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色道:“日常与郑姬一处的是我王送于郑姬的三个媵女,我命人传她们过来,一问便知。”

  他就要叫人来,龚香摇头:“不必。大王不会关心她们有什么理由,郑姬有恙,就是这些人不好。既然是这三人,那我就带走了。”

  乔小君听出语音不祥,连忙拦住:“慢!龚公,此三人中,一人为我王之女,二人为我国臣女,皆出身高贵。”不是奴婢,可以随意杀掉给鲁王出气的。

  龚香皱眉,道:“……大夫是替此三人求情?”

  乔小君道:“还望龚公高抬贵手。”

  龚香叹气,点头道:“好吧,那就请大夫速速带着这三女回郑吧。”

  “……”乔小君。

  他当然是不能回郑国的!

  龚香解释道:“我王怒极。他年轻,自继位起就最忌恨被人违逆。大夫既然要保存她们,最好还是尽快回郑。大夫放心,我会让大王出具一部国书,我鲁与郑,自然永结友好。”

  乔小君:“……我王遣我来,自然是要面见鲁王,代为致意。还有,郑姬虽然入了莲花台,但如今鲁国上下都还不知郑姬已到,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他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由得后悔刚才不该拒绝龚香。早知道保下那几个的性命竟然导致他也快要被人赶走,那还不如让龚香把她们带走,管鲁王是要杀她们还是要怎么样。

  但他现在不能改口了。刚说过仙姿等人出身高贵,难道转口能说他不想回郑,所以你们可以杀她们?

  龚香笑道:“小君不知,我王极喜郑姬。早在丁使带信回来后,就已经替郑姬盖了宫殿,如今宫殿虽未成,但百姓们早知郑姬要来。”

  “……”乔小君。

  鲁国这个大王的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他看不透想不通。

  龚香道:“明日我带你去看一看郑姬的宫殿,你就知道了。如此禀报你王,当可万全。”

  乔小君只得改了口,毕竟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他面色一改:“是我错了。我王把郑姬交给我,我却让她在我身边受了委屈,我愧对我王!”

  龚香听他大骂那几个媵,倒也有些佩服,话锋转得这么快,亏他还给圆回来了。

  乔小君骂完,道:“此三人我再也不见,还请龚公把她们带走吧。”

  说完,他多少也有些脸热,就躺下来,按着额头说:“龚公,我头疼得厉害,不能再陪了,还请龚公勿怪。”

  龚香此时伏下身去,轻声问他:“小君,可是不愿回郑?”

  乔小君被揭破短处,又恨又羞,可刚才是他自己露了马脚,也不能怪人家看穿。

  他扭头不说话,装睡。

  龚香轻笑,道:“小君安睡。我明日再来看你。”

  可龚香走后,乔小君再也睡不着了。他回忆了刚才跟龚香对谈的点点滴滴,不由得疑心龚香其实早就知道他不能回郑国的事。

  他是来威胁他的。

  他想让他做什么呢?

  他反复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知道了。

  龚香直言道:“我王不喜小君。小君输给赵国丞相的事早就传遍了,我王直言不喜无能之人。”

  乔小君脸红似火,整个人都被羞耻包围了。

  早就传遍了?

  鲁国上下都知道了?

  他的丑事,在别人的耳边嘴边不知传过多少遍了。

  这龚四海轻飘飘的就说出来,好像只是一件小事。

  龚香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好像他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乔小君不但不该反对,反而应该早就想到了,不该再来造成他的麻烦。

  “我王听说是你送郑姬来,气到以为郑王是故意的,说要把你赶回去。如果不是我等相劝,连郑姬都留不下来。”言下之意,鲁王最后还是看在郑国的面子上,从大局出发,愿意留下郑姬,继续与郑国结亲,但以乔小君为首的一行人全都要快滚。

  龚香说完,也不等乔小君的回应,好像他来就是为了通知这件事,本来也不需要乔小君的同意。

  他起身要走,乔小君在他身后干涩道:“……我不能回郑。”

  龚香回头。

  乔小君拜下,“请龚公救我。”

  郑国已无他存身之处。

  不管跪在任何人身下,他都要留在鲁国。

第343章 修罗场(上)

  乔小君伏首,龚香也很痛快, 直言日后郑国不得经过鲁国往他国运粮。

  这显然不会是台上那个鲁王的主意。乔小君立刻把这个主意算在了龚香的头上。因为很明显, 这一手主要就是在克制燕国。

  “如此一来,我国无恙, 贵国如何面对燕国?”乔小君问。

  龚香道:“等燕使来了, 自有分晓。”

  看来鲁国是打算跟燕国重新谈一谈了。这也是应该的。现在的燕王说起来是与两代之前的鲁王是同辈人, 跟如今这个鲁王可没多少交情。现在鲁王年轻,燕王年迈, 此时商谈,当然对鲁国更有利。

  再加上粮食的事,如果郑王真的承诺不再往燕国运粮, 那燕国更是落于下风。

  乔小君考虑了一下,摇头道:“我王不会应允的。”

  他了解郑王。

  郑王并不是一个很有雄心的大王。他与赵结盟在很大程度上是乔小君在背后推动的,没了他, 郑王更愿意一切照旧。

  答应鲁国,却有可能得罪燕国,只要想到这个,郑王就不会愿意。

  龚香道:“小君, 这是你要做的事。你答应了, 我就替你向我王求情。你不答应,我只能送你回郑。”

  这不是选择题,乔小君没有选择的机会。

  乔小君仍然拒绝。一个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他就不能许下承诺说他能做到。他现在没有多少信用可以挥霍。

  龚香也很干脆,当天就把乔小君押上了车, 送他归郑。

  乔小君是冒着大雪走的,他被锁在车内,不肯呼喊丢人,只能从缝隙中向外渴望的探看,不知是看什么。

  街上的行人都是欢欢乐乐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商人的摊贩也热闹得不象话,不知乐城从哪里吸引来的这么多商人?

  可这街上一个个普通百姓都能拥有的自由和平安,他却没有。

  出了城门,渐渐人烟就稀少了。

  但没走多久,又听见了人声。乔小君探头再看,外面竟然是一片草棚子。草棚子搭得不高,四面用漆布围着,有的棚子顶也铺着漆布,依稀能看到有人在棚子里。

  走了很久,仍然能看到草棚子,也能看到很多穿着黑衣的人,扛着、挑着、担着、抬着往前走。

  乐城城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等乔小君想到这些都是流民时,已经离开那片区域了。

  但他仍然难以置信!这些衣着整齐,有草棚栖身的人全都是流民?

  这让他想起之前听说过乐城与下方的樊城发生的对峙,看来确实曾经发生过什么,所以才会产生了这么多流民。

  可鲁王没有放弃他的百姓,他在想方设法的安置他们。哪怕这些人成了流民,他们也仍然有一个爱护他们的大王。

  乔小君心里不由得被触动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鲁国百姓会爱戴这个大王了。

  莲花台上,正在庆祝新年。

  一只只巨鼎被人从莲花台里抬出来,摆放在街上,百姓们都围在外面,看着侍人把谷米倒入鼎中,再倒入清水,倒入鱼酱、肉酱、豆酱,然后在鼎下堆柴,点上了火。

  从上午煮到黄昏时,街上已经飘满了浓郁的香味。

  小孩子依在父母的脚边,不停的拉父母的大手:“爹爹,可以吃了吗?”

  好香啊!

  这时,宫中的侍人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竹筐走出来,竹筐中是金黄的东西。

  人群中突然热闹起来了,纷纷道:“云食!”

  “香云食!”

  只有一个小孩子叫对了名字:“豆腐块!”

  豆腐被“发明”出来之后,传到街上,很快就被改了名字。白的、转的,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关于公主看到百姓挨饿所以从天上摘云彩下来变成食物的故事竟然最有市场,偏偏这次不是蟠儿动手,而百姓中有人自动自发的替她“宣传”起来。

  于是,豆腐这个姜姬亲口取的名字没人理——太没有美感了!

  人人都称豆腐为云食,炸成金色后,叫香云食。

  炸豆腐的油就是菜油。这个倒是不用她来想办法,原来榨油的技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百姓找到了。

  就是闻起来有点气味。黄豆榨油、芝麻榨油这两个技术可能在某些地方也有了,但是还没有推广开来。

  姜姬已经让人在做了,估计都差不多,就算有不一样,她也相信百姓的智慧能找到办法把这两种油也榨出来。

  鲁国需要在诸国之间多一些存在感。换句话说,能让人记住鲁国的东西。在没有足够武力的前提下,只能用别的办法来提升鲁国的影响力了。

  她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只能普遍撒网,重点抓鱼。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呢?

  名声的好处,她是已经享受到了。鼎食就让她在离开乐城多年后还能让百姓们立刻认出她来。这就是熟悉感,一个熟悉的人,总好过一个陌生的人。

  在姜旦没有“出题”之前,鲁国百姓对她的印象胜过对姜旦的。

  说白了,就是她,“姜姬”,是被百姓记住的,而不是鲁国公主。

  “姜旦”没有被人记住,他是鲁国大王,泯然在鲁国很多大王之中。他就是下一刻就死了,百姓们也不会在意。因为他只是“大王”,而不是一个他们认识的人。

  她不能让姜氏在百姓的心目中只剩下一个公主,她必须多竖立一个标杆,一个更正面,更能让百姓期待的人。百姓不会期待一个公主治国,但他们会期待大王能治国。

  那些围在姜旦身边的士子都是这样被吸引来的。他们期待着姜旦去治理鲁国。

  所以,任何会破坏他们梦想的人、事都会被他们视为仇敌。

  姜姬坐在远处,身边是胡茂等人。宴会嘛,总要有纸醉金迷的气氛。她的气氛就是胡茂等“男宠”。还别说,这些人穿上黑色衣服,头戴朱冠还都挺好看的,特别是在莲花台的这几年,把他们都给捂白了,也饿瘦了——肯定有人克扣了他们的饮食。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跑出去了,她搂住胡茂的腰,劲瘦有力,她借着酒意,上下摸了几把,胡茂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坐在那里像屁股底下有针在扎,他不安的换了个姿势——他起来了。

  这让她也有点吃惊,不过随即就想到他正值青年,又担着“男宠”的身份,被关在莲花台这么久,估计也不敢勾引宫女……憋坏了。

  可能是酒意,也可能是此时的气氛,难得放松一下,她拉着胡茂的领子让他伏下身,轻声在他耳边说:“想回家吗?我放你回去吧?”

  胡茂身上的热潮瞬间消退了,他看向公主,发现公主是认真的,不是在逗他。他认真想了想,摇头,“我已经没有家了。”

  也对,他们都是在商城时从流民堆里选出来的,可能父母亲人也早就不在了。

  “那你想出宫吗?”姜姬往姜旦身边递了一个眼神,那里现在正吵得热闹,位于中心的正是龚獠,他必须吵赢这些人,让他们心服口服。

  姜旦能把他领出来,但不能替他吵赢,也不能不许别人质问、审问、拷问他。

  她觉得龚大夫的嘴皮子还是够利索的,输不了。

  胡茂看到大王身边意气风发的士子,不是不眼热的。但他还是摇头了,“我……宁愿留在公主身边。”

  他看向在那群人中一个明显不合群的人:白清园。

  明明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但就像周围的人都看不到他一样,他们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对视。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姜姬也看到了白清园。

  在樊城和合陵兵在乐城外闹起来时,她关了莲花台。白清园自然也被关在了里面。她本来期望龚氏或樊城的人能从白清园这里搞到一点情报,但她失望了。不知是白清园胆子太小,还是没人来找他,还是他真的忠于姜旦,最终他也没发挥什么效果。

  可当那些士子在外替姜旦奔走,在迎客村掀起大乱,冒着危险和合陵兵大骂时,白清园却“龟缩”在莲花台内,没有做任何事。

  等一切平息,他理所当然的被人孤立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胡茂,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后殿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闹声。

  一听就是还不懂事的小孩子。

  殿里一静,连奏乐的乐工都吓停了。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姜姬。

  姜姬:“……”

  他们还记得关于她那个秘□□人以及珠胎暗结的事啊。

  姜姬看向白清园。

  所有人又都齐刷刷去看他。

  白清园本来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从她把目光投过去,他就握紧酒杯,额上青筋直跳。

  但现在殿中只有他,没有那个据说在公主楼前弹了很长时间琴的顾釜。

  对了,顾家人呢?

  殿里的人找了一圈,发现樊城——不对,凤城那里来的人今天都没到!

  果然,大王(公主)还是不喜那几家人。

  姜姬觉得白清园上回没有派上用场,一定是因为他的“份量”还不够。那她就替他加码好了。

  她对身边的蟠儿伏耳几句,众人就看蟠郎离去,过了一会儿,几个侍人进来送酒,给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摆上了新酒,摆到白清园面前时,侍人道:“我看公子有酒了,不要再喝了,回去歇着吧。”

  说完,他就上来扶白清园。

  白清园当然不愿意,挥开他的手:“滚!”

  但他也没能继续挣扎,因为立刻就上来了几个侍人,硬是把“有酒”的白清园拖回去“歇息”了。

  殿上一片安静,渐渐的说笑声又起,但几乎人人都心不在此。

  都在看公主。

  他们交换着眼神,有的在发笑,有的暗中摇头,更有的还来了诗兴!说这一幕应该写成诗歌记录下来!流传后世。

  姜姬笑道:“若成了诗歌,别忘了啾啾的美丽。他美的就像清晨的阳光,还带着露水的花儿,让我无法不爱他。”

  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一脸真心的说:“公主说的好!我观玉郎,真是人如其名!”

  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