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黄昏时车队停下来,他下了车,看到营地已经围起来了,鼎食正在煮,香气飘得整个营地都是。他跑到鼎食旁,让侍人给他盛一碗汤,“我渴了。”

  侍人替他盛了一碗米汤,淡白色的汤还有点烫,侍人又替他放了一点糖,他捧着吹了吹,喝了半碗,剩下的想留给龚晓喝,可他捧着碗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龚晓,一直到饭都摆好了,他坐在帐篷里吃饭了,龚晓才匆匆走进来。“快坐下吃饭,我让他们给咱们留了炸香云!已经没有腌香云了,吃完这个要到下个大城才有了。”

  龚晓坐下不端碗,先告诉姜纪一个不算好的消息:“龚相已经先行一步。”

  姜纪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太傅已经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龚晓:“公子别急,我们跟着队伍走,只是会慢一步。”

  “可是!可是!”姜纪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当时父王那么不喜欢龚相,听说龚相要走还再三挽留。现在这里没了龚相,他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龚晓拉住已经蹦起来的姜纪,“公子,有我呢,有我在,我们能平安到达公主城,见到公主的。”

  姜纪的心仍是不安的厉害,他连晚饭都没好好吃,睡觉也睡得不安宁,一到天刚发亮就催着车队起程。

  等车队出发了,他又频频催促,想追上龚相。

  龚晓没有阻止他,车队就往前赶了四五天,人困马疲,姜纪这样的小孩子当然就更受不了了,第二天就躺在车里连起都起不来,强撑了四五天,更是一下车就不肯再上车,一吃东西就吐,水都喝不了。

  只能停下来休息。

  龚晓此时才说:“龚相是轻车简从,比我们快得多,我们这么多人,再怎么赶也不可能追上龚相。”

  姜纪这才打消了念头,再害怕也没办法,他只能慢慢走。

  他问龚晓:“太傅是故意丢下我的吗?太傅真的不喜欢我吗?”他已经很努力做好太傅教导的事了,读书也很认真,学数学也很认真,可太傅总说他是块朽木,怎么雕刻也成不了才。

  父王却说他已经很聪明了,还说他像姑母小时候一样聪明。

  蟠先生却说他不如姑母,让他不要跟姑母比,说他确实比父王更聪明一点,但也不能骄傲,因为他那一点点智慧不值得骄傲,这世上有的人天生就比他拥有更多智慧,而智慧并不是比较出来的,而是用在生活中的。在意自己是不是最聪明的,本来就是蠢人才做的事。

  姜纪一直分不清他到底算聪明还是算蠢。

  龚晓说:“太傅没有不喜欢公子。只是对太傅来说,比起教导公子还有更吸引他的事。”

  姜纪喃喃道:“他是我的太傅……”还是他太笨了吧?

  龚晓摸着姜纪的小脑袋,笑着说:“那就努力变得更好一点,让太傅惊讶吧。”

  路途漫长,但并不无聊。

  龚香刚出鲁国时是乘车,后来可能是每天都只吃谷米煮的鼎食,没有别的东西裹腹,有时赶路赶急了,他就随便吃一块干饼顶饥,结果渐渐竟然可以上马了!

  一旦能上马,他花了十几天适应之后就立刻弃车用马赶路,这样一来,他就懒得陪着姜纪慢慢走了,他只想赶紧见到公主!离开公主的日子,他的人生都白过了!

  在公主走后,他越来越后悔,越来越觉得应该跟公主一起去凤凰台。

  为什么要留在这样的鲁国呢?明明现在放只猪上去也能坐稳王位了。

  公主要鲁国安稳,才把他留下。

  都怪他忘了好好培养底下人!

  龚香从那以后就把培养人手当成了重中之重,好在这几年里也让他拢到了几个人才,比如被公主送去治通洲的“芳菲子”,手段人望都有,他本想立刻将人调到莲花台来,结果此人竟然拖了一年半才肯来!非要等通洲上下安稳了才愿意走。

  果然不愧是公主看中的人!

  这种人哪怕麻烦些,龚香都不介意。等孙菲一到就委以重任,现在已经能当一面了。

  除他之外还有席五,公主的本意是将博士给屏除在权力之外,但本来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清净地,席五本人又有雄心,龚香小推一把,现在国中文望最高的就是席五了,席家以前可没有出过什么大才子,席五以技入道,竟然敢称大家,再有他的支持,短短几年就成了鲁国文之魁首。

  现在孙菲与席五各领一边,斗得水深火热。

  如此势成,他不就能安心走了吗?哪怕见到公主他也能交待得了,至于姜旦能不能坐稳王位,他都让那两个斗起来了他再坐不稳王位吧,那被赶下来也不必怪别人。

  不是还有姜扬吗?那个太子可是难得的见事明白的人。他离走前已经对姜扬说清楚了,鲁国一定要在姜氏手中,如果姜旦被人推下王位,他一定要赶紧接手,不能推缩,这才是他一直能安安稳稳活下来的原因。

  能坐在这个王位上的哪怕姜旦都不是凭一份简简单单的血缘。

  “别让公主失望。”他对姜扬说,这个比姜旦年轻,却看起来更苍老的男子也并不像他一直以来表现的那么“谦卑”。他所做出的种种举动,都是因为他认为他该做的。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现在宫内宫外不少人传说太子比大王更有才,太子谦虚爱兄才一直藏拙,不肯以才示人。在他和蟠儿的双重联手之下,年长日久形成的“谣言”更加深入人心,也不好把控,只能不了了之。

  也就姜旦那个傻子才以为这个“弟弟”真的对他一如既往的忠诚。

  所以蟠儿才不肯走。他说他会留下来,等着公主的召唤。

  如果姜旦与姜扬之间最终成了龙虎相斗的局势,他才是那个保证鲁国平安的人。

  龚香:“如果时机成熟……”

  蟠儿:“自然两王交替。彼时国中情势更坏,大王禅位与太子方是上策。”

  现在魏国、赵国已经变得很乱了,晋国也渐渐变得险恶起来,晋王做墙头草做习惯了,现在赵和魏都在让他选一边,他选不出来,显然赵和魏都不会容许晋王继续这样下去。

  另一边的郑王渐渐长大,已通人事,郑太后悄悄给郑王寻女,希望能早日生下郑太子,也不管那郑王才八岁大。

  丁强只是送了信回来,根本不管郑太后在做什么勾当。他在郑国已有三子两女,全送了回来,交给龚香安排,要做宫女还是侍从都随便,只有进宫才算是给这些孩子找了一条活路。不然日后郑国暴发起来,他们的母族出身反而会给孩子招祸。

  等乱到极致,姜旦当然最好不要当这个大王了。

  他与蟠儿都明白,公主对姜旦的安排就是平平安安活到老。

  姜扬就在此时顶位。

  龚香:“如果一切并不顺利呢?”蟠儿:“那我就先送太子下去见他父王。”

  姜扬的野心再隐蔽,十几年下来也被人看透了。龚香不在以后,很难说姜扬还会忍多久。

  鲁国暂时没有王没关系,但姜旦不能被姜扬害死,甚至连名声都不能有污。如果姜扬有意要害姜旦,那蟠儿就只能选择先把太子杀死了。

  至于新太子的人选,姜旦现在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了,王后生了三个,哪一个都可以当太子先顶一阵,当怕最后再选出一个小大王也没什么,反正鲁国并不需要一个英明神武的大王。

第651章 让人倾倒的美人

  公主城。

  姜姬既然打算走, 那自然不会再等凤凰台那边送什么旨意来。那边都已经是空城了,说句不客气的,她带着姜武过去没有什么人拦得了她了。

  她在走之前让卫始看好公主城,注意万应城的动静,还有记着给花万里和霍九弈送粮草。说是让他们抢云青兰的,但也不是真让两支正替她打天下的队伍饿肚子,该给的都要给。

  卫始都答应下来了。

  姜姬:“还有, 多造些箭头、枪头。投石机现在有几台了?”

  卫始:“已经有四十台了。公主要带上几台走吗?”

  姜姬点头:“这些我全带走。你记着让工匠们继续造。”

  卫始听得背上直冒冷汗。他猜到了公主这次去凤凰台是打算易客为主,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公主肯定也不会再容许自己后退或手软, 如果必要, 她一定不介意直接动武打进凤凰台。

  不过还是希望不要动手,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齐了,公主可以平平安安的, 不动一兵一卒的被人“请”进去, 她也愿意轻松一点。

  姜武已经带着人先走了,姜姬自己带着五千护军和小公主乘车晚上几天,卫始本以为姜武是先去开路的,不料等公主走后不出十天就听说万应城被破了,刚从公主城抬出去的投石机围了万应城一圈, 把万应城给砸了个稀巴烂。

  城外的巡逻队发现了许多逃散而来的流民, 驱赶到一起后才知道万应城被人给打了。消息报到卫始这里来时, 他都吓了一跳, 以为是云青兰突然又折回来打万应城, 还在心里奇怪有霍九弈和花万里两人追咬着,云青兰还带着皇帝和徐公,他不赶紧回河谷安顿下来,折回来打万应城干什么?

  卫始根本没想到是姜大将军!

  他都不知道,这城里其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直到探马潜入到万应城附近,遇上姜大将军的人,两边发现是熟人,之后一对消息,才知道打万应城的人到底是谁。

  事关军情,卫始也不好详加查问。他这才发现,他跟不上公主。公主的一举一动如果不告诉他,他根本无从察觉。

  但仔细想想,这也正是公主会做的事。她将要去凤凰台,公主城附近只有万应城一个大城,不在此时除掉它,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让万应黎氏把目光全都放在了河谷云氏身上,放在了被挟失势的皇帝身上,放在可能遭遇不测的徐公身上。

  唯独没有看到她。

  这是最好的时机。

  也是最出人意料的时机。

  卫始站在宫门台阶上,望着万应城的方向。纵使看不到,他也能听到那座城岌岌可危的声音。百姓的呼号,城墙倒下的轰然巨响,还有那不解的声音。

  万应城。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黎青河肩背受伤,血浸出来,污染了衣服和被褥,他站在屋当中,满怀悲愤与痛苦的质问着下面的人。

  “到底是谁害我黎氏?害我万应?”黎青河大喊。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在这里的人几乎个个身上都带着伤,他们全是黎氏的精英。

  在这之前,他们正图谋着从庆王与凤凰台之中取利,正想着如何利用现在的情势令黎氏壮大。

  他们操习兵马,收集物资,打造兵器,征纳壮丁。

  一切都刚刚开始。

  凤凰台上,皇帝与徐公仿佛都遭遇了不测,那里人心惶惶,大有可为;

  河谷中庆王枭雄奸心,与云重父子不和,正合适他们黎氏在其中图谋周旋。

  更别提近处的公主城中那鲁国公主怀中已经有了一个小太子,如果黎氏可以送鲁国公主与小太子回凤凰台,拱那小太子登基为帝,黎氏日后未必不是徐公那样的人物。

  黎青河这些天一直想不通,想不透,好像心里有一团乱麻,塞在那里,找不到头绪。

  但明明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从公主城买来许多箭矛枪头,只是没有足够的弓兵、枪兵、步卒,他们还需要买许多马,商人已经收了订金,答应再过四个月就可以将马运来。

  他们还想要很多的粮食,可惜鲁国公主为讨好庆王,受庆王威胁,已经将全数存粮拱手相送。公主虽然写信向黎氏求助,可黎青河决心此时不能惹怒庆王,他手中有兵,又性情凶恶,只能徐缓图之,不能硬来。所以就回绝了那个公主。

  之后公主又写信来哀求,见哀求无用又开始胡乱指责唾骂,实在不堪入目。

  黎青河就决定先冷落冷落她,免得鲁国公主不好调教。

  然后……

  就是十日之前。

  黎明时分,无数颗巨石从四面八方投进城中。无数的房舍、街道被砸毁,无数的人在睡梦中被夺走性命,其中不乏黎氏之人。黎青河的叔伯兄弟中就有人被巨石砸中,连收尸都不行,整个人被砸成了一滩碎肉。

  等巨石不再落下,黎青河匆忙之间集结人马上城头观看,结果没想到竟然又引来了第二轮投射!

  上一次尽是些小石,这一回全是大石。

  他只能匆匆看到城门不远处不知何时竟然围满了投石机!粗略估计至少有数十架!投石机后竟有数万精兵!

  这些人从哪里来?

  他们趁夜而来,为什么万应城的巡逻队会没发现?对了,五天前出去的巡逻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黎青河痛心疾首,巡逻队的头领正是他的长子与次子!只怕现在已经……

  巨石再次落下,将城门附近集结起来的兵马和房舍全都毁了,士兵四散奔跑,不听号令,最后为了赶紧逃出去竟然拔刀对同袍砍杀过去。

  他在城墙上喊得嗓子都哑了都没用。身边的金锣与鼓掉下城墙,都毁了。

  他的亲兵匆匆把他救回了家,位于城中央位置的黎家大宅成了受损最小的房舍,这里的人保存的也更多。

  黎青河在乱军之中受了伤,爬起来后面对满目疮痍的万应城无计可施,他除了让士兵号召百姓到黎家附近来躲避之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当天黄昏时,城中才不再落下巨石。他命人出去寻找同袍的尸首带回来收敛,回来的人说百姓全都惶恐不安,还活着的都在寻找亲人的尸首,要么就是想跑出城。

  黎青河道:“……把百姓都召集起来,男女老少分开,一家人不能放在一起。不能让他们打开城门跑出去。”

  士兵领命而行,将城中还活着的百姓全都驱赶到一起,男女分开后,女子被栓起来,男子被征入军中为丁壮,当夜就烧上了烙印,以防私逃。

  他们现在逃出去也是罪人,这样就不会跑了。

  百姓们哀号痛哭咒骂,慢慢都安静了下来。

  士兵们又全城搜粮,将粮草都集中到一处。

  黎青河正在跟人商量,猜测,这队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又为什么要与黎氏过不去?

  无奈找不出结果来。

  现在花万里死了,凤凰台自顾不暇,庆王……他并没有得罪庆王啊。

  “只能是庆王。”一人道,“我观庆王与虎狼无异。他在凤凰台囚杀陛下与徐公,人未至河谷就要杀立下大功的儿子,或许……他以为在这附近唯有我黎氏可能与他为敌,所以干脆在回河谷的路上取我黎氏性命。”

  这是最有可能的。

  黎青河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更哭当日花将军惨死,如果花将军未死,庆王未必有这样的胆量。

  “庆王一子就可将花将军斩于马下,庆王……可能早就图谋天下了。”另一个亲信道。

  是啊,正因为庆王所图甚大,所以他轻轻松松的就关了皇帝与天下诸公,轻轻松松的杀了花将军,现在也轻而易举的就能攻破万应城,取黎氏项上首级。

  黎青河已经体会到了他与庆王之间的巨大差距,现在连斗争之心都升不起来,要报仇不急于一时,先保存下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他命人搜集城中贵重之物,送到城外,希望能求庆王放黎氏离去,他愿意将万应城拱手让之。

  他请庆王撤军三十里,容黎氏家小出城。

  结果那庆贼收下礼物后却仍然围城不撤。

  时间越久,城中情形越糟。

  城中残尸渐渐散发出恶臭。

  他们一直被关着,看不到希望,士兵开始包围在黎家周围,请黎青河出城投降。

  黎青河气得吐血。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黎氏被敌所围,城中既不缺兵器,也不缺粮草,竟然是自家的兵将先反。

  为什么?

  他此时再想不到家中有内贼就不可能了。

  他质问在座的诸人。

  没有人答他。

  直到门外从人说:“白哥求见。”

  黎青河仰首大笑,颓然坐下。

  白哥走进来,黎青河茫然道:“竟然是你吗……”

  白哥摇头,他没有靠近黎青河,坐到了远处:“不算是我。”

  ——谁叫黎家的人那么好收买呢?他还没许下大愿就一个个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