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来不该要,可他要了,这就是他的不敬之处。

  而他本来也不该跟人分享。

  姜智说:“大王可以赏赐给太子。”是赏赐,而不是分享。

  姜旦明白了,除非是他赏赐下去,不然谁都不能沾染他的东西。什么是他的东西呢?

  整个鲁国。

  这是由皇帝赐给他的,则姜氏子孙世代享有的,连皇帝都不能收回的,独属于姜氏,也就是如今的他的土地与财富。

  姜智说完之后,深深的夜色已经浸润了整个北奉宫。

  姜仁守在殿门口。

  “大王,那你觉得,公主是碰了您的东西吗?”姜智轻声问。

  在空寂的殿内,这句话像烟雾一样,落到空中就散开了,消失无踪。

  姜旦愣了一下,理所当然的摇头,“你怎么能这么说?是姐姐给了我这一切!”

  他能当大王是姐姐给的,怎么能反过来说是姐姐碰了他的东西呢?这不就颠倒了吗?

  “阿智,你说错了。”姜旦小声纠正姜智。

  姜智深深的看着姜旦,轻声说:“大王,你要永远都这么想!”

  姜旦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如果有朝一日,姐姐不想让他当大王了,他一定立刻退位!

  姐姐想让谁当就让谁当。

  这样,姐姐也不会像对先王那样对他了吧?

  暮色四合,刘氏兄弟等人慢吞吞的从北奉宫出来,离开莲花台。

  今天大王说了一番话。

  刘竹一直在不停的想着大王的话,这让他连走路都有点顾不上了。

  刘箐跟在他旁边,“……大王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刘竹摇头,“……可能是有人教大王这么说的。”

  刘箐说:“但也可能是大王的真心话。”

  “对。”刘竹说。

  所以才让他们听了大王的话后,既有些可惜,但细品之后,却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龚獠在屋里听人回禀完,遣人下去,独自一人把刚才从下人嘴里听到的话再原样一句句慢慢道来:“……如今的官场仍然不是孤与诸位的天下,诸位都是孤的良师益友,孤希望诸位能长长久久的陪着孤。还请诸位稍待些时日。”

  羊峰在年惜金面前踱步,“……诸位年纪轻,如今孤身单力薄,放诸位出去也不能骤然委以重任,只能让诸位慢慢苦熬资历。可诸位的才学如果把日月都荒废在与那些庸官、牍吏打交道上头又是何等的可惜?”

  年惜金半闭着眼睛,接着往下道:“诸位在孤身边就是孤的亲友,既是友人,当可大发议论!孤闭目塞耳,如瞎子聋子一般,怎可少了诸位的扶持?孤请诸位留在孤的身边,使孤不至于继续当一个瞎子、聋子。”

  金潞宫中,龚香对姜姬道:“虽然有些刻意,但也不失为肺腑之言。应付那些人就够了。”

  “只要暂时能安抚住他们就可以。”她道,“看那些人是怎么反应的吧。”

  大概可能分三类。

  有认为姜旦是骗人的,从此心灰意懒或转身离开另投他门。

  有认为姜旦是真心的,衡量之后愿意或不愿意留下的一种。

  最后一种是认为姜旦还是骗人的,但愿意留下,并借着姜旦的话趁势而起的。

  龚香道:“第一种人和第三种人都可用,只有第二种人没什么用处。”

  第一种可以为间,不管本人想不想当间人,都可以当间人用。

  第三种可以当刀,杀人除奸会很好用。

  第二种就无味了。

  姜姬笑道:“第二种可以填位子嘛。”一个位子,想不出暂时放什么人合适,就先放这么一个下去,好歹算是已方阵营的人,这样也免得别人先占去了。

  龚香笑起来:“人尽其用,公主高明。”

第319章 等你好久

  不管怎么说, 大王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给他们官做了。于是相当一部分人灰心离去, 但他们不是离开乐城,而是转投他人门下,在这部分人中, 三分之一跑来找姜姬了,三分之一跑去找姜奔了, 最后三分之一跑去找龚獠了。

  龚獠看姜姬毫不客气的全收了,姜奔也毫不客气的全收了,犹豫了一下……把人都给赶出去了。

  他觉得公主一定有阴谋!一种让他的后脖子一个劲的冒寒意的预感让他不敢留下这些人, 幸好比起别人来说, 他不缺人用, 所以少了这些投效来的人,对他也没什么妨碍。

  只过了半个月,他就庆幸自己把人赶走了。因为投到姜奔门下的人已经开始“犯错”了。

  二月初, 樊城附近突然涌出大批流民、逃兵。他们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一夜之间就窜得到处都是。

  他们有的结成伙, 轻而易举的就冲击了涟水的关卡,抢船、抢粮、抢钱、抢马, 抢了就走。

  关卡驻兵不多,眼见守不住就赶紧点烽火报信。

  乐城难免人心惶惶。幸好, 乐城与樊城前有三个关卡, 现在没人说这是大王有疑心病了,都夸大王有远见!早就知道樊城不安好心!

  接下来发现很多人潮向乐城涌来就不稀奇了。

  打,是两败俱伤。何况姜姬早就等着这件事的发生, 早有准备。

  “恰好是春天,正是冬日的积粮吃完了,饿着肚子的时候,又不那么冷了,人就该从窝里钻出来找吃的了。”龚香说。

  人有动物性,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只是不知有多少,希望流民村装得下。”她道。

  关于樊城的世家会怎么反抗乐城的高压,她与龚香曾经做过种种推测,最有可能的一个就是流民。

  樊城的优势就是与乐城离得很近。

  它不能动兵打乐城,乐城也未必能动兵打樊城。要知道姜氏已经有五十年没动过兵了,现在朝中一个将军都找不出来。

  所以对樊城来说,只要它够胆大,夺取乐城或许不可能,但重创乐城却没有那么难。

  所以才有现在的流民兵祸。

  蒋家到底在樊城藏了多少兵?这个乐城是不知道的。

  ……

  很奇特吧?姜姬从没想过连大王都不知道底下城池到底养了多少兵!

  龚香倒是替以前的诸位大王解释了一下:“养兵是个大开销,各城养兵都是自给自足,乐城不会给钱,也不会给粮。”归根到底,是乐城的大王们想抑武抑军,才会变成这样。大王不给钱,你们养多少都自己掏钱。“但他们养得再多也不能用,没有大王的王令,他们是不能调兵的。所以也不会有人一味蓄兵,白养着没用,最后只会耗光自己。”自己养着,但一旦动用,被人发现就是造反大罪,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也不会有人干。

  除非真有人要造反。

  他推测樊城藏兵数最多不会超过十五万,少的话,可能只有七八万。

  这次从樊城涌出的流民、散兵的数量可以让他们更直观的推测樊城现在还藏有多少兵马。

  而这些人也不必杀,他们是可以驯服的。

  姜姬命人以粮车为饵,把这些人引到流民村的方向去。

  每天都有粮车从这些人眼前经过,浩浩荡荡的往流民村的方向去,吸引了大批逃难的人的目光。只有极少一部分仍然坚持往乐城来。

  这时就需要乐城有人出面了。

  “先礼后兵。”刘箐在书房里来回转圈,他正在起草一篇文章,准备给大王的。

  樊城流民的事人人都知道了,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并不打算枯费光阴,既然大王说了他们可以议论国事,那他们何不趁此机会一鸣惊人呢?

  刘竹坐在下首,正把他吟出的文章写下来,刘箐念到一半,不自信的问:“大哥,这样真的可以吗?大王会听吗?”

  刘竹说:“你都没有写出来怎么知道大王不听?只要你对自己的文章有自信,那就可以用这篇文去说服大王。如果连你都没自信,那也不必写了。”

  刘箐坐下说:“我就是担心……我只是读过书,从没参与过正事,我的文章真的有用吗?不会是错的吗?”

  刘竹放下笔,“我觉得你想的没什么错。”

  刘箐满面犹豫之色,“……可是大王会喜欢吗?”他望着文章的开头“先礼后兵,余以为,饥民饿兵也是我鲁国子民……”

  姜旦收到了许许多多的文章,考虑到他肚子里的墨水,这些文章都写得很白话。在姜智的指导下,他勉强读了两篇就不想再读了。

  姜智说:“大王,不如送去给公主看一看吧?”

  姜旦反应过来,担心道:“姐姐不是说……这些人的事都交给我吗?他们写的东西也是给我的,我拿去给姐姐,她会不会生气?”

  姜智笑着说:“大王只是想请公主代为讲解,又不是偷懒,怎么能算错?”

  姜旦思考再三,还是不敢,硬着头皮又读了两篇,再也读不进去了。姜智此时又提了一次,他就忐忑不安的带着这些投文去了摘星楼。

  姜姬没料到姜旦竟然会来“请教”她,看到姜智就明白了。

  她含笑点头,让姜旦坐下,两人一起看那些投文。

  姜旦就看到姐姐拿起一卷那么长的文,一下子就看完了!他才看了个开头!不多时,姐姐就把那一堆都给翻遍了!

  姜姬扫了一遍心中有数后,抬头就看到姜旦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两人视线一对,他立刻吓得低下头。

  她柔声说:“这些人写得都一个样,怪不得阿旦看不下去。”

  姜旦手中这是第五篇,但对他来说理解这些人写的内容并形成印象还早得很,他基本上是看过就忘。

  姜智和姜仁都知道,姜旦对文章是真不开窍,龚大夫面对面授课还好,讲过的东西基本上过两天还有印象,个别有兴趣的还能记得清楚些。但只要让他看书,那是看了后面忘了前面,看了下一句忘了上一句。看完了,心中一点印象都没留下来。

  姜智清了清喉咙,迎上姜旦求救的目光,狠狠心,低下头没有理会。

  姜旦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

  姜姬知道姜旦的这个毛病,没办法,有的人就是这样。就算姜旦笨,他也已经是大王了,大王这个职位是不看脑袋聪明不聪明的。

  再说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龚獠和龚香都不觉得姜旦是个糟糕的大王,就算没有她,谁在莲花台都会好好辅佐姜旦的。

  说不定,姜旦还会成为人人称道的大王呢。

  这些投书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先用春风化雨的温柔去感化这些流民,要同情他们,要爱护他们,要接纳他们。

  他们肚子饿啊,要给他们吃的——谁给?反正不是他们给。

  他们冻啊,要给他们衣服——谁给?也不是他们。

  总之,没有一个认为现在应该跟流民大打出手的。什么时候可以打?哦,这个不必他们管。

  风向太一边倒了,让姜姬都有点不明白。不过等她见了龚香后,龚香笑道:“哦,公主,这是当官的秘诀啊。”

  他说,这些人是在大王身边的,他们不是官,只能发议论,那怎么议论才能显得他们很重要呢?

  跟另一边唱反调。

  谁是另一边呢?当然就是现在在当官的人,以龚大夫为首的莲花台公卿。

  他们是不会提出如此弱智的建议的。乐城有难,谁管这些流民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有冤?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们靠近乐城!

  如果是顾忌名声的人,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下令直接派兵出去拦截,杀光流民。

  但龚獠这回倒是无比的坚定,他已经准备派兵了。

  头一个响应的就是蓝如海和姜奔。他们都想趁机拿回兵权。

  龚獠不愿意,他想推荐自己人当将军。

  这种情况姜旦身边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估计已经私下开过会了,他们决定把这些人都打成反派,并给姜旦进行洗脑。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一致。

  姜姬扔下手中的文章,问龚香:“龚家有兵吗?”

  目前乐城的兵都在姜武手里。姜奔的兵应该是已经解散了。

  屠豚手中的兵只是用来保护她和姜旦的,不管是她还是龚獠都不会让屠豚去阻击流民。

  那现在出城迎敌的兵从哪里来?

  这是姜姬想知道的——关于乐城中这些世家的底细。

  他们有没有藏兵?

  他们跟乐城之外的城都有什么样的联系?

  最重要的是龚獠,他会不会借此机会让合陵龚氏冒一下头呢?

  龚香点头:“有。”他说,“乐城龚氏不可能藏兵,但合陵远在天边,龚氏在那里一定有藏兵。”

  “能不动声色的埋伏在乐城周围吗?”她问。

  “……如果能呢?”龚香问。

  两人对了一个眼神,都笑了起来。

  “还请叔叔助我。”她轻声说。

  “敢不从命?”龚香也笑着说。

  龚獠往金潞宫而来。是公主请他来的,听说是公主想知道外面流民的事。

  他就来了。

  金潞宫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不真实。栏杆处仍然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侍人和宫女,就好像这座宫殿仍然活着,它的主人仍然还在。

  没人知道现在只有公主在使用这里。

  龚獠像以往一样,走上台阶,走到偏殿。

  殿中却空无一人。

  “公主?”龚獠的心提了起来,他握住腰间的短剑,放慢脚步,正打算退出去,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他身形较宽,穿一件朱褐色的长袍,披着一件狐裘,他看起来很……很……

  龚獠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龚香微笑着靠近,龚獠蹭蹭蹭往后缩,等两人都站在窗前西射的阳光下时,龚獠再三确认这个人不是鬼,是活人!

  “你怎么还活着?!”龚獠冒出来一句,然后就往他身后看:“……蒋公不会也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