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确实不怎么在意。因为他此刻满心都在想一件事:眼前的阿梨,到底为什么一直让他想起长安。

会不会……她认识长安?!

这样的念头一起,心里的念想便如野草一般,疯狂地蔓延了开来。

他已经找了长安整整八年,可从没有得到过任何线索。若非脑中的记忆那般鲜明完整,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不过是曾经做了个荒唐瑰丽的梦而已。

也曾几近疯狂,也曾倍感绝望,但始终无法放弃。每当灰心的时候,心底总会有个声音告诉他:总有一日,会有转机。

那么如今,这位长安公主……会是他和长安的转机吗?

“他自己都答应了,你们急什么!”,阿梨却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低声道,“我救了他的命,可你们瞧瞧他,哪有半分感激的样子!如此冷淡敷衍,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欠了他呢!况且他先前还咬了我一口,这印子还在呢,我若不做点什么,哪里对得起我在外头的名声!再说,我又没要对他做什么,不过就是让他近身保护我几日罢了,怎么就不行了?至于外男不外男的,这些侍卫都不都是外男么!”

秋嬷嬷还想说什么,但晏琅却突然抬头看了阿梨一眼,淡淡道:“我去。”

不去,错过长安怎么办?

“很好,你回府收拾一下就过来吧。”阿梨满意地笑了,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摸出个玉瓶丢向晏琅,嫌弃道,“还有,这祛疤露给你,赶紧把脸上这伤弄好,我身边可不能有丑人!”

长安公主素爱美人与妙声,便是身边伺候之人,也必须要姿色、嗓音至少一项出众,众人皆知。是以她这举动倒也没人觉得奇怪。

倒是秦啸羽羡慕得双眼发亮。因为阿梨随身携带的药,都是云枢做出来的,药效极好,千金难求。

晏琅顿了下,默默地收好玉瓶,冲阿梨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长安爱美人,他自然要保护好自己的脸。

***

阿梨靠在软软的垫子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心情很好。

“殿下,晏将军乃堂堂大将军,您却叫他做您半个月的侍从,为您鞍前马后,这、这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呀。若被那些御史知晓,怕又要弹劾您了……”秋嬷嬷还要再劝,却被青瑛以眼神制止了。

“他自己答应的,我又没勉强他……”阿梨咬着红果子,含糊不清道。

“可您的名声……”秋嬷嬷还想再劝。

阿梨吞下果子,看了她一眼,笑容依旧,眉眼之上却染上了一丝冷淡:“嬷嬷不必再说,我心中有数。舅舅那边,我也自会写信说明。”

秋嬷嬷顿时一愣,而后连忙低头道:“是老奴逾越了,殿下恕罪!”

青瑛和青珞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彼此无奈地笑了笑。

秋嬷嬷什么都好,人也忠心,就是经常忘记这一点。虽说她已是宫中的老人,资历老,懂的也多,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主子好。可她却忘了,做下属的,忠心之上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听话。

适当的谏言与劝诫自然是可以有的,可在主子明确了主意之后,还仗着主子的信任与宠爱对主子的决定指手画脚,那便成了倚老卖老。

此是大忌。

阿梨见此,便卸下了那丝不悦,只笑笑道:“我不会怪嬷嬷,嬷嬷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

秋嬷嬷忙谢过,只是心下却暗自提醒自己。自家殿下是个有主意的,往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这事儿便这样揭过。

***

“晏小二,我要吃葡萄,你剥~”

“晏小二,我要喝雪梨水,你去煮~”

“晏小二,这桂花糕不好吃,赏你了!”

“哎呀晏小二,我的帕子被风吹走啦,快去追回来——”

京郊,泉庄。

临水而筑的亭台中,少女清脆的嗓音在春日的午后雀跃地响起。

正在给自家驸马喂食的楚清漪终于忍不住道:“你都奴役他一下午了,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好歹是个将军,差不多得了。真把人惹毛了,你可别后悔!”

在那日阿梨出手救了晏琅,这次又找机会将他带来庄子,并始终无法给出合理解释之后,楚清漪就坚定地认为:阿梨对晏将军,心怀不轨!

不过,素来思想超前的长宁公主倒是没有觉得此事什么不妥,虽说这晏琅年纪偏大,性格也有点诡异,但只要阿梨喜欢,他对阿梨也好,她就不会反对。

横竖日子是自己过的,外头别人怎么说,与她们又有何干呢?再说她们身为公主,任性些又如何。

阿梨眯着眼,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踏风而起,风姿翩然的身影,眼角眉梢皆是挡不住的笑意。

“他不会的。”

楚清漪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才认识几日啊就一副很了解人家的样子……”

我是啊!阿梨笑眼弯弯地想。

他不耐烦的时候,会嘴角下垂,眉头微拧。可现在,他眉头放松,嘴角平直,眼神若有所思,显然只是在思考什么事情,而并非心情不快。

她猜,或许是“晏小二”这个昵称让他想起什么了?

一想到这,阿梨笑意更浓。

记得那时,有一日,他们路过一家酒楼。那酒楼做菜的厨子是个长相凶恶,性子火爆的汉子——身高九尺,满脸横肉,声如洪钟,看一眼都叫人双腿打颤的那种。

他总是一脸狰狞地切菜、炒菜,然后大吼“小二,滚过来端菜!”

酒楼里上至掌柜下至客人都很怕他,甚至有人在背后说他是“阎罗家的”,若不是他做的菜实在太好吃,酒楼老板怕也万万不会用他。

可就这样一个罗刹般可怕的男人,却会在晚上回家的时候,细心体贴地为瘫痪在床的妻子喂饭、洗漱、换药、按摩。

那个面容平凡的女子总是忍不住双眸微湿地问他:“我如今这个样子,与废人没什么两样。你健康年轻,也有钱财,为什么不去纳一个漂亮的妾室给你传宗接代?”

每当这个时候,那厨子就会看似粗鲁地擦去妻子眼角的泪,大声道:“说什么傻话?你是老子的婆娘,更是老子的亲人!你陪老子吃了那么多苦,老子如果这个时候丢下你,那还是人吗!好了,别哭了……成亲的时候,老子就答应过你,这一生只做你一个人的小二,老子一言九鼎,永远不会食言的!”

那时躲在暗处偷看的她听到这话,心里很是感动,于是便对身边的晏琅感慨道:“小二诶,这男的是准备伺候他媳妇儿一辈子呢,不容易呀!希望他真的能做到……”

她不过有感而发,哪知晏琅却突然道:“我,也做长安的小二,伺候你一辈子。”

她顿时乐了:“晏小二你太有觉悟啦!可算没有白对你好~你说话可算话啊!若是日后哪里伺候得不周到,我可不饶你的!”

晏琅勾唇,略带生硬地说道:“不周到,可要扣工钱?”

她哈哈大笑:“那当然!不止要扣工钱,还不准吃晚饭!”

晏琅便叹气道:“可以,反悔吗?”

“当然不行啦晏小二……诶,晏小二这名儿不错,哈哈哈以后就叫你晏小二好了!”

自然,伺候不伺候的,不过一时玩笑而已。只是从此以后,她对他的称呼除了“阿琅”之外,就多了个一个“晏小二”。

阿梨沉浸在回忆里出不来,那厢,晏琅也在回想此事。

看着阿梨满脸愉悦地收好帕子,对他说“晏小二真乖”的时候,他的心跳,一瞬间狂乱得几乎震碎自己的胸腔。

她真的认识长安!

心头细细密密地涌起一阵夹杂着疼痛的喜悦,这是八年来第一次,他终于找到了和长安有关的蛛丝马迹。也是第一次,他可以坚定地告诉自己,长安不是他做过的梦,而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看着一旁正互相喂食的楚清漪夫妇和周围众多的婢女侍卫,晏琅捏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冲动,将已经冲到嘴边的那句“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长安的姑娘”给咽了下去。

长安的来历和秘密不能为他人所知,他还得再等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夜半

?第十二章夜半

这一等,便等到了晚上。

用过晚饭又和楚清漪一起泡了会儿温泉之后,阿梨打着哈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路上疲累,阿瑛姐姐你们就不必伺候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个青和秋嬷嬷闻言,笑着点了头。伺候着阿梨更衣上床之后,三人便相继退了出去。青瑛和秋嬷嬷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留下青珞则睡在外间的小榻上,为阿梨守夜。

阿梨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但尽兴的代价便是身体上的疲劳。只是不知怎么的,方才泡温泉时已经昏昏欲睡的她,一躺到床上,却突然又没了睡意。

脑中有很多东西,如影片一般不停地旋转、回放。

有上辈子的,有这辈子的,有开心的,有不开心的……最多的,却还是关于晏琅的。

想起今日唤他“晏小二”时,他惊愕困惑的眼神,她忍不住往上拉了拉被子,捂着嘴巴轻轻笑了起来。

她猜,或许今晚失眠的,不只有她一个人?

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呢……嘻。

正这么想着,突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阿梨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唔——”阿梨吓得浑身僵硬,忙要挣扎,可到口的尖叫还未发出,便被人点了穴道,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

“殿下恕罪,是我。”

冷硬而熟悉的语调轻轻地在她耳边响起,下一刻,阿梨便感到整个身子一轻,来人竟抱着她如轻烟一般飘出了窗户,踏着夜色翻上了屋顶。

这夜闯香闺之人,竟是晏琅。

阿梨眨了眨眼睛,盯着他冷峻的侧脸,脑袋有些发晕。

怎么是他?

虽然疑惑,可心里的恐惧却一下子如潮水退散,只剩下了哪怕是乾睿帝都无法给她的安全感。

他不会伤她——这种信任感仿佛早已刻在了她的灵魂里,无论何时都能让她安心。

三月的夜风还是带了些许寒意,阿梨此刻只穿着单薄的亵衣,虽然晏琅方才是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走的,但阿梨还是冷得打了个喷嚏。

清晰的喷嚏声让晏琅身形一顿,他低头看了阿梨一眼,犹豫片刻,终是转了方向,抱着她跃下冷飕飕的屋顶,翻进了离主院有些距离,此刻空无一人的温泉浴场。

偌大的天然温泉被人工改造成了精美富丽的浴池,整个屋子空旷寂静,烟雾缭绕。虽是夜晚,但月光如水,池面波光粼粼,映照得四周空明,倒也并不吓人。

一进屋,阿梨便觉得全身一暖,寒意尽除,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将阿梨放在了温泉池子边供人休息的红木躺椅上,晏琅解开她的穴道,行了个礼,艰涩地说道:“我,非有意冒犯,望殿下恕罪。”

阿梨回神,抬手揉了揉鼻子,怒道:“晏小二你简直胆大包天!半夜劫持皇家公主,这可是死罪!若是不小心被阿珞姐姐或是铁鹰卫发现……你、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舅舅砍你知道吗?!”

晏琅觉得阿梨这话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但此刻也没心思多想,只握紧了微微发颤的双手,沉声道:“我有一事,求殿下解答。白日人多不便,方出此下策。若殿下愿意替我解惑,我愿受任何惩罚。”

几乎没有听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阿梨愣了一下:“什、什么事儿?”

“殿下,可认识一名唤‘长安’的姑娘?”

阿梨顿时呆住。

他想起来了?一句“晏小二”真的让他想起来了?这、这么简单?!

见阿梨瞪大了眼睛却半天不说话,晏琅面无表情,心中却猛地一紧:“殿下?”

阿梨猛然回神,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心中一时间千回百转。

半晌,她垂眸,盖住眼底的激动,微微一笑:“长安吗……我认识啊。”

晏琅心下狠狠一跳,几乎是无法自控地,他一把撅住她的肩,哑着声道:“她在哪?!”

“……这儿啊!”阿梨无辜地眨眨眼,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然后指着自己道,“本宫的封号便是长安,晏将军不知道吗?”

晏琅一怔,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有不妥,忙放开她,退后一步,垂首道:“殿下……要如何才愿意将真相告知?”

她方才异样的神色他看得很清楚,他可以确定,她一定知道一些关于长安的消息!

阿梨暗暗偷笑了几声,眼珠子转了转,又道: “好吧,我确实认识一个叫长安的姑娘,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于她的事情?除非……你告诉我,你和她什么关系,找她做什么。”

她很好奇他究竟想起了多少东西。

晏琅转身看着她,素来冷锐肃杀的眸子里,竟突然涌出一种热烈滚烫得叫人无法直视的情绪:“未婚妻,成亲。”

什什什什什么——?!

阿梨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

她、她听错了吧?什么未婚妻?什么鬼?!她什么时候变成这家伙的未婚妻了?

见阿梨依然发着呆不说话,晏琅凝声道:“若殿下愿告知长安的下落,我必结草相报,便是为殿下做一辈子侍从,也可。”

这、这是为了娶媳妇连卖身为奴都愿意的意思?!

阿梨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事情好像大条了啊!

默默地将口中的那句“晏阿琅,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麻溜地咽了回去,阿梨心中一阵后怕。

晏琅太过认真的表情,绝对异常的反应告诉她,他说要娶她什么的,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他竟对她生出了那种想法……

这太可怕了!

他们可以是相依为命的好朋友,也可以是生死与共的亲人,但绝对不能是有婚姻关系的夫妻!而且,她一直将他知己和家人,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啊……

想到这,阿梨当机立断: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个长安!否则他们之间的情谊就保不住了!

于是她严肃道:“她已经死了。”

晏琅猛地退后一大步,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他的表情太过灰败绝望,竟让她有些心惊,于是,来不及多思考,她又脱口而出:“不过那个孩子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吧,她今年才五岁呢……你、你要找的那个长安,应该不会这么小吧。”

晏琅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片刻后,他恢复了正常。

“那‘晏小二’这个称呼呢?”

阿梨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殿下既不认识我的长安,又从何处听来‘晏小二’这个称呼?”许是几乎没有一次性连着说过那么多话,他的语调听着十分奇怪,也十分尖锐。

阿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忍不住有些心虚地撇开眼:“我、我瞎叫的呀……”

“若是瞎叫,殿下又何必心虚?!”晏琅对外人本就没有多少耐心,此刻更是忍不住心生怒气,语气森然道。

她竟骗他说长安死了!

谁都不能用这般恶毒的话诅咒她,哪怕是备受圣宠的皇家公主!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阿梨本就心慌,又见他此时竟眸染冷意,气势逼人,一时间又是慌张又是委屈,伸手便气呼呼地推了他一把,“我哪儿心虚了,你放肆!”

以晏琅的武功,躲开这么一推自然不难,可他却眸子微动,并未躲开,反而硬是顺着阿梨的手往后一倒,重重地跌进了身后的温泉池子里。

“扑通!”

热气缭绕的水面,猛地炸开一朵大水花。

阿梨惊呆,而后慌乱大叫:“晏、晏小二——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便见水中泛起浪花,晏琅浑身湿漉漉地从池子里站了起来,一张俊脸黑沉如墨。

“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惹我生气……”阿梨心虚地咬了咬唇,视线掠过他脸上的伤口时,忍不住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呀!伤口不能碰水……会留疤的!”

晏琅垂眸。

乾睿帝总说这位长安公主看似高傲任性,实则最是心软,看来……是真的。

想到这,他敛起周身的冷气,压着嗓子,轻轻地叹了口道:“……罢了,我送殿下回屋罢。”

虽依旧面无表情,可这生硬无奈的语气,配上那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却无端地叫人心头生出些不忍之意。

阿梨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居然还装起可怜来了,这招儿还是她教他的呢!

不过,他竟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看样子是真的急了。

罢了,既然他非要问出点什么,那她就如他所愿好了。只是这话怎么说,可得由她决定……?