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一个个来到凤凰台,坐坐龙廷,过过瘾,再灰溜溜的走了。有的会把命留下,有的能幸运的离开。

  可如果不是巧合呢?

  黄松年老觉得如果说巧,也太巧了。他很少把一切都当成巧合。

  就比如云青兰。他的发迹似乎也有巧字在里头,但细想起来,也有种因果成就的必然感。

  皇帝弱势和朝阳乱政都被他看在眼里,花万里和陶然争风致两败俱伤也算一个原因,然后,天时,地利与人和,他胆大妄为的拿住了皇帝与朝阳,再骗他们这些人进宫为质,以求天下。

  最后,不知是看清自己的处境,胆怯了,还是被什么人给设计了,最终他离开了。

  他的进与退,都顺理成章。

  安乐公主就是叫人捉摸不透了。

  从她第一次进凤凰台到现在,每一步都叫人想不透。

  人人都以为她要当皇后,也一定会当皇后的时候,她没当皇后;

  人人都以为她跟朝阳要不死不活的时候,朝阳封她当了公主;

  人人都以为她跟徐公反目成仇的时候,徐公的弟子一直在她身边保驾护航;

  人人都以为她要带着太子回来当皇后,进而当太后的时候,她……她说太子没有,只有一个公主。

  她每回都把凤凰台的人给耍了,每回都让他们猜不透她的下一步。

  这回,黄松年以为她照着凤凰台的路子走,学以前的皇帝行事,耍赖皮要粮。

  结果她短短一个月里就快把黄家给逼“反”了。

  黄家都要反了,其他家呢?

  都不用黄松年叫人关大门不见客,门外已经又堵了。

  这回来的人可比上一回来的要气愤得多,都是说“安乐公主要逼死我等!”

  黄松年心道,她是不是要逼死你们不知道,但肯定是想逼一逼你们的。

  她不耐烦跟你们玩游戏,玩暗示,玩“心知肚明”的把戏。她是先请他们玩游戏,但玩到一半,她说“游戏规则我来定,咱们今天换个新玩法”。

  你们说不想玩了,也要先看一看能不能临时退场啊。

  黄松年又缩了。

  既然已经有人愿意去试一试安乐公主的锋芒,他只要等一等不就知道她手里的刀利不利了吗?何必用自己的脖子去试呢?

  他吩咐家里人:“粮食继续给,只是悄悄的给。”

  黄家人都了解自家作风,既然说是悄悄给,那就原来给几车,现在减一半车数,剩下的全都多装一倍就行了。

  黄家连夜给车换了大车轮,车底也全都改装了,换了更粗的杠子,免得装得太多,车走到一半底断了。

  从表面看,黄家也算是跟众人站到一起了嘛。你看,他们家也嫌安乐公主要太多了,所以已经减量了嘛。

  宫中侍人收粮时看到黄家的把戏,笑眯眯的都收下了。

  想反抗并鼓动大家一起反抗安乐公主“暴政”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在徐公的教育和领导和关怀下,凤凰台下的世家胆子都比较小,他们或许敢跟云青兰一较长短,但对着皇帝本家都记得什么叫“恪守为臣之道”。

  以前不恪守的都被徐公给干掉了。

  大部分人看到黄家的应对后,都松了一大口气,然后立刻照着学了。

  怎么说呢?他们并不愿意“背叛”大家,特别是大家看起来正在为一件正确的事努力的时候,他们不太愿意看起来像对面的选手。

  但,没几个愿意为“正确”的事出力。

  于是,姜姬这边在赖皮了一个月之后,收到了一堆加量不加价的粮车,和一大堆投到毛昭和白哥那里的斥责、教训她的奏表。

  姜姬:……

  她爱凤凰台。

第678章 他的君王

  如山般的奏表投递进来, 白哥一看就溜了,把这活全留给了“卧病在床”的毛昭, 宁愿每天去挨骂都不看这些东西了。

  就是毛昭看到这些以前看惯了的奏表都烦了,一点都升不起打开的念头。因为不打开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以前, 他还觉得徐公这一招很高明。这是消弭纷争的好办法啊!他还不至于傻到觉得这么辩能辩出一个结果来,但这可以显得公平——在皇帝不管事的朝廷中, 公平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而且还可以拖延时间, 转移视线与焦点, 不会妨碍正事。

  但他现在才明白, 徐公用这一招把所有人都养成了傻子,只会在口头笔尖争锋斗气的傻子,放下笔, 不用舌头, 他们就一事无成。

  虽然重文轻武不是由徐公起的头,但在他手中, 他借用前几代皇帝的余荫,把这一手段发扬光大,保住了太平。

  从另一方面来看, 他做了皇帝该做的事。

  只是现在来接手的不是皇帝的子孙后代,而是另一个君王。

  毛昭盯着越堆越高的书简——这些人最近为了反安乐公主, 竟然弃纸不用, 重新用回了木牍与竹牍。

  想到要看这个看上好几天就头痛。

  “……拿出去烧了。”这话脱口而出时, 毛昭还有些不相信:这竟然是他说的话?

  侍人们倒是立刻就把书简抬出去了, 很快就闻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烧木头的清香味儿, 还挺好闻的。

  毛昭一直坐着不动,没有出去“阻止”,收回他的话。侍人们就一趟趟进来,把这屋里堆着的奏表全抬出去烧了,一直烧到了天黑。

  毛昭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瑶光帝会在开宴会的时候烧臣子递上的奏表来助兴了。

  这真的很痛快!

  反对的人认认真真每天写奏表,奏表一车车的送进宫,成了烧灶做饭的好材料。

  这当然被外面的人知道了。

  黑锅立刻扣到了姜姬的头上。根本没人提罪魁祸首毛昭,姜姬得知自己被扣锅还是毛昭来请罪。

  姜姬没放在心上,“烧就烧了吧,你有那么多事要做,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毛昭特意出宫帮她骗人进来好索粮,已经是功臣了。

  毛昭来请罪也是走个过场,回去继续计算还能从各家榨出多少粮来。而且他觉得看公主的意思,哪怕粮从外面抢回来了,各家还要继续送粮。她并没有放过世家。

  以前他会替世家心寒,现在他也能站在公主的角度看这些世家了。个个痴肥无用,除了割肉榨油,好像也确实没别的用处了。

  白哥那里的“人质”们适应良好,他们已经开始主动要求学习鲁字了。

  黄沼见到了亲爹,肖望海见到了堂兄,还有一些其他人也都见到了家中长辈。

  虽说受了一些斥责吧,但大家都陷进来了,内杠不如一起想办法?

  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尽快出去。

  毕竟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他们能跟朝阳公主对抗是因为宫中还有皇帝,哪怕是个傻皇帝,但至少有一个皇帝,他们就不至于没有选择。

  现在他们在宫里是真的没选择了,只有一个安乐公主。既然只有她,那如果没有第二个皇帝人选,就只能对她低头,不然把她推翻了,他们再去哪里找一个皇帝坐在宫里呢?

  国不可一日无主。凤凰台里没有皇帝,天下会乱的。

  而且安乐公主看起来比朝阳公主更靠得住。人人都知道她现在缺粮,人人也都知道,她把粮要来是为了喂百姓。

  她有兵,却没有派兵上门抢粮。

  能绕这么一个圈子索粮,已经是明主、英主了。

  这才是办事的人!

  就跟朝阳公主那样,一看就是个瞎胡闹的。事到了她手里只会越变越糟。

  换成安乐公主,只要她有足够的粮食喂百姓,那事态就不会恶化。

  这不就是“和平”吗?

  君臣有道,各走各路。安乐公主都知道绕着圈子,客客气气的朝大家要粮了,他们难道还能蹬鼻子上脸不给吗?

  人家又不是没兵。

  所以关在宫里的这一群经过一番分析之后,倒是对安乐公主心悦诚服了。

  不过再服,每天只有一顿稀粥的日子也实在是不好过。都盼着能说动公主放他们出去。

  只要能跟公主达成约定,比如就算是他们回了家,家里也一样会送粮的!

  一群人想得很好,不过前提是他们能跟安乐公主见上一面才能谈。面都见不着,谈个屁。

  所以,他们开始认真琢磨给安乐公主唱赞歌了。

  女人嘛,还是很好哄的。

  他们好生写出几篇好文,好好的吹捧了一番安乐公主。结果送出去没反应!

  白哥:文章在我这里,公主没功夫看,只让我看过后口头汇报一下,我汇报的结果就是:他们在夸您。

  公主就点点头就没下文了啊。

  这些人又想,是不是他们写的是纪字的,公主……看不懂啊?

  安乐公主的文化水平到底怎么样真是没人知道,但目前看来,可能……大概……也许……有点不足。

  说不定鲁字的出现还真是因为安乐公主和她弟弟不识字呢。

  这些人是很能屈能伸的。一天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喝得所有人腰肢越见细软无力,衣带渐宽,全都悔不当初了。

  既然发现问题,当然就要改正啊!

  他们特意求白哥送来鲁国典籍,决定从头学习鲁字,用鲁字来见吹捧安乐公主的文章!

  这样公主就会看了!看了之后说不定就会被他们的诚意打动!就会来让人请他们过去相见了!

  白哥:……

  真是歪打正着。

  白哥不敢说公主本来就打算关你们个一年半载,等把你们家的存粮榨干净之后就会放了你们了。公主老觉得你们存那么多粮有意图不轨的嫌疑,她希望你们最好就跟百姓似的,一次屯个能吃一两个月的粮食就行了,动不支囤上能吃十年的,很让人担心是不是在养私兵啊什么的。

  所以,公主不查壮丁,不查兵器,不查铁匠,只要把粮食都给榨干净了,就算有武器也养不起兵,也就造不了反了。

  还能顺便养一养城中百姓,一举多得啊。

  所以,哪怕你们把公主夸出花来,公主还是不会放人的。

  这些人学了许多日的鲁字后,又精心炮制出来两篇美文,递给白哥,求他送给安乐公主。

  白哥总觉得他们怀疑他没有把文章递上去。虽然是真的没递上去,可公主也说了她根本没时间看啊。

  最近这些人骂他的词就是骂他“妒心炽热”,“娇婢之态”。

  就是说白哥像小心眼的漂亮小婢女一样爱嫉妒,所以故意不把他们的文章递给安乐公主,以免他们争宠。

  白哥:……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嫉妒。

  不说公主为人,他要是敢起这个心,龚相就是妒心最炽热的老妻,能先把他这个小娇婢给掐死,都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就能解决他。公主这丈夫心性凉薄,最多事后叹两句,转头还是最器重老妻,半点都不会为他可惜。

  他一边在心中叹委屈,一边把文读了,摇头晃脑的品味其中的妙句,还跟毛昭一起赏读了一番,第二天见到公主还是只有一句话:“他们最近学鲁字学得很认真,又写了两篇好文章,都是赞美公主的。”

  姜姬点点头,说:“他们在宫里也翻不起风浪,你不要把太多心思用在他们那里,有能用的也就罢了,不过我看那里全是墙头草,不堪用。阿陀那里最近有些事忙不过来,你去帮帮他。”

  白哥一机灵,竟然真有种小婢女被主人宠幸的激动和忐忑,先悄悄瞄了龚相一见,又用眼尾扫了一下王姻的神色,这一个是老妻,一个是宠妾,他这个小婢可不想招惹他们。

  见二人都无异色,他才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魏太子那里听候差遣。”

  说来公主身边的人都来头不小,那阿陀竟然是魏国太子,第一次知道时他的下巴都快吓掉了。

  见到阿陀,白哥十分客气。虽然现在魏王仍在位,听说也是一位英主,但有公主在,这魏太子早晚会变成魏王。

  阿陀对白哥也很客气,两人互相客气着,气氛竟然还不错,挺和谐。

  白哥说:“但有差遣,无敢不从。”

  阿陀说:“既然哥哥这么说,小弟就直言了。”

  的确有件事。阿陀最近正跟着王姻仿公主城旧制重新建立小朝廷,以后凤凰台的原班人马就会慢慢被顶替掉了。

  但这里头有些东西吧,还是需要跟凤凰台的原班人交接一下的。这时就需要一个熟知凤凰台,却又没当官的人来帮王姻等参谋一下,如何才能以最小的动静把事情办好。

  这样毛昭就不合适了,他肯定会有顾虑,行动时就会有所收敛,不会太尽心。

  白哥就入选了。

  白哥听了,面露苦笑。

  阿陀赤子之心,挺同情的看着他,却不说放他走,或让他可自专。他被卫始养大,卫始教他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不可混淆。

  白哥只是思考片刻就答应了下来。

  他明白为什么徐公在最后把他送给公主。因为只有他是“干干净净”的。他不姓徐,也从没当过大梁的官。唯一一回出公差,还是去鲁国,迎回了姜姬。

  所以他可以当姜姬的人。

  可以以她为主,认她为君。

第679章 她要为帝

  姜姬认为把凤凰台的政治生态评价为“眼高手低”很合适。你不能说他们不敏感, 他们对于触碰到阶级利益和意识形态的问题总是非常敏感的。比如鲁字和龚香讲解鲁律, 这就让他们感到受到了冒犯。

  虽然反抗的动作……

  跳过他们的惯例反抗模式, 这说明他们很清楚他们的立足点是什么, 那就是将他们与普通百姓、普通平民、普通有钱人区分开的东西:文字与阶级。

  文字是工具, 当它变成只有一部分人能使用的工具时,它就成了武器。纪字就是他们的武器,如果鲁字取代了纪字, 那目前使用鲁字的商人和普通平民就拥有了与他们对抗的资格。

  阶级是姓氏与血脉。在凤凰台上, 你姓什么决定着你会当什么官, 你有着什么人的血脉意味着你有什么样的才能。根本不需要再经过确认, 你是谁的子孙后代, 你就有着和你的祖先一样的才华。

  就像花万里,他姓花, 他就一定会打仗,能当将军。如果换成毛昭或白哥,皇帝当时就算下了旨, 点了将,底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但如果动的不是他们看在眼里的东西,他们就像看不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