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摘星公主。她将大王与太子二人推到台前,自己隐身在后,操纵王权。她是你们母亲的妹妹。当年先王将你母亲嫁到冯家,将公主的另一个姐妹嫁到了蒋家。蒋家害死此女,之后就被公主灭了满门。先王曾谋害公主养母,公主亲手杀了先王。”

  冯班倒抽一口冷气,想躲开,可他的手却被父亲紧紧抓住。

  冯珠喃喃道:“父亲该不会是疯了吧……”

  他们从小的时候就听说他们的大哥是被摘星公主害死的,因为公主是个好弄权的奸人、小人。他们要除掉公主,是为鲁国除害,是替大哥报仇。

  现在父亲嘴里说的,他们却从来没听过!

  冯宾死死盯住冯班:“你要记住你大哥的仇!不许你去认公主!不许你受公主的恩惠!不许……”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姜谷冲进来了,她冲进来后还不忘关上门,然后跑到冯宾榻前,焦急又愤怒的冲他小声吼:“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你不许这么说她!!她不坏!!蒋家害死阿粟该死!他们该死!!”

  冯宾挥开冯班,掐住了姜谷的脖子:“玉郎也该死吗?他也该死吗?!”

  冯珠大骇惊叫,冯班握住冯宾的手求他松开。

  冯珠大喊:“爹爹!爹爹要杀了娘!爹爹要害死娘了!!”

  冯伯冲进来就看到冯班把冯宾压在榻里,姜谷半个身子也在榻里,以为他们二人要害冯宾,大怒大吼:“你们这些小人!!小人!”四处一望,取下墙上的剑就朝冯班冲来。

  冯珠看到冯伯的剑从冯班头顶劈下,伸出双臂去挡。

  冯班只觉得一捧热血兜头浇来,跟着就是冯珠的惨叫声,他回头一看,冯珠倒在地上,还有半条手臂,冯伯举剑立在他身后。

  “冯伯?”冯班惊悚恍如梦中,可他的手还不敢放开。

  冯伯此时看到床榻前的景象,原来是冯宾想掐死姜谷,他举剑对冯班说:“你若孝顺,就不该阻拦!你母能活命,全仗你父慈悲,怜惜尔等兄弟,如今你兄弟已然成年,不需母亲抚育,你父要杀你母,你该听从父命。事后,你可好生安葬你母,以全孝道。”

  冯班耳中是弟弟的痛呼,母亲被掐着脖子的喘息,还有冯伯的话。

  血从他的头顶滑到眼睛上,眼前一片血红。

  冯伯:“还不快放手?让你母亲好生去吧。”

  冯班仿佛在迟疑,回头看向榻里,父亲的眼中满是仇恨,他不会放过母亲的。母亲满脸是泪,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似乎在说,他就是放手了,母亲也不会恨他。

  冯伯等了片刻,还想说什么,跟着就听到榻上冯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冯班惊叫:“父亲!!”

  他连忙上前查看,不料冯班猛得向他冲来,他怀中寒光一闪,冯伯情知不好,却也躲不开了!

  怀抱利刃,乃是拼死一击的博命技。

  冯班一击得手就迅速退开,夺了冯伯的剑,一击挥下,齐肩斩去冯伯右臂,跟着再是一击,斩下冯伯头颅。

  姜谷早就已经滚开了,她眼前直发黑,刚才不知怎么了,冯宾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她一边按住胸口,一边往冯珠那里爬,爬过去后就抱住他被斩下的断臂,想把断臂往冯珠怀里放。

  冯珠抱住断手,泪如雨下,“娘!哥哥!哥哥!”

  冯班浑身是血的转回来,来到榻前。

  冯宾刚才被他一膝顶在腰间,浑身失力,此时早已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看向提着剑的冯班:“你要弑父?”冯班把剑扔了,跪在冯宾面前:“儿情知犯下大错,等安顿好母亲与弟弟后,愿以命偿命。”

  冯宾摇头:“一个下人而已,哪里用得着你用命去偿?你弟弟失了一条手臂,冯伯失了性命,两相抵过。”

  冯班磕头,不肯把头抬起来:“我伤了父亲,份属大逆,理应以命相还。”

  冯宾还是摇头:“你当机立断,有勇有谋,何过之有?如果连母亲都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也不是我冯家子弟了。”

  冯班茫然的抬起头:“父亲……?”

  冯宾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都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快要不行了。

  “冯伯……阴谋害我,你是惩治凶仆。”

  “我死后,你带着你母亲和弟弟去找公主,求她庇佑,公主对亲人心软,必会摒弃前嫌,庇护尔等。”

  “冯家的仇恨,就到我这一代为止。”

  “从今后,你要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找回你三弟……你们兄弟三人,要好好活下去,把冯家……传下去。”

  冯宾看向姜谷,这个柔顺的、谦卑的、愚笨的女人,她能忍受加诸在她身上十几年的折磨,却不能忍受他叫她的儿子去恨她的妹妹。

  他温柔的看向姜谷,伸手给她:“来……”

  姜谷向后避了避。

  冯宾的手落了下去,掉在床榻上。

  他的眼睛闭上了。

第466章 悔恨

  这一晚, 注定让冯班永生难忘。

  冯珠的呼喊声越来越弱,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迟钝,人也开始不停的打寒战。

  问他疼不疼,他竟然摇头说不疼,还笑着安慰他和母亲。

  冯班几乎以为今夜失去父亲之后, 他还会更失去弟弟。

  母亲和他努力的捂住手臂上的断口也无济于事。

  母亲不能说话, 不停的推着他,比划着,他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驾车。

  深夜, 冯班驾着马车,车内是还带着血污的母亲和弟弟, 在寂静的长街上哒哒而行。

  母亲指点着道路,很快, 他就发现这是去往摘星宫的路。

  摘星宫……

  公主不住在摘星宫,她和大王都住在城外的行宫。

  冯班几乎听不到车内母亲和弟弟的声音,恍惚间, 他觉得自己身后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们遇上了第一队巡逻的人。他身上的血迹和匆忙的身形几乎能让人立刻将他拿下。

  他大声报出姓名:“我是冯家冯班!我父……母亲是摘星公主亲姐!我们要去摘星宫!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巡逻的士兵议论一番后,一个小将越众而出:“既然如此, 吾等就送你一程。”

  他观他身上血迹, 问:“车内是不是有伤者?”冯班:“是我弟弟。”

  小将从胸中取出一个锦囊, 从中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淡黄色药丸,在他身后的人发出惊呼声,他把药递给冯班:“喂他服下, 可保住一口中气不散,只要还有命在,就能挨到见大夫。”

  冯班立刻回头把药丸递进车内,小将也跟着进去,一眼看出要害伤就是断臂,解下腰带,上前把冯珠的断臂上缘缚紧,余端在手中绕了三圈,对不解的冯班说:“此举可止血。快走吧!”

  他又冲外呼喝:“头前开路!先命人去摘星宫报信!”

  车加快速度,碌碌向前驶去。

  冯班依稀听到了车内弟弟略显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远比刚才要好得多!

  他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车快到摘星宫时,他听到了一列急促的马蹄声远去,小将道:“必是去行宫报信的。”

  小将与姜谷面对面坐着,见她喉部红肿,隐有指痕,就把视线移开,不敢直视。

  他不知此妇人身份真假,如果是假,那他们自有下场;如果是真,那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今夜了。

  另有一队人迎了上来,看到车上的冯班,匆匆拱手为礼。

  车不停,他们骑马跟在车旁,小将掀起车帘,让他们看车内伤者和姜谷。

  那些人忙问:“外伤?断了一只手?从哪里断的?”

  小将道:“肘下三寸处,断得很干净,恐是刀剑伤。”

  一人道:“伤了多少时候?”冯班听懂了,忙道:“不到半个时辰。”

  那人说:“那就还有救。快到了。”

  冯班正茫然,车头的马已经被人逼停了,摘星宫前的摘星路上灯火堂皇,宫门洞开,门前有两列人在迎接。

  为首四人急步过来,俱是巨型大汉。

  冯班怎么看这都不像医奴。

  为首一个大汉年约五旬,掀起车帘,小将道:“断了小臂,人还醒着,不到二十岁,还算年轻。”

  大汉点头,探身入车内,两臂一展,将冯珠轻轻松松打横抱起。

  冯珠在火光中的脸收苍白如雪,唇色惨淡,双眸失神。

  大汉看他确实还醒着,笑道:“娃娃不怕,爷爷营里的小孩子们不少断手断脚,都没丢命。爷爷保你能活下来接着睡媳妇。”

  冯珠茫然中不知是该先道谢还是该说他还没媳妇,“多、多谢大恩……小生、小生还未……”话没说完,已经被运到了宫内大殿里。

  四面火炬高亮,映得一殿如白昼。

  冯珠被摆在一条长案上,冯班和姜谷跟进来,大汉说:“这东西方便,总不能让小公子躺地上。”不过他自己的兵治伤时倒是都睡地上,这还是匆忙找出来的一条长案呢——公主殿内的床榻虽多,也不让拿出来让他用啊。

  几个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年纪的男孩子提着东西进来,为首一人提着是一个陶瓮,下面淋漓不净一直滴水,看起来是刚从水里提出来。

  瓮中的水呈浑白色。

  大汉问:“凉了吗?”男孩说:“凉了!”

  大汉:“来按住他,给他嘴里塞块布。”

  其他人过来压住冯珠四肢与肩,冯班见此形状,上前欲阻止几人,大汉道:“公子别拦着,现在天热,他这伤口必须要洗,不洗会烂的,烂了人就要发烧,一发烧就救不回来了。”

  冯班:“要洗就洗,何必要这么按住他?”大汉道:“这水里化了雪盐,洗伤口就要这个,但浇上去疼得厉害,我营中最强的汉子都受不了这个疼,小公子身娇体弱,只怕更受不了,不按着他一挣扎就白洗了。”

  冯班白着脸,只犹豫了一息就下定决心,长揖道:“还望几位救我弟弟性命,我冯班日后必报答几位。”

  大汉笑道:“公子放心,小公子照这么做,绝不会死,就是日后要少一只手了。”

  冯班:“有命在就行,”他上前轻轻抚摸冯珠的脸蛋,“阿珠,你能不能忍得住疼?”冯珠虚弱的点了点头。

  一个男孩子过来把布塞到他嘴里说:“小公子,疼就咬布,别咬牙,也别咬嘴,舌头会被咬掉的。”然后抱住了他的头,“小公子别怕,疼这一阵,省得没了命。”

  在用盐水洗伤口之前,他见过的许多人断了手脚都是只能靠自己去扛,命硬的扛过去,命不够硬的都死了。

  以前的盐吃都吃不起,哪能这么奢侈的用这么好的雪盐煮水来洗伤口呢?

  如果不是公主让将军夺了浦合,现在他们也没有这么多好盐用。

  地上放了个桶接血水,雪练似的水映着洁白的月光从瓮中温柔的倒出来,浇在冯珠被露出来的断臂处。

  冯珠剧烈挣扎了起来,像一条活鱼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

  几个人合力按住他,抱着他头的男孩子更是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把布吐出来,不让他甩头。

  冯珠僵直的挺了一会就放松了。

  男孩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脖颈处,说:“晕了。”

  大汉擦擦额上的汗,“晕了也好。”

  冯珠的身体仍微微颤动。

  一瓮浇完,又浇了一瓮。

  冯珠疼晕过去又疼醒,最后伤口处洗出来的水已经不是血水,而是干净的清水。

  大汉这才让人敷药,用干净的麻布缠住伤口。包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徐徐渗出淡红色的血渍。

  大汉对小将说:“这血估计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止住,你今晚要辛苦了。”

  冯班注意到小将的手缠住腰带,过一会儿就会放松。

  小将点头:“我知道。”

  另有人去煮药煮汤。

  大汉对冯班说:“一会儿小公子还要叫醒用些汤饭,饭是一定要吃的,吃得多了才有劲,才熬得过去。”

  冯班点头,看弟弟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好像是平静了些。

  大汉不敢看向姜谷,还是对冯班说:“还请夫人也用些药才好。”

  冯班看向守在弟弟另一边的母亲,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敬畏她,他从没想过母亲……在摘星宫有这么高的地位。

  他们不敢直视她,不敢直接对她说话,母亲一语未发,只凭她自己就能令摘星宫上下为他们母子三人奔忙。

  既然如此,母亲为什么要在冯家那么多年?

  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离开冯家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以前以为是他和弟弟在庇护母亲,现在却发现,母亲如果离开冯家,她可能会得到锦衣玉食,华服美饰。

  是他们……拖累了母亲吗?

  母亲舍下这一切,是为了留在他们兄弟身边吗?

  摘星宫没有侍女,这些人可能是从家眷中寻出几个手巧之人,前来服侍。

  她们送来了被褥衣衫,还请冯班去沐浴,洗去身上的血污。可他不敢离开母亲和弟弟。

  母亲也在她们的服侍下换了衣服,上了药,重新梳了头发。

  冯珠睡得很沉,或者他只是晕过去了。等食物和药汤送来后,冯班看到的是散发着羊汤香气的乳白色细羹。

  大汉说:“这是郑国米磨成的面煮的,用去了油的羊腿汤,搅了两个蛋,又暖和又饱肚又补身。”说着还递上了一根芦苇杆,插在碗里:“不烫了,让他这么吸着喝。”

  冯班还从未喝过这么精巧羹汤,他道谢说:“让你们费心了。这么半夜,还找来这么精贵的东西。”

  郑国米,鲜羊汤,还特意去了油,这份精致他在冯家都不曾享受过。

  大汉笑着说:“这是公主的法子,叫给重伤失血、大病力衰的人吃,叫他们养身体的。”

  冯班惊讶:“……你们都吃?”大汉:“我上回腹上中了一刀,放了屁后就吃了这个。”说着还回味,“真好喝啊……”

  冯班叫醒冯珠,让他吃羹。冯珠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忘了刚才让他要疯了的疼,喝着这羹还说,“好喝,哥,你也喝,也叫娘尝尝!”

  冯班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这是糊涂了吧?大汉对着冯珠的眼珠子瞧,说:“有点糊涂了。没事,这碗喝完,一会儿再喂药,都喝了以后,屁股底下再垫上尿布,让他睡吧,睡到明天应该就会清醒了。”

  冯班忧愁道:“……他会好吗?”大汉见姜谷不在,犹豫后对冯班说了实话:“现在天太热了……这么说吧,只要不发烧,人就能好,发了烧……喝了药能止住也能好,就怕一直发烧,最后伤口再臭了,那人就好不了了。”

  冯班急道:“那要怎么办?”

  大汉说:“明天换药还要再洗伤口,一直洗到他这个伤口长皮就行了。”

  冯班想到刚才冯珠疼成那个样子,百般舍不得,可又没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