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再带些钱。如果能再求几封荐书就更好了。

  这样一盘算,他这需要的东西可不少!

  时达苦无良策,又没有富有的亲友可以借点钱,只好把这个念头放在心底,时不时的想起来在心中盘算一番再无奈放下。

  次数多了,都成心事了。

  如果能有人愿意资助他就好了……

  这一天,他在文会中受了气。

  最近因为安乐公主有子的事,黄公义助公主,文会中的许多人就倒转风向了。

  时达被人找上了门,问他对安乐公主有子一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时达当然认为此乃安乐公主一大罪。她如果还要脸的话,就该羞愧自尽。

  来人问时达,安乐公主罪在何处。

  时达道她未婚有子,难道不是罪?

  来人道凡兽草木无人许婚,无人成亲,仍繁衍生息,子孙绵延,什么时候成婚才能生孩子了?男女相亲,雌雄相合,乃有子,乃天道自然。非婚则有罪?人道难道更胜天道?人间道理难道比天地间的道理更大吗?

  时达道,人有别于自然万物!

  来人就问他人道在他眼中是不是胜于天道?如果他这么想,那他就太自大了!

  席上的人不由得纷纷点头。

  时达:“……”

  他当然不认为人比天大。

  而且顺着这个话辩下去,就跑题了!

  时达只好换一个,说安乐公主既然是公主,就应该为世人做榜样,替天下妇人为榜样。如果认为公主未婚有子是应该的,那天下妇人是不是也可以照做?

  他这话一说,席间的风气就又转回到他这里来了。

  来人就笑道安乐公主是帝裔,天下妇人难道可与帝裔比肩?

  这么说也有道理,公主能做的事,难道街上一个平凡妇人也能做吗?能自认与公主一样吗?

  时达只好跳过安乐公主的风流韵事,他已经有感觉自己是被人给陷害了。

  他道内帏私事,与我等何干呢?

  来人就逼他道,公不是以为公主此举有错?既有错,自然当论!

  时达道,我虽不认同公主之行径,但此乃私事,于国于家于民都无干,所以我并不在意,还请尔等也不要将公主的私事挂在嘴边,此非丈夫行事。

  时达说,这天下有那么多事需要我等去关心去操持,怎么可以把目光集中在旁人私情上呢?实在是太不大方了!

  这下,那个人就拱手道还是时公说得有理!我服了!

  这人就火速钻出人群,“败退了”。

  这人虽然退得奇怪,但时达还是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告辞,不料另一个生人又冒出来了,坐在时达对面拱手:公慢行,某还有一惑待请教!

  时达只好继续坐着。

  这回这个人是问鲁律,时达怎么看。

  时达当然说鲁国是小国律条,安乐公主包藏祸心,将小国律条放在凤凰台这样的地方,是想将凤凰台也变成鲁国,其心可诛啊!

  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他也一直都是在文会中这么说的。可以说是他最有信心的辩论了。

  见是自己熟悉的,他就不走了。

  这个人就请时达说鲁律哪里不好?是,虽然是诸侯国的律条,但只凭这一点就说鲁律不好,岂不是以衣观人,流于表面?

  时达就信心百倍的说第一,鲁律见小民。

  现在市面上的鲁律大多是写商人、匠人、田奴、流民等小民的。这种贱民的事,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用律条写出来呢?只要派遣官员,让官员去管理就行了,浪费笔墨写出来,难道是连官员的能力都信不过了吗?觉得他们连这等小民都管不好了吗?

  剩下还有第二第三第四,他洋洋洒洒,说得口干舌燥,说完,等这个人反驳。

  这个人就一条一条的驳,他说鲁律写小民不假,但小民也是百姓,你不能因为小民操贱役就认为他们低民一等,你这样想就太自大了!

  时达刚要反驳,这人说你刚才说那么多我都让你说了,你总要让我说完啊。

  时达只好等这个人说完。

  这个人就接着驳第二条、第三条……等他驳完,每一条最后都要缀上一句“你太自大了”。

  前面那人也说时达自大,虽然是不同的议题,前后两个不同的人,但两人都认为时达自大,最重要的是,他好像是很自大?

  一时认为凡人比天更有道理,一时又认为小民微贱。

  席上众人看时达的眼神都不对了,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时达此时才发现好像不对头。

  特别是这第二个人也是突然之间就认输告辞。但他并没有驳倒此人!

  时达见人群中好像还有人想挤过来,连忙匆匆告辞了。

  回家之后,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陷害了!

  这时,时迈来了。

  时迈强行认了亲后就赖在时家不走了,他随身只带了一个下人,时达也不能把“亲戚”赶走,最后只好留下他。

  时迈身为“亲戚”,长驱直入,无人阻拦。

  “兄为何气愤?”时迈问。

  时达新恨旧愁一起涌上心头,对时迈叹道:“国无良主,使奸人在位,令我等蒙羞啊!”

  叹来叹去把他想去外面寻找良主的念头对时迈说了。

  时迈说大哥,你说的都是对的,那就去!小弟追随你一起去!

  时达说哪里能去?家里没钱!

  他也是想隐晦的赶人走。

  不料时迈说:“兄需路资何不对弟明言?”

  说罢立刻回屋抱着行李跑回来,把箱子里的钱全都倒出来,痛快地说:你让我借住这么久都没收我的钱,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把这些钱全借给你吧!

  时达吓了一跳,见有金有银有新新旧旧的铜钱,估计是时迈所有的积蓄,当然不肯要。

  时迈说没时,大哥你尽管拿着钱走!就是小弟没钱了,也没办法回家,只要你能让我继续住……

  时达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想赶人走,结果人家却把钱都借给他。

  想一想,兄弟也有通财之谊,何况他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继续留在凤凰台,也只能在文会中一呈口舌,说到底于天下无宜。

  倒不如出去走一趟!寻得良主,既一壮心志,又能解救天下万民。

  何况他把这房子借给时迈住,时迈也不必怕他借钱不还。

  他就握着时迈的手说:“得弟相助,兄无憾矣!”

  然后买了马车就带上下人出发了。

  时迈一路送到城外,洒泪拜别时达,等到商队走远了,他一擦眼泪,沙哑的对身边的从人说:“可算哄走一个。奶奶的,花了我两个月!我以前谈什么生意也没花两个月啊!”

  从人笑着说:“以前你是赚钱,这回你是送钱,这才花的时间长了。不熟练嘛。”

  “时迈”呸道,“送钱还要熟练?我以前送钱送礼也没这么费劲过!走走走!戏还要再唱半年,先回时家。”走出两步,“时迈”回头看向远方说,“他可别出去几天就死了,白花我的功夫。”

第720章 好多爹

  时达乘车出了凤凰台, 走过万应城, 路过公主城,很快就奔向了茫茫无际的荒野。

  商队的人不算多,他要精打细算, 所以是跟着一条小商队出来的。

  商队中的护卫白天黑夜不停的巡视, 既防野狼,也防流匪。

  “这大梁……几时成了这样?”时达目瞪口呆。

  青天白日, 流匪就敢暗暗的在远处尾随, 等着他们天黑后扎营停下。

  在这里, 野兽与人竟然是一样的。狼群也是从白天就开始尾随, 哪怕商队中有几百个人, 狼群也不害怕。

  商队的护卫只是保护商队, 但如果有人离开商队, 他们可是不会管的。

  时达没多久就吃了苦头,因为带的粮食不够必须要去附近的村庄买粮。

  商队也有粮, 但太贵了!

  商队主管还指点了他哪里哪里几年前是有村的,但也告诉他,现在还活着的村庄如果不是成了匪窝, 那就已经死光跑光了。

  “早成空的了。”商队主管笑着说。

  奸商!

  但到底还是命重要,时达看暂时不可能脱离商队寻粮,只能买了高价的谷米。

  等他的钱全用光之后,商队主管立刻拿出借据。

  ……时达只好借了钱, 再用钱买粮。

  商队主管笑着夸时达精明, 有人直接借粮, 但粮却是一日比一日贵的!

  “每往前一里,这粮就要贵上一分。”商队主管笑道。

  时达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在商队经过的路上总能看到尸首。商队的人发现后就会把尸首移到远处,如果有时间就挖个坑埋了,没时间就找个深坑或地势高的地方扔下去,再不然就烧掉。

  这些倒毙的尸首,喂出了那么多尝惯人肉味的野狼。

  他们可能是野匪,也可能是被野匪害了的人,还可能是商人。

  商队主管对他叹道:“这条路越来越不好走了……”

  时达知道这种商人肯定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早就想借机打听,便趁这个机会询问。

  这些野匪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河谷来的?还是从伍家道来的?

  商队主管叹道:“这哪里知道?都是百姓,都是可怜人啊……”

  时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离开公主城之后和走出凤凰台之前,他就算知道义军与云贼相斗,也只是知道而已。义军按礼发檄文,递召降书,明召天下,并无不妥啊!

  云贼……云青兰,有勇有谋,善抓时势,一举成名天下皆知。也是一位勇将。

  这两者之间,必有一个是他期望的天下之主!

  在走出凤凰台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真的走出来之后,看到的却是两个世界。

  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果义军与云将军两者互斗,那这两地的百姓还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吗?

  不会。

  他是读过书的人,非常清楚一旦城与城之间要开战,首先就是要征丁,而且不是只征一城或一地,是只要是能征来的丁,他们都要!

  百姓苦丁,他在文章中读到过,父子母子,遍地哀鸣,一村一姓,皆成坟茔。

  读的时候,他也能漏夜而叹,有感而发。

  ……但这不及亲眼看到路上都是倒毙的尸首,蝇虫群聚,断肢断首,骷髅白骨……

  不是只看到一次或几次,而是每一天、每一刻都能看到。

  车帘早就放下来了,也挡不住空气中的恶臭。哪怕是深秋时节,眼前脚下,远处近处,时常能看到如乌云般盘旋不去的蝇虫。

  他就会知道,那里有一具或几具尸骨。

  他又想起了安乐公主颁布下的鲁律中的一部《民藉法》,里面说,公主因仁慈博爱,愿以天下百姓为民,所以只要愿意记为公主之民,录下姓名者,皆为公主之民。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骂这部《民藉法》的,这是强夺他人之民!

  百姓生于某地,即为某地之民。其祖生于此,方有他生于此。怎么能纵容百姓离开祖地?这与不认祖宗有什么分别?

  何况大梁的百姓都是大梁之民,这《民藉法》却说只要录了姓名就是公主之民了。

  这难道不是公主在夺大梁的百姓吗?

  其心险恶!

  他还打听过,在鲁国行此律后,强夺燕、郑两地近百万百姓!令燕、郑两地边城成空!百姓纷纷逃入鲁国,甚至还有一城之主带全城百姓背国投鲁。

  鲁国就以此律为由,公然霸占燕、郑的民与城。

  如果不是大梁势微,燕、郑两国到凤凰台告鲁王一状,鲁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见从鲁国到安乐公主全是一副饿鬼心肠!

  时达到现在还是这么想。

  他觉得他并没有算错鲁王与安乐公主的勃勃野心。

  但看到眼前活生生的影像后……他又忍不住去想。

  这天下,有德者居之。

  有能者居之。

  ——谁占了,就是谁的。

  他本以为该是这样。

  但如果一定要选的话……

  他愿意让安乐公主占了这个天下。

  至少在公主城以南,凤凰台以北,那诺大的地方,不见路边弃尸。

  时达沉思数日,只余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