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松年在心里一悚:一日一递?在大梁的历史上可没有一日一递这种事。

  太浪费人力物力了,哪一任皇帝都没下过这样的旨。

  可他看公主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就闭上了嘴。在这个新位子上,他给自己的要求就是每天出门只带耳朵,不带嘴。

  黄松年默默点头。

  龚香接棒开口:“不知都有哪些地方有暴雨?河谷不知道怎么样。”

  毛昭道:“河谷不会有事。它附近有河,地势够高。”

  河谷是当时选为迁都的地方,什么都是上好的,别说下十九天雨了,下二十九天也淹不着它。

  姜姬一听就气闷。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河谷不在手里非常可惜了。想想看,要是在她手里,现在多少粮食都种出来了。

  不过现在也快了。

  她都把种子种下去了,只要等它发芽,收复河谷指日可待!

  而且,被云青兰肆虐过的河谷就如同一盘散沙,到时她能轻而易举得到它!不止是河谷四城,还有那剩下的十九座城,也会落到她手里。

  这么一想,她开始觉得云青兰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乔世三一刻都不敢停,终于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了伍道坡。

  伍道坡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岔路,五条岔道分别通向五个方向。

  又因为伍家在此发迹,这里又称伍家坡。

  伍众站在廊下,看着眼前的雨幕,他已经这么看了好几天了。

  从人站在他身边发愁道:“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伍众慢悠悠道:“老天攒了三年的雨……”从人:“那也不能攒三年一口气全下了吧?”

  伍众笑道:“谁说不行?咱们谁也管不到老天爷。”

  这时,乔世三进来了,他衣服没换,赶路时又来不及打理,看起来与乞丐无疑。

  伍众一开始没认出来,乔世三已经冲上前来,拉着他说:“阿飞过来,我有事告诉你!”

  能叫伍众小名的人不多,伍众这才认出来,道:“乔三,你这是……你先去洗洗。”

  乔世三排行第三,他本名乔世,在外就自称世三。

  乔世三哪里愿意?摇头说:“有重要的事!”可他又是骑马,又是坐车,足有近一个月没洗过澡了,伍众实在忍不了他身上的味,最后两个妥协,乔世三洗澡,伍众就坐在浴桶前听他说话。

  乔世三坐在浴桶里,连从人都赶了出去,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整理半天才说:“我四月时去了董城……”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大概有半个时辰。

  伍众开始听得不解,后来就站起来了!

  “……宫里没有一样陛下的东西了。起居坐卧这些倒算了,大殿里被搬得空空荡荡的!陛下与朝阳公主的近身侍人、宫女、宫妇也全都不见了。”乔世三咽了口口水,其实到现在,他都觉得这像做梦。

  是真的吗?

  云贼不是自己跑了,他也不止把徐公带走了,他还抢了皇帝!

  这样一来,反倒能解释徐公为什么“从贼”了。

  因为云贼用皇帝威胁啊!

  徐公的人品,天下人都是相信的。这样一个人突然在九十高龄的时候,因为被云贼抓住就当了庆国的丞相——他为什么不自尽啊!自尽也比从贼强啊!

  是徐公畏死吗?

  活到九十还不知足!

  反正总不见得是一个小小诸侯国的丞相比凤凰台上一言九鼎的文魁更受人尊敬。

  现在他们知道原因了。

  不是因为徐公怕死,而是因为皇帝,就在云贼手里。

  伍众听到这里是已经信了。

  乔世三还在感叹“凤凰台上的人胆子太大了!”

  皇帝“丢”了两年了,他们竟能瞒天过海!

  伍众想了想,反倒能理解为什么凤凰台上的人都有志一同的瞒着皇帝丢了的事。

  因为,他们没办法把皇帝抢回来。就算抢回来了,他们的失职也是没办法逃避的,救回皇帝的那一天,就是他们以死谢罪的时候。

  这样一想,瞒着更好。

  伍众很快下了决定:“这件事要告诉大家。”

  凤凰台下的世家们都扛不起来的事,他一个小小的伍家也扛不起来!

  皇帝被云贼挟持的事,应当周知天下!

  伍众迅速修书数封,派亲信四处送信。

  不过半个月,这个“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当即有人往伍家坡来,想当面与乔世三对质。

  不想乔世三知道这个大秘密说出去后,他可能小命难保。伍家也不可能护得住他,甚至乔家,他也不能回。

  所以他早就隐姓瞒名,从伍家坡出走了。

  伍众感激乔世三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让他占了上风。所以也不肯告诉别人他的踪迹,只是说“如果不信,不如潜入河谷一探究竟”

  与其去凤凰台看是不是真没有皇帝,倒不如去河谷看是不是真的有皇帝。

  前者没有就是真的没有,也不可能从凤凰台找到皇帝在什么地方;后者,探过之后,就知道真假了。

  伍众说:“我已命家人前往河谷,不出月余,必见分晓!”

  此时,什么大雨,什么水灾都无法令他们分神了。他们只想知道,皇帝究竟在不在河谷。

第711章 静待君来

  少年摔倒在泥地里, 眼前是一片泽国。他的哥哥背着一个竹篓, 喊他:“快点!”

  少年从泥地里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巴, 把泥水下的一条瓜秧拉起来,用力扯断,扔到身后的竹篓里。

  这个西瓜是神女送到人间的。

  他们听说以后,从商人手里买来瓜种,种了下来,现在马上就要结果了, 已经能看到拳头大的瓜了, 但……全完了。

  少年抹了把脸, 擦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和哥哥把地里的瓜秧全都拔了,那卖的商人说, 这瓜秧也能吃, 等西瓜收了, 瓜秧可以给羊或猪吃, 西瓜可以吃肉,瓜皮可以腌起来当菜。

  多好的东西啊。

  他们把地里的瓜秧都收回去了,抹掉泥,放水里煮一煮,就成了全家的饭。

  一家五口,还有一个小弟弟在娘背上。

  吃饭时, 少年忍不住说:“爹, 我们还去公主城吗?”

  商人说, 有个公主城,那里的女人和小孩子公主都给发粮食,让他们读书学艺,男人可以轻轻松松找到活儿,哪怕家里没有地种,也可以帮别人种地,不是奴隶,只是雇工。不种地,也可以去卖力气,公主城外的商人多,帮商人装货、卸货,一天也能赚个饭钱。

  公主城有吃的,吃的便宜,在那里不会饿死人。

  他爹本来说等种出来的西瓜收了,换成钱,就带全家去公主城过好日子。

  现在西瓜没了,没有钱了,他们还去吗……

  少年说完,不等他爹说话就低头默默哭了。没有钱怎么去?没办法去了。

  爹没有说话,沉默的喝完碗里绿色的汤水,放下碗就出门了,一直到天黑才摸黑回来。

  但他却没有睡觉,而是把家里人都悄悄叫起来。

  少年被从地上赶起来,稀里糊涂的跟着父兄出了门,在黑夜中不知方向的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时而在地里站住,爹让他们都趴下,时而要不出声的拼命跑,拼命跑。

  就这样走走跑跑停停,一直到天边泛起了白。

  少年有点明白了,心中涌起不敢相信的狂喜。他不敢问,只是拼命跟在父兄身后,悄悄的往前跑。

  跑跑,停停,又过了一天,他们才又看到人。

  爹立刻让他们趴在地上,他们趴了很久。小弟弟在娘的怀里哼起来,全家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娘立刻把衣服解开,把奶头塞进小弟弟的嘴里,小弟弟安静下来,全家松了口气。

  他们趴在泥地里一动不动,一会儿泥里面的小虫子都冒出来了。

  少年还看到泥地里冒出来的无数嫩生生的小草,它们有的才露个头,有的已经伸出一条长长的、细细的草杆子。前两年天上不下雨,地里什么草都不长。现在才下了几天,地里就冒出来这么多的草。

  他趴在地上看过去,整个荒野上全是小草。

  爹伸头看了几回才叫他们起来,少年才发现前面那一伙人也趴在地上了,等两边撞上,他才认出来,原来是他表叔。

  爹和表叔点点头,女人们聚到一起,互相分担着孩子和行李,男人们也聚到一起,走在前头开路。

  少年心想,爹那天肯定是去找表叔了,两家都说好了要路,但却没一起走,而是各自出发。

  这样也好,不容易被人抓回去。

  城里的官天天就在城门口对着他们喊,现在逃了的人一抓住就问罪,死活不论。被抓的时候打死就白死了,没死的也要在脸上锲字,这一辈子都只能当奴隶,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奴隶。

  但他知道,就算不逃,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抓他们去当军奴了,那也是一个死。

  他们家三个男人呢,到时被抓走了,娘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小弟弟也活不下去。

  他不想当奴隶,他也不想当军奴。他就想去看看公主城,想知道商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世上真有神女吗?她真的那么好吗?

  他不敢相信,又忍不住去想,想到他到了公主城后也可以识字,可以学手艺,家里也可以种地,种地还不交税!

  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都值了!

  爹能带着他们跑,真是太好了!

  凤凰台上每一天都能看到凤凰台之外发生了什么。

  黄松年这天早上起来时,天还没有亮。而他已经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命人备上马车,兴致勃勃的准备前往凤凰台了。

  这种变化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这种感觉了。

  可能在少年时刚进凤凰台才会有这样的心情,但等他明白凤凰台上的皇帝与公卿的真面目之后,他就不再期待到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去了。

  安乐公主。

  她有着帝王之气。

  鲁国丞相等人对她的心悦诚服的背后代表着累累杀机。

  死在她身下的人只怕早就能堆起尸山,汇成血海。

  但这些人仍对她心悦诚服。

  他曾经见过残酷的君王,待臣下如猪狗。

  他们这些人在安乐公主的眼中也差不多。可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才是她最不凡的地方。

  广御宫前,黄松年刚下了车就看到一高一低两个小童在侍人的护持之下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下,离得远,看不清面目。他知道高的那个是鲁国大公子,鲁王的第一个孩子,低的那个就是安乐公主的女儿,小名三宝,侍人们称其为三宝公主。

  鲁王之子在三宝公主面前也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

  所以,哪怕三宝公主现在没有名位,只是稀里糊涂的称为“公主”,但她有那样一个母亲,黄松年就不敢小看她。

  他想起家中几个聪明的女孩子,或许可以送来给三宝公主做个玩伴……

  他拾阶而上,被侍人引领进去,没有走到内殿就听到将军的声音。

  将军说:“百姓开始逃了。有一些正向这边来,要不要拦住他们?”

  想起公主那个已见起伏的肚腹和她毫不避讳的态度,黄松年暗暗叹了口气。

  ——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粗人?生得那么难看!

  如果公主是男子,等他登基,臣子必会建议选美充宫,以悦君心。但她是女子……

  那到时这个事……到底要不要提啊……

  到时就说选俊俏儿郎?天下才子?贤达之人……

  黄松年在心里思来想去,不知要怎么把此事给周全起来。到时如果公主需要,他们也是要替君解忧的。

  这个话怎么说才好听呢?

  也要防着将军不满……

  颇费脑筋。

  姜武说完,姜姬就命人把面前的饭菜都撤下去,把地图挪来,再把毛昭等人请来。

  这时侍人领着黄松年进来了,她忙起身相迎,“老先生辛苦了,快坐下吧。可用过早饭了?”

  得知黄松年用过了,她就让侍人把今早刚送回来的奏表拿过去。

  黄松年看了一下,又是一行很简单的鲁字和鲁数。

  他现在每天回家都让子侄学鲁字和鲁数然后教他,没关系,他现在眼神已经不太行了,读书都是让子侄读给他听。

  但鲁字和鲁数的好处就在于易读易写。

  所以他举着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上面是四个地方统计的流民数。

  “公主是想……”黄松年试探着问。

  姜姬指着搬来的巨大组合纸板上的地图说:“我想找个地方安顿他们。各位来看一看,哪里合适安居呢?”

  风迎燕、毛昭等人来了以后,都围着那个纸板地图讨论得热火朝天,毛昭还命人把宫中藏卷搬来,好找出以前哪些地方是有人居的,后来迁走了,这种地方如果水土未改的话,是很适合再迁人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