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淳军发零陵。

二十二日,许闳溃敌围,单骑追及还营。淳军上下始知瞿广领兵四万、北出阳关诸事。叶增勒军驰出,夜袭均军大营,连战,破之;未得瞿广之所在,乃乘胜出敌前,引兵而北。夜行百里,军马俱乏,仅得少歇;及旦,遇敌,叶增命部曲引兵西向,自将轻骑五百复北进。

裨将急说止曰:“瞿广多诈,将军奈何入囊中!”

叶增曰:“不入囊中,何以成大计?吾辈受国重任,未敢忘王恩!”

遂驰奔敌。

时均军遣兵万余亟战,淳军不敌;叶增敕诸卒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敌贼战,连斩数骑于马下,均军畏怯,因退而围之。瞿广见,乃排阵出,邀战于二军前。

叶增遂与决之。

初,不利,辄落马,淳军无得擅相救,众皆以其必死。会大风、惊雷,日月失明,星辰逆行,赤光耀耀,叶增竟挺兵而起,斫破之;碟血而进,挥枪横斩百余级。

均兵震骇,大溃,走者相腾践。淳军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乘锐崩之。时天降狂雨如瀑,平野洪溢,均卒皆冻馁股战,死者以万数,伏尸百余里。

二十四日,石、刘拔信安。

二十六日,夏、钟拔平舒,遂与石、刘连兵俱进,趋赴天启。

均廷闻败兵言叶增之神力,众皆恐;又失信安、平舒,人心摇荡。或说裴沂曰:“淳军如虎狼,旦暮且至,陛下何自苦也!不若携玺奔八松,臣澜州,休、彭二国必奉尊号。目下之辱何患无后报,宜当先保国祚!”语卒,群臣翕然响应。

裴沂不听,怒曰:“天赐祚于我,淳兵其如我何!”

三十日,淳军进至天启城下,耀兵于四野;围之数重,列营百数,钲鼓之声彻闻城内外数十里,昼夜不休。

均臣皆忧惧,不知所出,竟无斗意;恐淳兵破城见杀、虏掠暴横,乃共谋开城门内淳兵,以功全性命。

四月一日,遣使趁夜出城驰迎,以降状语淳军。

二日,淳军自广平城门入。石、夏、刘、钟勒束麾下,严明军令,莫论贵庶,无得惊扰、剽掠。后分将兵击宫城之南、北阙下。会日暮,北阙守兵矢尽,多奔亡。淳军遂列陈北阙下,鼓噪大呼曰:“均贼裴沂,何不出降!”

声及掖庭,裴沂惊问左右:“是何声?”左右顿首,告之外臣诸反状。

裴沂愤而骂曰:“未听竖子之言,今至于此!”又问:“侍中何在?”

答曰:“刘侍中已奔亡。”

裴沂怒而呕血,知其败在漏刻,又长叹数声,乃命内侍烧宫室、携玺宝及幼子出城、奔澜州,自投火中而亡。

内宫从官百余人闻裴沂死,争相出宫中所藏珍物,出迎淳军,列拜北呼叶将军。

石催、刘行周尽收均军溃兵,使灭宫火;夏滨、钟彦驰入宫,见裴沂焦尸,乃枭其首,收天子旗鼓,未见玺绶,因阖宫门而出。

诸将以叶增未至,不敢擅颛其权,遂勒兵还退天启城外,遣使报叶增。

时叶增伤创甚,不得亲临,乃命诸将善抚均廷文武,收所出珍宝于内宫,封天启诸城门,报捷以伺王驾。

四月八日,淳军传捷毕止。

淳王闻报大喜,慨谓诸臣曰:“叶增何其勇!淳军何其勇!”既闻叶增重伤、几于不免,王大惊曰:“险失我良将!”又以叶增与诸将功高,欲特封赏之,或曰:“大军南伐积年,仓廪尽矣,府库空矣,恐无赏可赐。”王不怿,然知其情实,遂罢之。

诸臣以均室初破,宜早定大统、以安东陆人心,奏请王南下天启,允之。

四月十一日,淳王发毕止。

·

王城政殿中,诸臣议罢王驾南下之仪仗、护随、沿途行止诸事后,按仪纷纷告退,分往筹备。

孟守文则叫住那名奉令北归毕止传捷的淳军校尉,赐座,使人再奉酒肉至其身前,颇有慰劳之意地示意他不必拘束,又微笑着问他道:“如何称呼?从军几年了?原是哪个大营的?”

校尉略显拘谨,起身奉军礼回答道:“臣姓冯名权,十七岁从军,今年二十五了。原效命于西川大营,南伐后便一直隶归于西军斥候营,听钟将军差遣。”

孟守文仍旧微笑着,点头称赞道:“原来是钟彦麾下的锐将。”

“王上谬赞。”

孟守文又说:“既是钟彦麾下的,必亦亲历了天启城破之时。”

“回王上的话,是。”

“那便给我讲讲破城之状。”

冯权便一五一十地向他详述了淳军围城、均臣迎降、淳军入城攻宫阙诸事,最后讲到内宮百官出迎时道:“……当时天已黑,宫室大火,我等于北阙门外正待军令,忽见门内冲出乌泱泱百余人,就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淳军威武!我等奉宝愿降叶将军!’随后一众人跟着大呼说‘愿降叶将军!’……石、刘、夏、钟四位将军得闻,便收了他们的降物,始入宫门。”

他说罢,便不再多言,静待孟守文发问。

然而却久不闻孟守文再开口。

他因垂着头,并不能觑见孟守文嘴角淡去的一点笑意。

半晌后,冯权方听见王座上方传来宽和的一句:“将卒劳苦。”

他则抱拳道:“臣自军前领命,当奉王驾南下天启,而叶将军亦有言告王上:‘均室虽败,天下犹未大定,望王驾早至天启;为图速进,王上可轻装南行,过菸河则有诸军护驾,实不必自将兵马发毕止。’”

孟守文闻此,注目道:“毕止有天翎精兵逾万,当自护我南下周全,不必劳烦南伐军马。”

冯权却坚持道:“此乃叶将军之令,还望王上复斟酌。”

孟守文再度沉默。

良久后,他开口,语中仍含笑意:“既是叶增之意,我焉有不听之理。”

……

待冯权退殿后,孟守文叫过内侍,问道:“王后何在?”

内侍答说:“王后此刻正在建章殿中,替叶氏大公子整理南下行装。”

孟守文起身,一面行,一面道:“告诉她,不必了。”

……

至夜,孟守文如常往宿栖梧殿。他方一踏过殿槛,宝音便闻声而出,迎他入内。

在替他宽去衮冕后,宝音又递上一盏甜羹与他——这是她最近方学会自己做了的——然后默不作声地至一旁自拆妆发。

孟守文一面啖羹,一面打量她的侧影。

她虽无言,然而心内的情绪却明明白白地全部挂在了脸上——

他垂眼,搁下手中甜羹,走至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象牙发梳,对她说:“倘有想要责问的,只管来问。”

此言一出,宝音便不再努力维持安宁容色,径直盯紧铜镜里的孟守文,问说:“叶将军已克天启,你仍然不肯让他父子相聚?”

孟守文未即作答。

宝音又问:“时至今日,你仍不肯尽信叶将军?”

孟守文仔细地将她的长发梳拢,缓缓言道:“南伐之淳军而今怕是只奉帅令,而不识王命矣。”

宝音张口欲言,然于镜中望见他沉黯的神色,不禁忆起上一回二人争吵的不快经历,心内对他的理解与信任一时竟胜过了欲为他人辩驳的念头,于是轻轻叹气,未再多言。

片刻后,孟守文又道:“你也留在毕止,不必随我南赴天启。”

宝音惊诧地扭头望他,“为何?今晨你不是还叫我收拾行装,同你后日一道启程?”

他轻轻扬动嘴角,似乎是在说笑:“倘是此番有险,我又如何舍得让你随我涉险?”

宝音却极认真,伸手去牵他的衣袖,回应道:“如果真要犯险,我必与你共荣辱。你们东陆的女子,向来便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这还是当初叶夫人教会我的。”

孟守文心内颇为触动,不禁收敛了容色,捉住宝音的手,将她拉往自己怀中,又自袖中摸出两样东西,仔细交付与她。

宝音握住,疑惑地抬眼,询问其意。

“留在毕止。倘闻南面有变,则发此国书、符节与你的父亲;鄂伦部若能见书发兵,则淳军北海大营亦当见节纳迎。”

……

天册七年四月十一日,孟守文自毕止南下天启。

未设仪仗、未令大军护行,一路轻装简行,身旁只跟随着冯权及与他共来毕止的二十轻骑,仅用六日便到了菸河北岸。

晴空无云,河水怒浪拍岸,洪声滚滚。

孟守文拍马近河,立于岸边,远眺河上。

风骤起,似有杀伐声入耳,八年前的往事如云如烟一般荡过他的眼前——

冰寒刺骨的菸河水中,火筏惊目,年轻的斥候校尉冷静沉毅地将他救出敌手,重塑他王胄英名。

雪地之上,他跪叩于殿前,厉声诘斥构陷之人其心可诛,力争叶增之清白忠正,任衣领凝霜、双腿冰麻而不自知。

王城之外,河南大营兵甲耀日,诸臣噤畏,三千士卒单膝跪地,拱立他登基为王。

……

孟守文轻阖眼眸,收束回忆,拨转马头,回身视众骑,准备驱马渡河。

二十淳骑一直默声等在不远处,此刻方移动身形,一并朝他踱来。

待众骑相围,冯权方缓缓出列,近前道:“叶将军有令:王上可于菸河北岸聊歇数日,待将军修葺天启宫室毕,再派军迎王上南下。”

孟守文看着他,未言亦未动。

冯权再驱前一步,脸色是与前迥然不同的冰冷:“还望王上止步,暂留此地。”

二十骑亦同向内趋近,形如逼迫。

于此僵冷的气氛之中,孟守文先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遽然发怒:“你们的叶将军,这是当真要反了么?”

【四十三】

在淳军兵帐外被齐凛一把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霍塘滞住了呼吸。

远天白云如絮,她心亦如絮。

少顷,她那四散漫飞的神智才逐渐归位。

轻抬眼睫,目光被天启坚深宏阔的外城墙所阻隔,霍塘听见自己很小声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至无用的话:“……我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人给她言语上的回应,但她却分明感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