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来了吗”

  “只有你回来了吗?”

  “大王还好吗?”

  “王后还好吗?”

  一个侍者叹息道:“好久不见。”

  姜温和他们闲聊两句,就有侍者说:“你是来见大王的吗?”

  “公主要大王也去凤凰台吗?”

  姜温笑道:“如果大王去凤凰台,你们也要跟着去吗?”

  侍人们还没听说过姜旦交国的事, 还不知道鲁国已经被除国了——除非姜扬硬扛说不交国。

  毕竟他是现在的鲁王。姜旦虽然也是大王,还是他的兄长, 还对他有大恩,但姜扬说不交,还是会有一点问题的。

  不过姜温这回来就是想先把鲁国的事处理一下, 免得他去魏国了,自己家后院又出问题。

  他是来“劝”姜扬的。

  侍人通传后, 姜温很快就可以进去了。

  他也曾养育过姜扬, 虽然不像姜礼和姜良那么疼爱他。可能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弟弟吧。他被从家中拐走的时候,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了。姜礼和姜良倒是都还记得家人, 虽然已经想不起面目声音, 但脑海里还有一点点印象。

  他记忆中的羊崽是一个一天到晚都在拼命吃东西的孩子。他记得羊崽直到回莲花台前还是一天到晚嘴边都不停,抓住什么吃什么。

  回了莲花台后,他就不再关注羊崽了。在他的心中, 始终只有陛下。他想, 这可能是蟠大兄教他们的忠心吧。他一颗心全都忠于陛下。

  姜礼与姜良也不是想背叛陛下。因为他们把陛下看成了家人, 不由自主的就放纵了自己的感情。而陛下也真的非常纵容他们,见他们喜欢羊崽,并没有因此冷落他们,只是疏远彼此。因为陛下早就料到了会有日后的结果吧?

  姜礼与姜良将羊崽当成亲人,而陛下眼中却只把他们两个当成亲人看待。

  陛下对羊崽,是没有半点情谊的。

  她早就料到以姜礼和姜良的心性是不可能舍弃羊崽的,他们就是这么愚蠢又善良的人。所以没办法轻易的割舍掉任何一方,只能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姜温早就看出姜良与姜礼的面容下的疲惫与困惑。他们一直想劝服姜扬,但当姜扬长大后,他就不再是那个给一颗枣就能哄的孩子了。他纵使还尊敬姜良与姜礼,却因为身份而不会再听他们的劝告。

  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姜温在走进去之前对姜良说:“不必再担心了。等到了凤凰台之后,羊崽慢慢会……明白过来的。”

  姜良摇摇头,无奈的笑着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自己进去吧。”

  姜温想过很多次姜扬现在会是什么样,从见到姜良起,他的反应也让姜温对姜扬的态度更加的不乐观,他甚至想过如果姜扬真打算不交国,那就让他“病”着去凤凰台也一样。

  但他一走进来,就看到姜扬在一侧对他躬身行礼。

  姜温连忙让开,还礼:“大王,许久不见了。”

  姜扬直起身,姜温在惊讶的发现在亮的地方才看到他的头发竟然已经花白了!看起来比姜温还显老。

  “大王,莫非是忧心过度?”姜温道。

  姜扬看起来非常消沉,他说:“叔叔来了。”他往殿外期待的看了一眼,小声说:“良叔叔还不肯见孤吗?”

  姜温:“他平时最疼你,想必是怕你恨他吧?”

  姜扬沉默下来。

  姜温:“我看大王有许多士人陪伴,难道还寂寞吗?”

  姜扬摇摇头,让侍人送走那些殿中的士子,带着姜温去了后面。

  后面就都是宫女了,姿态娇媚,形容俏丽。

  姜温见此就笑了起来,看来姜扬虽然被关起来了,但姜良和姜礼也是尽力让他开心了。

  姜扬露出一丝窘态,可那些宫女见到他也不怎么害怕,有几个大大方方的簇拥过来,围着姜扬与姜温到屋内坐下,送上酒肉,就在旁边弹琴鼓瑟,可见是惯例了。

  姜温这才笑道:“大王平时乐趣颇多。”

  酒过三巡后,姜扬被酒意催大了胆子,问:“叔叔回来是看望旧友的?还是……姐姐有什么话要嘱咐我?”

  他从未被允许当着姜姬的面唤她一声姐姐,只在背地里这么叫过。虽然姜旦也从来不敢与姜姬亲近,但他不止一次感受到姜姬有多看重姜旦。正因为她的爱护,哪怕姜旦在国中闹出多大的乱子,或者被人怎么造谣生事,都有无数的人愿意宽容他,保护他,原谅他。

  他不过是在姜礼和姜良的面前露出了一丝真心,从此孙相与龚相就再也没有来见过他了。国事全都有二位国相一力承担,只有那些喜欢拍马屁的人每天陪着他。

  他自认比姜旦有才华,有报负,若是把鲁国交给他,他自信能做成一番事业!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连这莲花台都出不去一步。

  王令不出莲花台,这是何等可笑、可悲的事!

  姜温的到来令他既恐惧又不安,又隐隐生出一份期待。姜旦已经走了四年了,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姐姐会不会是让姜温来告诉他,鲁国交给他了呢?

  姜温目视姜扬,看他期待的神情,沉着道:“陛下召你去凤凰台。”

  姜扬不知道凤凰台上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听到这里,露出讶色:“莫非已有新帝登基了?”

  他还记得皇帝是个傻子。

  他忙问:“不知是哪一位……”当着姜温的面,他摇摇头,突然发笑,看起来好像突然之间有精神了。

  “是孤失言了。叔叔莫怪。既然是陛下相召,孤自然该应诏而去。只是国中无人指掌……”

  姜温:“我先来见大王,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告诉大王。从大王这里离开,我就该去见孙相与龚相了。大王,容我多言一句:此事,由不得大王拖延片刻。”

  姜扬的脸色当然就不好看了,可他气得一张脸阵红阵白,也没有胆量说不去凤凰台。他只是猜测,说不定新帝不喜欢姜姬与姜旦,这才将他叫过去?

  他也确实没办法拒绝。只要孙相与龚相想让他去,他就是病得快死了也会被人抬上车的。

  “孤知道轻重,叔叔放心。”姜扬说。

  姜温本来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姜扬,推测他的反应,并不是要劝他——姜良和姜礼劝得够多了,但姜扬自己想不通就没有用。

  他推辞了姜扬的宴会,离开后只与姜礼和姜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第二天就直接去见了孙相与龚相。

  在外人口中不合的两人今日却齐聚龚府,与姜温把酒言欢,看不出半点不合来。

  说起陛下在凤凰台的举动,孙菲与龚獠都不饮自醉。

  “恨不能身在凤凰台!”孙菲仰颈饮了一杯后就把杯子扔到地上去了。

  龚獠笑道:“你今天在我这里摔了一个杯子,明天就有人说你我打了一架。”

  孙菲笑着摇了摇头,听说王姻在凤凰台颇有建树,又感叹又羡慕:“他早年气盛,不想真有此造化。我不如他。”

  当年陛下明摆着不怎么看重王姻,结果王姻竟然能孤身一人追着陛下追到凤凰台去。孙菲想到这里,不免感叹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啊。他当年虽得陛下看重,以通州、袁州两地相托,最后更身居相位,但说到底,他这一生的成就只怕不如王姻了。

  时也,运也,命也。

  龚獠倒比孙菲更看得开,见此就道:“如此,不如你随大王去吧。异日谁知凤凰台上不会有你芳菲子一席之地呢?”

  姜温只在一旁笑看。两个丞相是都留下也行,一个走了也行,只要莲花台与鲁国不乱,倒是没什么要紧的。

  孙菲到底没能抵得过心底的渴望,与龚獠痛饮三杯后,谢了他的成全,一刻也不想多等,即刻起身回府收拾行礼去了。

  孙菲离开后,姜温与龚獠商议接下来的事。

  鲁国既已交国,日后只称洲而非国。但各城仍是不变,一切照旧。

  龚獠暂时做这一地之首,日后若陛下另有安排就再论其他。

  姜温道:“公请自省,万勿放纵。”

  龚獠执杯道:“某与陛下相识半生……如何敢放纵?”说罢一笑,饮了这一杯酒。

  除此之外,姜温还提及了燕、魏、晋的事。

  龚獠道:“你想去燕?”

  姜温点点头:“我还要先去一趟魏国,然后是晋国,最后才是燕国。这样哪怕燕国不驯,魏、晋两地已成事八分,陛下若要动手也方便些。”

  龚獠看出姜温是抱着将这一条命丢在燕国的准备了,道:“若是让你在我眼皮底下丢了性命,来日我不敢见陛下!”

  他让姜温稍等,他先派人去这三地打探一二。

  龚獠道:“燕地,漆家漆离已经是燕王了,他把白家给全杀光了,连他自己的亲奶奶都没放过,老太太是被人冲进家门时吓死的。”他话锋一转,“可他没登基称王。现在燕地的人仍称他为北燕王。”

  南燕王就是已经死了的芦奴了。芦奴这个燕王活着的时候受白家辖制,死了也委委屈屈的。漆离根本没有给他一个风光的葬礼,就是随随便便在帝陵中挖了一个坑埋了。芦奴的王后和夫人都是白家女和漆家女,漆离一个没杀,全都送回了娘家。

  因为燕煤的关系,商人来往燕国十分频繁。龚獠与漆离倒是成了神交之友,两人每年都要通几封信。漆离问起过当年在鲁国的一个旧友,龚獠一听就知道是蟠相,一番解释之后,漆离感叹友人比他好就行,但敌友难辨。

  姜温听到这里,惊讶道:“莫非他想见蟠相?”

  龚獠道:“难说。现在形势如此,我看你到了燕国,倒是不妨提一提蟠相。若是漆离想再续前缘,只怕会更愿意与旧友联络。”

  姜温听到这里,就借龚家的信使,当场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凤凰台上的陛下,一封给河谷的蟠相。

  若能求得蟠相一笔书信,说一说当年他与漆离相交的细节,说不定此行事半功倍呢。

  再说晋国与魏国。

  提起魏国,龚獠就要发笑。姜温离得远不知道,近一年前,魏王不知是不是昏了头,当着众臣的面硬要把王位让于阿陀。

  姜温听了大惊,复大喜,大笑道:“果真如此?”

  龚獠笑道:“果真如此。阿陀就这样成了魏王,竟比我们想的都更容易些。”

  姜温笑道:“如此就简单了!我这就去魏国见阿陀,由他去向晋国说项,想必也能省些功夫。”

  龚獠道:“口舌是不必花功夫了,剩下的事才要动真格的呢。”

  姜温道:“早有两军在郑国等着了。只等我这边的消息,那边就可以……”

  两人正说着,外面从人求见,进来就道:“有使者从魏国来,道魏王失父,悔痛难当,愿交国为民。另有晋使一同前来,晋王似乎也要交国。”

  姜温与龚獠面面相觑。

  龚獠半晌道:“……陛下真乃心想事成之人。”

第789章 新世界的雏形

  河谷。

  三宝无需化名, 在这里仍被称为三宝。因为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母亲在册封她为储君时也只是称为“吾第一子”。

  她已经能体会到母亲在关于她的事上做了多少准备。这并不止是为了她, 还为了以后的每一代。

  她带着随从来见蟠相。

  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母亲曾说,蟠郎的容貌可以照亮整个宫殿。她以为只是一句话,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蟠相在殿中时,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别人不会注意到别的, 目光会全都聚焦到他身上。

  他不止是容貌出众, 风姿仪态也不一般。称一句俊秀雅逸都不足。她第一次发现有人能占尽这四个字, 还让人觉得不足以夸尽他的咄咄风采。

  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在耳语中流传他与母亲的逸事。

  可三宝觉得, 母亲与蟠郎应当并无私情。诚然, 母亲将蟠郎当成家人看待, 给予他无边的信任爱护。蟠郎提起母亲也是两目生光,她毫不怀疑, 蟠郎会为母亲的一句话献出生命而没有丝毫迟疑。

  他对母亲的崇敬甚至比龚相更厉害。

  她还以为这世上最信服母亲的就是龚相了呢。

  不过母亲身边的人都很信服她。

  她只希望她能做到母亲的十分之一。

  她走进去时,蟠相正在写信, 看到她来, 并不起身相迎,而是含笑点头:“三宝坐一坐,我写完这封信就与你说话。”

  三宝在这里并不是储君, 而是一个旧友家的女孩子。蟠相受托照顾她而已。

  三宝假称是鲁地世家之女, 因家中琐事而来到河谷游学。跟随她的人全是她的随从与家中弟子。

  从到河谷后, 虽然有人对她好奇, 但还没有人怀疑过她是储君。

  她现在明白母亲的话了。母亲对她说, 她有二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去认识这个世界。

  三宝并不急着接过权柄。因为这个世界是新的, 全新的。母亲用全新的方式来统治这个世界,她只有母亲一个老师可以学习,她还不敢保证自己能学到老师全部的本领。

  ——比起其他的恐惧,她更恐惧自己的能力不足。

  蟠相细细写完了一封信,再三细读后才封进一个盒子里,交给从人拿出去。

  三宝好奇,就问:“是送到鲁国吗?”

  蟠相笑道:“不是。是送到燕国。我有个旧友在燕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请他来河谷作客,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蟠郎起身,对三宝说:“今天跟我出去看一看吧。”

  三宝立刻答应了下来,回去换了一身方便骑马的衣服,出来后,坐上蟠相的车,两人带着护卫与随从出发了。

  在车上,蟠郎问她:“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读河谷的书,有什么想法吗?”

  三宝已经到河谷半年了,这半年里她一直在读书,没有出过门。先读的是河谷的旧历,就是在云贼为祸之前,河谷在四姓的手中,共有多少丁口,每年征多少壮丁进行劳役,又有多少壮丁还家,每年共收获多少粮食,有多少良田,多少奴隶,多少驾车,多少匹马,等等。

  云贼之后,河谷已经又过去了八年。这八年里,河谷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

  三宝读过去年的户藉,记得人丁数已经快要接近当年河谷的人数了,只差不到三千余人而已。

  而且托福于新的《户律》,《农律》,《税律》,最近三年,新添的人口数虽然仍有八成以上是各地移民,但剩下的两成都是已经落户本地的百姓自己繁衍出来的。

  这意味着百姓已经能把这里当成家了。

  蟠郎笑道:“既然如此,今天你就亲眼看一看河谷吧。”

  出城后就能看到良田了,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边去。

  蟠郎命人将车驾两侧的帘子都卷上去,三宝可以看到路两旁的田地:种的一半是马草,一半好像是西瓜?

  马车再向前行不过一刻钟,好像能伸到天边去的良田就消失了,变成了野地。

  更让她惊讶的是,从刚才起,她虽然见到了许多百姓,但似乎都是商人和小贩,挑担推车准备去城里做生意。

  ——田里并没有人在耕种。

  蟠郎道:“靠近城的地方水源不多,而且靠着大道,种马草和西瓜更有价值。”

  三宝一下子就听懂了。马草和西瓜都可以现割现卖,不管是商人还是小贩都可能会买。

  但是,人呢?

  难道百姓们都去做小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