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我还在禁足中”

他回过头,答非所问:“我们去看嫁衣。”

我试探地问道:“禁足令”

“解了。”他竟是难见的温和。

事实上自我听到他拉我去看嫁衣时,我心里就乐了。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我不日就可出嫁了么?

一直以为都怕他反悔,即使他掷出了圣旨给龙煌灼,龙煌灼也应允了娶我,我还是不放心。他现在这么一说,不是等于铁了心会将我嫁出去么?

两人的心情都是很好,行到内务处时,我们甚至都有些热了。眼前皆是大红色,今年进贡的最好的料子,绣工与款式精湛的让人叹为观止。

我啧啧称奇,然后醒悟到在龙御夜的面前是不是太放肆了,于是便做出很规矩正统的样子。

感触到他看着我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我更是恭谨地站在他身后。心中暗自懊恼自己,被关了两个月,再怎么向往现在的自由,也不该在他的面前表现的如此佻达不羁。

低头看着他有些不自然走近我的脚步,我心里更是紧张不已。

“你别怕我。”他出言竟艰涩无比。

我惊疑地抬眼看他,他竟然扯出一抹夏日里看起来最舒服的笑容。他望进我眼底的眸色也带笑,和煦如微风。

他等到我的心情放松了,才舒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压住自己的千斤巨石一般。

虽然没了对他的惧意,却有些承受不住他如此温暖的目光。于是看着堆积如山的布料,问道:“不是带我来看嫁衣的么,怎么没有一件制成的衣服?”

“最复杂的便是绣工,衣料早就绣好了,只差裁衣一道工序。”他将一本折子递给我,“这是京城最有名的绣娘绘制的底图,按照这上面绘成的衣服裁制。你看看,喜欢哪款的?”

衣服真漂亮啊,就是见惯了华贵宫装的我,也禁不住看的心花怒放,想也没想,就脱口问道:“都是我的嫁衣么?”

“咳。”龙御夜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我,“你表姐的。”

龙御夜如此应承后,我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却又忍不住地有些暗恼龙御夜,“又不是我的嫁衣,你让我来干什么?”原来都是表姐的衣服,皇后的嫁衣啊,难怪这么让人眼花缭乱。

龙御夜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道:“总不能让我一个男人来选啊,你表姐是女人,我又不知道你们女人喜欢什么。”

他说的非常对,我吃瘪地点头称是。他好整以暇地勾唇轻笑。

那几度隐忍,最终还是没按捺住浮现在他俊容上的轻笑,几个月来的芥蒂与隔膜,风轻云淡消弭无踪。

当晚他从回春宫的偏殿搬走,去了隔壁的正殿居住。

我虽然高兴地心花怒放,却依然小心地在他面前察言观色,不敢表现的太过喜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很显然是这类型的人。虽然一如往日在他面前放任自我,却始终不再敢有丝毫的越矩。

几个月的日夜相处,倒是对他脾性摸了个彻底,越于他争锋相对,他越是对我态度强硬。我也因此吃了不少的苦头,软禁啊,差点被他凌辱啊什么的。

而这大婚前夕,我在他的面前越是温顺,越是自矜,他对我越是迁就和忍让。

我于是在唯诺与温顺的表象下,在他因此而格外宽厚待我的庇护下,自得其乐地等待八月十五的到来。

第一卷相思青萝041花嫁

婚前的这些日子我都是在宫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那个谈笑儒雅,风流自若,笑着说他会回来娶我的男人。

连同齐宕,所有的人都因我的婚事眉飞色舞,只除了母亲。我知道,即使平姑姑不把我心有所属的事告诉母亲,母亲也是知道我的心思的。

出嫁的前一晚,母亲来看我,眼中流泻着淡淡的哀愁。

“自古红颜命薄。”母亲凄然抬目,“护国将军石盖世英雄,英雄美人缔结秦晋原是千古美谈。这样的福气怎又是每个人能享得的。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日后与夫君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做钗头凤,宁可做人间比翼双飞鸟。”

“母亲是暗示我逃婚么?”我问。

并不惊讶母亲能说出这番话来,母亲的性子本就外柔内刚。只是母亲知不知道,与龙煌灼的婚礼,是我用了多少心计才从龙御夜那里争取过来的?

母亲默认。

怎逃得了?迫切的想要嫁给龙煌灼,本就是想以龙煌灼为幌子,逃开皇宫中的这位帝王的。执意嫁龙煌灼,原本只因为龙煌灼,是龙御夜唯一忍得我嫁过去的良人。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或者那龙煌灼,龙御夜还会顾念他们情同手足,依仗煌灼之妻的身份,我日后能求个安慰生活。

“女儿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护国将军正是我想嫁的人。”我淡淡抬眸,含笑看着母亲。母亲的身子明显一震。母亲如此向往平凡的生活,当日委身父皇,是不是也如我此刻决议嫁于龙煌灼一样,存了我这样的心思呢?

然后龙御夜来了,母亲还想和我说什么,便打住了话。

龙御夜始终待我母亲如生母,至少,面对我母亲时,他秉持着帝王对待太后的身份。然而即使龙御夜对母亲如此礼遇,母亲以太后之尊面对龙御夜时,得体的表面下,总是有几分小心翼翼。

我出嫁的那天,八月十五那日是华夏民族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大周国夏日来的早去的迟,虽然时节已进入秋天,却依然酷暑难当。

皇宫里的盛况达到空前,皇帝大婚,迎娶皇后;公主下嫁,驸马来宫中迎亲。

回春宫的偏殿与主殿内,更是忙碌与喧嚣的沸反盈天。礼乐声不断,忙着来侍候皇上和公主这两位新人的宫人们穿梭样地走动。

自登基以来,一向赞成节约开流、反对铺张浪费的龙御夜竟把我与龙煌灼的婚礼办理的比他的大婚更加铺排奢华。

我知道的,那由波斯国进贡而来的铺满十里长街,自皇宫通往龙煌灼的将军府供人踩足的大红地毯;堪称大周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我的公主嫁奁;俨然布置的不逊色于宫廷富丽堂皇的将军府

这一切,本该是龙煌灼这位驸马去置办的,皆是龙御夜亲自督令工部的官员在操持。

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渲染与铺排,本来轰动一时的帝王大婚,完全被公主下嫁的光芒埋葬。

护国将军迎娶公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在世人的心中,好姻缘,本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人们争先恐后地言传公主下嫁的喜讯,将那场面渲染的铺天盖地,浑然忘记了龙御夜这位帝王也是在今日娶妻。龙御夜竟也不介意。

本是酷暑天气,这等的劳师兴众,皇宫里人头攒动热的不像话,龙御夜竟下令将皇宫各处,以及通往将军府的十里长街,将军府的各处呈上冰块,以降温舒爽。

龙煌灼命人送来的聘礼惊人煊赫,龙御夜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扫了一眼美其名曰是龙煌灼送来的聘礼,我饶有兴致地一笑。在皇宫待了十多年,什么珍奇没有见过?那惊世骇俗的聘礼分明是出自皇宫!

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平时叫他的名字叫的那么顺口,此时,我却清楚地听到我清晰的吐字:“皇上。”叫他皇上,刻意疏远我们的身份,刻意提醒他我们现在的身份。

臣妻,还是挚友的妻。

他没说什么。

因为下一刻,我在垂着的盖头下面,看到了他与揭开我的盖头的手指。

“不要!”我几乎是本能地退后一步。

新娘子的盖头盖上了,一整天便不能揭。直到洞房时,由自己的夫君掀起。自盖头盖上的那一刻便预示着这一整天最先看到新娘子的面容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夫君。

然而我太高估自己的意觉能力了,这样的不能辨物,那一退步,脚下不知踩着了什么,身子便往后仰倒。然后又几乎是本能地意识,顺着龙御夜依然还牵着的我的那只手的感觉,直接往他身上扑了去。

直到已在他的怀里后,我依然惊魂未定。

刹时魅惑的男子嗓音响在我的耳边:“你勾引朕。”耳下湿热,脖颈间更清晰地感触着他喷出的湿热气息。不讨厌,带着夏日的清爽。隐隐又有些起伏不定的东西氤氲蔓延,直抵人心。

“我没有!”要怪只能怪我这一身繁重的嫁衣!

啊,对了,记得半月前选嫁衣时,我自作多情地傻问那些嫁衣都是我的么?他嗤笑,说是我表姐的。而后我按着他的意思,认真地依照作为女人的我的喜好选择了表姐的嫁衣。可是今晨送来我这里的,分明是那日我为表姐选的嫁衣呵!

这还不是让我今晨最震惊,更震惊的是

本能地一抬头,他那倾城倾国的俊容就在我的眼前!

我怎么能看得见?我不是盖了盖头的么?慌张地撤目看周身,那一跌一扑之时,大红盖巾竟然飘落在了地板上。

新娘的妆容正被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懊丧地没再去流连那盖巾,既已被他见着我的新娘妆,现在再在他的面前遮遮掩掩反倒矫情了!

更何况更何况,他这时候过我这里来,不就是需要来看我的妆容么?即使盖巾不自己飘掉,还是要被他掀开的。他先前已经有了掀盖巾的意思。

才一迎上他的目光,已被那眼中的灼热迫的无所遁形。赶紧垂目,他身上鲜艳的大红喜服映入我的眼帘。我几乎有了我要嫁的人是他的意识,我惊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今日原也是他大婚的日子。

终于松了口气。

“投怀送抱,不是勾引朕是什么?”他收紧手臂,俯身,湿吻继续流连在我的后颈。

我这才意识到我还在他的怀中,耗尽所有力气才挣了出来。

他眯起了眼,已经从欣赏我的妆容转为了研判我的神情,“表情真丰富。”

不想也不敢再与他耗下去了,我慎重地道:“龙御夜,今天是我成婚的日子”

“嗯,朕也今天成婚。”他也很慎重:“你知道么?普通人一生嫁娶无数,都有身穿喜服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的仪式。而帝王,而朕一生只有一次,便是迎娶正妻皇后的时候。”

不明白他此刻说这话的意思。

话我倒是懂得的,每一个帝王,只有迎娶正妻皇后才有洞房花烛。即使皇后因故废掉或者去世,帝王再次迎娶皇后的时候,都没有洞房花烛了。

“我们今天是一起成婚的。”他笑了。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没心没肺,真纯清澈、

微微怔了。

天色已大亮,司仪自然也知龙御夜在这内寝里,不过见吉时都快过去了,还是硬着头皮拖长了声音:“吉时已到!”

他也没再为难我或者为难司仪,我还愣怔的时候,他已将盖头重又搭在了我的心上。“走吧,我带你去见煌灼。我把你亲手交给他。”

心里有说不出的东西在流溢。

重又不能辨物,看不到路。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和龙御夜的身后走着,我也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却是因为怕在今日跌倒闹出笑话而小心翼翼的。

他看出了我的谨小慎微,低声道:“别怕,跟着我走就对了。”

原来心里流溢的那说不出的东西叫做感动。

龙轩元年,龙轩帝大婚的那一年,正是龙轩帝的这一句话,这一句跟着我走就对了,我心里忽然暖了。即使与煌灼的未来云山雾罩看不到尽头,即使与煌灼的未来没有依托,因为龙轩帝龙御夜的这句话,走向煌灼的这一段路程中,我心里实实在在地满着。

这日,煌灼迎娶我没有让我感受到幸福,龙御夜却让我感受到了幸福的味道。

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始终记得在通向那茫茫的雾气弥漫的未来的道路上,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别怕,跟着我走就对了。

那一日,那个牵引着我的手的帝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驻进了我的心里。那样的悄然,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丝毫察觉。

礼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没走到一个宫门口,龙御夜就告诉我到了哪个宫。

不知何时龙御夜顿步了,我知道,我们已经行到了太华门前。鸾仪将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

我也知道,与龙御夜一样,一身喜服的龙煌灼,他也必定就在我和龙御夜的面前。

我就这样被龙御夜牵引到此,若是龙煌灼对我有情的话,他是必定会吃龙御夜的醋的。可是我很明白,现在就站在我面前的龙煌灼,绝对没有对龙御夜丝毫的醋意。

我甚至毫不怀疑,龙煌灼身上的一身喜服,如同将军府的喜堂的布置,以及美其名曰是将军府的聘礼

他身上的那喜服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龙御夜为她置备的!

我也毫不怀疑,若是龙御夜不为他准备喜服,不派人将喜服送去给他,他绝对会身着一身很随便的衣服来迎亲!

片刻的静默。

甚至连礼乐声都暂时停止了。

龙御夜牵着我的手紧了紧。

龙御夜应该是与龙煌灼对视着,龙御夜的目光应该是深深的,龙煌灼的目光应该是从领了圣旨应允娶我起看着龙御夜时的漠然而又冷淡。

我可以想象到龙煌灼此时绝对视我没有存在。

而龙御夜深深地看着他的目光里,一定氤氲了告戒与警告。

就这样僵持着。

然而今天的龙煌灼一定会比龙御夜的耐性好上百倍,因为他整个人,他这个最受人关注的新郎,此时却如同置身事外的一个旁观者。所以他的淡漠与耐心是最好的。

龙御夜也很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龙御夜又迈出了步子,将我往龙煌灼那里牵引而去。

当龙御夜再度驻足时,将军府那边的人和我这边的宫人都噤声了。

我明显地感觉到了龙御夜压抑的愤怒,我这个习过武的人很敏感地感觉到了随龙煌灼来迎亲的人寥寥无几,怕是他的几个随从吧。龙御夜的怒气,应该是因为这。

好在龙御夜陪嫁给我的宫人足足六百人,尚能填补仪仗的不足。

我感觉到龙煌灼的气息漠然无谓的惊人。龙煌灼如此淡漠,龙御夜见自己盛怒也丝毫不起作用,况且这大喜的日子实在不宜动怒。

所以龙御夜慢慢地压下了怒气。

等到龙御夜平静下来后,他直接把我往鸾仪那边牵引而去。看样子,他原本是打算嘱咐龙煌灼几句的,龙煌灼如此漠然的态度,龙御夜也只得作罢。

将要上鸾时,龙御夜终于还是忍不住对龙煌灼道:“朕看你的表现,别考验朕的耐力,朕还没有把你逼上绝路,更绝的,还在后面。”

龙御夜此话道出,我诧异地感觉到今日漠然冷静如置身事外的龙煌灼,终于不能再冷静自持。

好疑惑。

那日龙煌灼接到圣旨时,朴年回禀,说龙煌灼看着那圣旨,一步步地后退,不敢置信如同看着陌生人般地看着龙御夜,说,你逼我你竟然做的这样绝你这是把我逼上绝路

龙御夜此时的示警,是针对龙煌灼那日的话而说的罢。

龙煌灼竟然也有弱点被龙御夜掌握着,是什么弱点呢?

龙御夜刚才的那番话果然起了作用,龙煌灼漠然的面具再也没能维持下去。

龙御夜冷冷地笑了笑。

当着众人的面,龙御夜从龙煌灼的身上撤回目光,看着我。他丝毫无所避讳,在我临上鸾的那刻,自然地拉近我,俯身至我的盖巾侧面。旁人看这画面很像是他最后亲昵地拥我,只有我知道,他是有话对我说。

因为我听见,他低笑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你的嫁衣是我置备的,你穿着嫁衣的这一天,我身着喜服。记住哦,我们是一起成婚的。”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龙煌灼,他们惊异地见到了龙御夜身边的新娘突然呆如木偶;他们惊异地看着龙御夜将新娘扶上鸾轿后,新娘还僵如石化。

那一刻,龙煌灼看着自己的新娘和龙御夜的那一刻,他多日来对夜的恼怒,不知怎么地,突然地就消释了。

龙煌灼坐在缠绕着大红绸带的骏马上,他看着何自己一样,亦是一身喜服的龙御夜与自己的身着嫁衣的新娘,他忽然感觉自己这刻像是真正的一个旁观者,仿佛,自己真的只是置身事外的可有可无的人,今天的主角,突然从自己与自己的新娘,变作了身着喜服的夜和自己的新娘。

他觉得他一定是连日来的抑郁使得自己视线恍惚了。

而同一时刻,左相府千金的闺阁中,一身嫁衣龙御夜的皇后,她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代表自己日后母仪天下的身份的凤钗插到鬓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今天以后,她就是皇后了。表哥的皇后了。

第一卷相思青萝042 花嫁(2)

龙御夜站在太华门前,看着公主出嫁的鸾仪跟在前来迎亲的龙煌灼的马后“囵囵”离去。他的嘴角一直浮着最后将手搭在公主肩上,俯身隔着盖巾在公主耳边私语的低笑。

一直浮着那笑。

那一刻,朝霞升起,霞光洒落在他笑着的俊容上,颠倒众生。

而此刻的我坐在鸾轿里,听着礼乐奏起的轻快而喜庆的曲调,听着马车囵囵前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