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去时,没想到长长的广场上坐满了人,大家端端正正的坐着,膝上放着纸卷,都在埋头苦抄。
在他们周围摆着许多木板,上面挂着巨大的纸板,写着鲁字,像是鲁字释意。
没有人抬头说话,也没有嘻笑无状,所有人都很认真,一丝不苟。
这样的场面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他们在没来之前,以为在这里学鲁字的都是些行止不堪的百姓或流浪儿,要么就是商人。真正的士子是不屑到这里来的——就算他们想学鲁字也会悄悄躲在家里学啊。
结果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却和他们想的完全不同。
这些人当然不是商人,也不是流浪儿,更不是衣衫破烂的穷人。
从他们的姿态看,全都是真正的士子。或许不是世家子弟,但至少都有家教,有教养的好人家的孩子。
为什么?
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来学鲁字?他们想出头,完全不必学鲁字,只要走世家的门路就可以啊。
肖望海几人面面相觑。肖望海甚至回忆了一下,他不记得近来登门向父祖问好的人变少了啊,他们还是一样恭敬,一样尊敬肖家。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难道都是外地人?
他们踌躇了一会儿后,还是冲了进去,把那些抄写的人都给赶起来,夺走他们手中的书和纸,冲进屋里,把屋里的典藏都搬出来,准备烧掉。
一开始他们没有遇到反抗,直到发现他们要烧书,这些人才反抗起来,但没有肖望海他们带来的人多,各家都带着壮丁帮主人做事,一番驱赶后,还是肖望海等人上前制止,不然只怕要出人命。
等火点着了,那些被赶到一旁的人有的跪地痛哭,有的抱愤离去,也有的对肖望海等人破口大骂。
肖望海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复杂感受。
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勉强提起精神,做出胜利的样子来,然后他们就一些坐在这里,等着安乐公主接见。
宫中很快冒出来两驾马车,前后都有护卫跟随。
肖望海立刻振奋起来!同行的人也都赶紧坐正,挺直腰背,做出勇敢之状。
马车来到学府前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肖望海立刻认出来了,其中一人是毛昭,另一人是徐氏白哥。
静坐的人群引起一阵骚动。如肖望海这样从未出过头,也没有显名,只在文会上招摇过的青年都不安的站了起来,避在道旁,对毛昭和白哥行礼问好。
也有一些人自持年纪或辈份,不肯起身。
毛昭和白哥并不在意。
毛昭笑眯眯的走过来,挨个看看他们,“好,好。哦,你是肖家的,肖家排行第几啊?”
肖望海以前见毛昭都是父兄带领着,最多就是跟在父兄身后问一声好,从来没被毛司空这种位份的人亲自问过话!一时有些结巴:“见过少司空,某在家中排行第六。”
毛昭:“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少征的儿子。”
肖望海躬身道:“正是家父。”
毛昭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肖少征这是觉得自己来太丢脸,就让儿子过来闹一闹,有好处他在家里接着,没好处也最多害儿子被人打一顿屁股是吗?”
肖望海浑身冒起冷汗来。明明父亲跟他说的时候十分郑重,他像要上阵的将军一样紧张,好几晚睡不着觉,怎么在毛司空的嘴里……听起来很儿戏?
但他不能直言毛昭说得不对,他爹来都未必敢反驳毛司空。毛司空虽然跟他爹算是同辈,但他早早的就被徐公青眼,他爹到现在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四个儿子——他爹自己说的!
白哥在另一边也发现了一个稀奇的人,他特意走到人群中,把一个埋头背身装模作样的人从人群中揪出来,“黄沼?你怎么在这里?你家里知道你来吗?”
黄沼是个胖子,穿一件姜黄的衣服,远看很像公主那里做的圆饼,公主老叫它馒头。白哥在公主那里吃惯了这种食物,看到黄沼就笑了,道:“我给你起一个号,叫馒头。”
黄沼是黄老的玄孙,勉强算是直系,毕竟黄老还活着。他跟白哥以前也常一起在文会上遇见,两人年纪相近,但白哥的辈份比他大,白哥跟他爷爷是一辈,见了他就爱叫他“孙子”。特别是两人吵架的时候。
黄沼见避无可避,只好起身,连揖带拱的把白哥拉到一旁,小声道:“白爷爷,我是悄悄来的。”
白哥摇头:“你家里要是知道了,孙子,你的屁股只怕要打烂了。”
黄沼不以为然,仰首道:“我们这也是为了正事!”他严肃地小声说,“我还以为都是些穷人在学这鲁字呢,刚才我们一来,看到的可都是该读正经书的人!你说,这样下去能行吗?”
白哥拍拍他的肩,“孙子,爷爷教你一句,一会儿进去了,绝不要开口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
黄沼答应得痛快极了:“我肯定不出头啊。”他嘿嘿笑道,“我来了这一回,以后谁都不能把我这件功劳抹去!我以后也是有话可说的人了!”他可以把这件事吹到进棺材!省得每回参加文会,要文章没文章,要文才没文才,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他真的很想在文会上出出风头啊……
白哥:“……行,肯定不给你抹了,谁给你抹了,我再给你记上。”
毛昭和白哥分路行事。
白哥在这里“请”这些先锋兵,二傻子,各家中的年轻人先进去,毛昭去各家把家里的能说话管事的也给请进来一个。
这边,毛昭站在那里认了一圈,心中稍定。今天来这里做这件事的大多数都是比较灵活的,都不是脑筋太死板的,属于不管他们,他们蹦一蹦,一巴掌呼过去就都乖乖听话的典型。
以前徐公没少呼他们巴掌,但呼完还都再给两颗糖哄哄。徐公说这种人用来填位子最好用了。
就是不知道公主要不要他们填位子……
如果不填位子,那这些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起鲁国的世家,好像都是一**被公主给除了,他们的死既可以震摄众人,还可以腾出空位好让公主改制,而倒下的世家释放出的人、地、才也可以让公主随便吃个饱,捡适用的用一用。
徐公就是因为看到公主如此手段才断定她是一个当皇帝的材料。
徐公说把人给杀了这谁都会,杀了以后还能再建设起来的,才是人才。
毛昭不忍再看,把人交给白哥后,登车而去。
凤凰台上已经许久没举办过宴会了。
王姻和姜俭这两个参加过朝阳公主宴会的人被叫来参谋一二。
姜姬虚心学习,朝阳公主开宴会跟她肯定是不太一样的。她一般都交给儿或龚香挑大梁,她在一旁属于背景或道具。
王姻说:“如果是朝阳公主的宴会,宴上诸人都要以她为主。”
姜俭点头,“朝阳公主的宴会上也会有人当殿做诗唱歌,不过都是吹捧她的文章。”
姜姬说:“那还是按我的来吧……”
她想办成文会的方式,就像以前在徐家搞的那样,她还是只负责当道具与背景,主持人交给别人。
就是人选……
姜姬问王姻:“白哥如何?”
王姻不太确定,他举荐姜俭,比起他,姜俭在凤凰台上的时间更长,认识他的人更多。
姜俭摇头:“我不行。”如果是文会式,那就需要有一个压得住阵的人,连龚相都不行,他是鲁人,一会儿进来的全是凤凰台的人,肯定不会听他一个鲁人的。
姜姬想了想,还是决定简单粗暴一点,她叫来龚香:“一会儿就都交给叔叔了,另有徐氏白哥从旁协助叔叔,有不认识的人,让他告诉叔叔。”
龚香点头:“公主放心就是。”反正最后都会关在这里,不过是一开始还是要脉脉温情,上点温柔手段。
姜姬叹气:“要是徐公在就好了……”
人到用时方恨少。
龚香警觉道:“不曾与徐公相识,真乃憾事。不过若是徐公在此,公主此计只怕未必能成。”
姜姬想了想,摇头说:“那也不会。徐公在的话……应该也不会阻止我。”
只是把人关起来磨他们交粮而已,又不要命,徐公说不定还会给她出主意谁家粮多,谁更好说话呢。
正说着,侍人来报:“白哥带着人回来了。”
姜姬问:“奏乐了吗?”
侍人笑着点头,问:“公主何不梳妆?”反正要去做戏,就做得好看一点嘛,做了那么多漂亮衣服,难道只能送给云青兰哄人玩吗?
姜姬一怔,龚香和王姻也齐声请姜姬入内梳妆。侍人们笑着上前把她扶起,送入内殿。
姜姬只得道:“叔叔先去吧,逗他们多说话,如果骂得厉害了,叔叔先忍一忍,时间长着呢。”她预计至少要关这些人几个月才能把他们手中的存粮给磨光,来日方长嘛。
龚香笑道:“公主放心,曲曲小事,何足挂怀?”
另一边,肖望海第一次踏进凤凰台,没有想像中的美丽宫婢,来往倒全是高大健壮的侍人和持刀持剑的士兵。
“不是说安乐公主征了很多宫女吗?为何不见?”
“那人刀上有血!”
“嘘!他看过来了!”
一群人缩头缩脑的跟在白哥身后拾阶而上,在侍人恭敬的引领下走进空旷明亮的大殿。
肖望海的眼睛都要不够用了,他四下张望,与身边的友人激动的议论着。
“这就是朝阳公主的宴会之所?”
“为何不见多些摆设?”
“云贼走后,哪里还有东西剩下?哼!”
众人缓缓坐下,熟悉的坐在一起,不熟的就离得远些。
只是他们坐下后才觉得这里真的很大啊。
难道客人不止是他们吗?
肖望海后知后觉的想起毛昭没跟他们一起进来。
少司空去做什么?
第675章 学会新招数的公主
肖望海等人坐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 倒是音乐已经奏响,水酒也送了上来。
来往穿梭的仍然是侍人,一个宫女都看不见。
既然敢闯学府,烧书卷,那就肯定都是大胆的人。当下就有人叫住侍人询问:“为何不见宫女?”
“之前不是有许多宫女自荐入宫吗?”
侍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侍人,他的穿着打扮比这些公子哥更像大家公子。被叫住就停下来, 笑着反问:“是不是以为公主只爱美男?宫女进来就都被杀了?”
哪怕真的这么想, 也不会说啊。
被这样一反问, 提问的人自己先怯了,尴尬摇头:“怎么会?安乐公主与那些宫女无怨无仇,杀她们干什么?”
侍人也不见客套,直接坐下, 感叹道:“唉, 那些女人都太可怜了, 公主一见就掉泪, 心疼得不得了, 现在都在治伤治病呢。”
然后细数了几个带伤带病的女人进宫时的惨相,说得周围几人全都唏嘘不已。
侍人说:“公主就将自己的御医派过去诊治她们,等好了以后再看她们能做什么吧, 现在是没办法干活的。”
有人是在家中读过《鲁律》的, 听到御医, 就问:“鲁国医者、大夫果然有级称?公主派去诊治那些妇人的御医都是几品?”
侍人道:“公主带在身边的御医都是四品, 去年一人制出一种极为好用的治春癣的药, 被升为三品了。”
“为何连医者都要像官员一样评级论品?”一人道, “医者下流。”
侍人摇头,“公主不这么看。公主说这世上如果有人可称圣,医者当列一位。”
众人哗然,有人追问:“公主以为世间凡人,何人可称圣?”
侍人道:“活万民者可称圣,救万人者可称圣,立百业者可称圣,开前人未有之径者可称圣。”
众人在嘴中咀嚼片刻,只觉得这几句越品越有滋味。
“活万民……救万人……立百业……开前人未有之径……”
肖望海像是被撞开了一扇门,新世界五彩斑斓,让他目不暇接,一时竟沉浸进去了。
等他在思考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可称为“活万民”、“救万人”、“立百业”,什么才是“开前人未有之径”的时候,龚香和白哥进来了。
肖望海身边的人立刻推了推他,他抬起头,看到白哥以子侄后进之礼引着一位看起来很有气势的人走进来。
他看起来应该有些年纪了,但又让人猜不出年纪来。他的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但眉目清秀,形色俊逸,行止稳健,气定神闲。乍一看十分可亲,仔细一观又让人害怕。
肖望海被他扫视过来的目光一撞,当即就把头低下去了。
神目如电。
这个老头子不好对付。一照面他就知道了,这是比自己家的老狐狸更厉害的老狐狸,大概……就像徐公那样的人吧。可他比徐公年轻得多。想像一个他爷爷当年被吓回家养儿子养孙子养弟子不敢出门的正值壮年的徐公……肖望海打了个哆嗦,四下一望,见不少跟他一起来的人都是一副牙痛的表情。都在家里见识过自家老头子的本事,出来遇上一样的老头子,没有不怕的。
他记得他们开文会时曾“批评”过这些老头子。最不讲理的一点就是,他可以跟你不讲理,而你不能跟他不讲理;你不讲理是你不懂事,他不讲理……你不能说他不懂事,你说了,你就不是不懂事,是以下犯上。
看,这是不是不讲理!
都怪他们不够老!几人在文会上醉醺醺的发誓,等以后到六七十了,也要好好过过不讲理的瘾!
白哥在台上先介绍龚香,鲁国丞相,鲁国八姓龚氏出身,嫡脉嫡传。
底下的人都表示久仰久仰。
不过神色中是很不屑的。诸侯国中的世家,哪怕在鲁国是顶尖的,到凤凰台也只能沦为二流了。何况鲁国一向没有什么美文啊,这龚氏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下就有人挑衅:“不知龚相有何可教我等?”
这种文会,斗的就是文章诗歌,不管是曲艺杂谈,只要是你会的,都可以亮亮相,哪怕是旧文也没关系,只要做的好,当堂诵读就行。当然最后免不了被底下人挑刺,改字改句改韵什么的。
像龚香这种生人,初次露面,哪怕是鲁国丞相,也要先露露自己的本事。
白哥呵呵笑,退后请龚相来。他这段时间在宫里已经见识过龚相的手段了,实话实说,龚相有像点十年前的徐公,十年后的徐公温和了,淡然了,超脱了——懒得跟人计较了。
老了。
十年前的徐公在凤凰台说一不二,对所有跟他有异议的人都能痛下杀手,毫不容情。白哥那时还小,记忆中常常会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他在徐公面前背书读书,外面时不时的有下人来回禀“某某公在外求见。”
徐公摆摆手,下人走了。过一会儿又回来,说“寿公不如还见一见吧,那人就在门口哭呢,让人看了多不好?”
徐公:“那就让他进来哭。”
徐公敲敲他的膝盖,“继续背,不许走神。”
于是,他背着书,身后总有一个人在对徐公赔情求饶。
不过那时他看多了读书不认真被按在庭院里打屁股的师兄弟、师侄师孙什么的,对这种哭声、求饶声习以为常。
直到长大后懂事了才发现……好像当时不是他想的那样。
现在的龚相就是当时的徐公的年纪。所以白哥乖巧极了,绝不跟这种人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