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强见过赵王之后就看穿了他。

  这是一个不肯平静老去的老人, 而他也不打算再为赵国、为他的子孙后代去承担什么责任了。他只想在死之前做所有想做的事, 让他的名字传遍诸国。他甚至不在意是美名还是恶名。

  赵王出兵了。

  在丁强到赵国后的第十天,他就出兵了。兵马一边集结,一边公然进入了郑国的土地。

  郑国边镇发现后立刻紧闭城门, 一边飞马报郑王,一边质问赵军因何入郑。

  赵国大将军没有理会,直接下令攻城。边镇促不及防之下,被轻而易举的攻破了,守兵被杀了个干净,守将被悬颅于城墙之上,家眷中女子受辱,男子无论大小皆被砍掉了脑袋。

  赵国没有在这个边镇多加停留,将粮草掠夺一空后,直接向内挺进。

  路上遇到的城镇如不降,皆杀。降的也没什么好下场,不管是粮食还是财宝都会被抢走,壮年男子被掠为军奴,年轻女子则被抢为军妓,或不堪受辱而死。老人和孩子都被杀了个干净。

  虽然第一个被袭的边镇及时把消息送了出去,但由于军中缺少粮草,郑王又遣散了一部分军队,而消息送过来之前,某些城镇担心军队哗变,就自行其事,早早的把士兵都给赶走了。所以虽然接到了敌袭的消息,但一直没办法聚集起来有效的抵抗队伍,只能紧闭城门。

  剩下家中有私兵的家族也没有抵抗,他们多数是聚集起几个家族来,然后由家中私兵护送他们往大城逃。

  大家族的逃亡更加重了百姓们的惶恐不安,缺粮加上战争,让百姓们也开始拖家带口的出城逃窜。

  有些城发觉之后,命人紧闭城门,禁止外逃。并搜剿城中家家户户的存粮,再把壮年男子全都集合起来,草草集结成军队。

  关于赵国入侵的消息,一层层送到了郑王的案上。

  姜姬得到消息要快一点,赵王起兵后一个月,她就知道了。但她算了下时间,觉得这个时间太快了。“这么算的话,丁强刚到没几天,赵王就出兵了。”她问龚香,“难道他就不需要让丁强先回来,跟我们商量一下,确定之后再出兵吗?”她想说的是,赵王就不怕被坑吗?

  龚香摇头又点头,“赵王怎么想的,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公主,将军那里是现在就派先锋军还是等等看情况?”

  “……”她不会打仗,实在不敢瞎指挥。但姜武自从发觉她想去帝都看看之后就生气了,他就进军营不回来了!

  姜姬站起来:“我去威武营看看。”

  龚香连忙说,“公主,还是让人传将军来吧。”说还不算,他还站起来挡在了她的前面。

  姜姬奇怪的看他:“叔叔,难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你不敢让我知道?”龚香当面一个深揖,苦涩道:“公主在某眼中就如同大王,大王怎么能轻易出宫门呢?外面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谋刺公主可怎么办?公主不要去了,实在不行,某去威武营请将军回来,一定把将军请回来,好不好?”

  最后她到底也没能出去,龚香叫来蟠儿看住她,当真亲自去请姜武了。她猜,他一定会在私底下跟姜武说点什么。

  威武营位于行宫西边,不算特别远,姜武来的很快,他到的时候,龚香还不见影,估计是他让姜武先走的。

  姜武一在军营里就不会天天洗澡换衣服了,她在楼上看到他跳下马走进来时就被殿下的童儿拉到偏殿去更衣了,过一会儿再上来,果然一身水气,头发看着都是拿黄豆粉擦过一遍,去了灰尘油腻的。

  人看着干净多了,脸似乎都被搓得黑里透了红。

  他走进来,瞟了她一眼,还没坐下来就对她说:“你去见小皇帝是想干什么?”

  龚香跑去威武营,见到姜武之后就质问他是不是置鲁国于不顾?是不是要置鲁国百姓于不顾。

  姜武被当头扣上这么大一个帽子,当然不服气。龚香:“将军或许不懂,但公主乃是鲁国最要紧的一个人,鲁国可以少了某,少了将军,少了大王,不能没有公主!将军,整个鲁国都系在公主一人身上!”他压低声,“公主就如同大王!不!她就是大王!”

  姜武心中复杂,既不忿,又难受,却不知道自己是难受什么。

  “大王是阿旦!”他说。

  龚香冷笑:“将军不要装傻。王座之上的大王不过是个幌子,他坐在那里就行了,国中的事半点也用不上他。如果今日没有公主,某立刻就反了他!”

  姜武双眼一瞪,手就按上了刀鞘。

  龚香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也丝毫不惧,平静道:“就算是将军,在某眼中也不值一提。”他的目光像剑一样刺向姜武,刺到了他心里:“某站在这里,将军敢杀某吗?”

  姜武确实犹豫了。

  龚香笑了一下,“但同样一句话,某却不敢去问公主。甚至不敢起这个念头,因为只要叫公主察觉,某的人头立刻就会落地。”

  姜武皱眉:“你凭这个就能说你能干掉我和阿旦?”

  龚香摇头,“不是这样,将军,某想说的是,公主与你我不同。”他怅然道:“每一分都不同。公主这样的佳人,千百年也难有一个降生。她能在我鲁国,乃是我鲁国之幸。”

  姜武听到这话,有点惊讶。在他心目中,姜姬当然是非常非常好的,没有人比她更好。但他不知道在龚香眼中也是这么看她的。

  不,他爱姜姬,是为他自己去爱;龚香爱她,却是为很多很多人去爱。

  龚香见姜武被震住了,就转为怀柔。

  “将军与公主情投意合,某十分欣慰。”他微笑道,“将军或许不知,公主早就对将军芳心暗许。将军只怕是在得知公主的心意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心意的吧?”

  姜武摇头:“我们是一起的。”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一起喜欢的。”

  龚香不是想说这个,不过他满意点头,柔声说:“既然如此,将军因何不快?公主一心爱你,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故意笑着说,“难道将军担心自己不如那小皇帝?小皇帝不过十五岁而已,哪里及得上将军英武强壮?”

  姜武看了他一眼,“万一那个小皇帝长得很好呢?”龚香难得哑巴了,回过神来摇头道:“就算他长得好又怎么样?公主见过的美人还少吗?前有蟠郎,后有白清园,现在宫中还有绿玉他们,公主几时对他们动过心?将军实在是多虑了。”

  姜武摇头,“你不懂。我心里烦,我不想让她去。”他握着拳头,像是不知道想干什么,但武力是他仅有的长处了,但武力在此时派上不用场,他除了不理她,不能打她,不能把她关起来,这让他更是无助,“我管不住她!”

  龚香哑然失笑,想了想,也替姜武难过。如果是他遇上公主这样的爱人,只怕两人早就不死不休了。

  幸好,被公主爱上的是将军这个傻大个,他不觉得害怕,反而还想管住公主。

  他温柔道:“将军,某有一计。”

  姜武看他,他知道龚香很聪明,想听听他有什么好主意。

  龚香:“公主聪慧绝伦,将军与其强硬,不如示之以弱。”姜武:“什么意思?”

  龚香:“将军可哀求公主。”

  姜武摇头:“求她也没用。她想去见小皇帝就会去,我求她……她也不会改主意。”

  龚香:“但将军可以求她不要碰别的男人,不要对别的男人动心。”

  姜武没想到这个还能“求”来,愣了好长时间,不确定的问:“……行吗?”

  龚香肯定道:“行!只要将军多求几遍,公主必定心软!”

  就算打定主意,姜武见到姜姬后还是“求”不出口,只能顺着心意来。

  他还是想从她嘴里听到实话。

  姜姬见此时没有外人,也不介意说实话。

  “我想亲眼去看看小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边的大臣又都是什么样的。”她靠近他,趴在他肩上,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他耳语:“我想知道,这个皇帝的皇位还能坐多久。”

  任何王朝都有覆灭的一日,但到最后还有多久,这个是很难说的。纵观历史,很多王朝在灭亡前都会有一个契机,这个机会抓住了,要么能替王朝再续几年命,要么就能抢在所有人之前,摘下这顶帝冠!

  姜武想起龚香的话,突然蹦出来一句:“你想当皇帝?”

  姜姬愣了,抬眼看他。

  姜武又想起姜旦,“不对,你不能当皇帝。你是女人。可阿旦能当鲁王,他能当皇帝吗?到时你还能把阿旦带到凤凰台去?”

  当然……不。

  让姜旦当鲁王时,她的心里没有丝毫不满。但为什么现在听到姜武的话,她的心里全是排斥之意?王位让了无妨,但皇帝?

  如果有朝一日……登临九重,她绝不会把龙椅让出去!

  似乎眼前的壁垒被一击打破,透壁而出的光芒刺眼极了,广阔的天地就在前面。

  她从没想过,把各国给折腾散了以后,鲁国的彊域越来越大之后……这个王位要怎么办。

  如果这样一直下去,最后坐在王座上接受万民叩拜的只会是姜旦。

  ……她愿意吗?

  姜姬扪心自问:她不愿意。

  只怕到那时姜旦的性命就在她一念之间了。而她真的能克制自己不去摘取最后的桂冠,大无私的把龙椅让给姜旦吗?

  她做不到。

  哪怕是现在的她,还没有把那极制的权力握在手中,没有被它影响,她都能清醒的说,她做不到。

  鲁国不能待了。

  她刚刚发现,鲁国这浅池之中,已经盛不下她的野心和身躯了。

  不然早晚她会吞食掉周围所有的人。

  姜武看到姜姬发起了呆,轻轻碰碰她柔嫩的脸颊,“怎么不说话?”她转头看他,眼神中透出的含意让他心冷。

  他看懂了。

  她不会为他改变主意。

  “我要去凤凰台。”她微笑着轻声说,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你还回来吗?”他沙哑的问她。

  姜姬沉思片刻,最终决定不对他说谎,“大概是不会了。”

  姜武的胸口像是塞进了一大堆东西,撑得他眼睛发热,像有什么要涌出来,他却一个字也没办法说。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春日变得冰凉。

  “但我会把你带走。”耳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她是米儿吗?又不像米儿。

  “鲁国给阿旦。”姜姬握住姜武的手,“你跟我走。”她想了一下,笑道:“不过你要先帮他把郑国打下来。等安顿好他之后,你就可以来找我了。”

  姜武的一双虎目竟然水汪汪的含着泪,叫她的心都酸软起来了,她凑到他嘴边轻轻吻他。

  “你要当皇后吗?”他沙哑的问。

  “可能会要当,也可能不会。我需要名分,可以直接插手小皇帝的事的名分。这个到时看情况再决定。如果不当皇后就能解决就不当。”她笑着说。

  姜武不懂她说的意思,他固执的问:“那你要嫁给小皇帝吗?”

  姜姬后知后觉的才发现他的意思,一时高兴,扑到他身上,不料他不知是太吃惊还是太难过,一扑就倒,抱住她,两人跌在榻上。

  “不会。”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只会有你一个男人。”

  ——只要你不离开我。

第456章 趣事

  龚香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殿里的两个人都不太对。大将军有些消沉, 而公主则过于兴奋了,她看起来……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抱怨。他还以为大将军能说服公主,哪怕是有片刻动摇也好,但现在看来是公主反过来说服了大将军“认命”。

  公主的野心一直都是很大的,而他也一直都很清楚。如果早年间他听到公主说她想去见见小皇帝, 看能不能做点什么时,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公主升起杀心——这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界限。

  但现在,在经历过燕、郑、魏之后,他开始觉得公主说不定就是为此而生的。

  龚香走上前去, 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提起郑国的事。鲁国何时出兵?以何名义呢?

  姜姬看向姜武, 她需要更专业的意见。姜武在政斗上或许不行,但论起打仗, 他有一种野性的直觉,可以说是天分。因为哪怕他当“强盗”时也没有败过一次——看到要败了,他就带着人跑了, 还每次都能逃得掉,跑得次数多了,他就更有经验了, 判断起战势来更有心得, 虽然他可能说不出来, 但他就是知道该怎么做。

  姜武看了一眼她,说:“我要先去看看赵人。”

  姜姬听懂了,皱眉道:“你想潜入郑国?”

  姜武:“总要看看他们是怎么打的。”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逃避, 不过在打仗上,他更相信自己:“我去看过以后就能知道赵王想干什么了。”

  姜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好吧。多带些人手,多加小心。”

  姜武走了,她觉得他是伤心的,伤心中还有一点悲哀和不确定,这些加在一起,很容易变成绝望。

  她能看得出来。

  追求放纵自己的野心和拥有亲密的感情是不是真的不能共存?

  姜武想要的一直都很少,她用野心喂养很久,他都没有变得更爱权势。这固然让她更敢放心去爱他,但也让他们之间的感情牵系变得越来越脆弱。

  她很清楚,爱一个人,他就一定要有值得爱的地方。换句话说,你会向往他,不管是向往他的外表、金钱、权势、智慧、品德、地位等等,甚至是最简单的也最不可思议的:爱情。

  你想从他那里得到,而只有他能给你,能满足你。

  她想从姜武那里得到的是平等。现在,此刻,能平等对待她的只剩下姜武了,其他人只会站在远处望着她,而不会想站在她身边。

  姜武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圆满。一份从儿时到现在的圆满,揉和了亲情、爱情、乡情等。她既是他的家人,又是他的爱人,她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与爱,独占了他整个人。在他生命中剩下的部分中不管是权势还是军队都是可以放弃的,唯有她不可以。

  但她并不是不可取代的。

  妻子与孩子。

  如果姜武有一个妻子,那个妻子再替他生下孩子,制造另一个家庭,他就会渐渐远离她。

  到时姜武或许会很艰难很痛苦,但他并不是没有另一条路可走。

  她呢?她能继续追求权力,却不能再替自己找到这么一个完美的爱人,寄托着她所有感情与执着的人。

  公主自将军走后一直在发呆。而龚香一直在旁边无声的等待着,没有去打扰她。

  公主换了个姿势坐,转头看他。

  他微微倾身:“公主。”

  “我走以后,不必对阿武过多照顾,让他自己闯一闯。”她说。

  龚香挑眉:“公主想把将军逼到绝境后再带走他?”

  “不。”她摇头,“我一直保护着他,而日后他在我身边,需要面对的事情会更多。他需要成长一点了。”

  她走以后,鲁国必定会动荡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姜旦与姜武都会遭遇许多事,他们会受伤,也会成长。

  而她也需要……让他们更加离不开她。

  龚香当然答应了下来,这对他来说不算难,就是放任别人去攻击大将军和大王嘛。

  公主一旦离开,大王是不可能把公主留下的权力全都继承下来的,而别人……他、龚獠、席五、丁家,甚至还有大王身边的段氏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去争抢权力。

  而大王和大将军都是不习惯去争夺或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的。这一点上,他们两人还不如姜奔。

  所以可以想像得到,大王和大将军会遇到多少风雨,他们会突然发现这个原本对他们和言悦色的鲁国突然变了模样,街上到处是关于他们的流言与恶名,子虚乌有,身边的人个个都暗藏心机,所有的人仿佛都藏着另一张背地里的脸。

  然后他们就会体会到公主在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幸福,公主又替他们做了多少事。

  叫他说,大将军还是太天真了。对他来说唯一的危险就来自于战场上的刀箭,日后他就会知道,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明刀明枪,它是看不见的,等他真的受了伤才会发现,他正在被不知名的敌人针对,攻击,而他直到此时此刻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说完这件事后,龚香提起了远在赵国的丁强。赵王既然已经出兵,那丁强可能就会被扣为人质。出于道义,他们是不是可以让人去把丁强救出来呢?

  “应该的。”姜姬点头,“出重金叫商人想办法吧,他们现在出入赵国更容易些。”

  龚香记下这笔支出,当然不能宣之于口,那就需要给这笔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路。

  “晋江口已经收容了近两万郑人了,这些人怎么办?是记为农奴还是军奴?”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