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笑道:“君自温柔乡来。”

  这话一出,李非就笑了。场面也不再紧张。

  李非请使者进来,再请井源进来。

  三人坐下时要分主宾,都互相推辞。还是使者说:“李公先入座,待看过这旨意,公再让他人不迟。”

  井源就先在次席坐了。他虽然是主人,但此时可不敢冒头。

  李非就坐上首,使者坐下首。

  使者取出凤旨,擎在手里,先不交给李非,而是先道:“此旨乃安乐公主所著。”

  李非的心提起来了:“早闻公主大名,只恨无缘得见。”

  半年以前,他没有把这个公主放在眼里,那时他和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云贼还在其次,这天下英雄,当从他们这些人中决出胜负。

  哪知现在云贼和义军都土崩瓦解,而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仍然安坐其间。

  李非从李家内乱,败如山倒,义军势如水火,各成仇敌后就感觉到,这天下不是那么好坐的。四面都是敌人,个个都是饿狼。

  他以为李家稳坐滨河数十代是李氏不凡,既然滨河能归李家,这天下有何不可?

  现在他却想明白了一件事:滨河不是李氏自己坐上去的,而是皇帝给的。

  李氏未费一兵一卒,得到了滨河。当时皇帝允许,李氏才能成为滨河之主。

  而李氏臣服于皇帝,才有这不世的隆恩。

  所以,不是李氏不凡,而是皇帝给的。

  那安乐公主又是怎么坐在凤凰台上的呢?

  皇帝是个傻子。她肯定不是依靠皇帝得到现在的地位的。

  他当时以为黄公等人把安乐公主一个妇人拱到高位贡着,是为了好施展底下的手段。

  但义军中的事告诉他,哪怕是被人推到那个位子上,一个不好,身家性命也是难以保全的。

  ——这安乐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已经不敢再小看天下任何一个人。而朦胧间他发觉,安乐公主的手段城府只怕不俗。至少也远远胜过李家诸人。

  他们兄弟几人稀里糊涂的就死了两个,他一个成了丧家之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愚钝至此,当日竟敢肖想天下之主——现在想一想,都叫李非汗颜。

  现在他刚在建阳安顿下来,安乐公主的旨意就追了过来。李非既好奇,又不禁汗毛直竖,警惕万分。

  使者将凤旨交给李非,“公请自看。”

  李非展开凤旨,里面先用鲁字书写,后用纪字书写。

  他不看别的,先去看上面盖的印。

  印上的字是“安乐”。

  确实是公主之名,但印上却用了“万岁”、“太平”等只有帝王之印才能用的纪字纹饰。

  他不懂鲁字,草草扫过就去读后面的纪文,读完一遍不够,来回三四遍才敢抬头。

  这……

  旨意的内容应该说很普通。没有超出李非的预料之外,没有吓他一跳。

  这样的旨在此时此刻非常合适。

  也让他不敢相信。

  李非交还此旨给使者,起身行大礼:“请恕某不敢领受!”

  ——他肯定不能接!接了就是愿意去当皇帝!

  李家还没露出这个意思呢就家破人亡了,他哪里还敢做这种梦?

  要是去了,肯定是死。

  这道旨要是接了,也肯定是死!

  使者接回来,劝道:“将军不必着急做决定,再好好想一想,也可以与亲信朋友商量一番。公主一片公心,都是为了天下万民。将军不要误会了公主才好。”

  李非现在对安乐公主既怕又疑,还有一丝羡慕。羡慕她在凤凰台那个龙潭虎穴仍平平安安的,他的家人却死的死,散的散。

  使者没有逼李非,而是痛快告辞了,说明天再来。

  李非送走使者,坐下困思半夜,突然想明白了!

  使者一来,哪怕他没有接旨,在别人眼里他这也是接了的!

  他竟然还放使者走了!

  李非一想到这个,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带兵跑了。

  但“安乐公主已经选定了皇帝”的话还是传出去了。

  李非逃了半个月就发现事情不可收拾了。

  他索性调转马头,直往凤凰台而来!

  他与人且战且逃,伤亡无数,最终没能进凤凰台,而是逃进了公主城。

  他带着残兵败将,跪在公主城外,叩请“安乐公主收下奴儿”。

  他愿以自身为奴,侍奉安乐公主。

  他才薄德浅,难当大任。余生只愿做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奴儿。

  为表诚意,他当即在公主城外就割了头发,以示抛家别姓。

  公主城就代公主收下了此人。

  李非保下了性命,但他的名声却因此变得更难听了。

第746章 同志!原来是你!

  黄松年挥退报信的下人, 思考片刻后,叹了口气, 让人去请李非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自从李非之母死了以后, 他就收留了李家其他人。当然,他也知道公主已经派人去接管滨河了, 想必公主已经眼馋许久了。

  听说现在滨河改行鲁律, 冒出一大堆女户来。被李氏征走的丁壮一时半刻显然是回不来了,重新立户后, 顶门立户的全是家中的女子。

  不过鲁律中有一项好处,那就是女子当户,税金减半。女子和不足十岁的幼儿每月还有一斗粮可以白领。

  结果滨河的百姓全都从原来的主人手中逃走, 去当公主的田奴。

  滨河世家想阻拦,都被公主派去的官吏巧拿罪名, 纷纷下狱。

  ——但并没有用刑,也没有问罪。

  而是客客气气的告诉他们可以拿钱赎罪。

  一番动作过后,世家们不得不让出手中的田地与奴隶, 元气大伤,龟缩起来,再也不能阻挡鲁律行遍滨河。

  百姓因鲁律而爱慕公主。神女庙建起来后,一年只许祭祀一次的规矩哪怕就刻在墙上也挡不住百姓信奉公主的脚步。

  现在滨河早就是公主的了。

  黄松年万万想不到会这么快!不过才半年而已。这半年里, 滨河归公主了, 河谷归公主了, 云贼死了, 李非降了, 包家乱了,伍家龟缩了。

  天下英雄,还没有走到凤凰台前就全败了。

  他彻夜难眠,惊醒时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天下洪流,滚滚而来,无法抵挡。

  他怕的是将要被淹没的自己?还是这陌生又生机盎然的世界呢?

  他痴长八十余年,难不成都白活了吗?

  这旧世界……真的要逝去了吗?

  下人在门外道:“李二夫人与大公子和二公子到了。”

  黄松年:“请夫人与公子们进来。”

  李非之妻自从进了黄家后,就带着两个儿子独自过活。不肯再与同族之人交往。

  黄松年知道,李氏中人认为李非是罪魁的不在少数。

  在这种情况下,李非的妻儿在家族里肯定也是受尽折磨的。

  他说了李非已经投身公主,如今人就在公主城,他问李非之妻是否要带着儿子们去找李非,他可以派人送他们过去。

  李非之妻沉默片刻,沙哑着问:“公道他已为奴?”黄松年轻轻叹了一声:“虽然如此,他也是莫可奈何。”

  李非之妻流下泪来,傲然道:“吾非奴妻!”她回身抱住两个儿子,“吾儿非奴子!”

  她一边流泪,一边恨得咬牙,不知是在恨李非还是在恨这世界。

  “此非吾夫!亦非吾儿之父!”李非之妻扭过头去,颤抖的声音说:“吾夫……已死。此人……与吾无关!”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个礼就起身扯着两个儿子走。

  大一点的长子拖住母亲,急切地问:“娘!”

  他听得懂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相信!

  李非之妻甩开儿子的手,含怒带怨地斥他:“你愿为奴子?奴之子皆为奴!世代为奴!”

  长子如被当头一棒。他出身李氏,李家家规长子是继承人。他从小就严格要求自己,不堕父名。

  现在,他的父亲成了一个奴隶。他如果认父,日后就要做奴隶,子子孙孙都要做奴隶……

  长子的手慢慢软了。

  李非之妻也不再去拉他,径直起身向外走。

  她不做奴隶!如果要她当奴隶,她宁可去死!

  长子坐了一会儿,对面前的黄松年道歉后,拉着弟弟一起走。

  不想,次子不肯走。

  幼童清亮的声音比所有人都冷静:“哥哥是长子,不能做奴隶。我是次子,我去找爹爹。”

  长子惊骇道:“你胡说什么!!跟我走!!”他抱起弟弟就往外走。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娘刚才的心情。无论如何不能让弟弟去当奴隶!

  弟弟挣扎起来,大声说:“我本来就要改姓!我去找爹爹!你们不要爹爹!我去找爹爹!”

  长子的心狂跳着,可他没有第三只手来捂住弟弟的嘴。

  他抱着弟弟快步走出屋子,下了台阶。李非之妻就在那里等他们,见他们过来,一把将次子从长子怀里夺过来,放在一旁,拉着长子就走。

  长子怔了半刻,已经走出去几步了,猛的明白娘把弟弟放下了!立刻挣扎叫道:“娘!娘!让我带上弟弟!阿宝!阿宝!快跟上来啊!”

  远远的,他看到弟弟阿宝对着他和娘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又爬了起来,重又进屋去了。

  长子突然哑了。

  娘抓着他,母子两人像游魂一样一径冲回了暂住的小屋。

  砰的一声,娘死死抵上了门,趴在门上捂住嘴痛哭起来。

  长子浑身无力的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爬起来,爬到书箱前,打开书箱,开始读鲁书,背鲁字。

  “我要出人头地……”他喃喃道。

  等他有权有势了,就可以庇护父亲和弟弟,就可以把他们接回来了。

  毛昭听到许多外面关于李非的议论,都是在鄙视他的。

  他冷笑,对儿子说:“听听外面他们在说什么吧,都是一群傻子。”

  毛昭的儿子不多,只有四个。现在跟着他读书的就是最小的四子,与长子的儿子,他的两个孙子。

  最小的儿子与孙子差不多大,毛昭在家时就他来教,他不在家就让长子来教。

  小儿子还不到十岁,正是机灵的时候。

  他就反驳毛昭:“他们说的对!李非怎么可以为了活命这么干呢?”

  毛昭笑道:“那如果是你就是宁可去死的吗?”小儿子肯定地点头:“我自然是宁可与敌人战死,也不会苟活的。”

  毛昭就把这个趣事跟姜姬说了,笑道:“小孩子的想法就是这么非黑即白。好歹生死成了一桩易事。”

  生死之间的选择,哪有那么简单的?

  姜姬也觉得好奇,就问三宝,如果是她在李非的境地会怎么选?

  三宝思考了一下说:“有许多人追杀我的话,肯定不止一个人,那他们之间必有嫌隙。我会找其中一人投降,暂时保下性命,再慢慢除掉他们。或者让他们乱起来,我也可以趁机逃走。”

  姜姬问:“你会自尽吗?”三宝想了想说:“我若要自尽,必不是因为外力压迫,而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再问姜陶,结果这个大傻子想了想,郑重地说:“与其对敌人投降,我宁可自尽。”

  姜姬再问:“除自尽之外呢?”姜陶说:“力战而死,也算壮烈。”

  姜姬就叹气了,对龚香说:“两个孩子明明都是一样教的,阿陶天天跟在三宝身边,怎么还是这个想法?”

  龚香就大笑起来,笑完叹道:“世人皆如此,以此为傲。”

  死的痛快,活得委屈,世间的人大多数都认为前者是好选择,后者选了就是懦夫。

  “李非,公主想怎么用?”龚香问。

  姜姬也是没想到李非能跑到公主城外喊这一声,结果公主城现在的城主是徐氏子弟,徐家人除了一个老而变质的徐公之外,其他的都还是普通的仁人君子,见此就开门放李非和他的残部进来,收为奴隶。

  不过那个徐氏子弟也真不愧是姓徐的,他把人收下了,让人报信给她,问这奴隶是他代收的,就是不知公主想怎么用,若是要为宫奴,他就直接把人骟了以后给她送来。

  姜姬捧着信都有点接受不了。

  徐白。

  她算是记住这小子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