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于是就收到了一份极有诚心的礼物。礼物来自于姜奔的妻子,她在里面说因貌丑不敢见人,虽然收到公主的邀请十分心动,但担忧因容貌招人取笑,如果公主能把她藏在殿内,不让别人看到她,那她将感激不尽。

  她感激的方式就是“日后凡公主所言,吾必从之”。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便犯丈夫亦不违誓”

  哪怕你叫我背叛姜奔,我都没有二话。

  “公主如不信,奴曾于榻间听大夫言道欲与冯氏联手,以郑事狙击大将军,夺大将军手中兵马,即在近日”

  姜姬叫来蟠儿,让他去做一件事。

  “给姜奔百卷军书,让他招兵买马。”她道。

  蟠儿不解:“公主,如果需要兵马,可从二环选壮丁服役。”

  “不是要兵马。”她摇头,“有人跟姜奔联起手来要抢阿武手中的兵。我就先给姜奔十万兵马,让他自己去召人。”

  一卷军书一千军户,百卷军书就是十万人。这十万人召起来容易,谁养?

  以姜奔的习惯,当然是谁是他的同盟,谁就要出钱养他的兵。

  她倒要看看,冯家的面子有没有真金白银贵重。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干燥的土地像是要裂开般。王姻坐在廊下,巨大的树荫支在这片屋宇上,带来一股清凉。

  他在替姜奔收揽人心。

  冯家找上门时,他就看出冯家是想借姜奔报仇。也只有姜奔这种蠢货才会为了区区几万兵马就想推翻大王,他连自己的靠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只是一味记恨莲花台的大王、公主与将军。

  不过冯家还是能替姜奔带来一些人手的,这些人和冯家一样清高,家资不丰,但在读书人中间的名声却都很好。

  大将军带兵侵郑是不义之战,这些人打算咬着这一点,要大将军放兵归田。

  一群蠢人。

  王姻都不敢相信这些人在姜奔那里商量半天,商量出来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就不说大将军会不会被人骂两句就把手中的兵全都放了,他们丝毫没有考虑过近三十万杀过人的凶徒全都放了以后,会给鲁国造成多大的伤害。

  没有军纪约束,没有兵营,没有军粮,这些人会成什么样?鲁国会成什么样?

  一群人只会怀着自己心中那清高的梦想,却不肯低头看一看眼前的世界是什么样。

  他现在已经能确定了,这姜大夫就是大王摆在外面的一把凶刀,他的愚蠢让他变得更好用,但也更容易被别人握在手里。

  就是不知道大王得知冯家的事后,会怎么决断……

  他正想着,前方姜奔的居处突然暴发出一阵狂笑声。

  正是姜奔。

  王姻放下手中的事,走过去后就看到姜奔正在屋里哈哈大笑,他赤足披发站在地上,不停的走动,不停的叫好。

  “好!好!好!”他看到王姻,大步过来,抓住王姻的肩说:“多亏你!多亏了你啊!”

  王姻笑道:“不敢当。”不管是什么事,他先认了。

  “好!好!”姜奔又跑回去,王姻才看到榻旁有一担木简,上面的封条是——

  他也赶紧过去,定睛一看,封条上果然是“国泰民安”四个纪字!

  翻过来,封条的背面就是“天下太平”。

  以兵止戈!!

  这是军书!!!

  有这个就可以按名索骥,发召书召集书中所载姓名之人。若此人身死,则其子应召;若其子已死,则其孙应召;若此人无儿无女,则同族同姓之人应召。

  王姻在家中也只见过一卷,被供在宗祀内。这是姜氏曾赐给建城之物,父亲曾说过,此物重于建城。

  建城城毁,此物不可毁。

  这里有一百卷。就是十万人。

  十万人……大王竟然会给姜奔十万人……这不可能啊……

  王姻在军书前缓缓踱步,想不通!想不透!大王怎么会给姜奔这个不忠心的蠢才十万人!

  难道是他误会了?大王是真心对两个义兄好?

  还是大王背后的人也真心实意的相信姜奔和姜武?

  不对,不对。

  大王没有实权,他不会看错。

  姜奔的愚蠢也很容易看出来。

  直到姜奔高兴够了,坐下来叫下人去把前几日跟他商量怎么把姜武给告下去的人都请来。

  王姻抓住了什么,上前问:“还未恭喜大人。大人何时招兵?小的不才,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何必再叫别人来呢?他们不是真心为大人的。”

  姜奔拍拍王姻,笑道:“正因如此才要叫他们来。不然这些兵谁来替我养呢?”他拍拍身边的军书。

  王姻:“……!!”

  原来如此!!

  他再看向这一担军书,不再觉得它们威武不凡了。

  召不来兵马,这就只是一担朽木而已。

  那人早看穿了姜奔……还有冯家。

  所以,他只用一招就破了冯家的局。

  他想办法递去的消息只试探出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人智深似海,不可估量。

  王姻哈哈大笑起来,起身甩袖离去。

  他不如此人。

  何必再多生事端?

  公主宴请那日,他随着一道进去,投诚即可。

  这样的伟人,他便效犬马又有何不可?

  姜奔不解,见王姻突然离去,叫了几声不见他回转,大怒:“小人可恶!”不过没有听他的就走了,当真可恶!

第465章 爱子

  “荒唐!荒唐!!”一个男子从一座府邸大门出来, 行态慌张,他跳上门口自家的车,对车夫道:“去冯家!”

  车刚要走,里面又跑出来一个人,喊道:“停一停!等等我!”

  车夫看是自家主人的好友, 连忙勒马停下, 主人在车内感觉到车停下了,掀起车帘大骂:“为何止步!”话音未落,就被人推开抢上车来, 来人气喘吁吁,“快走, 快走!”

  主人见是同病相怜之人,没好声气:“你也出来了?”来人点头又摇头, 抬袖擦汗:“不跑快点,我怕他就不让人走了!好吓人!天爷!这是要把我们的家底都给掏空啊!”车主人冷哼道:“我正要去冯家质问,因何害我等?”

  来人迟疑了一下, 摇头道:“你去便去,客气些。冯公想来不是有心的,他大概也没料到此人如此不要脸!”

  车行到半途, 停下来, 一个人跳下车, 在街上另雇了一架车回家去了,这车径直往冯家去,到了冯家门前, 一辆车刚刚离开,冯伯和冯家两个儿子正在门前长揖送客,看到又有客到,冯伯长长叹了一口气,背转身进去了。

  门前的冯班与冯珠面面相觑,冯珠年纪小,没经过事,在家中除了与兄长还能说上几句话之外,父亲、母亲、冯伯,他都不敢靠近。他也不能到外面去,结交百姓之子为友,这样回来是要挨打的。

  以前家里只有这几个人,最近来了好几次客人还让冯珠特别开心,后来却发现这些人来了,家里的人心情都要变坏,父亲和冯伯长吁短叹,母亲更加沉默畏缩,兄长也是愁眉不展。

  冯珠问冯班:“哥,我们……要过去吗?”

  此时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冯班连忙带着弟弟上前长揖问好,再请客人到家中稍坐。

  等进了家门,冯班在此地陪着,叫弟弟去请冯伯出来。

  冯珠出来后去找不到冯伯,他在父亲屋外徘徊不敢进,只得去问旁边角房里的母亲,母亲摇头:“冯伯没有来,你去别处看看。”

  冯珠又去找了灶间、书房、库房等地,都找不到冯伯,只得怏怏然的回去。

  冯班正在承受客人的责备和辱骂,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冯珠伸头看了一下,冯班看到他后悄悄摆摆手,让他不要进来。

  冯珠坐在廊下阶上,深深的叹了口气。今天……好多人来骂他们家,冯伯一定是被骂烦了才躲了,可惜他们兄弟没办法躲。

  直到这些人骂够了,才“宽容大度”的离去,冯班和冯珠还要送出门去,感谢他们的“教导”。

  冯珠现在听到街角有马车驶进来的声音后脖子根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哥,我们快进去吧。”他拉着冯班退回去,又去推大门,“哥,我们快把门关起来!”

  冯班神色疲惫,看到弟弟天真稚幼的一面也要发笑了,他上前帮着弟弟把两扇门合拢,没有告诉他如果有客人到,为示尊敬,这两扇门就要再打开一次。

  幸好当天没有客人再登门,他们也免了继续挨骂。

  晚上用饭时,他和弟弟在廊下,为的是能尽量陪母亲一起用,冯伯则在屋里侍候父亲。

  他听到冯伯说:“……公主赐下了许多军书,姜奔这小儿就以为是他的机会到了,却不肯自己出钱,就要这些人拿钱出来让他召集军队。”冯伯冷笑摇头,顿了一下,叹道:“这些人当然不像蓝家那么傻,蓝家好歹当时还嫁了他女儿过去,跟姜奔是正经姻亲,也确实占了些好处。他们也看不起姜奔,当然不肯助他成事。姜奔似乎用了些手段,强硬了些,这些人受了惊,就觉得咱家害了他们。”

  整件事似乎很简单,却叫人丧气无奈。

  冯伯尤其如此。这个主意是他和冯宾一起想出来的,他们都认为只要除掉姜武,公主和大王其实是不值一提的。

  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制定了许多计划,联络了那么多人,一家家的都是冯宾拖着病体仔细考虑过的,然后再由他和冯班、冯珠一一去说服。

  找了姜奔,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在前面冲锋的人。也是因为他们想让姜氏自食恶果。

  结果公主不过送上几卷军书,就叫他们这看似坚固的联盟一下子烟消云散。

  冯宾摇头,推开嘴边的碗。冯伯没有再强喂,放下碗,扶他躺下。

  冯宾:“我冯家不能给他们好处,这些人也是冲着好处来的。他们看穿姜奔的无能愚蠢,以为从此人手中摘取果实份外容易,不料倒被蠢人拿住了,这才恼怒至此。”

  比起冯伯,冯宾倒是更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才是公主。

  回想起以前,玉郎早就大赞过公主的心性与智慧,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那是在去迎先王回来的时候,那时公主才只有四五岁大……

  玉郎是被冯家拖累了啊。

  如果他不在冯家,而在蒋家,或在龚家,或在街上的一个贫户家中,他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会活得更好,活得更有意义,能一展长才,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

  冯家……

  早该亡了。

  渐渐夜深了。

  冯家没有别的灯,只有冯宾屋里会点灯。

  冯伯点起灯,冯宾道:“你出去吧。叫阿班和阿珠进来。”

  冯伯退下。

  冯班和冯珠一直在外面等候,他们用过饭后帮母亲收拾了碗盘,顺便洗漱一番再回来等着,等到父亲睡去,他们才可以离开。

  冯伯出来,对冯班和冯珠招手:“进去吧。”然后背着手离开了,他要去休息了。服侍冯宾睡觉的事就由这对兄弟去做了。

  冯珠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愿意服侍父亲,而是父亲一直极不喜欢他,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不喜。他有时被父亲看着都会恨不能钻到地里去不出来。

  他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父亲那么好的人,是因为他不成器才一直不喜欢他。

  但哥说这不是真的,父亲是不喜欢他们兄弟,不喜欢母亲,但父亲的修养让他不能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去。

  “因为我们没有犯错。”兄长说,“所以,阿珠,你要事事都做好,哪怕做得不对,也要好好的照吩咐做。这样我们才不会被赶出去。”

  冯珠藏在冯班的背后进去,不想让父亲这么快看到他。

  “父亲。”冯班来到榻前坐下,轻声问候,“您想要捶捶腿吗?”

  冯宾点点头,冯班就到榻的后方给冯宾捶腿,冯珠跟着冯班做,冯班小声说:“别太轻,力道均匀,对,就是这样。”

  冯宾听着这两兄弟说话的声音,一个教,一个学,兄友弟恭。

  至少……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冯班专心捶腿,冯珠突然推了他一下,他连忙抬头,看到父亲正用从来没有过的慈爱目光看着他。

  “父亲,你有什么事吗?”冯班惊喜的靠过去,充满感情的问。

  父亲又看向冯珠,他连忙把弟弟叫过来,弟弟畏缩着,不敢靠近。

  但父亲看着弟弟时的样子也很慈爱啊。

  难道,父亲以后会对他们好吗?父亲已经不讨厌他们了吗?父亲回转了吗?

  好多念头充斥在冯班的心中,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

  冯宾握住冯班的手,慢慢的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叫冯理。他被你小叔叔带走了,你小叔叔是你叔爷爷的养子,叫冯路。冯路因为你叔爷爷的死一直记恨我们,所以你的三弟,现在说不定也会对冯家,对公主,对你母亲,对大王怀抱着恨意。你见到你三弟后,要好好教导他,要提防冯路。他本是家仆之子,如果他要害你们兄弟,你不可容情,要杀了他,让你三弟回到家里来。”

  冯班骤然听到这些话,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冯珠惊道:“那我三哥在哪里?父亲也不知吗?”

  冯宾看向小儿子,摇头:“不知道。”

  冯珠急道:“那怎么办?冯路家乡在哪里?他会不会带三哥回家乡了?”

  冯班惊醒过来,也看着冯宾,“父亲,我明日就去冯路家乡看看。”

  冯宾道:“冯路家乡和我冯家祖藉是一样的,都在乐城。我冯家,七百年前就在这里了。”

  冯班:“那之前呢?”

  冯宾茫然望向他,回忆了一下,道:“祖谱中并无记载。不过姜氏,也就是大王的祖先……据传是汤山人氏。汤山,就在如今的赵国境内。”

  冯班记下这个地方。

  冯宾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但他的手还拉着冯班不放。

  冯班也不敢动,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把手轻轻的从冯宾手中拉出来时,冯宾又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