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香:“公主借蒋氏之手重回莲花台,十日不到,蒋、龚、冯三家灭于公主之手。莲花台鼎足之势的八姓一网而尽。”

  屋里安静了许多,连呼吸声似乎都放轻了。

  毛昭和白哥静静地听着。

  现在再说起旧事,龚香都觉得像上一辈子的事了。

  “先王崩,且未有太子。彼时姜大将军未到,公主先立先王长子为王,私生子为太子,以八姓丁氏为太子师,并传召合陵龚氏入莲花台,重立八姓。等大将军到时,宫中已平,外朝蒋、龚、冯三家余人混战,如无头野犬,盖眼之马,难敌雄军,尽皆伏首。”

  毛昭此时突然想起龚香是莲花台龚氏嫡系,如果是合陵龚氏当时被召了来,那龚香在哪里?

  “公在何处?”

  龚香平静道:“在宫中,刑余之后,连爬都爬不起来。”

  刑?

  两人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龚香,突然神色大变。

  “竟然……如此?”毛昭的声都颤了。待要不信,可又不敢不信。

  白哥的脸色更不对了,这种密事肯定只有他与公主两人知道!现在告诉他们……以后若是传了出去怎么办!

  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龚香为什么要说出来!

  ——难道是觉得他们二人早晚也是个死人吗?

  最出人意料的是,龚香竟然不恨公主。他对公主的忠心是他们都看在眼里的。

  为什么?!

  两人瞪着龚香,几乎想把他的心掏出来看个分明。

  龚香看他二人的眼神确实非常冷漠。

  “我受公主大恩,不但得已活命,更能一展所长。”他继续说。

  毛昭和白哥现在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龚香扫视过二人,说:“公主乃不世之才,通天彻地,千年未有之人。古来君王与士人共治天下,乃是才俱不配。公主之才,又岂是他们可以比拟的?日后公主得证大统,坐御九洲,我等只需伏首在下即可。”

  这话已经算是很直白了。

  毛昭和白哥都听懂了。

  但他们都不敢信!

  毛昭慢慢站起来:“难道……日后这天下……”

  龚香笑道:“月需星伴,几曾见白日有星?公主之德,如煌煌之日!”

  深夜,毛昭和白哥仍然睡不着。龚香走后,两人连晚饭都吃不下,但也没有再说话了。因为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为什么告诉我们?”白哥沙哑道,“他不怕我们……反对……吗?”

  “他正是要我们……去找公主,去反对她。”毛昭张着眼睛,说:“他就是要我们这么做。”

  他们只要敢反对公主,敢反对她的主张。

  那他们的死期也要到了。

  “那……”白哥没有再说下去。

  ——那他们要反对吗?

  毛昭没说话。

  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选择。

  良久,黑暗中有人静静的出了一口气。

  毛昭翻了个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有许多事要做呢。”

  两人都闭上眼睛,假装已经入睡了。

第690章 新人

  第二天, 毛昭和白哥刚起身,公主就派人来请他们了。

  两人不免心中惴惴, 虽然侍人说不必急, 道公主怕他们不自在, 特意让他们用过早饭再去。

  但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来两人也没吃多少, 一直心里猜测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公主才会这么一大早的来叫他们。

  “你们看看吧。”姜姬拿出数本奏表。

  毛昭和白哥接过来时都很紧张, 不止是因为对面坐着以姜将军为首的一行人,里面有龚相、王姻、姜俭,还有两个生人, 不知是什么来路。

  生怕是那些“逃”出凤凰台的人在临走前又上本骂公主了,还不巧的直接递到公主面前被她看到了。

  要么就是龚相拿给公主,故意要惹公主生气的。

  毛昭都开始在心里想一会儿要如何替这些家族求情, 必要时哪怕死谏!

  但打开奏表一看,两人都愣了。

  这不是骂公主的, 这是求公主主持公道的。

  云贼跟几个城大混战, 周围的小城一起联合起来找凤凰台的“皇帝”告状来了。

  关于皇帝到底是死是活,目前全天下的人都是但凭心证,所以奏表中除了第一段表达了臣子要向皇帝告状之外,从第二段起就都是请“目前正照顾皇帝的”安乐公主来主持公道。

  毛昭看完所有奏表后,与白哥商量几句后, 两人的第一个疑问都是:“此表是何人所递?”

  现在要向皇帝告状, 不管是凤凰台里面的世家还是外城的世家, 都只有一个办法:找一个皇帝的熟人, 敲开他家的大门,求他帮你把表递上去。

  如果没找对人,没人愿意帮你递,那就只能在宫门前自尽看能不能引来宫中侍卫帮你这个忙了,万一不小心被当成刺客,那就白白丢了性命。

  现在公主身边全是鲁人,以前凤凰台的世家递奏表都是递到毛昭和白哥这里来,这几本却不是经他们的手递上来的。

  是谁?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获得了凤凰台下世家的信任?连这样的奏表都愿意交到手上?

  这表看似是向公主告状,事实上还是在探凤凰台的虚实。不管这台上坐的是皇帝还是公主,外面的人都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实力?又有什么样的野心?

  他是坐在凤凰台里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呢?还是想行使皇帝的权力?

  他是喜欢一个人吃独食呢?还是愿意与他们谈条件?

  他是一个强硬的人?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这些都是外面的人想知道,想探明的。他们会不停的试探凤凰台底限,这决定着他们会如何对待凤凰台。

  凤凰台现在就像一个衣衫半褪的女人,围着她的人都想知道她的衣服好不好脱。

  这样的阴险谋算,不是相信的人是不可能托付的。至少这奏表递出去的时候,他需要相信这个人不但可以递到公主面前,还不会让这本奏表的意义打折扣。

  毛昭再问:“这是一起递上来的?”

  一本一本的递当然不如一起七八本的更震撼,这也显得云贼是何等的可恶,求救的人的求救之心又是何等迫切,何等逼真。

  王姻在左三点头示意,“正是某三日前奉于殿前。”

  毛昭目光如电,盯着王姻看了一眼,又慢慢收回来。他本是凤凰台上重臣,徐公座下数得着的,这一眼虽然没说话,也重似万斤。等闲人在这种地方,被问上这两句话,再加上一个眼神,背上都该出汗了,王姻还是那么平静。

  殿中一片静谧。

  就像刚才毛昭没有逼问王姻,王姻也没有避而不答。

  姜姬不管这些眉眼官司。现在这些人的□□味越来越浓了,日后还会更浓。

  她叫毛昭与白哥来是为了正事。

  “这些人的事,给我讲一讲。”她道。

  还是没文化。这些大梁世家的历史几乎与大梁等长,要想打败他们,就要先了解他们,不然前脚你定个计,派兵去打,后脚你才知道这一家早就分了支,远方还有他家同姓或同乡的三座城,因为离得远没能在这次一口气解决掉,等于打草惊了三条蛇,多气人。

  因为家族姓氏这个东西它有时不止有一个写法,搞不好不同的地区同一个姓有好几种写法呢,它们都曾经是同族,住在同一片山谷,后来才慢慢分化,或许肉不能一起吃,钱不能一起赚,但敌人一定可以一起打。

  其他还有很多种情况,她在定计之前一定要先彻底的了解他们才行。

  这就显得她身边的幕僚不足了。在莲花台时,她先有冯瑄,后有龚獠与龚香,都是本地土著,替她省了不少事。

  现在到了凤凰台,徐公早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一个白哥,虽说是学富五车,但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毛昭又总是心有顾忌。

  她早就授意王姻与姜俭从世家中捡几个像霍九弈那样的,或是落魄世家,或是本人就没心没肺,对大梁皇帝没什么忠心的,荐上来她好用一用。

  目前还是没什么结果,看来凤凰台下的世家……说圆滑也好,说谨慎也罢,总之,个个都是缩头乌龟。她都摆出礼贤下士,愿许高位的条件了,硬是没一个敢上钩的。

  她都怀疑徐公是不是把凤凰台下的反骨都给杀光了,留下的全是软蛋。

  现在转一圈还是只能找毛昭和白哥。

  姜姬笑得很温和,心里叹了口气。

  人才难得。

  毛昭最后还是替这些奏表的世家说了好话,姜姬听着就知道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言。

  但听个大概也行,然后就放他们两人下去了。

  等毛昭和白哥退下后,姜武问:“要不要我带兵去看一看?”

  从去年年尾——云青兰是十一月中旬发了疯一样点兵出征去打仗的,冬天带兵出征,这么蠢的事姜武都没干过——打到现在,也有半年了。虽然是停停打打,先骂再打,逃逃打打等多种打法相结合,听说真正交兵的次数可能还不到五次,但无法避免的是战场已经扩大了,被迫牵连进去的城也越来越多了,可以说他们打到哪里,那里的城都必须表态站哪一边,想闭门保持中立都很艰难。

  云青兰根本没那么多粮食,他带兵出来攻打别的城的最初目的有一个就是抢粮,所以他抢到粮了,就可以接着打了,没有粮了,就再找一座城去抢。

  被他抢的城有的反抗了,加入战局;有的无奈开门请他进去了,以为他会客气一点,结果反而被抢得更厉害了;也有的被迫跟他站到一起,带着兵加入了‘反军’中。

  “不用,他们现在打得更热闹呢,我们站旁边看着就行。”姜姬说。

  霍九弈一直带着兵在外头呢,随便他干嘛,姜姬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帮着哪一边,随他自己判断情况。听说他现在也算小有名号。

  不知是不是凤凰台没什么人注意,还是她这个安乐公主封的将军不重要,姜武和霍九弈那天明明都受封了,但现在外面唯一有名的,安乐公主的座下大将只有花万里一个人的名字传出去了。甚至有人以为只有花万里,他就是大将军。

  霍九弈似乎也用了假名,但一直都没被人发现还是挺有意思的。

  最有趣的是,不管云青兰是不是一个被天下人唾骂的“云贼”,现在分属两边的人中,义军的盟友远远没有加入云贼的人多。哪怕两边只是跟她一样站岸上看着,对云青兰这个“庆王”示好的人也比“除贼”的人多。

  不知那些从凤凰台跑出去的人是加入义军,还是去从贼呢?

  从宫里出来后,王姻回了他在宫外的“家”。

  这座宅子是旁人所赠,只求王姻庇护。王姻笑纳了宅子以及主人家的女孩子,他在鲁国已经有了妻子,所以只纳了妾。

  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龚相曾调侃道见过公主之绝色,世间再无女色能令他动心。王姻也觉得这话是对的,除了公主之外,世间女子任凭多妩媚动人,深情如海,也不过只有青春光景而已。他会收下女子,也是为了令凤凰台的世家放心接纳他。

  公主一直很喜欢世家的人才。

  王姻知道,哪怕是姜将军都在防备着公主身边出现新的人与他争宠。他又岂能免俗?

  但今日他发现,公主是真的需要凤凰台的世家相助。这不是他或龚相能弥补的。

  如果他晚一步,可能又会落到龚相的后面。

  所以他一回来就道:“有请灵武公子。”

  结果门外有一个男人朗声笑答:“某已到了。”说话间,一个年约五旬仍风姿绰约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到了门前就是一揖:“某日日都盼着大人回来,日日都盼着大人要见某。今日总算是得偿心愿!”

  他露出个笑来,竟还带着一丝天真之态。

  王姻下定决心后就不再迟疑,点头道:“我会荐公子上殿,但是否能得公主青眼,就要看公子了。公主并非贪图美色之人。”

  “我知道。”那人笑着说,“反倒是我,对公主念念不忘。”

  王姻也不见怒色,竟然说:“如果公子能令公主动心,那我倒要恭喜公子。”

第691章 新友旧人

  王姻第二日就向姜姬提起了灵武公子,当然, 他没说什么好话, 于是姜姬从他嘴里得知当年她在灵武就被这个灵武公子看穿了, 然后他就一路追着她到了凤凰台, 不知中间又出了什么事,反正灵武公子——风迎燕说见她得了徐家庇护后就回家了。直到这次听说她带着小太子进凤凰台了, 又匆匆赶来。

  姜姬好奇道:“他为什么赶来?”

  王姻面无表情:“据他所述,是因为担忧公主与太子身处险境, 恐公主为人所乘,才赶来, 欲护公主周全。”

  姜姬笑道:“倒是一片真心。”

  王姻点点头, “他自从见了为臣,每日都要一叙衷肠, 自陈枯长岁月, 自从见到公主后才知月明花浓。”

  翻译一下就是他活了半辈子都没动过心,日子是白过的,一见她就动心了, 天也亮了花也香了。

  姜姬听了点头, 笑道:“他文章似乎不错?”瞧这男女勾搭的事,让他一说,又隐晦又动人,还一点都不低俗。

  王姻:“琴棋书画, 调脂弄粉, 堪称风月将军。”他留风迎燕在他家住了半年, 连他娶的小妾都对风迎燕情根深种,频频自荐枕席,有时王姻在旁,小妾都能对风迎燕眉目传情,哪怕王姻问起,小妾也不瞒,直言“虽父将奴予了大人,大人百般怜惜,并无不足。但自从见了灵武公子,心儿却系在灵武公子身上,只求一顾,此生无憾。”

  ——虽然我爹把我给了你,你对我也挺好的,但我就是对灵武公子一见钟情了,他是要肯搭理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在这方面他是服气的。

  王姻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通,逗笑了姜姬,他方也笑道:“我也曾问过他可愿收下此女,不想他拒绝之后,那女子仍然心系于他。”说罢摇头。

  他说这么多,她都明白——他是说他只是荐上来一个“宠儿”,并不是什么才子贤良。

  不管他是为了打压风迎燕,怕他日后得宠,还是为了避免龚香记恨他,姜姬都愿意成全他,给他这个面子。

  她道:“今晚让灵武公子侍宴吧。”

  王姻心满意足的退下了。

  今晚他自然会把风迎燕打扮好了带来。

  他刚走,姜武和龚香一起来了。

  姜姬笑呵呵的先看姜武,他说他还是不太放心,担心战场扩大到凤凰台来,万一呢?虽然现在云青兰酣战着呢,不太可能脱身过来,但凤凰台边缘上还是应该再驻点军,建几个哨点、驿站。

  姜姬说可以,你去吧,想建几个建几个,钱不够出去抢,杀了谁都不用担心。

  姜武得了这句话就出去了。

  龚香等姜武离开后才状似不经意的说:“将军日渐成长,日后必可为公主的擎天之柱。”

  这话是夸,但也是提醒。因为姜武刚才的举动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