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再醒过来。希望早一点吧。她见师父每日都想方设法喂他喝药,喂他吃一些粥,帮他查看伤口帮他换药擦身子,晚上也多是不休息守在他身边,委实心疼。经过这几天后,她暗暗发誓,自己此生都不要重伤不醒。若是床上的人换成她,真不知师父会忧虑成何样。

重伤男子一直在反反复复发烧,每过一日,白凤凰的神色就凝重一些。白凤凰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师父的吩咐给他熬药。有些药白益只是熬出来擦拭他的身体,有些则是一勺一勺强行灌入他口中。

这些天满院子都是药味儿。男子看起来似乎是好了些,至少白凤凰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觉得他脸色好了许多,不似最开始那般苍白。

第八天的时候,这男子终于醒了。

他醒的时候,正好看到白凤凰端着药走进来。白凤凰依旧是一身男子的装束,头发简单地梳一个单髻。可他只看了两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女孩。

他张开嘴,发出微弱的声音:“白…凤凰?”

白凤凰抬起头,惊讶地看和他,“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可算是醒了,你都昏睡整整八天了…师父,师父他醒了。”

在外面给小马梳理毛发白益听到这句话,赶紧回到屋子里。

白益走上前,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之后又站起来,长久地盯着他。男子倒是不怵,反而同样盯着白益看。

“公子能醒过来,应该就没事了。”白益眉头紧锁,语调平和。

男子看着白益,片刻失神过后,竟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白凤凰颇是疑惑地看着他。

“呃,我只是要多谢两位恩公的救命之恩。敢问恩公是…”

“在下姓白,单名一个益字。”白益见他似乎想要坐起来,忙拦住,“你刚醒来,身体尚虚,还是躺着为好。”

“没关系。”

见他坚持,白益只好将他扶起,叠着摆放两个枕头让他靠着半躺下。

白凤凰小声提醒一句:“药再不喝,该凉了。”

这时男子才又把目光转向她,也只是瞄了一眼。

白凤凰把药递给他,同时问道:“公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身受重伤?”

男子端起药碗,一仰而尽。药汁苦得他直想吐出来,却强忍着压下去。幸好这时白凤凰又递给他一小块芝麻糖。他忙放入口中。就这样半躺片刻,他才觉得精神比刚醒来那会儿又好许多,算是有些缓过来了。

他这才回答白凤凰的问题,说:“不瞒姑娘说,在下名叫王景,京城人氏。我家世代经商,只因得罪了司礼掌印太监楚弦的门生,不得不背井离乡。现在弄得是家破人亡,我也流落至此,却不料那人心狠歹毒,一心要斩草除根。我中了箭,跌落悬崖才重伤成这般模样。若非两位恩公相助,怕是我就要死在山里了。”边说着他边看着白益。

白益避开他的视线,低头轻咳两声。

白凤凰听了后不禁气恼,皱着眉头问白益:“师父,这个司礼掌印太监到底是什么职位?别人得罪他的门生都会家破人亡,想要当官也要先孝敬他银子。您不是说普天之下若论职位,是皇上最大,怎么这样看起来,倒是他最大了。这皇上到底还有没有用了?”

白凤凰话音未落,王景的目光便倏地一下从白益处转向她,见她小小的面孔上显露出的愤慨,嘴角下意思地向上扬了些。

白益看到王景这个样子,额头冒出些冷汗,“王公子刚醒过来,这几天除了被我们强行灌下一些流食,都没正经吃过什么。小白,你去熬些小米粥给王公子喝。”他及时支走白凤凰,生怕她再说出一些令人记忆深刻的话来。

“是,师父。”白凤凰转身离开。

王景看着白凤凰离开,想起刚才她递过来的那一小块芝麻糕,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头呢喃道:“这位是小师妹了?”

白益低下头,轻叹一声,没搭他的话茬。

王景抬头看着白益,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刚才白凤凰在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有许多许多话要对自己的老师说,可多余的白凤凰一离开,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他撑着坐直身体,然后俯下头,算是行了师礼,哽咽着道:“老师,一别十一年,想不到还能活在再见面。”

第 6 章

大难不死,故人重逢。王景感慨上天对他的这份怜悯。

白益望着王景泫然欲泣的模样,眸子里闪现出一丝无奈,叹道:“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再是今天这番光景。”

王景苦笑:“下次?”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楚弦一定以为我摔下悬崖必死无疑。反正也不知道能去哪儿,既然遇见老师,那我不如索性留在这儿。”

“这怎么行!”白益想都不想便开口拒绝,“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我不好对人解释。”

“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就对外说我是您的故人之子呗。”

“你可瞧瞧我这儿的生活,粗茶淡饭,蓬门荜户,怎么能让你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老师你太客气了,我现在这样能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见白益依然在犹豫,王景哂笑着,伸手轻轻弹去眼角的泪水,笑容里透露出一丝叫人不寒而栗的味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白益的脸,顿了顿,问道,“还是说老师您也与那些人一样,打算落井下石?”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楚弦私下可是放出话了,取了我项上人头的,赏金十万两。”

王景说完这句话,一脸的似笑非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白益。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就呆这儿吧。反正我这儿可吃不起珍馐美馔和绫罗绸缎。”白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可见死不救又不是他的个性,尤其王景现在的处境,他还真不能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他更不可能把他交给楚弦。他无奈地站起身来,呢喃着:“真是的,躲这么远了,还能碰上你。”

王景忍不住笑了。

“你放心,区区十万两,我还真看不上。”

白益瞅着王景,心里一直在后悔,他就知道当初不应该教小白骑马射箭。如果那时候他狠心不去理会白凤凰的天赋,兴许现在也就不会遇见眼前这位大麻烦。

王景眯眼看着门的位置,用一副神秘莫测的口吻问道:“老师,这小师妹哪来的?我记得老师您并未婚配。”

“路上捡的。毕竟是一条命,就养在身边,权当是关门弟子。”

“捡来的?”王景嗤笑一声,却扯动了胸口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忙收起笑容。

“不然你以为呢?左邻右舍都知她是我救命恩人的闺女,其实那是骗人的。我也就看在咱们原先的交情上,告诉你她实际是我捡的。”白益拉着一张脸,语气严厉,“你可以留在这儿,但是不准你打她的主意。将来我可是要靠这丫头养老的。”

“那还真是同门师妹了。师父你怎么把她教得像师弟了?不过底子我看瞧着不错,若是有个师娘好好教,大概不比京中千金们差。”王景唉了一声,“我现在就是一个亡命之徒,隐姓埋名活着,还能打谁的主意。”

白益呵呵一笑。

“老师,你怎么给她起名叫凤凰?”

“随便起的。”

见白益这么说,王景也懒得继续深究下去。

凤凰,百鸟之王,天下也只有龙凤才配在一起,周朝迄今为止,也只有皇后才可使用凤图腾。虽有许多以凤为名的女子,但鲜少直接叫凤凰,只因凤为雄,雌为凰,若直接用此为名,倒显得不男不女。

王景想到白凤凰那一张女孩的脸,一身男孩的装束,突然又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过一会,白凤凰端着热腾腾的粥进来。

白益拿出身上的银票,对她说:“今日你去集市上把这张银票兑成银子,都换成吃食回来,买些面粉和大米。顺便扯两批布让张大娘给做两身衣服。”

“是给王公子做吗?”

白益点头。

“白…凤凰,”王景每次说到这个名字都感觉很不习惯,“方才你师父也收我为徒了。”

白凤凰有些纠结,“那我应该叫你师兄还是师弟?”按理,晚入门的自然应该是师弟,可那人明显比她大出好几岁,喊师弟似乎很是奇怪。

“叫师兄吧。”白益瞪了一眼王景,甩袖离开。

王景斜躺在床上,不冷不热地说:“小师妹,师兄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以后我欠你一条命。”

“噢,你快喝粥,这件小事不必放在心上。”白凤凰眨了眨眼睛,“如果当时躺在树下的是一只野猫,我也会救的。”

王景听了她这话,差点被粥给呛到。他心想,你那一身去打猎的模样,树下躺着的动物没被你一箭射死就不错了,还会救?若是真的救了才是稀奇。

“不过,你长得真是好看。先前我还真的担心你会醒不过来。要是你就这么死了,那也太可惜了。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到你这么好看的公子。”白凤凰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景,非常实诚地说出心里话。

王景猛然咳嗽着,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被呛到了。他突然意识到,以后得防着点这个小师妹。

因为白凤凰这几句话,他不由得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她一番:还远不能算是倾国倾城,但胜在双眸炯炯,五官尚称不上精致,然而却也是眉清目秀,活脱脱的一个小美人胚子。他看着白凤凰,越看越觉得她这张脸不能多看,总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姑娘长大了可还了得,王景在心里暗暗揣测,将来说不定是个十足十的大美人。他心里又开始打退堂鼓了,到底还要不要防小师妹?

他不由得又抬头多看了几眼白凤凰。

而白凤凰,由始至终目光一直都落在他身上。

“师妹,你盯着我瞧了半天,可看出了什么?”王景放下碗,一声师妹叫得甚是娴熟。

白凤凰恩了一声,总结性地说:“你长得可真是太好看了,若是青儿姐姐见了你,一定会将你当初她未来夫婿候选人的!我刚才看着你,脑子里将我平生所见过的男子容貌都过了一遍,他们加起来也大抵是比不上你的。”

王景:“…”

他索性闭上眼睛了。最近真是太不顺,他素来高高在上,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穿着不男不女的小孩子评头品足。可怜的是,他面对这样的话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以前都没多少人敢正眼看他的!

这心理落差太大,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

他这一休息,就是两个多月。这期间,白益愈发忙碌起来,照顾王景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白凤凰肩上。她就完完全全把王景当成了当初的黑一,照顾得无微不至。

王景每天看她忙里忙外,感动得差点以为她看上自己了。后来一次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跟她的爱犬是一个级别的。为此他郁闷了好几晚。

这两个月后,王景的伤才算是彻底好了,他站在院子里,无聊地到到处走着,时不时拿起白凤凰的武器观摩。白凤凰去张大娘家拿缝制好的新衣裳回来,刚好看见穿着破旧的师兄正在摆弄她的弓弩。

“师兄,这是你的新衣服。”白凤凰走过去,把衣服放在他手上,顺便拿回自己的弓弩。

“这个是什么?弓弩?”

白凤凰点头。

“你哪儿来的?看着好像还不错。”王景左右摆弄,认真研究。

“我自己瞎弄的。”白凤凰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啊!”王景惊讶地看着她,有些不相信。

白凤凰见此,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王景手中拿过驽,走到一旁,用锤子钉子铁器等一类东西,敲敲打打了半天。这期间,王景似乎忘了手上的新衣裳,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凤凰捯饬弓弩。过了好久,白凤凰把手里的弓弩递给他,笑着道:“给你。刚才我还没弄好,现在好了。”

王景一手接过驽,一手又把衣服丢白凤凰手里。他从摆在旁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放在弩间,拨动驽弦,“啪”的一声,弩箭射入树干。他走过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箭矢拔出,看到树上留下的痕迹,不由得赞叹:“这个真好。若驽再大个几寸,兴许可以威胁两百米外的敌人。”

听到她用心研究的东西被人夸奖,白凤凰喜上眉梢,心情甚好。

“小白,你什么时候学射箭的?”

白凤凰说:“大概八年前。”

“八年前…你再有几年及笄?”王景眯着眼打量她,看着她眉眼弯弯很是养眼,不由得又多看两眼。

“四年。”

听闻一个四年,王景暗暗吃惊,他把弓弩递给白凤凰,说:“你也来一个让师兄开开眼。”

白凤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衣裳。

王景说道:“衣服给我拿着。”

白凤凰摇摇头,说:“我力气比你小。”

王景扯着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说道:“老师说你经常狩猎,成年野鹿都不在话下,就别谦虚了。”

禁不住王景的软磨硬泡,白凤凰终于还是露了一手。她先是对准了刚才王景射击的位置,后突然又对准这棵合欢树的某一根枝条。

她松手,箭矢飞快擦过一根细枝条,射进树后面的墙壁上。王景走过去,看到箭头处赫然有一只被箭头射中的灰色小毛毛虫。

他不由得笑起来,鼓掌赞叹:“小白果然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厉害!”他这会子再看白凤凰的神色,恍惚有些明白她方才的谦虚并非谦虚,想来她不想露一手实是为了护着他的颜面。王景不禁又细细讲白凤凰打量了一番。这姑娘,心思玲珑,聪明大方,不错。

白凤凰低头轻咳一声,小声问道:“师父的关门弟子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呃,哦。”王景难得尴尬地挠头,“我意思是,看得出来老师对你比对我上心多了。而且我比你大,算是师兄嘛。”

“那自然是,师父对我很好,也教我读了许多书。时间不早了,我去做饭。”说罢,她回屋忙着做饭去了。

王景看着她的背影,叹息着:“若是男子就好了,可惜身为女儿身。”

白凤凰的厨艺着实令人不敢恭维,王景每次吃饭都是皱紧眉头,但是每次也都吃了两三碗。他安慰自己说:果腹的东西,没毒就行。更何况,之前他在白益面前说了那番话,自然不好意思嫌弃伙食。

白凤凰其实也知道自己厨艺很差,可是没办法,师父最近似乎越来越忙,经常不在家,她这半路冒出来的师兄连葱蒜都分不清,更别提做饭了。反正两个人凑合吃吧。

午后时光,是白凤凰的读书时间。

这时初夏刚过,中午的日头有些灼人。王景却一点儿都不嫌热,拿着白凤凰的弓弩,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准靶心练习射击。

白凤凰在屋内安心习文。

吴小鹿每次也都是这个时候来找她。前几天,他来的时候,王景总是在屋里,今天难道在院子里。吴小鹿看见他,忙走过去,问道:“你就是白妹妹的师兄吗?白妹妹先前跟我说,你长得可好看了。”

王景回头看一眼吴小鹿,微微颔首。

吴小鹿站在边上看了一会王景射箭的情形,多嘴了一句:“我白妹妹很厉害,你要多跟我白妹妹学习?”

我白妹妹?你白妹妹?

王景挑了挑眉,有些不悦地瞪了吴小鹿一眼。吴小鹿被他瞪得有些发怵,怯怯地扭身跑去找白凤凰。

看着这小屁孩对白凤凰万分殷勤的模样,加上他刚才的话,王景心情突然郁闷起来,索性也不练习射箭了,跟着跑去白凤凰的房间看她在读些什么书。

白凤凰的字霸气不足秀气有余,虽说不上是好字,但是在东陵,除了她师父,找不出比她字更好的人。不过在王景眼里,这字委实再平常不过。

他站在一旁,瞄了一眼白凤凰手里的书:夫将者,国之命也。将能制胜,则国家安定。“你在读《三略》?”

白凤凰点头,合上书本,说道:“我都快读完了。下面还不知道读些什么。师父还没有把新的篇章写出来给我看。”

王景问道:“《诗经》读过没有?”

“没有。”

“果然是老师的作风。都已经教你《三略》这类东西了,居然没教你读《诗经》。”他拿起笔,蘸着墨水,在纸上挥毫点墨,不一会,就写满了半页纸。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白凤凰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地念完这首诗。

“在水一方,这四个字我都认得。”吴小鹿兴奋地说着,却遭了王景一记白眼,顿时情绪萎靡,往白凤凰身边靠了靠。

白凤凰连着读了好几遍,抬头看了一眼王景,诗中之意了然于心。师兄真是一位伊人,她想。想着想着,脸颊微热,似乎脸红了。

第 7 章

白凤凰生来肤质白皙,虽然喜欢骑着马去凌山打猎,却没怎么黑过。她脸红的模样自然被王景尽收眼底。王景不禁想起刚才吴小鹿说的话了。他自然很清楚,自己容貌算得上可以。

“小白,你可看得明白?”王景笑得诡秘,“要不我给你解释一遍,你教我怎么带着你的黑一去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