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那妇人没忍住,抱着小儿跑过来,在车前跪下,求侍人舍些粮食给孩子。

  侍人看到那孩子软软垂着头,像是已经昏过去了,就先递给她一杯水。

  妇人连忙谢过,接过水来,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哺给孩子。

  孩子喝了水才缓了过来,眼半闭着,抱着妇人喊:“饿……”

  侍人就从车中取出一块饼,递给妇人,看妇人先自己嚼软了再喂给孩子,叹了两声可怜。

  另一个年纪更小的侍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到那边的男人已经停下来了,一行十几个人都在看着这里。

  小侍人说:“我看你们的车上是有粮食的,为什么不给孩子吃呢?”

  妇人不答,只是掉泪。

  前头赶车的侍人年纪最大,看起来像他们的爹而不是同龄人。他也就是装着爹了,此时倚老卖老,叹道:“你这娃娃懂什么?那粮食当然要省着,他们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方停下来,粮早早的吃完了,一家人都要饿肚子,小孩子一顿不吃不会死的,老人可不能饿。”

  小侍人不敢当面反驳,躲回车里翻了个大白眼。

  妇人哭了一会儿,抱着小儿行了个礼回去了。

  侍人们赶着车继续往前慢慢走。

  “他们会跟上来吧?”

  “好不容易见到我们,能占些便宜,怎么可能不跟上来?”

  “小心他们杀人夺车。”

  “不会。”年纪大的侍人摇头,“他们有老有小,我刚才见男人只有两个,杀不了人,夺不了车的。但如果他们明天再追上来,可能就是找着帮手准备对咱们下手了。”

  小侍人仍是不懂为什么不给孩子吃,“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为什么不肯啊?”

  老侍人笑了,道:“小孩子力气不够,当不了什么用,现在就是个包袱。老人虽然看起来老,但还是能干活的。这种时候当然要让干活的人多吃点了。等那个拉车的男人歇息的时候,就轮到老人和女人拉车推车了。”

  小侍人听懂了,只是可怜孩子:“这样下去,那个孩子会死的……”

  这一车侍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老侍人才说:“大概到明天,他们就会把那个孩子扔在路边了。”孩子已经饿晕了,虽然今天喝了点水又吃了半个饼,但最多再够他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他还是没办法自己跟上车,抱着他的女人却必须去推车了,到那时就是那个孩子的死期了。

  一直走到黄昏时也没见那一伙人追上来,老侍人笑道:“看来果然是起了坏心。咱们停下来吧。”

  一车人干脆就停下来守株待兔。

  他们升起了火,煮起了鼎食,还有人把车上的琴拿下来自弹自唱,黄昏过去,黑夜降临,烟火的气息笼罩着这一片,还挺有意境的。

  几人把周围的草全割了,堆了几个厚厚的草床,又去附近砍了一些柴,回来做矛做枪,围在火堆前削木刺。

  小侍人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那个孩子,就说想自己回去跟着那伙人,“如果他们想扔孩子,我去把孩子捡回来。”

  老侍人点点头:“去吧,他们要是今晚就来,那现在车附近肯定只剩下老弱,也没什么危险。只是你不能把孩子骗走,也不能抢走。只能在孩子被扔了以后把人捡回来。”

  小侍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里,荒野无人,连鸟兽都没有,草丛里的虫子发出响亮的鸣叫与振翅声。

  他曾经对小公主说过虫子的翅膀会发声,被公主听到后,公主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他说他小时候就喜欢抓虫子,曾经在家里养了一屋子的虫子,都装在陶瓮里,他特意让人烧得,还留有气孔,免得虫子闷死。

  公主从那以后就对他很好了,还说他是生错了时代的人,可惜现在没有条件让他继续研究虫子翅膀。

  他不懂什么是生错了时代,只能体会到公主对他的怜惜与疼爱。

  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侍人,恢复得也比同年受刑的人要快得多。公主把他们这一批小侍人都从宫里的角落里找了出来,让他们在宫中读书,教导他们技艺,他听年纪大的侍人说,公主没有把他们当仆人看,让他们学习的东西都是他们该学的。

  “在家里,你们就该学这些。现在学了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能当个消遣。”

  小侍人已经想不起来家里是什么样了,连父母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这一群小侍人被找出来后,一起住在大宫殿里。大的带着小的,照顾着小的。久而久之,小侍人看到小孩子总忍不住去照顾。他在公主身边时就一直陪着小公主。

  可公主说,如果他们一直陪着小公主是会把她给养坏的,她需要别的朋友,于是公主写信回去,请国中送人来陪伴小公主。

  小侍人那时体会到的失落,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夜渐渐更深了。

  小侍人看到了那一群人,他们就躲在车的周围,靠在车上休息。

  人确实少了,比起之前,现在这里的人只有六个。

  小侍人埋伏在附近,等啊等。等到天亮,这些人起来了,开始推着车继续走。

  那个妇人要推车,她背着孩子,让他抱住她的脖子。可孩子的手已经没力气了,他抱不住,一个劲的往下滑。

  妇人用腰带把他捆在身上。

  同行的人都很冷漠,他们不关心同伴。

  男人们都不见了,那六个人中,两个是老妇人,四个是年轻的妇人,只有一人带着孩子。

  她们很艰难才把车给推起来,每一步都不能放松,需要不停的用更大的力气去推。车在不平的野地里缓慢的移动着,动不动就停下来,她们就需要用更大的力气去推车。

  小侍人一直跟着她们。

  她们走到了下午才停下来,没走多远,但已经没有一个人还能站起来了。

  这时两个老妇人从粮食袋中取出粮来,每人分了一把。

  没有水,她们开始在周围采摘野菜,采到后也不洗就直接吃了。

  带孩子的妇人走远了些,把那一把粮嚼碎后喂给孩子,她扶着孩子的下巴让他嚼,然后抱着孩子哭,无声的哭。

  小侍人躲在不远处看着她,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什么。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抱着他,无助的哭。

  妇人抱着孩子,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吃进去,她漫无目的的在周围走了一圈,然后找到一个平坦的地面,把那里的小石头都捡干净,像铺床一样不停的用手轻轻拂过地面,像是要把灰土都掸干净。

  然后把孩子好好的放在那里,脱下外衣,盖在孩子身上。

  她又抱孩子抱起来,埋首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他放下,惶急的跑了。

  小侍人知道,她是不敢看到孩子的死相才把他丢在这里的。他等她跑了以后才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从腰上解下牛皮水囊喂了他几口水,等孩子的眼珠开始转动了,喉咙开始不自觉的吞咽,他才继续喂他。

  孩子张开了眼睛,他好像看不清眼前是谁,张着嘴沙哑地喊:“妈妈……”

  小侍人的心里一阵绞疼。

  他把孩子重新放回去,在他的怀里放了水袋和他身上全部的食物,然后重新藏起来,等着那个女人回来。

  她一直没回来,他只好再回去把孩子抱起来,又喂了他一点水,背着他去找那些人。

  但等他找过去时却看到男人们已经回来了,却比这伙队伍里原本的男人要多。

  女人们被赶到了一边,为首的两个男人根本不是这队里的人。

  小侍人赶紧把孩子带走,把他放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再潜回来就看到车旁已经有人被杀了,三个男人正把那四个年轻的女人压在地上。

  那个孩子的母亲跟其中一个男人撕打。

  那个男人就是昨天拉车的。

  小侍人看了一下方向,取下背上的弓箭。

  一箭过去,一个男人被当胸射穿,另两个男人跑了。

  为了不浪费弓箭,小侍人没有再放箭。

  他走过去,四人年轻的女人都在哭,她们看到他,瑟瑟发抖的抱在了一起。

  小侍人指着被他一箭射死的男人问那个妇人,“这是谁?”

  妇人瑟瑟道:“是小女的丈夫。”

  小侍人不解:“那你刚才为什么打他?”

  妇人泪流满面,另外三个女人都藏在她身后。

  妇人道:“他……将我们四人都卖给那两人了,要我等为娼做伎,他要去当土匪!”

  小侍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们要去哪里。

  妇人茫然,与身旁的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后,她道:“我们要回去……”逃出来后的日子比在凤凰台的日子可怕一百倍。她要回去,就算皇帝死了,跟她又没关系,她没必要逃,谁当皇帝,只要让她安稳过日子,她就不必逃。

  小侍人问:“那你们能自己回去吗?”

  妇人道:“我们四个小心些……”

  小侍人犹豫片刻,指着公主队伍的方向说:“那里有一个大人物,跟着他的队伍走,你们可以平安回到凤凰台。”

  说完这个,见妇人要对他道谢,他转身跑了。

  回去抱起小孩子就往回赶,回到他们那里,见车旁也倒着几具尸首,老侍人正在擦刀上的血,看到他回来才放心道:“再不回来就要去找你了。”

  小侍人说:“这附近多了一伙野匪。”

  老侍人说:“不算匪,只是几个只敢欺负欺负女人和小孩子的家伙而已。明天我们找过去,把人杀光就行了。把那个孩子放到车上去吧。”

  小侍人把小孩子抱上车,又喂了他一些水,见他吞咽的很有力了,才喂了他一小块饼。

  孩子已经认出他不是娘了,小声的问他:“我娘把我卖了吗?”

  小侍人摇摇头:“没有。你们以后会见面的。她在家里等你。”

第654章 弱质女流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完美无缺的肥羊的侍人们回来时就变成土匪了。

  全都是一身血,衣服、鞋、裤子上全是血, 车也跑得破破烂烂, 有刀斧的痕迹, 车轮上也沾上了血, 苍蝇围着嗡嗡嗡。

  最后更是从车里跳下来一个孩子, 怯生生的, 一下车就对着姜姬跪下了。

  “……”姜姬看到那大得不像话的脑袋和细得不像话的脖子,没话说了,“让他下去洗澡吃饭,再喝两剂药把肚子里的虫打一打,然后看着能干点什么。”

  她对小孩子不会白白养着他们, 会给他们找活干,早早的就建立起一种观念:勤奋学习才会有工作,有工作就能挣钱,可以住在房子里, 每天都有饭吃。

  而且工作更有助于这个孩子融入。

  孩子走了以后,她把那几个侍人也赶走,让他们去洗澡上药吃饭睡觉。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大概猜得出来。所以不必急, 休息好了再过来。”她说。

  侍人们都对她很有信心, 听她这么说就真的去睡觉了, 没有非要带伤留下表忠心给她汇报。

  姜姬看他们痛痛快快的走了, 都不知道要不要不高兴一下。

  不过她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再多说什么了。只看这些人回来的样子就能猜到流民中已经出现小股的土匪了。

  人是从众的动物, 具有很强的社会性。简言之就是随大流,大家都怎么做时,一般人都会跟着一起做。特立独行的都是极少数。

  在城市里时,人人都愿意当一个识礼懂礼的人,大家都安居乐业,想杀人放火士坏事的就少了。

  但如果周围全是杀人放火的坏人,当一个好人就变得特别傻。

  当百姓从安逸的城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不止要面对野外复杂的环境,还要面对失去的秩序。

  说句不客气的,在城市里杀人还要被官府锁拿查问,亲人邻居都逃不掉;在野外杀人连收尸都不用。

  当有一个人带了头,做了坏事又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后,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学他。

  人性并不天生趋恶或趋善,善恶的标准太模糊。姜姬认为,如果一定要给人定性,天性趋利该是最恰当的。

  哪里有好处,哪里就会吸引更多的人效仿。

  这样一来,在城市中被公序良俗保护得好好的百姓到了野外就成了任人收割的羔羊,在他们之中又有更多的人变成狼,转身就对着羊群下嘴。

  小侍人第二天带着小孩去向公主问安时就听说公主已经下令命护军分成小股收拢流民。

  “不能杀人,哪怕碰上土匪也不能杀,全都绑回来。”姜姬道。

  护军不解,杀了当然更轻松,活抓太麻烦了,而且杀人还能震摄那些做恶的人。

  “为什么?”他直接问。

  姜姬说:“百姓是分不了太清的。你杀的哪怕是土匪,在他们眼中也是他们的一分子。哪怕这些人前脚还在虐待他们。所以不能杀,一杀百姓都吓跑了。全抓回来。碰上当了土匪的流民就断一只手吧,这样也能吓住人。”

  两天后,姜武也赶过来了,风尘仆仆,带的人不多,看起来不像打胜仗的将军,倒像是打了败仗。见到姜姬就说:“我差一点就被抓住了。”

  姜姬笑了,“是龚香?”

  姜武点点头,说:“我还给你带了一个人。”

  他往后面一示意,后面的人就从车上推下来一个看起来也很狼狈的家伙来。

  那个人慢慢走过来,努力走得端正点。姜姬一看就知道这是在马上坐久了,腰和腿已经快不是自己的了,全僵了。

  人也是个熟人。

  “贞儿。”姜姬温柔唤道。

  姜武随即对此人就眼神凶恶起来。

  白哥被这煞神阴森森瞪着,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什么打招呼的话全吞回去了,先开口道:“还望公主发发慈悲,让人将我的妻儿送来与我团聚吧!”

  ——他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比公主好多了!所以将军你不要再瞪我了。

  姜姬让白哥下去,她跟姜武刚见面,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她对徐钢说:“三宝就暂时带到你们的车上。”

  徐钢说:“那我先让人烧水,服侍将军洗个澡吧。”

  附近有条河,徐钢命人跑到上游取水,最近他们吃喝用的都是河里的水。

  徐钢带着人烧水,注入木桶中,把姜武请进去好好的泡了泡,等洗干净了才把人又送回车上。

  姜姬对着洗得红通通的,浑身冒着蒸汽的姜武爱不释手,两人在车里又吃又喝,四天没下来。

  到了第五天,两人出来见人了,三宝也抱过来见爹了,姜武已经把之前的事都跟她说过了。

  他把万应城打了个稀巴烂,正打算交棒给底下人,让他们慢慢把万应给围死,黎家出城投降了。替他们投降的是白哥,姜武想起白哥是徐家的人,而徐家是凤凰台的世家,还很有名,当即就把白哥给抓了,准备带过来给她用。

  白哥怎么跟姜武叙述别情都没用,姜武对他根本没感情,哪怕两人见过不下百次,坐在一块喝酒都有十几次了,可姜武对白哥仍是没有一点交情,完全公事公办。

  白哥只好用计,说自己还有妻妾在万应城里,要回去。他哭哭闹闹一番,姜武就让人把在黎家的徐青焰等人都给抓出来了。

  然后他带着白哥走,“妻妾”被送到了公主城暂且关押当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