最好的时候也积满落叶,他仿佛还能听到小孩子跑过的嘻笑声,打闹声,身后小狗汪汪汪的叫声。

  热闹的市场也没有了商人,摊子破败的倒在路边,盛满美酒、香油、谷物的木桶空荡荡的,积满灰尘。饥饿的人们怀抱着希望怀揣着钱偷偷溜出家门,他们恐惧着未知的敌人,但当他们面对空无一人的店铺时,家中小儿哭叫的脸和老父老母茫然的面孔袭上心头,让他们站在街角,不敢回家。

  逃亡在路上的人们恐惧着未知的敌人,但前路茫茫,何处是故乡?

  他们舍下的不是一座空屋,而是从幼时就在那里成长的记忆。他们带着父母妻儿逃走,虽然愚蠢,却值得人同情。

  ……

  才听了两段,姜姬就听出他是想唱什么了。支持她继续听下去的是这诗歌确实写得不错,顾釜唱的也很好听,充满感情,悲壮,引人掉泪。

  反正她听的心里酸酸的。

  不过这一点触动,转眼就消失了。

  顾釜一路从白天唱到晚上,唱得金潞宫的龚香都忍不住让侍人过来看了她两三次:那个什么人还没走?

  显然,顾釜是打算今晚留下来的。如果可能,他一定不介意多留几晚。

  姜姬满足了他,等她想吃晚饭了,一边让人把白清园叫过来,一边让人送顾釜出去,继续关着,明天继续唱,他唱的诗歌中有个跟家人离散的小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当然,为了情节发展,这肯定会是个悲剧,但不妨碍她想看到结尾。

  顾釜拖拖拉拉的,结果在门口撞上了白清园。乍一见,就连他也被这个男子的容貌给震住了。但不等他再回味一二,另一个比前面的男子更年长,也更出色的男人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顾釜顿时成了哑巴。

  “请顾公子随我来。”蟠儿道,“我是姜蟠龙,公主的长史。”

  “原来是蟠郎。”顾釜不由自主的就跟着这人走了,两三步后才回过神来,点头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清是刚才的白公子更出色,还是眼前的蟠郎更好。不过叫他来说,白公子现在还是一株庭花,蟠郎已经成了一棵修竹。

  不一样啊。

  白清园还没走。

  姜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早在两个月前就通知他可以走了,想去哪里就让人送他去。结果他不肯走,倒像是在这里住上瘾似的。

  姜姬好奇之下,也更加老实不客气的“利用”他。

  像今天这样叫他出来露个脸的事多得很,她还发掘出了白清园别的用处。

  白清园来了以后,走到殿落一角,在那里早就摆好了一张琴案,他坐下来,点起香,开始弹琴。

  这就是她发现的白公子的新用途。

  做为一个容貌出众的公子,白清园修习了不少类似的技艺。这大概也跟他的家族对他的打造有关。像这种美貌公子,肯定不能练得五大三粗,天天扛个大刀走来走去?所以他从小被培养出的兴趣都是很文静的。

  他会弹琴,会吹笛子,各种乐器都有涉猎,尤其擅长即兴演出,奏乐和诗歌都是,和着韵律接曲接词都是他的优点。

  武艺方面,他会舞剑——不是剑术,就是舞剑,会击鼓,同样不是战鼓,而是宴会上用来增进气氛的小羊皮鼓。

  文学方面,他会纪字,不管是写是读是锲都能做得完美无缺,极具美感。

  他还读了很多很多书,白家搜集的书之多,范围之广,是让人想都想不到的,据他所说,在他出生后,家族中的人每年都会派专人去外面搜集书,带回来填充他的书房,等他三岁开蒙时,他的书房中已经有五百卷书了。如果让他每天给姜姬讲一本书,三五年后都未必能讲完。

  但读那么多书对他来说也只是增长见闻而已,他……并没有真的学会书中的道理。

  这才是真的死读书,读死书。

  在伴奏下,姜姬吃过晚饭,叫白清园背书。不管他讲得多简单,她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如果一遍没听清,就再背一遍。

  有声书,还是美男款的。不过白清园的声音不如龚獠好听。

  她还在心中挑剔,有些昏昏欲睡。

  姜义等人一直守在她的榻周围,不然她也不敢跟白清园独处,这种“贞洁烈男”,谁知道会不会在怀里藏了把刀准备跟她同归于尽?

  “公主,你这么折磨我,自己快乐吗?”白清园干涩,同一本书,他已经背了六遍了。

  因为没有听懂而想一听再听,一再回味的人不好意思承认。

  “……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折磨呢?”她反问他,睁开眼,打量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美少年。

  “难道公主以为这是荣幸?我该为此感激公主吗?”白清园看着这个年少的,却残酷的少女苦笑。她握着他的命运,恣意的摆弄着他,他却半点都不能反抗。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用处呢?”姜姬坐起来,招了下手,姜义就把案上的清水给她送来,让她解渴,“我是不会浪费时间只为了折磨你的。你弹琴,我听了开心,你背书,我听了会有所得,你的容貌,我看了会高兴。”

  前两句还让白清园的神色放缓了一点,最后一句又让他的脸色变僵硬了。

  姜姬像每一个娇蛮少女该做的那样不客气的说:“你可以走啊!你为什么不走?”

  白清园忍气吞声,背书背到喉咙干哑的回去了。

  他走后,姜姬问姜义,“送他来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姜义说:“封城齐冰。”

  “查一下,这个齐冰有没有子侄在大王身边。”她说。

  估计是有,不然白清园干嘛突然变了态度,死活都要留下来了?肯定是有人不让他走,还是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忍辱负重的人。

  这么一算,范围很小啊。

  姜义问:“要不要查一下是谁给他送的消息?”

  “还用查吗?”姜姬笑道。

  当然是蒋胜,蒋侍人。

  姜义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公主明知蒋胜有可能图谋不轨,却仍然选择把他留在摘星楼。

  因为他就是个明明白白的“内奸”啊。与其等着别人往摘星楼安插人手,倒不如放一个心知肚明的内奸,对这个内奸了解的越清楚,越能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姜姬笑着嘱咐姜义:“还要再养一养才行,他现在还太弱了,只能从白清园身上下手。”等这个内奸养成大患时,等他能跟朝中别的人搭上关系时,比如龚獠?比如姜奔?

  比如很多很多人。

  ……那才能派上用场。

  姜义福至心灵,悄悄问:“公主是想让白公子也……”

  姜姬有些惊喜,摸了摸姜义的头,他现在个子太高了,但一摸他的脑袋,还像小时候一样脸红了。

  能悟到这个也算聪明了。

  白清园不就是个标准美人计吗?还是她抢来的,他还心有不甘,心怀正义。

  可惜,他胆子太小。明明前面还很有勇气的去搭龚獠,等发现龚獠不能救他出火海后又缩回去了,她还等他黑化呢。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期待蒋胜了。

第310章 冬日

  白清园回到屋里, 给他准备的晚饭早就凉了, 肉汤上糊了一层白糊糊的油,饼又冷又硬。他坐在案前,半天也无法下口。

  他的肚子早饿了。

  以前, 他去公主那里时,公主也会给他准备饭, 就算他一直不吃也一直都有。但自从公主告诉他可以走,而他没有走之后……一切都变了。

  在公主那里他成了真正的奴仆。没有了以前对他的“优待”,特别是以前他从不觉得那是优待, 但当它们消失后, 他才必须承认, 他现在的日子才真正变得不好过了。

  他觉得公主已经看不起他了。

  他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可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门口一个小童探进头来,看到他在才蹬蹬蹬跑进来,“公子, 快把饭吃了, 我要收盘子呢!”

  他犹豫了一下才问:“……能不能给我换一碗热汤。”

  他今天在公主那里背书一口水都没喝, 现在天越来越冷,他想喝碗热汤。

  小童不知是天真还是故意, 摇摇头说:“没了。这汤也没法热,锅都洗过了。就是有火, 也不是给公子用的。”

  白清园端起冰冷的肉汤, 大口吞下肚,从喉咙到肚腹一片冰凉。他拿起一块饼放起来,想等一会儿在火炬上烤软了再吃。

  “把盘子收走吧。”他说。

  小童过来端起案几走了。

  深夜, 蒋胜溜了进来。他现在虽然还在摘星楼,可是却小小升了个官,成了侍人中的一个小头领,管起了摘星楼后四座小殿的洒扫清洁,水道中的荷花枯萎了,他最近没日没夜的带着人清理枯叶枯花,无形中就没有时间来找白清园了。

  他猜这是公主的“计谋”,但公主到底想做什么,他却想不通。

  如果公主不信他只需要将他赶出莲花台就行;或者公主担心他会对白清园不利?那为什么不限制他接近白清园呢?

  可是,公主却只是不痛不痒的把他暂时调开,还用的是明升暗降的做法……这太软弱了,也太不像公主了。

  他毕竟曾是蒋氏子弟。他敢说,他比莲花台八成以上的人都更了解公主。

  公主轻飘飘的做法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可他却没办法放弃白清园。他只是一个侍人,而且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公主、大王、太子身边信重的人。

  白清园却与他不同,他能做的比他更多,他的世界也比他更宽广。

  就算公主对他不是真心喜爱,也对他更宽容。

  所以他一定要抓住白清园。

  白清园看到蒋胜很高兴!两人是他的患难之交,而且,他希望能帮蒋胜摆脱他悲惨的命运,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助这样一个可怜的人。

  “你来了!”白清园在烛光下的面孔仿佛在发光。

  蒋胜不自觉的就变得更温柔了,他看到他在火炬旁烘饼就知道他没吃好饭,他劝道:“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这样你的身体会被搞坏的。”

  白清园凄惨的笑了一下,摇摇头:“不……”

  现在不是他在故意折磨自己,而是公主在冷落他。

  真可笑!他竟然像个女人一样了!可这是真的,短短十数日,他就体会到了那些在父亲的后院中被冷落的姬妾曾尝到的人情冷暖。

  他见过那些姬妾,不管曾经多么高傲、清纯,都会在后院中迅速蜕变,她们会无师自通的学会争宠,求取父亲的怜爱。

  ……他不想变得这么悲惨。

  不用他再多说一句,蒋胜就明白了。他靠近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搂住白清园,安慰他:“啾啾,这不是你的错。”

  白清园扑到他怀里,委屈涌上心头。

  “我该怎么办?他们都在逼我!”

  蒋胜没说话。齐太守的消息是他帮着递进来的,他很清楚白清园的父亲希望白清园怎么做。

  家族看不到白清园在摘星楼的挣扎,他们只看到了白清园成了摘星公主身边的红人!他已经一步登天了!

  现在,他们需要白清园偿还家族对他的栽培、投资,他们需要白清园带着白家、齐太守一起飞升。

  齐太守并不想离开封城,但他希望他的儿子能留在大王身边。

  白家则希望白清园在满足齐太守之后,再带携一下白家其他子弟。做为回报,白家当然会支持白清园的,不管他要什么,钱还是人,白家和齐太守都会鼎力相助。

  如果说白清园以前还有一点天真,自欺欺人,在蒋胜把他父亲的话送进来后他就只能承认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白家不再是他的庇护,他不能再逃回白家,继续做受尽家族所有人宠爱的白玉郎。如果他现在回去,只会变成一无是处,拖累家族,辜负家族期望的罪人。

  如果公主仍然“宠爱”他,那他也不失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但偏偏公主好像突然之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虽然蒋胜和白清园都知道,公主对他从未有过兴趣。

  抛除那些捉弄、逗弄、戏弄之外,公主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公主不想抚摸他,不想亲吻他,也不想他这么对她。

  蒋胜清楚白清园对公主的愤怒中,占最大比例的其实就是这个。他很挫败。

  她想要我做什么呢?!

  白清园不止一次的这么问他,带着愤怒与不甘。

  难道我只是她殿中的一个摆设?!一件器物?!

  白清园也不傻,至少在公主总是在有客人时才叫他过去后他就明白了,公主喜欢拿他炫耀更胜于占有他。

  但谁能说公主不能这么做呢?以前蒋龙也被公主拿来炫耀。可能公主当时年幼,她还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快乐,只是想占有一个男人,所以她选中了在莲花台出入的人中最出色的蒋龙。

  蒋龙也无法反抗。

  在这里地位的差距超越了男女的分别。游戏只能照公主的规则走,她想玩什么,怎么玩,男人只能去配合她。

  今日白清园的不甘又何尝不是以前蒋龙的不甘呢?

  交合是更深刻的牵系,能带来更大的安全感。如果白清园曾经上过公主的榻,此刻他会更镇定些,不会如此惶恐不安。

  正因为公主没有要过他,他才不安成这样。

  他不再是男人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才能如此客观。蒋胜想,这大概是他受刑之后唯一得到的优势吧?以前他能看出蒋龙被公主纠缠时的烦躁,还能看出他隐约的得意,但他却体会不到男人在主动权丧失后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会让人失去判断力,失去理智,甚至失去对底限的坚持。

  因为那时他还是个男人。

  以前他觉得公主天真,才会与蒋龙纠缠数年却没得到什么好处。现在他明白了,公主不是天真。

  因为,如果现在公主对白清园勾一下手指,白清园……一定不会再拒绝了。

  不管他的心情有多复杂,但他已经不敢再冒着失去公主的风险去拒绝她了。

  至于蒋龙,最后的他为什么那么疯狂……他好像也能窥到端倪了。

  越想占据上风,就越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